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女孩显然没料到我有这一手,讶然,接着有些慌张:「是发生什么了?毓儿哪里不合您意了?」
「没有,我只是想回去!你的琴艺真的是好,改明儿我再向你讨教讨教。」我说。头也不回往门外走,临到门口又回过头,我笑笑:「祝今夜安好。」
出了房门,我寻着记忆往回走,想找到承闵问他要不要回去,或者告诉他我先走了。
门虚掩着,微黄的灯火晕过门纸。这场景似曾相识。
我真该转头就走,可是脚却钉在地上动也不能动。只一线视野,可我清楚看到承闵和一个女人在床上翻滚纠缠,光裸地粘腻地激烈地。他喘得厉害,女人也是。声音毫无顾忌的溜出门溜进我耳里。
和平常迥异的姿态,完全变调的声音。
我颤抖。我逃了。完全没惊动房里的人。以迅急的速度结了帐,在夜里的街上我狂奔起来,胸里火烧火撩地像是疼动又像激愤,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这样。
犯了罪似的。像开了不该动的盒子。
回到府里的时候似乎大家都睡下了,我大喘着一身汗敲了门,好一会儿门房半眯着眼一脸睡意的来开门,他看着我,用很奇怪的眼神。
我知道我怪,这样凉冷的夜里我竟能流出一身热汗,但我懒得多说,径自回了房。
整座陈府安静地像睡美人的城堡,连火都没打,我回到房里锁了门,就着月光卸下外衣后我啪的一声把自己摔到床上。
很累,心乱如麻。眼前大片的红大片的黑。喘息低叫窃笑好多好多声音在我耳里环绕,头埋进棉被里拚命磨着,我面上又红又热,手软软的全身都好热。我其实知道自己要什么,可是不想承认。原来欲望这么容易被挑起。
说真的也没什么吧!反正大家都睡了对不?偶尔一次也不会怎样。孔老夫子也说了:食色性也。就做吧?─床上躺平了棉被盖得牢实我眼睛盯着天花板进行自我说服。闭上眼睛我咬着牙把手探进裤子里。
很舒服,逼着自己咬住被角噎住声音的快感猛烈袭上。方缙的身体一跳一跳地,手软地近乎无法动作。
几近痛苦的快乐,和羞耻。
我非常清楚:其实过夜也可以是单人进行的及物动词。
如果这世上有葵花宝典该有多好,至少给我一个正当理由割了这会作怪的小家伙。没有实际的对象就算了,我连幻想的对象都没有,对着一片黑暗自慰实在没趣,只有机械性的快感,完事后份外寂寥颓丧。实在不喜欢这种事,可是我没法控制。
渐渐地失去意识,眼角溢出泪水。黑暗中一张脸猛地浮现,清晰至极。
不过一瞬间的事。
嘴里漫过血味,身体剧烈地颤抖,方缙的身体得到巨大的满足。
我睁开眼睛,心跳声潮水般缓缓褪去,汗与泪奔了一脸,喘着气我抖索着用枕边的手巾拭净让我羞耻的遗痕,然后把手巾扔进床底下,胡乱抹了抹脸,那张脸还牢牢印在意识里,怎么样也擦不掉的影像。
我不承认,绝对不承认。
不承认那张脸在这样尴尬的时间出现过。
不承认那张脸给了方缙的身体怎样的福利。
不承认整件事背后的意义。
我要睡觉。
睡着了便什么事都解决了!
可是我睡不着。我失眠了!
陈鸿的脸色非常不好看,睡眠不足的我精神十足萎靡,让他眉间的结扭得更厉害。我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又要听训了!
勉强打起精神准备挨骂的此时,我拒绝承认昨夜自己幻想的是陈鸿的脸,肯定是弄错了。
「昨天你上哪去了?」他喝了口茶,状似不经意。
「承闵拉我去吃饭。」我诚惶诚恐。
「哪吃?」
「我......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说定了让承闵决定我便没认真注意这些事。
陈鸿显然不满意我的答案,他眯起眼睛:「真的?」
「真的!我没骗你。我真的只是吃饭,我也真的不知在哪吃的饭。」我急忙指天发誓,以证清白。
「最好如此,快准备出门吧!」他迅速结束话题,我得了缓刑。
刚落座,承闵便颠颠地遛到我身边蹭着,挤眉弄眼地:「昨天可乐的?」
乐的?─我差点没冷笑。倒该问问有没有给整的。快活是没有的,倒是弄得夜不成寐提心吊胆。我回他一句:「比不上你快活。」说完便扭头过去不搭理他。今天奏章文议格外多,一忙起来倒也忘记时间,等我从文书堆中抬起头时,日已西斜,一天又要结束了。
这一日工作难得顺利,所有公文不过依样葫芦照画一遍,递上去的时后上头那个一声也不吭全数过关,让我心情格外的好,早上丁点的小插曲早让我丢到爪哇国去了。回家的路上我便是持着「我见夕阳多美好,料夕阳见我亦如是」的愉快心情悠哉地哼着小曲缓步跺回去。
回到陈府的时候,却觉府内气氛一片肃杀。每个人都静悄悄地猫一样地蹑步,老鼠一样的呼吸,如履薄冰一样的神情。弄得我也猫一样地蹑步,老鼠一样的呼吸,如履薄冰一样的神情,灰溜溜地窜进房里不敢出来,我都要给这冷滞的气氛冻坏了!晚饭时分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出现在饭厅,果不其然,见陈鸿一张臭脸出现在饭桌旁。
他看我来了,也没说话,只顾吃饭,我一时也没弄清自己是哪条犯着他,安安静静坐下战战兢兢捧着饭碗活像捧着百年青磁一样,小心翼翼嚼饭。然后他开口了:「昨夜玩得可好?」
我惊得差点摔了手里的碗:「什么......什么?」
「昨天你和承闵去了天芳楼,吃了顶上等的酒、叫了两个头牌姑娘陪宿,玩得可欢哪?」他阴恻恻一笑:「你可知高祖皇帝立过教训:不允百官入花街召妓,以免败坏官纪?」
怕手一软真摔坏碗,我放下饭碗,却不知怎么反驳他。
当然要先回答不知道,可是不知道又怎样?对陈鸿而言,不管我知不知道这条教训,我都犯了错,简单的说:杀一个人和杀一百个人都是一样,都是杀人。
不然和他解释,告诉他我并不知道那是妓院,告诉他其实我在那边真的是纯吃饭,干净得不得了?
不行,这条路行不通。第一:陈鸿绝对不相信,就算他相信好了,上妓院没睡觉这个事实和方缙无能这个推论几乎可以划上等号,现在我可是个男人,对男人而言有什么比这推论更令人羞辱的,说不定还有人会把我小弟的能力和工作能力牵上关系,若如此,我宁可自己冲到街上再给车子撞一次。
干脆就什么都不说吧!总比越描越黑好。
但是如果什么都不说,不正是默认?可我明明什么都没做,要我这样吞下一切指控我又咽不下去。所以我嗫嚅道:「不知道,可是......可是我真的没有召妓,那是承闵。」
「是啊!今天承闵都跟我说了,他说他见你可怜帮你找了个女人,你一看到女人眼睛都直了,没一刻钟便招了那女人进房里去快活。也没和他说声便溜得不见人影。他还怨着你呢!」
我不是直了眼,我是慌了神:陈大人,天可明鉴那时我心里想的是你啊!女人也是承闵硬塞给我的,我根本没有「招」她进房,更别说快活。出来的时候我也想过叫这姓袁的色鬼一起走,谁想他精赤精条醉死在温柔乡里我哪敢叫他哟我,还不是因为他害我想到不该想的......没......没有......我什么都没说没想......
我现在不委屈了,我只想杀人,杀一个姓袁的混蛋,谁要他加油添醋乱说一通,本来没有的事给他说成有还添足了十倍,我要怎么撇清关系啊?我跺跺脚,硬气道:「我没有,大人您信也罢不信也罢,我实着告诉您,昨天地方是袁闵(承闵是字)找的,我先前是一点也不知道,姑娘也是他唤上的,我可没那样饥不择食没一会就上套,是他以为我喜欢自作主张叫那姑娘陪我的,就是这样,我什么都没做......」椅子一推,我站起来转身就走。
「站住!」背后响起一声暴喝。
真奇怪,向来怕他的我竟充耳不闻,径直往前走,不过脚步加快了些。
「我叫你站住你没听到吗?」声音很近,气急败坏。我跑了起来。好象后面有成队的恶鬼。
到底还是陈鸿脚长,快到大门的时候我让他一手拽过右手腕,一个用力整个人便带到他怀里去,脸整个磕进他怀里,我听到他闷哼一声,喘了两三下后他的胸膛震出一串命令:「看什么,全部进房忙去,陈福,锁门。叫人把房里的饭菜撤干净!」等我自他怀中挣扎出来的时候,四周干净得可说是一个会走路的活物都没有。我呕气,扭过头不看他,连让车子再撞一次的勇气都有了,还怕他陈鸿一人?
「作什么像女孩家一样的耍脾气?」果然,他第一句话让我更生气。
我还是偏着头,不理他。
他硬转过我的头─哎哟,疼啊!─我忍不住吱了声,那只手缓了劲,不重不轻揉着我颈子:「疼着?」
很想继续不理他,但是那样柔软的语气实在让人很难狠下心不理会,气焰顿时消下去,我忍不住点点头。
「那就别像孩子一样闹脾气,我知道是承闵招你去,瞧你这副老实样大抵也变不出什么花样,实说我便信你。何苦这样和自己过不去?」他温情脉脉,和前刻判若两人。我有些不能适应,老觉得接下来总要受些打击,他从没一次让我好过的。
果然,他话锋一转,又开始教训人了:「不过你自己也要反省,人家叫你去你就跟?这些岁数是白长的?」
「我也不知道承闵会带我去那种地方,我只想谢他。」我小声反驳。
「谢他什么?」
我摇摇头不敢说。
「你以为大家都是天下第一善人,见你好看就容忍你,就不会对你使坏?今天对你好就代表以后对你更好?你难道忘了自己是让谁扔进水里的?你─」他突然煞住话,白着脸看我。
我当然记得是谁把我丢进水里,在陈鸿家住了近一年,我从没过问她的事,问了怕陈鸿认为我在乎,怕因此追缉更严,而我知道对陈鸿撒的那个关于孩子的谎多少会让他有所顾忌,真找到我前妻了他肯定会告诉我,毕竟孩子是要认祖归宗的,仅管那孩子实际上并不是我的。
陈鸿一直没对我说过前妻的事,所以我很放心的以为她和师爷拿着我那笔巨款安心做双亡命鸳鸯。然而事情显然不是如此,不然陈鸿不会一副说溜嘴的神情,他瞒了我事情。
他瞒我什么来着?
我白着脸问:「你刚刚提谁来着?」
「没有!」他慌忙否认。
「有!」
「没有!」
「肯定有事,告诉我兰儿怎么了?」
陈鸿犹豫了下,深吸了口气,方道:「七个半月他们俩在京里一间客栈被人找到,官差要拘他们的时候,两个人一齐抹了脖子,孩子当然也没能保住。」
死了?都死了?─我一时无法吸收这个消息。那夜里情深意重令我嫉妒的一对人现在都没能活着。就我一个,一个差点死在他们手里的人现在还活在世上?
想不起前妻对我的讥嘲,甚至最后那一夜她意欲置我死地的尝试都显得微不足道,我只想到她甜甜的笑容,虽然不是对我笑。想起她提起孩子那瞬间闪过的温柔。想起师爷对我的诸多照佛,那个在我砸事后会无奈的笑笑然后收拾善后的好脾气男人,所以兰儿会喜欢上他。所以他们会在一起。不也是我,我这个笨蛋把他们凑合在一起?如果那夜我不要蠢到进妻子的房,如果我不要没顾忌的让师爷进出我家,如果......太多如果,如果方缙还是方缙,我还是我,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
我搞砸了一切。
两条命没了!
都是我的错!
我想。
当我能意识到时间地点的时候,陈鸿的衣服满是鼻涕眼泪,他牵着我的手坐在椅子上,旁边桌上一豆光幽幽地闪,我们俩在我房里。见我抬眼看他,陈鸿拿起帕子:「不哭了?擦擦吧!这样怪难看的!」我接过帕子胡乱抹了把脸,然后他递过水。
这场景让我想起初见他的时刻。
「这没什么好难过的。」陈鸿说。「一切都是命!」
我不知该怎么说,事情太离奇,比传奇还传奇,我不认为他可以了解。我静静喝水。
「妻室再讨就有了,孩子以后还会有,人活着就比什么都强。你呀!就是爱哭。」他说,然后笑了,笑得很温柔。
我红了脸。此时气氛异常亲昵,我怀疑自己在梦中。或者他中邪了。
他看着我,神请很认真,他说:「夜深了,睡吧!别想太多,发生过的事就没能变的,他们俩我已嘱人好好葬着,你就别自寻烦恼了,知道吗?」
我答应他。
说话是很快的、很简单,基本上只要不是哑巴谁都会说,但真要做到就难了。这个晚上我又失眠了,才闭上眼就看到那夜明晃晃的一江月,水声、拚命踢动却动弹不得的手与脚,肺要炸了似的。奇怪的是我竟没梦到索命的鬼,只反复看到差点要了我命的那片江水。
隔日起来手脚酸软头里灌了三大罐醋似的一片酸糊,还没到饭厅眼前一黑便昏倒在门廊上,陈鸿左等右等横竖等不到我,叫人唤我的时候才发现我躺在房门不远处脸上一片烧,我自然是跷班在家休养。真正清醒是两天后的事了,那时大夫刚走。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光线昏朦,一切都模糊不清,我看到有个人影在床前晃动,我眨了眨眼才看清楚是我的贴身侍女,她就站在我床边,不知做些什幺,很专注的样子。
我定睛一看,这下看清她手上的工是什幺,惊得开了口,声音干涩得怕人:「你在做什幺?」
她吓了跳,看是我圆瞪着眼一脸见鬼的表情,噗嗤一笑:「方大人,您可醒了?饿着?」
我摇摇头,想抬手,无奈没甚力气,只问:「你在我床边贴什幺?」
「唉!方大人您莫怪我无礼,您这病来得急又怪,连大夫也没法说出个所以然,怕是前些天让什幺花妖精怪煞着了,所以昨天老爷找个道士来看看,这人听说是最灵效的,他说是有鬼来讨债,制了些符要我们贴在您床头,还真神效,不过才刚贴上您就醒了,真好,老爷可担心呢!您等会儿,我出去说声。」没等我拦她便飘飘然走了。独留我一个在房里。
我百般无聊,偏偏浑身无力,只剩一双眼睛四处打量,于是细细数起床头贴的符。乖乖,三十七张黄的红的鬼画符,这老道活干得也真是辛苦。
看着那张张粘得牢实的符咒,我只想笑,笑那老道胡诌,笑他运气,什幺怨鬼讨债,真要讨,早七个半月前便来了,哪会拖延至今?兰儿至恨方缙,生时已是不留后路,死后拖着没能出世的孩子只有更狠厉的份,不但不拖延,怕是不会让我死得轻易。
回想梦里景况,翻来覆去也不见他俩,只见江水碧幽幽地直让我以为自己又死上一回,这病怕不是给什幺妖精鬼怪魇着,不过是心病又犯。
人说梦境能反应心境,那幺我实在糟糕,我没见着他俩入梦,只不断梦见险些置我死地的江水,在梦里徒劳地泅泳呼救,在生死边缘徘回。这代表什幺?
其实我不断提醒自己不要愧疚。我要自己别忘记他们如何对我。我在逃避责任。
懦夫、懦夫、懦夫!
他们一定很怨恨吧?恨这个担不起责任的我。现在连我自己都质疑:为什幺活下来的是我,这样百无一用的我自己?我来这世上的目的究竟是为了什幺?我这样小心翼翼地一日活过一日是为什幺?
我不知道。
我编派不出理由。
我没有优点,没有父母兄弟姊妹,义父则是我巴不得忘记的人物,称得上朋友的只有算不上熟络的袁闵和把我当成负担与责任的陈鸿,现在连妻子孩子也丢了。方缙在这里是孤单单的一点,没有任何人与他有联系。
越想我越心慌。
我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幺呢?
只是因为我没死,所以要把日子过完?
「又要哭了?」一句话把我唤回来。脸上干干的眼睛却涩得紧,我没哭,但该是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
陈鸿坐在床边,他轻轻地扶我坐起来,在我肩上披件衣服,然后从婢女手中接过茶水,喂我喝过,之后便要人退下。房间里只剩我们两个。
「每次我看你的时候你好象都在哭,好象除了哭你就什幺都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