凝仇云绪————相留醉[上]
相留醉[上]  发于:2008年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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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郁默念于此,云峥轻轻摇了摇醉倒一旁的樊非言,主人都已经走了,他们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呢。然而对方却没有醒,只是微微靠向了他的身子。云峥轻轻一叹将其揽在了自己怀里,他默然想到当初那个醉的不醒人事的少年时的自己,又茫茫想到那个同样恍惚间揽自己入怀的人。他知道,他在樊非言的眼中惊寻到他失去了的那人的影子,那样纯粹的一双眸子,游走江湖多年的他再一次找寻到了这样的一双眼睛。
可是他明白,他寻不回他失却的过往,那一梦,再不会回来。
缓缓拍着怀中的樊非言,仿佛对待这一个酣然入睡的孩子。他不忍惊醒他的梦,无论是悲戚的还是欢愉的,轻易醉倒之人,心中总有着点点的希冀。不似他,不似他,一颗心已经空乏到欲醉不能。
漠然执起桌上残酒,云峥默默将其灌下腹去,低下头去,犹豫间用他那酒香四溢的唇吻了吻樊非言的额头。他想保护他,就像保护心中仅存的点滴回忆一般真切。他只是不希望那双清澈的眸子染上江湖的半分尘埃,他是自私的,然而自私的如此悲哀。
樊非言只觉得自己茫茫然掉入了五彩云绪中,身体很轻,很清凉,可是,又不失温暖。瞬间,他似乎有些贪恋那样淡然的温度,很久了,他没有体会过这样柔软的感觉,而自己的心也随之温柔起来。他感觉自己靠在一个并不算宽阔的胸膛上,朦朦胧胧,他隔着些微粗糙的衣衫的布料,可以听到轻微的心脏的脉动。他倦倦的懒于去想这个人是谁,甚至他刹那忘了回忆一番自己终究身处何地,恍惚间,他只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每一个安静平和的夜,撒娇的倚靠在母亲的怀里,感受着那双柔软的手轻轻抚过他的背脊。可是现在的感觉又微有不同,抚在背上的手依然温柔,然而他隐约能够用模糊的意识感受到那手上的骨节分明,游过他每一根肋骨,清晰的硌压他的神经。然后,他还感觉到额上突来的湿润,带着酒香,印在他的眉间,他脑中恍然闪过云峥那两道又细又长的眉目,他无由的想,自己的眉现在是否也舒展至仿若笑了的样子。
如此混混沌沌的想着,樊非言只觉身体越发轻盈起来,而尚能透过一丝光线的眼角却越来越沉重。彻底堕入黑暗前,他最后想,他想再多看一眼那似笑非笑的人的脸。
云峥不停的向腹中灌着"仙琼",很久没有这般想大醉一场不醒人事了。然而轻轻放下酒盅望向窗外,不过还是一片盛夏艳阳,他怎的想到求醉这般可笑的事了。漠漠望着怀中醉倒的樊非言,一张清俊柔和的睡脸,他,还只是个孩子。他不知道他这样漠对江湖的人为何选择了堕入江湖,他不该的,他不想,这一张脸终究被磨灭的面目全非,就如他一般,只留残笑于面。
低头瞥了一眼自己酸麻僵硬了的手臂,云峥浅笑着又执起一杯酒水,一饮而尽。
樊非言茫茫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身处一间清幽的阁子间,轻轻翻身,身下是一床白罗锦被。无意识的抚上额头,头痛欲裂,才猛然想起,原来自己与云峥和苏慕仙喝酒时怕是醉了。
恍然望向窗外,朦胧月色下正是云峥寥落的剪影,此番他正微微含笑的望着自己,笑的温柔,然而,笑的无意。
"樊公子醒来了?"云峥略略一顿,从窗前的椅子上站起身来。见樊非言顺势要起身,不免轻轻按向对方的肩头,淡淡道:"公子喝的醉了,先不忙于起身,先喝口醒酒茶吧。"
说着,转身从床头小几上端起一盏白瓷茶杯递予樊非言,环顾了一下室内,解释道:"苏兄有急事相寻先行离去了,只留得我们两个酒鬼在此处放肆。"说着又似无心的"嘻嘻"一笑,道:"樊公子却真是大醉啊,一睡就睡到了晚上才转醒。"
樊非言一听不禁微微红了脸颊,自己竟然在别人的酒楼如此烂醉,果真仿若酒鬼一般,见了酒,将其他一切都忘了。
"呵呵,樊公子也不必面薄,小生绝无责备之意。"云峥见樊非言面露尴尬,爽然一笑,将手中茶杯往对方手中一塞,连连摇头摆手道:"小生与公子岂不也是一样,或者小生比公子更甚之。小生特意从扬州跑到柳州来,说是寻嵘儿回去,心中莫不是还想着着酒水之事?不过公子或许很久没喝酒了,所以比小生醉的快些沉些,小生却真是羡慕公子的紧啊。"
樊非言一听云峥之话,知对方是安慰自己,但一张脸不免更是烧红起来。呐呐半晌才道:"在下确是许久没碰酒了,又不自量力,将那‘仙琼'猛灌入腹,真是无颜面对云公子和苏公子了。"
"唉,樊公子切末再介意这些了。"云峥一笑回身坐在了床边小凳上,摇头说道:"此番公子一醉,却不知真是羡煞了小生呢。"
"哦?公子为何羡慕小生?"樊非言喝了几口醒酒茶,只觉胃中舒服了些须,然而头痛依然,那感觉是说不出的难受。而对方却说羡慕自己的酒醉,莫不是又在戏弄安抚自己?!
"樊公子只道酒醒后痛苦难当,可是酒醉之时忘却所以,却不是一番享受?"云峥斜睇着樊非言,"呵呵"一笑,然那眼中忌羡之意却是真切的。
樊非言听其一说,怔怔想起自己烂醉半醒间那飘然若仙感觉,贪恋的一份温热,胸间鼓鼓的跳动声,以及,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在背脊上留下的清晰触感。想着,他猛然抬起头来望向云峥,对方却似有所无的含笑望进他的眸子。他恍然忆起自己忘了去看,那人,是否是云峥。或者,不过是酒后的一场诡异的梦。
"唉,樊公子还是好生休息吧。"云峥看着樊非言的反应,想来对方迷茫的记起了什么,却只字未提。只是重又站起身来,抚了抚身上破旧的灰色长衫,宽慰一笑道:"时已晚了,这里是苏兄的阁子,既然苏兄不在小生就斗胆做主让樊公子于此歇息一夜吧。待以后有缘再见苏兄,小生自会向其赔礼道歉的。"
樊非言呐呐,点了点头,却什么都再没有说。他想,那个人是云峥吧,那个在自己酒醉后轻抚着自己的人就是云峥吧。可是,为什么啊,那样温柔的一双手,分明的骨节,暗红的血管中流淌的却是杀父仇人的血液呢。第二次,他无由的感慨,不究何故,他不想去想云峥的鲜血染上自己长剑时的情景。一番仇恨,造就一个偌大的战场,他还什么都没有做,却竟在面对云峥之时觉得厌倦了。
有时,正如此时,他觉得很可笑。看着云峥似笑非笑的眉目,他觉得所有恩怨报应,江湖仇杀都很可笑。他自己也很可笑,他恨,恨得坚定,坚定的可笑。
"樊公子歇息吧,小生不多打扰了。"云峥淡淡从樊非言手中接过喝干了的醒酒茶,转身放在了窗前的小几之上。樊非言想起身说些什么,却见云峥随意摆了摆手,却突然将头微侧向窗外,顿了一顿,叹了口气,漠漠道:"进来吧。"
瞬间,樊非言还未完全躺回床上的身子窒在了半空,听云峥此言还未反应出个大概,便见屋中又多了一条人影。
樊非言怔愣向那人望去,只见其一身黑衣,姜黄的一张脸,进了屋中连看也未看他一眼,只向云峥抱拳道:"公子,打扰了。"
云峥叹息一笑,对这突然现身之人只是看了一眼,无奈道:"父亲总是知道我在哪里的。"说着又以苦笑,向那人道:"云嵘之事我已派另两位门客向庄主汇报去了,你自便回去,那边应该已知道消息了。"
"云庄主此次派我来寻公子并非为了云二公子之事。"那人一听云峥之言,知是对方误解了自己的来意,微一拱手解释道。
"哦?"云峥一听强自笑了一笑,瞥了樊非言一眼,轻轻翕动双唇,沉默了半晌,却又道:"那么父亲派你前来寻我却是为了何事?"
"云庄主只是交待公子速速回‘浮云谷',叫在下相护左右,为了何事,在下不知。"那人叙述一般说完便站在原地没有打算离开的意思,然而樊非言却清晰看到云峥因其一语猛的颤了一颤。
"云公子。"樊非言翻身下床,踱至云峥身畔,听两人一番言语,他已暗自猜出这人必是云家的门客之一。然而云峥为何怕他,亦或说,云峥仿佛怕的是他们口中的云峥的父亲,"浮云谷"的老庄主云天龙。
"啊,樊公子。"云峥瞬间如梦惊醒般的看向樊非言,慌乱间一笑,顿了一顿才道:"这位曾是名震江湖的‘千刀斩'陈一飞陈大侠,如今委屈了陈大侠在‘浮云谷'作为家父的门客。"
说着,对樊非言恹恹一笑,又转向那陈一飞淡淡拱手道:"此番劳烦陈大侠特从扬州赶至柳州为家父传递口信,还要陈大侠委身相陪在下回庄,小生心中实在是过意不去了。"
樊非言听云峥说的谦恭,然而言语中的意味又恢复了那平板的客道漠然之意,不免有些许的疑惑。云峥,不是云家的大公子么,如何不似何晓风一般仗着身份高高在上呢。听那说话的口气,仿若不是对自家的门客,倒似对江湖中偶遇的不相识之人在讲话一般。云峥,他为什么总是将自己放在如此卑微的位置。
"那么公子请。"陈一飞再不多言,一抄手指向了门口。云峥、樊非言俱是蓦然一惊,前者心中有着不明所以的惴惴,而后者却怀思兀自惊疑,到底那云家老庄主是何事竟如此急切,今夜将将报信到来,即刻便要起身赶赴。
云峥暗自低头思复,自己已是三载有余的时间没有归家了,自从允其父之托寻云嵘回"浮云谷",如若一日不将云嵘带回,父亲告诉他一日不可回"浮云谷",如今却急招自己回谷,那事态仿佛极端严重与紧急之意。难道,难道是父亲已经发现了不成?!
如此想着,云峥心中更是不安。本想暂陪樊非言在柳州等地游玩几日,前几日还收到琼州"九环金刀"金鹏的一纸贺寿之邀,想是与樊非言同道去往琼州见识一番江湖人物,然而现在父亲如此诡异难测的急招,似乎,将一切事情打散的纷乱了开去。
难道,真是父亲发现了那事?!难道,为此,他将要以死谢罪?!
微皱起那道又细又长的眉目,云峥怔怔望向樊非言,曾经允诺过对方随时于"浮云谷"相候,然而他没想到自己竟几番失败寻不回云嵘,自己更是回不了谷中。而现在,匆匆与之告别?还是,邀其相随?如若是自己之事在父亲眼中暴露了才将其寻回的话,又怎能将樊非言带往回谷呢?!自己怕是性命难保,又怎能拖累了一个不相关之人?!
想至此,云峥微微歉意的向樊非言一颔首,想来对方的酒意还未醒彻,如此,便散了吧。"樊公子,小生似有紧急之事要速回‘浮云谷',公子就......"
"在下愿陪云公子一行。"樊非言看出云峥眸间的暗虑,他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回去本是他家的谷中让其如此忧虑,然而瞥了眼陈一飞,却急急打断云峥的话如此言道。算是探入云家的借口吧,他心中确实想一见自己的杀父仇人云飞龙,也好再计较那复仇大计。然而,他又似是有些担忧如若此般的云峥,他觉得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很多很多他不知道的事,密密织成了一张网,所有人茫茫纠结进去,陷进去。
"樊公子酒意未醒,正到好好歇息之时,尚且......"云峥微微皱眉,婉拒的话其实已说的明显。
"云公子曾经答应在下随时于‘浮云谷'等待在下,如今一同前往,岂不更好?!"樊非言知道自己如此强要前去对方的宅邸实是无赖以极,然而心中有一个声音告诉自己,这是一个机会,探仇人底细的机会,还是相随云峥的机会,他却讲不明了了。
"这......"云峥轻咬下唇,又些迷惑的看向樊非言,还要坚持开口拒绝,却听陈一飞再次言道:"公子,请。"
云峥无奈一声叹息,似是埋怨的看了樊非言一眼,又似忧虑,狠狠一跺脚,低声道:"走。"
话音将落,陈一飞已纵出了门外,云峥面露痛苦之色,看了眼樊非言似想再说些什么,翕动唇角,却怔怔转过身去沉默着踱出了阁间。
樊非言轻轻抚了抚尚因酒醉而微微发涨疼痛的额头,看着对方茫茫要消失在夜色中的灰色寥落身影,微一纵身,跟了上去
第六章--浅醉还醒 淡伤别愁
云峥默然立于"浮云谷"的"彩云轩"中,一位丫鬟上了茶,他怔怔笑着没有动,他不敢动。他是"浮云谷"的客,云家的大公子竟是"浮云谷"的客,当他三年后第一次迈入此地时他才蓦然的这样发现。
将樊非言安置在了自己的"墨云阁"中,他实是有些不放心。在云家,他没有仿如何晓风在何家一般高高在上的地位,他没有门客,更加没有信任之人。况且樊非言是樊非言,父亲最憎恨的"樊"之一字为姓氏的樊非言,他微微的放心不下。一直不知何故,但是他一直都知道,父亲憎恨与"樊"一切有关之事。当十年前父亲负伤回谷时,第一件事竟然是命令将谷中所有樊经全部烧毁。即使因此惹恼了本与父亲交好并赠予这些樊经于父亲的"少林"无相大师,父亲竟然也未曾皱过一次眉。他知道,他是将这"樊"字恨到了骨子里。
从那一天起很多事情都悄然间变了,唯一没有改变的,怕是只有他云峥永远是"浮云谷"的客,云家的大公子只是"浮云谷"之客此事罢了。
漠漠的环顾"彩云轩",这是"浮云谷"谷主云天龙的"天龙阁"中的一处偏厅。暗黑色的大叶紫檀木太师椅静静的摆放于厅首,只有一把,傲然预示了云天龙在"浮云谷"中尚不可动摇的地位。下手却只有六只小几,最末一只几上一只粗瓷茶杯兀自升腾着滚滚热浪。不是"浮云谷"不懂待人之道,没有人会站着喝下那茶,没有人在炎热的盛夏耐的住那样一杯热茶,然而云峥明白,这茶不是用来喝的,这轩中唯一的太师椅也不是自己可以坐得的。
这"彩云轩"是"浮云谷"用来施行家法的地方,却不是待"客"之处。
云峥望着那粗瓷茶杯兀自发怔,随即苦涩一笑。那样粗陋的瓷,怕是寻遍了整个"浮云谷"也才将将找出这一只吧,如此摆在自己的面前,竟和自己身上那落魄的灰色长衫如此相称,岂不讽刺的可笑。
父亲怕是知道了,云峥微微皱眉的垂下眼去,父亲,怕是已经知道了。
正自想着入神,只觉厅门口的帷幔轻轻一荡,云峥霍然扭过头去,只见四个大汉抬着一顶竹椅缓缓迈入了轩中。而椅上之人,一身黑色绣有金龙的宽服长袍,面容消瘦,但目光炯炯,只是,长衫下,却不见两腿的踪影。那两腿,却是齐根断去了。
"父亲。"云峥恭恭敬敬的躬身而下,埋下头去却未敢再抬起来。原来这人却正是"浮云谷"之谷主云天龙。
四名大汉将云天龙抬至厅首,只见其微微一倾身,清清淡淡的便从竹椅之上飘转到了紫檀木太师椅中。向大汉们随意一挥手,四人了然的躬身静立一旁,然云天龙从始至终却是未发一言,独留云峥一人尴尬拱手立于轩中,不敢起身。
待云天龙坐稳身形,自有小俾恭敬的奉上一杯清凉的解暑茶。云天龙淡淡执起青花茶杯抿了一口,直直盯住云峥,仿若过了许久才突然一笑,道:"峥儿,听说你在江湖上结交了个朋友带回了‘浮云谷'?"
云峥本是软下膝头正要跪下,却听云天龙如此一提,不免心下疑惑。淡淡一愕,不知对方此问何意,却只得点头称了声"是"。
"好,很好。"云天龙纵声一笑,又抿了口清茶,自道:"峥儿行走江湖数载,倒是第一次携同友人归谷,为父改天到要见见峥儿的这位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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