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吧!爹还在等你呢!」她难得的温柔,像对个孩子一样。
那是最后一次她对我露出由衷的笑容。
我再也没有去找她了!
我就作方缙吧!挺好,有吃有穿,外头可摆排场又有正业,方缙男人的那一面,就算了吧!反正我本来就不是男人。
隐约知道妻子又有了新男人,不过我决定萧规曹随─方缙不理会吧!那我也做没看到!我的日子就两件事,一是避开义父的床,另一,则是工作。生活很无聊,没趣,一点希望都没有,但安静而平稳。我很快便适应。
也许要这样过一辈子呢─偶尔我会这样想。─习惯以后,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的日子。
直到那一天,他出现。
以方缙的时间算来,已是一年过去。
提到他之前,必须提一提我的师爷。现在想想我能那么快就适应方缙在官场上的工作,还做得不错,多少要归功于师爷。依我看来,这个时代的师爷和秘书没什么两样,或许更有用,还身兼智囊团与法律顾问的功能,我没多少雇用师爷的经验,但我知道我身边工作的这一个,无疑是这行的尖子。要找到一个细心识时务的贴身秘书不是什么易事,而幸运的是,我不用找,方缙留给我的这个就很不错。
那天,师爷告诉我中央有个要员来访。
我漫应着,想只要好好招待就好,而只要交待下去,下面的人都会为我做得好好的。说正经的,若生对时代,方缙会是个适当的人事部经理,他选的部僚个个能干,适才适所,可惜,他投错年代,同我一样。
师爷一脸郑重,他简直会读心术,总能在第一时间内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大人,这一个不一样的。您还记得三年前那位?因谏立太子流放边疆的那位大人?」
我一脸茫然。
师爷叹了口气,道:「大人,您果然都忘了!」
我问:「怎么着?我又忘了什么重要事情?」
要和人解释自己错置的身份实在太麻烦,百分之九十九的机会会让人以为自己是神经病,总的说来评估了下我并不觉得诚实揭露有什么立即而巨大的好处,是故彼时的我以受激过重记忆丧失为由推怠掉一切释疑责任,反正失忆症状古今皆有,就像生死,旁人就算将信将疑也得接我这说法,因为除了这,没别的。
在我回官衙闹了几个不大不小的笑话后,师爷在无薪可加的状况下自告奋勇担了我家教,从头到尾这世界的法则教了个遍,还时不时提点我什么时候做什么事,遇怎般人怎般应对,还有方缙没能完成的好些事。对我「善忘」且「永无回复可能」的记忆他不但看开了,还很习惯。而那天方缙─他顶头上司,我─「显然」是不记得三年前自己干下的好事,须要精明能干的秘书翻开记忆的扉页填下点回忆。
「大人,」他叹口气:「三年前陈大人因故被贬,以带罪之身行经敝县的时候,您要我们好生招待莫怠慢了。虽然是因为您误听了消息,以为来的是巡抚大人,错放了心,不过总算还是没浪费那时心思,现今陈大人的权势可是如日中天,这次巡访地方据说是他自己求来的,我想,和您不无关系。」
这么说来,这位陈大人是个知恩图报的好人?好方缙,走虽走了,还记得伏下条线给我。
慢着,中央要员,这位陈大人?
我精神忽然来了,我问:「依你看,有什么关系?」
师爷微微一笑,说:「大人,您不是总想着要升迁,眼前不就是个机会?」
这位陈大人,不,官大爷,不不不,唉,反正是我希望之寄托,在某个晴朗的午后来访。
他是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非常英挺帅气,正好是我喜欢的那一型。见着他我心里口水直滴:唉!要我义爹也是长这般模样,别说上他的床,就算要玩SM,说不定我脑袋一个没转好也是会晕乎乎地答应。
陈大人不只人好看神气,连名字都像要飞到天空一样的精神,他名鸿字扬,我是老弄不懂古代人怎么称呼的,还是客客气气用官场那套虚衔和他客套会儿,不久他便要我和他以兄弟相称。他比方缙长两个月,我自然要叫他一声贤兄了,这一喊,让我想起梁山伯与祝英台。扮男装的祝英台不也是这样喊着梁山伯的?
大约是酒喝多了,加上天气好,一切暖呼暖呼,衬着厅旁小苑里锦样繁花,我神智有些迷离,脑袋不大管用,手脚有些放肆,舌头有些大起来。
如果那时我让师爷跟在身边,或许我便不会说那些话。因为有第三人在场时我是说不出口的,何况师爷会制着我不让我说。
偏偏那个下午只有我俩在场。
而我真是醉了。稀里胡涂的便把心里那堆肯定不合宜的杂念妄想通通倒出口。关于我义父,关于我的官位,还有莫名其妙突然窜上的欲望。谁说酒能去愁,我心里烦乱得紧,乱麻似的浑浊。
清醒的时候我是从他身上让他一双大手掼下来的,周身一片湿,他冷笑:「你以为人人都当你尤物?要找伴我哪找不到?暖玉温香我不要偏来捅你这后庭?莫要自己作贱自己了!」
我没用地呜呜哭了起来,整个人坐在地上就像那天看着妻子整理衣服心里着慌却无计可施。
我真聪明吗?我真适应这里了吗?─其实我在骗自己。因为鼻子从来不会变长也没有羊儿让我守着,所以我自娱自乐自我欺骗,被自己欺瞒得忘了现实。
我其实笨透了拙死了又弄砸了这么多事,这么多重要的事。我不管那是方缙的欲望或我自己的欲望,其实我一直一直好想和一个人─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的,要我认可的一个人─身体贴着身体,让我不要觉得孤单,骯脏又怎样,没有爱情也行,我只想心甘情愿和一个人欲望相叠。我只想躲开义父日益逼迫的手其实谁都可以带走我只要不是义父,其实不升官也行,我只要能离开义父能活得下去就好。可是我还能做什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庄稼种不活算盘打不好,行医作文章没一处会,过去所学如今无一能用,至少作不成营生本事。我靠什么吃?而我又为什么忘记这个世界男女相恋才是正理,若我是女人我怎会在这胡来?让爹逼紧了我都忘了地球要是怎么转的。干爹那样强烈的索取那样热烈的眼神,他其实也是热情的可是我就不想和他可我又是寂寞......你懂什么、你懂什么,我也不是自愿的,我根本不想在这......
我想了很多,越想愈是委屈,哭得越是凶猛。我实在不知该拿自己怎么办。他站在我身旁,静静地不说话,大概也是让我说来就来的眼泪吓呆了。
我哭了很久。
到后来喉咙都涸了,眼睛蒙得要看不见前头的事物了,真是丢脸透了。爬起身子想为自己倒杯水。水却自动到了眼前。
他还在,现在起了身,手里拿着水递到我眼前。
我惊呆,原以为他早该走掉,却没料到他竟在这里候了这么久,还端了水给我,吶吶地我谢过他接过水,水早凉了,却意外的甜。
哭完了人也冷静了,想起适才的失态我窘得头都要抬不起来,心也直坠冰窖底─完了,这下不要说升官,头上这顶乌纱要能保住我就要求神拜祖宗了。我根本没胆看他的脸,也不知要说什么做什么才好。
倒是他开了口,语气波澜不兴:「京里天气可比这里寒多了,你应付得来?」
听来有些不对头,可分明是转机。我忙不迭点头。
他微微点了头:「那好,我帮你安排安排。」
我还弄不清楚状况,他却递来白巾一条,说:「擦擦,是男人就别哭,这样子能看吗?」
我接过手帕,擦了擦脸:「我......我......我......」我了好几次还是我不出个所以然。
他失笑,那笑容又温和又好看:「别瞎想了,算谢你那时的情。给你个机会,日后还是要靠你自己。」
果真柳暗花明又一村,孟姜女哭倒长城,而我靠哭哭出个机会。
调往京城哪,那离家可远了,爹爹在这城里有他的生意,肯定是不能和我一起走的,有什么比地理上的距离更能保我远离他的魔掌?只有一件麻烦事─上京的旅费,我没有。
才高兴了下,我脸迅急垮下来。
「我没钱。」小小声地,比耗子偷食还安静。
「什么?」他皱皱眉。
「我没钱!」我大声了点,觉得很丢脸。
「你这样畏畏缩缩小媳妇样的,我怎样保你作官,给点样子吧!」他不高兴了。
于是我挺起胸,一派理直气壮(其实心里可气虚了!),用他一定听得到的音量,尽量平稳的音量道:「我没钱!」
他怔了下,没说些什么,只客气地向我作别。留我一个人,惴惴不安。
派令在两个月后下来,我调往京城,官等也升了一级,据说是个不怎么累但也有机会表现的好差事。如我所想,爹爹是不能与我同行,但他也不打算给我钱让我赴任。我心里暗自着急,想去当铺换点钱来,可家里一事一物哪件不归义父所有?我又能拿哪件出来换钱?正当我热锅码蚁一样的暗里想方设法时,一壮丁拿个小包裹进衙门里找我,让师爷引进来。
我打开包裹,里面躺着白花花好几张大额银票还有些碎银,这样大笔的金额我不算很有概念,更没概念的是赠金的人,我眼睛离了桌上的包裹,看向送钱的人。他见我抬头,恭恭谨谨递了封信,我拆了信,跃入眼里的是龙飞凤舞的行书,读着读着眼前一片水糊。
是他─是陈鸿送了钱给我。虽未必瞧得起我,但他还是保我作官,还是赠钱让我有了盘缠赴京任职。感受很复杂,一时间也理不出个所以然,就眼泪禁不住眼里转。
我不敢写信,怕自己那一手糟烂的毛笔字会让他对我本不算高的评价再探底,只要那家人口头回话:谢谢陈鸿这番心意,我定不辜负。
第二章
往后的许多梦里我常看到那夜的月,又圆又亮。江面荡荡,微微地寒,轻轻的雾,芦苇两岸摇曳,萧萧地远远地载歌载舞。
多数的梦里我和那夜一样,站在船舷畔,微凉的风轻扶着我的背,我一阵抖。我尝试冷静企图说理,虽然我不大满意现在的生活,但我来到古代费尽心思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年纪轻轻让人谋害。
妻子站在我面前,她丰腴了不少,我那精明能干忠心耿耿的师爷立在她身侧,为她覆上暖厚的外裳,包严实了,一只手顺道揽上她的腰,两人对望,亲昵一笑,同时回过头望向我,那笑的意味就寒严肃杀得像十二月刀削也似的风。
我给冻得不停抖动,身上只一件里衣实在挡不住寒,望着脚旁的锦被,刚刚还覆在我身上又轻又软的被子就在脚下,我却没法拾起它。我的手让绳索缚得紧紧的定在腰后,一条粗麻绳勒得我腰疼,它串过我肩头穿过我下胁还在腰上绕了好几圈让两条手臂以不自然的姿态固定在背后。
我开口了,我急得都要口吃了,我说:「我从来就没扰过你们两人好事,昨天没有今天也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何苦要这样?兰儿,你不是说过我不行吗,你不是说过我不是男人吗?既然如此你怕我做什么?我根本没法拿你怎样,对吧?我从没碰过你,对吧!我根本就没什么能害你们的,放了我吧!」
我是真急了,瞧,我连最丢脸最羞耻的事都可以这样毫不在乎大声说出来,我只指望这些缺点能救命,我只要活下去就好了!
妻子开了口,她有着好温柔好甜美的名字,叫兰儿,她曾在某个夜里真正对我笑过,现在她也望着我笑,笑里有着怜悯又夹杂冷酷,她说:「我知道你是不能拿我怎样,可你有自尊。」我打断她:「我没有!」这一句是用吼的,我才没有自尊呢!为了活命我才没有自尊这玩意。
我的确是没有自尊,在此刻,可是兰儿不信。
她微偏了偏头,还是笑:「不,你有自尊的,你老在心里想着要怎么整治爹爹和我,我知道,现在就是第一步。离了爹,没了他拘束你不就自由了?你要做什么就做什么了不是?」我想说话,可她自顾自接下去,我怎样也插不进话。
「你从很久以前就在忍耐我和爹爹了,我知道,我都知道......」她顿了顿,一脸认真的像在思考什么,似乎下了什么重要的决定,最终她口气轻软,收去笑容望向我:「既然都是最后了,我就什么都摊开来告诉你吧!好让你死得甘愿些。」
我看向师爷,只见他一脸宠溺和支持的表情,显然对于兰儿要说的话他是一清二楚,就只有我不知道。突然我有些嫉妒,不光只是嫉妒他们明显的优势或水乳交融的感觉,更多,我嫉妒的更多。
夜风忽地强劲起来,整艘船颠簸了下,连带的我们也颠仆了下,师爷紧抓住兰儿的手勉强护她不倒,我可就没那么幸运,整个人仆倒在地,磕得满脸的血,一头的晕。手那样扭曲在后,不但很难维持身体平衡,要命的是刚刚这样一摔,似乎折到手了。手疼,脸上也疼,还一片粘湿,额头里好象几千只针旋转着跳华尔滋,我挣扎着要把脸从地板上剥起来,正好见到师爷在兰儿耳边轻声说话,她笑得极甜,想当然耳,这时会问的多半就那么一句话,简简单单:「还好吧!」
没有人问我、没有人问我,就我一个狼狈地挣扎着要爬起来,我终于知道自己在嫉妒什么,我嫉妒我没有的,那种不寂寞的感觉。
实在是摔疼了,我靠在墙坐下来脸磨着墙面抹下一片片血,我等他们两恶心完把话说给我听,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就算这次我逃不了一死,多知道些东西再上路总是比较不冤枉。
「你知道吗?其实我本来是喜欢你的。」坐在师爷搬来的椅子上,兰儿悠悠地开口,然后她突然笑了,眼神越过我,望向我身后漆黑的江面,好象她所说的过去就摊在那上面,浮浮荡荡:「我真的很喜欢你,明明知道你是爹爹的什么人,我还是执意要嫁你,其实我可以不嫁你的,我可以不用留下来的,可是我为了你留下来。我什么也不求你,我只想呆在你身边,你还记得你做了什么吗?」
她的眼神像两团火,要从我身上灼出两窝洞,可就算真烧出洞了,我也想不起来那时方缙做了什么混帐事。
她不理我,自顾自说下去:「你一定忘了,可是我记得很清楚,你从来不碰我也就算了,你说你不喜欢我也罢,我本来就没奢望你喜欢我,可是你居然叫一个男人装成你的样子来找我,你说你不能沾我,你也不想委屈我,所以......所以就让那个男人来......来......」她忽然哽住,再也说不下去。
我未身历其境,却知道她的意思。我不敢相信,方缙做过这样的事。
她站起身来走到我面前,一个欺身两个巴掌刷刷下来,双颊热辣辣地疼。她的脸和我眼睛凑个齐平,脸上两条水痕亮闪闪地淌过,她还笑:「我还真想让你试试我那晚的感觉,不过我想你应该很清楚吧?你知道吗?那天开始我便恨透你,你以为你为我好吗?你以为我喜欢这样吗?你居然还要那个男人住下来,对我说这男人是我的,我爱怎样就怎样别给你在外头找男人就好,你把我当什么?」
又两个巴掌下来,力道之大让我脸整个偏去,她还在说,这次声音更低更寒:「如果只是这样我也认了,结果那天你来搅事,让他被赶走,接下来你又找上我了,你折腾我好象我活该让你玩,你就知道想办法从爹那里挣路,就知道不要让爹猫狗一样耍弄,可我呢?你对我呢?你想过我吗?你有睁开眼睛好好看过我这个人吗?你说你没有自尊,你怎么没有自尊,你可看重自己了,你明明不能和女人一起,你明知道,却要娶我,娶了我也就算了,还要一个男人污我身子,说是怕对我不起,其实只是不想我在外面找男人,让人知道你不行,你说,这还不够顾惜自尊吗?」
我动了动嘴,却不知要说什么。
她瞅着我不住冷笑,不再打我,只回过身去,见师爷在她面前,神情整个柔和下来,她低低说:「幸好让我碰见他,让我知道原来人还能这样做的。」
「放了我吧!我什么都不会说的,你要和他留下来也行,你们要走也行,放了我吧。」我终于想到哀求。
「不行!」她断然拒绝。「你不会放过我们的,要我留下来更不行,我不能让他的孩子姓你的姓,就算你愿意,我也不要。」最后,她恨恨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