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向师爷,尽量用上最哀恳的眼神,希冀他看在我平素待他不薄的份上饶我小命。
他转过头去,像无力承受我过多的请求,轻声道:「老爷,对不起!以后每年我会给你烧香的。」然后他开始动手。
我垂下头,知道今天是死路难逃,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听任他们的安排,要搧巴掌要丢下水或者一刀子要我命,就来吧!方缙自断生路,一次又一次,我虽不是他,顶着他名号用他身体就得替他,何况听她说来,我也算上那么一份,如果当时我不要去找她,不要想和她做个真夫妻,今天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现在我很暖和,原躺在脚下的锦被把我腰部以下的躯干裹得像个五花斑斓的大粽,两个人四只手合力把我的身体推出了船。
我听见巨大的水声,很近,就在耳边。
脚很重,像有成千上万只手把我往幽深的水底拉去。周身冰一样的寒,喉咙胸腹却火烧样疼,鼻子不断吐出气泡,呛得脑袋炸了似的,水深火热、嘿嘿、水深火热,真是窝囊的我,死而复生,乾坤扭转,最后竟落得如此匆促如斯痛苦的死法。
有只手拍着我的脸,不知是哪只水鬼的手,竟如此温暖而粗糙?我吐了口水,鼻子里积埋的水草让另一只手粗鲁的挤弄出来。
「喂,醒醒!醒醒!」水鬼在说话。
我睁不开眼,或许我睁开了可是眼睛瞎了所以什么都看不到,反正我累了,都作鬼了让我安静一下吧......我想,可是水鬼们还是不断在我耳边嘈杂,语句单词飞来舞去苍蝇一样,我听不懂,只知道有手不停不停的摇我,有一线声音反复反复画过耳朵。
那是什么意思呢?脑袋恼人地罢工。
陈鸿......陈鸿......陈鸿......有声音一点一点地出来不断不断延伸像海边的脚印,好单调好无助。
那是谁的声音,听起来好熟悉。它越来越远,最终逸失无踪。
我想自己是在作梦。在冰寒的水底作着梦。
真正醒来的时候,我在一个完全不熟悉的地方。陈大人那张端正英挺令我心跳加速的脸离我很近。我吓了跳。
「醒了?」
吓得声音都噎住的我只能不住点头。
他的脸离得远些:「醒了就好,你睡得可久了!饿了?」
现在我的心脏总算结束它的百米竞速,很休闲的蹦呀跳,我也终于能用很镇定的声音问:「我在哪里?」
「我家!」他面无表情的答道。手里接过一旁婢女端着的碗:「喝点鶏汤垫垫肚子,你醒得正好,再一会儿就晚膳了!」见我迟迟没伸出手,他有些不高兴:「难不成要我喂你?」
我很是难堪,忙从被子里抽出手要接过碗。不料手一个抖,整碗汤便倾在他身上。
他跳了起来连声惨叫,要命,看来那碗汤真的烫。
婢女连忙跑到门口叫人帮忙,一下子人全拥到门口有端水的有抓布的煞是热闹,如果抽去声音,好象我是多重要的人物,一觉醒来人人关注普天同庆。其实呢?都是假像,不过是一个拙得要死的人才刚醒来就倒了某重要人物一碗热汤。
陈大人满脸怒容暂时离开现场,下人手忙脚乱清理房间,我坐在床上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只好发呆。
不一会儿他回来了,面色稍霁,他说:「我现在有些后悔了,我不该把你调来。」
我懒懒看着他,不作声。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不道歉是拿乔,道了歉你还是错。早先念兹在兹的官职现在想来好象也没多重要了,反正我已离了家,不作官不回去就得了,吃的穿的随便都好,我实在是烦,活着真没意思,怎样都会得罪人。
「连碗都拿不好,一个女人也治不住。」他说。
我震了震,他怎么知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都忘了问问现在是什么时间,在我醒来之前发生什么事。
「我睡多久了?」
「近一旬,有时醒有时睡。情况不好,你水喝多了又受寒,大夫都没把握救你活转。」他斜瞄我一眼,不知是不是我多心,总觉他那一眼有一种「早知道就让你死在那里」的警示意味。
「我怎会在这里?」
他突然脸红:「你被救上岸的时候不管人家问什么,嘴里只顾叫我的名字,那些人虽粗倒也知道把你送来我这,想想我助你来京、又资你旅费,谁知你会在离京城不多远的水路出事?你今天会遭到这事故似乎我也脱不了干系,索性就帮你到底吧!」
没等他说完,我自己的脸红得猴子屁股似的头低低低。
很丢脸、真的很丢脸。死了算了!
「我看你也累,再睡一下吧!等会儿用晚膳的时候我再着人叫你。」他说,起了身转头要走。
我拉住他袖子,顾不得丢脸,急急问道:「船上其它人呢?」
「下了拘捕令在附近省份通缉,不久就会有消息。杀害命官、谋害亲夫,哼哼,这罪名可不轻!」他连声冷笑,看着我好一晌才又接下去:「这下你可消气了?」
我是惊呆得动弹不得:他怎么知道、那夜江上轻风明月,就我、妻子、师爷三人,连梢夫都被下了药人事不知,事后怕不是给塘塞得以为我这胡涂小官踏水抓月亮便是给连带解决,那时醒着的三人除我之外其它人都不在他眼前,我呢又连日昏迷不醒,他怎知妻子共情夫谋害我这窝囊老公?
「你怎么知道?」好一会儿我才勉强磨出句话。
「你老睡得不安稳,那时我也想弄清楚发生什么事,命官赴任一个不查钱财露白让人劫掠的事情年年都有,难保你做事不精细落得一般下场,见你偶有醒的时候便问个一两句,你倒老实,才问一句就全说了......」
想起妻子在船上说的话,我周身一凉:「我说了什么?」
「你妻子同情夫谋害你把你推下水。」
「不是的,不是......是有夜盗跳上我的船,抢我妻子还把我踹下水......」我急忙辩白,妻子怨毒的眼神在月光下炯炯发亮,让她盯得寒毛直竖那感觉我记得,诚然我是不想被她杀死,但我也不想害她。就这样吧,方缙毁她幸福,她推我下水,两人扯平,谁都不欠,别再追究。我忙着编造理由想把我以前没遮拦的话通通抹掉。
陈大人又是怜悯又是不解:「你为何要回护她?她都这样不顾念夫妻情份了?何况......」
我大叫:「她肚子里有我孩子!」
陈大人惊了下,我抓紧机会,继续胡诌:「那孩子还没出来,可也是条命,看在孩子的份上我想就算了,别穷追猛打了,孩子要紧。」
他却没给丝毫让步回旋空间,十分强硬的回了话:「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小地方给个方便倒也没什么,但大处还是不能循私。况且,若不追回,你妻子肚里孩子如何认祖归宗?」说完他头也不回,走了!
留下我这什么事也做不好的笨蛋在房间里心焦如焚
方笨蛋的身体非常不好,足足休养了二十来天才正式履职。笨蛋的经济状况更是不好,来京途中遭劫落水,荷包里可供两次来回的盘缠通通飞了,现在笨蛋是两手空空寄住在陈大人─他顶头上司的家。因为住久了,熟了,本来就不太懂人情事故的方笨蛋现在都直呼陈大人的名字,幸好陈大人大量,竟随便他叫,也不生气,果真好修养。大概是前辈子债今世还所以也没什么好怨的吧!
方笨蛋是活该让人叫笨蛋的,因为他连字都写不好,更不用说他十足不通的文笔。没人敢要他做文书,免得一份报告变两份,工作加倍。方笨蛋在工作场合里最常做的事是跑腿兼泡茶,领六品官的薪作小厮的事,还常开小差回家养不怎样强健的身体,这就是方笨蛋。
我就是方笨蛋。
拙拙笨笨坐这众人眼中有吃有拿的肥缺,别说有表现,能不犯错挨刮就要偷笑。现在我坐在公署里抓着毛笔有模有样写字。一旁同僚捧着一迭书经过,眼一瞄,轻轻咳了两声,微笑:「如绅兄(方缙的字),您做这等抄写小事未免浪费,还是小弟代劳吧!」言罢不由分说,一落书桌边轻轻一放,拿过我的笔便开始续了我的工作。被晾在一旁的我无事可做,只能一个用力,抬起桌旁的书拿去柜上归位。
抄写文书大才小用,那么还书归档就不是?
可怜我腹诽不断,却不敢形于颜色。实力不如人哪,还有什么好说的?只盼这位好同事抄抄写写的时候也能注意一下:我的字终究还是有那么点进步,这才不枉我夜夜挑灯苦练书法。
工作时让人不着痕迹奚落冷淡也就算了,回家也没得轻松。
如果可以其实我根本不想住陈鸿家。然而钱虽非万能,没钱却万万不能。
旷工多日没被拔掉头上那顶乌纱帽已属万幸,等我在床上烧完了病好了脚才刚下地,现实诸般问题蜂拥而进活像皇帝上朝百官朝觐,个个口里喊着钱钱钱钱。
我手里本就没钱,陈鸿给我的大额资金随船远去,身上除一件里衣再无其它,可吃要钱,住要钱,用也要钱。陈鸿收留我至病愈已是太过,我也不好拖累他太多。但想到我在京里孑然一身,无钱可使,无人可依,更不可能写信回去向干爹哭诉便一个头两个大,恨不得床上养病一辈子不要起身。后来还是陈鸿看我可怜,受我建议让我打了字据,借住他家伙食房租样样算钱,待薪水到手生活有了基本保障后再折换偿抵,如此保我有个安身之处也顾全了我面子,免得让人闲话。
我醒来那天,陈鸿曾说过宁可没保举我来京,现在他虽不说了,但我想,这信念只有日趋坚定之势,这从他看到我便不住的叹息可略知一二。
一个半月前晚膳时间,窗外有鸟夜鸣,音声宛转动听,我们两搁下筷子听了好一晌,陈鸿随口便吟了几句诗,我肚子里还没赞完他好才情,只见他晶亮的眼睛看向我,一脸期待。
我毛骨悚然:「干嘛?」
他叹了口气:「听说方缙工诗善文......」话只说了一半,剩下的让他拾起筷子幷着猪肉一块塞进嘴里。
我先是自卑自惭,旋即恼羞成怒,恨不得抓过窗外那只不知好歹的小鸟一把扭断它颈子。
公署里也是他批我的字,不断发回重写。到后来大家都有默契的,让我笔墨无缘。
不能怪他,是他一手举荐我来京任官,他自然要为我的表现负责,偏偏我无甚本事令得他面上无光,可这就是我的错吗?打小我练的便是铅笔钢笔原子笔,我手写我口,什么丹青书法诗词偕韵的根本没碰过。
我可以学。只要给我机会,我会努力学习,让大家瞧得起方缙,让陈鸿不再自叹看人走眼。于是这些日子里我不断练字背诗,为的就是挣这口气。
我应该进步不少。现在的我不再是绣花枕头。只是,从没机会让人看到。只有公署里的无事可作,和回家后,陈鸿眼中掩不住的失望。每每见他这副神情心中就是一阵针扎般刺痛难堪,我更加发愤练字学文,可是仍没任何表现机会。其实─
我也不敢。
有过那么一两次,机会一闪而逝,我都要开口了,要动笔了,旁人随口一句偶然之作令我登时闭嘴,伸出去的手立即缩回去。再怎样随意的只字词组都比我费尽心力努力推敲的文句生动活跃。我只能丢弃自己的,背下他们的,想超越。可我好不容易想出一句半阙新巧些的,更好更美堪称艺术的诗文又流畅的自他们口中手下淌出,相比之下,我那样辛苦完成的作品像马路旁大把甩卖的拙劣仿品。我只能更努力的求自己念书练文,连梦里都是,却无人赠我彩笔一枝。
开始我会兴致勃勃把想到的文句腾在纸上反复删修,日子一长我只对空书写,再不写下任何文字。反正都是要废弃的稿子,处理麻烦,让人见了也笑话,何况文纸笔墨样样算钱─当初我坚持如此。
我如了初时的愿,开始病,断断续续地病。大夫说我的病很大原因是心病。陈鸿始终没弄明白我为何而病。只有我清楚,只要工作时没能表现个那么一次,只要家中见他对我叹息一次,病根便在,我病难除。但,看病要钱,药也要钱。想到钱,我更心烦。心乱则病不愈。病了工作表现自然不佳,陈鸿自然不满意,看了他我又烦心......
后来,我只想尽快拿到薪饷清了前债搬出去住。最好工作也辞了。
此愿难成。
我没钱。
郁闷极了!
这天,恰巧逢休,我看陈府总管很忙,自告奋勇要帮他,陈鸿不在,他出外和朋友酬酢。大概又是那些出口成章的风流人物。出门前,陈鸿曾礼貌性的问我要不要同他前去,我想一想,座上肯定都是些让自己自惭形秽的文人雅士,我清楚自己斤两,没必要去那惹个没趣怕还添人笑话麻烦,遂一口回绝。
和陈家人相处,下人远比主人亲和多了。至少他们对诗词文章也懂得不多。我又不爱端架子,所以平常陈鸿不在的时候我们还会坎个两三句话活络活络日子。总管见我主动帮忙,一脸开心又是不好意思,陈鸿不在,我心情大好,爽朗地对总管说别介意,今天我就想动一动。
毕竟我是客人,总管也不好让我做什么粗重活儿(其实我也没能耐),帮忙收拾几间房间后我闲散下来了,便在院子里瞎晃。
一个婢女撞上我,散了一地衣物。我同婢女红着脸不住向对方道歉,后来想想两人都觉好笑,相视一笑后两人忙弯下身拾惙落了满地的衣服,全是些女人的衣裙,幸亏近日天气极好,一点雨都没有,衣服仅沾上些一拍就掉的尘土。我细看,这些衣裙颜色有点褪,但质料极好,样式也不难看,目测了下长度也够,心念一动,我问道:「这些衣服是给谁的?」
婢女笑笑:「夫人的衣服,要清出的。」
夫人─原来陈鸿早有妻室。我暗骂自己胡涂丢脸,在陈鸿家住这么久,竟连他家有几人都没弄清楚。
「这些衣服看起来都挺好,我看陈大人也不是铺张浪费之辈。怎么要清出?」
「夫人已过去三四年了,家里也一直没有新夫人,老爷吩咐把这些衣服都清出,不要放在家里。」
哦!原来是原配过世,算算时间,好象是他从边疆回来没多久的事,不知他太太是否与他同进退,或许就是因为挨不住边地清苦的生活才早早过世吧!─我漠不关心的想。我在意的另有他事。
「我听总管说今天内要把整个陈府打理好,想必很多事要忙,反正我现下也无事可作,我帮你清理这些衣服,你去别处忙,可好?」我笑得灿烂,不急不徐。
小侍女忙客套:「这......这怎么好意思?」
亲爱的不用客套,尽管答应吧!拜托,就算做个功德给我─我心想,表面仍一派悠闲自若:「这也没什么,举手之劳,反正我现在也无事,如何?」
「这......」小婢女沉吟了会儿,勉强道:「那么,方大人,就拜托您了!」
「别客气,这没什么。」我答得稳当,瞧来多有绅士风度,其实心里乐不可支。
女人的衣服,这时代女人的衣服。
我其实没有特别想要,以前在家的时候这类衣物垂手可得,一直没什么去碰。只是,现在,有这么个机会,没有主人的女装,尺寸堪用,颜色型式也算讨巧,我闲来无事,没人提点我自己是个男人,忽然渴望起女装。
如果能穿上那么一次女装,再做一次女孩。
欲望强烈得令我无法漠视。所以我讨来这些衣服,依约处理了大部份,只留下我最中意的一件。
那是件月白衣裳,放久了微微泛黄,剪裁异样简单宽松,不管陈鸿妻子身量如何,这样宽松的设计应该塞得下一个男人身形,所以我留下它。
把自己关在房里,我开始打扮。趁陈鸿不在的时候,没有人注意的间隙,我用别人的身体重温作女孩试新装的微微兴奋。刺激,好象回到以前,有时,就是故意带着少少的钱,到百货公司刻意的试些平常不可能穿的或者不敢穿的衣服,一个人,在试衣间的全身镜前抬头挺胸缩臀,装模作样走个几步孔雀开屏对镜自怜。只有我知道的娇样拙样三八样。没人知道的自己。独个儿的秘密。
方缙有着很奇特的气质,不知道是否因为内容灵魂是个女孩的缘故。
他精致漂亮的脸蛋、细白的皮肤和纤长的身体平时裹在一板一眼的朝装,怎看就是有股说不出的女气。显不出庄重。有时我忍不住想,除了能力不足外,是不是因为这般外貌让我落了个不能信任不足稳重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