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左边的神
左边的神  发于:2008年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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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没有......有没有兰花酿?天甯有些迟疑,可还是问了。10岁那年的秋天,离秧所酿的兰花酿居然成功了一坛,天阳就差人送了天甯一壶。天甯喝着那回味有些苦涩的花酒,忍不住就泪流满面。想起离秧对自己的好,想起永不能再见的惜颜,性子再淡泊,也恐怕忍不住了。那是天甯第一次喝酒,却让他知晓,原来这世上的酒,全是涩的。
兰花酿?伙计略略有些疑惑,客官,小店虽不能号称江南第一楼,可在江南也排得上号,几十年陈的花雕、女儿红一应俱全,却从没听过有兰花酿这一味酒品啊!客官您不会是记错了酒名吧?
天甯听罢,微微摇首,叹口气道:也对,那兰花酿,本就是......本就是当年号称江南第一名儒的穆风延所自创的酒呢!天甯话还未说完,就听一个清朗的声音接了下去,甚至,还提到了天甯的外祖父穆风延,让他不由吃了一惊。抬起头时发现,那声音的主人坐在角落里的那桌。因为是角落,也看不清容貌,只是觉着有个年轻俊朗的年轻人,站在了那里,而他的声音,却还留在了空气里,震人耳膜。算起来,天甯的外祖父去世已有20多年,想不到在江南还能听到他的名字,心里就略略地有些悲凉。穆风延这三个字,在离秧和惜颜的口中,几乎是神一样的存在呢!无论他们心中还摆着多少人,心里的那个角落,就是完完全全属于穆风延,谁也替代不了。而在父亲天阳的心里,穆风延更是这个世界的全部了吧?
穆风延以诗文誉满天下,爱兰也是天下皆知的事情,他所酿的兰花酿,也是天下一绝呢!只是他所酿的兰花酿,也只有他最亲近的人才得以一品......不知这位公子是如何得知此酒的呢?那声音的主人就一步一步朝天甯靠近了,隐藏在阴暗里的脸,也一点点凸现在光线里面,鼻子、额头、颧骨、嘴唇以及清如秦淮水的双眸......
天甯看着那张脸发呆, 屋外似乎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声音。屋檐上有一滴水,砸在了石板路上,啪嗒--溅开了一朵花。那朵花四散着,张开轻薄的翅膀,那滴雨,就落在了心上。
干不了了......天甯突然觉得心一阵疼痛。自己的父亲遇到自己外祖父的时候,自己的舅父遇到自己的父亲的时候,自己的母亲遇到自己的父亲的时候......那些时候,是不是也有一滴雨砸在了他们心上,盛开了一朵花呢?干不了了......干不了了......天甯想要马上逃开,可他的脚却僵住了,不听他指挥了,在这江南的地里,生了根,只不知,会开出了什么样的花来......

很多年以后,天甯回忆起江南这滴雨的时候,眼前就会慢慢浮出现在的这张脸来。这个瘦削的江南少年,有着不同于北方人的白皙皮肤,他的脸也是江南的,疏疏淡淡的,似乎看不清眉眼,却又让人过目不忘。离秧的脸是让人一眼看上去就觉着惊艳,觉着自己是自卑的,可眼前的这少年,就算不如离秧的绝色,却也带着离秧一样的气息,那是浸透了江南雨水的清透人儿,到处都闪着些润泽的光芒,在哪里也掩不住。
天甯总觉着,自己的舅父和母亲也许就代表了江南的一切:江南的艳丽、江南的淡泊,江南的执著、江南的疏离,江南的世俗、江南的清高......不亲自来一次江南的人,也许一辈子也无法把这些意义完全相反的词语放在一起来形容。所以,江南就变得尖刻来,锐利地似乎要刺破这世上所有的伪装。
那朵雨花,于是就灿烂地绽放着......

三 锦织
天甯和洛天边坐在了听雨楼的包间里。洛天边就是那个知道兰花酿,也知道穆风延这个名字的江南少年,天甯甚至忘了自己是如何知道了他的名字,自己是如何与他一起出了六里香的大门,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随着他一起来听雨楼。只是恍惚间听到听到少年清脆的声音:"要不要一起去?"一起去?要去哪里呢?天甯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会遇着这样一个人,让自己忘记了所有的理由,只是一心想靠近了看一看,就如同当初想要来江南看一看,至于究竟是看什么,那并不是最重要的。
也许,是为了那几坛兰花酿吧?
天边问天甯是怎么知道了兰花酿的,天甯含糊其辞,他也不追问,只闲闲地说,家祖父是穆先生的朋友,家父曾是穆先生的徒弟,穆先生迁往京城时,曾留了几坛子兰花酿给自己的祖父,家里至今还收着呢。宁公子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呢?
天甯就想,也好吧。可天边却又说,暂时还不能回家,要去个地方。你要不要一起去?要不要一起去?天甯就迷糊了,就跟着去了。连小豆子也遣回了客栈,天甯想要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看看这江南的风景和江南的人。

听雨楼自从出了一个玲妃玉玲珑之后,整个地就蜚声天下了。所有人都要来看看,出了一个皇帝宠妃的地方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因为世人这么想了,那些有姿色的、有才情的女子便纷纷投靠了过来。卖身的和卖艺的,硬是将小小的一个听雨楼挤成了一个文人雅士人人追捧的处所了。于是,最初的那个理由被忘记了,皇帝的宠妃毕竟是皇帝的,这些人来找的是自己的玉玲珑,即使再也没有了玉玲珑,什么金玲珑、银玲珑的,也总归是高傲地等在了自己的房里。
在江南,来青楼的也不全是纨绔子弟,那些风流才子花天酒地是为了找寻心里的一个梦,他们每个人都在等一个绝色的女子,那个女子会温婉地沏一杯芳香四溢的雨前茶,那个女子会弹奏一曲东风破,那个女子会带着幽幽的玉兰香气,倚靠在窗口。可惜,他们想象的只是一幅画,他们看得见的所有的美好,都在那幅画里头,只容人静静地看。但是,所有人都说,在听雨楼里,每个姑娘都是一幅这样的画,带着柔柔的气息,靠近了你......
天甯不知道天边来这里做什么,他看着他的侧脸,看见他清淡的笑容,江南所有的印象就留在了他的记忆里。他突然明白父亲当年为什么要带回一个玉玲珑,那也是为了一个证据,一个印象,一个对江南的回忆。天甯一时间还无法确定,自己要如何带回关于江南的证据、印象和回忆。现在,他坐在江南最出名的妓院里头,却发现,这个向来被说成污秽的风月场所,居然是一片清宁。疏淡的琴声和浅浅的低笑,连香炉里的香气也是静静地四散飘逸,用力呼吸一下,就是江南的气息。

老鸨已经迎了上来,浅笑着问,是洛大少啊?又是来找锦织姑娘的啊?这位是您朋友吗?两位公子是要清酒还是花酒?天甯不懂这两者之间的差别,只是抬眼看看天边,看起来,他还是这里的常客呢。不知怎的,却开始揣测,在这里,有什么是他要见,是他要等的吗?是老鸨口里的那个锦织姑娘吗?
林妈妈今天这件绸衣上的花绣很漂亮呢,又是花什么手段向锦织讨来的?要是累坏了锦织,我可不饶你呢......天边却开始打量起老鸨身上的绣衣来。哪会啊?奴家可是求了锦织姑娘半天,才求来的呢!大少爷可别诬赖了奴家呢!老鸨笑着,轻轻捶了天边一下。听雨楼的打情骂俏也是适可而止地,不喧哗,也不污秽,只是让人心里舒舒坦坦。
天边转头看了天甯一眼,温温浅浅地笑,这位啊,是我刚认识的朋友,姓宁,单名一个天字。他是头回来听雨楼,你可要把最好的酒菜和最好的姑娘介绍给宁公子啊......说着,他以探询的目光看着天甯,似乎在看他满不满意。
天甯略略有些恼怒,他觉着自己似乎是着了魔,跟个认识才不到半个时辰的年轻人逛妓院,却连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清楚。天甯记得自己对离秧说,自己要做那个被人靠近的人,他要做站在最高处的那个地方,只要俯视着别人,自己就不会受到伤害了。只是,天甯还是遇到了变数,他遇到了这个叫做洛天边的年轻人,一眼看上去是疏淡的漫不经心,以为他全没有心思去顾念其他人,可不经意间,却又发现他在一边默默看自己。也许,他的心是细细的呢,却又怕伤害了自己,也就疏疏淡淡地看着旁人。

菜一碟一碟摆上了红木的桌子,精致而淡雅,天边小声为天甯介绍,一旁,琴师已经弹起了琴,若有若无的撞人耳膜。听雨楼在江南可是有三绝之称呢。天边笑着,见天甯没有发问的意思,便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这第一绝自然是楼里的姑娘,据说,全天下,就算是皇宫,也没有听雨楼这么多漂亮而又身怀绝艺的女子了。第二绝就是听雨楼的小菜,楼里的厨子,个个都有自己的拿手好菜,这一桌,是当今皇上都难以品尝全的呢。第三......天边略略停顿了一下,这第三,就是楼里姑娘们穿着的绣衣了......
听雨楼里的姑娘们,身上穿的,可是天下第一针的锦织姑娘所绣的衣服,那是多少钱、多尊贵的地位也买不来的手艺呢!听雨楼里的一座小院,就是锦织姑娘的绣楼。进来添酒的老鸨就接下了天边的话茬,顺带着朝天甯笑问:宁公子,这些酒菜可还可口?
天甯不答话,只略略点头,酒入口很淡,回味却很淳;小菜很精致,也清淡,入口即化的感觉,随之而来的却是鲜浓之味。江南是和京城完全不同的地方,这地方什么都是风清云淡的,唯独是那回味,浓地化不开。
去请锦织过来吧。天边吩咐老鸨。可老鸨却露出个苦脸,锦织姑娘今个说什么人都不见......
她又在使性子啦?听雨楼太宠她了呢!天边一脸宠溺的笑容,那么,我们就喝酒吧。他朝天甯笑着举了举杯子。正要喝下这杯酒,却听外面一片喧哗。老鸨立即探出身去看,却见一队官兵闯了进来,正把客人们往外赶。哟,那不是狄大少吗?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啊?这么巧,洛......可等老鸨回头时,却发现包厢里已经空无一人。那为首的年轻男子走了过来,盯着老鸨,你说洛天边?他来过吗?
啊?洛......洛大少啊......他可是很久都没过来了呢......听说洛府和狄府就要结成亲家啦!可喜可贺啊......啊呀,狄大少,您怎么了?怎么把我客人都往外赶啊?您叫我这样如何做生意啊......狄大少......
不过,老鸨也只能制造些噪音而已。狄大少狄慕青已经带着官兵到处搜了起来。

开门!官兵来到后院,用力拍门,却很久都没有人来开门,正想闯进去,门却开了一条缝,露出一个年轻女子的脸来,什么事,声音里有些不悦。
我们奉命来查找要犯。门吱呀一声洞开。却见小小的天井里支满了架子,架子上晾着几段色彩各异的绸缎,在风里轻轻飘动,走廊下面安了个绣架,一个白衣少女正头也不抬地绣着。士兵们正要进来,那个开门的侍女又不悦地说,小心些,这些可是为了狄府大小姐出嫁要绣的衣服呢!士兵一听,立即小心了起来。正在这时,狄慕青走进了院子。
叨扰了,锦织姑娘,狄大少略略抱拳,他也知道,这位听雨楼的锦织姑娘不仅是个绣花女,更是整个江南富贾家中的座上客,自己即将出嫁的妹妹的稼衣,也全仰仗这个深居简出的女子了。
狄少爷,不必多礼。锦织抬起头,看了狄大少一眼,随后略一点头,算是回了礼,注意力却始终没有离开手中的绣架。士兵们在院子里张望了几眼,等着狄大少下令是不是进屋子搜。狄慕青沉吟了片刻,挥手让手下退了下去,锦织姑娘,惊扰了,请见量。
没关系,请慢走。锦织仍然没有站起来,甚至没有抬眼。
那侍女见他们走远了,急急忙忙关上门,这才朝里面喊了一句,出来吧!
天甯和天边就从里屋走了出来。

四 奔跑
谢谢你,锦织。天边笑着,谁都看得见他眼里的温柔。可锦织却朝着天甯多看了几眼。这位是我的朋友,宁天宁公子,京城来的,第一次到江南,我就说要带他来看看锦织你的手艺。天甯已经在绣架旁站定了,绣架上绣的,是描了金凤的红色嫁衣,大半已经绣好了,满眼的喜气洋洋。
我看,你是来躲债的吧?锦织却冷冷淡淡地回过脸,吩咐侍女小云端来了茶水。你当真是不回去?
是啊,我就是不回去。天边撇撇嘴,满脸的孩子气,在锦织面前,他就放肆了自己,对外人的那套繁文缛节就全没有必要了。
你任性也要有个限度。再几天就是你的婚期了,难道你真要洛狄两家难看不成?锦织看了一眼坐在一边默默喝茶的天甯,却发现自己想不透这个人在想些什么。不知道是城府太深,还是什么都不想。
我才不管呢!天边的声音里略略有些无奈,那是他们的事情,和我......没有关系......洛家是江南首富,狄家则在朝中极有声望,两家联姻,可谓是门当户对,对双方都有好处。只是那些小辈,现在还不知道这些好处于己的重要,便以为自己被操纵了,以为自己的幸福就被毁了。所以,积极抗拒着,做着自以为是的反叛。
这件嫁衣是给你的未婚妻的。锦织扯开了话题,将天边拉倒绣架旁边。你可喜欢?
锦织绣的衣服,我都喜欢啊!天边笑着,宁兄,你说是不是?
天甯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呆呆地抬头,却看见天边的脸就在自己眼前。眉目疏淡的年轻人,看上去快快乐乐的样子,和自己是不一样的吧?
嗯,很漂亮。天甯想起自己大婚的礼服,据说也是江南进贡的,他看过一眼,精致而细巧,想必是花了不少功夫的。天甯也试穿过,重重的,有疲惫的感觉。皇家的婚礼,早一年就开始准备了,一切都要华丽的,一切都要隆重的,于是就闷闷地让人喘不过气来。

锦织,我也来绣几针。天边笑着在绣架旁边坐下了,拿起针来,居然也是飞针走线。那时候,太阳已经略略西斜,正照在了天边的脸上,象是镀了一层金,疏淡的眉目就更加遥远起来。一个男子绣花,原本该是不协调的。可落在了天边手里,却和谐得很,他略略低了头,神色静谧,金色的丝线和夕阳融在了一起。
天边一直都说要亲手给他的新娘绣嫁衣,可到头来还是不成,他是洛家的大少爷,就算不考取功名,也要继承家业,绣花这种女红,和他着实不相干呢!锦织低低地和天甯说话,一边用宠溺的目光看着他。宁公子此次来江南可是游山玩水的?
是的,因为长居京城,听说江南风光秀丽,人杰地灵,就想着来看看......天甯笑地优雅,不知道锦织姑娘是否有什么好的建议呢?
江南啊,这地方是疏淡的,要进来却也不容易,到处都是莺歌燕舞的,却不知,江南是个用来悲伤的地方呢!所以,宁公子来看看风景就好,也不要走得太近,免得悲伤呢!有时候,走进了江南,就走不出去了呢......锦织半是认真半是打趣,宁公子来江南,是要找什么吗?
也不是,只是来看看风景罢了。天甯朝锦织笑笑,心想,这姑娘,却是能看见一个人心思的呢。
天边,你打算就这样一直绣下去?锦织抬头看了看天,宁公子等你很久了,你还不陪他到处走走吗?
啊!差不多都忘记了呢!天边站了起来,太猛,一时间有些头晕,忙抓住锦织伸过来的手臂,他朝天甯笑着,我说过还要带宁兄去尝尝兰花酿呢!那么锦织,我们就先告辞了。天边伸手抓起了天甯的手指,凉凉的,略略有些呆滞,但也没有挣扎,任凭天边抓着,天甯就觉着有些温暖了。
小云将两人送出了门,回过头却看见锦织略略皱了眉头。那个人啊......锦织没有说下去,小云也不明白。锦织的心思谁也明白不了,小云有时候觉着她会不会累,可锦织却已经安静地坐下去,她伸手摸了摸天边绣的那片凤尾,眼眶就湿润了。她叹息着,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说:你要离他远远的啊......

我呀,算是逃婚出来的。刚才那个带兵来搜查的狄慕青算是我未来的小舅子吧。天边闲闲地说道,出了锦织的院子,天边便又成了那个有些浮华的公子哥,与刚才那个认认真真绣衣服的天边似乎完全不同了。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还敢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吧?他们才不敢在大街上把我架回去呢!洛家和狄家,在江南一代也算是大户人家,丢不起这个脸呢!天边有些幸灾乐祸。其实,我见过我的未婚妻。很小的时候......大概7、8岁的时候吧......那个女孩儿也就5、6岁的样子,因为是狄家的掌上明珠,就专横跋扈得很,明明长得很可爱,却蛮不讲理......要是她知道我逃婚了,肯定会大发雷霆吧?呵呵......天边象是在自言自语,天甯也不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很无趣吧?其实我自己也觉着很无趣呢......宁兄,我大概是觉着一个人太无趣了,才想找个人到处逛逛吧?兰花酿只是个幌子罢了......说着,天边又笑了起来,就像那夕阳一样,看上去灿烂,却转瞬就会暗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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