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由 自 在 “对！衡街！就是花街，有大大小小不同的妓馆，卖的是各式各样的小倌。”无痕自嘲地笑笑，“直到爹把我送进‘蝶羽阁’，我还不知道爹原来是要卖了我……看着那里的主事给了他银子，我才知道……我再也回不了家了。可是我有一点高兴，至少那天爹很高兴，他会买回去红糖膏吧，这样的话，小玉不会饿肚子了……卖了我，家里至少会宽裕些……而且，我不知道我被卖到‘蝶羽阁’要做的是什么。从那天开始，主事明翠找了很多人来教我东西。琴棋书画、唐诗宋词，甚至还要学舞……我很天真地以为只要学好了就可以了，根本不明白这些都是用来吸引男人的……当我知道的时候，我求过、逃过，换回来的无非是一顿顿鞭子。沾了‘清风’的鞭子打在不着寸缕的身子上，那样的声音直到现在我还记得……而后等待‘清风’的折磨。这种让人疼到刺骨钻心的药会让鞭伤很快就好，却也要让人感受什么是剐刑。十四岁那年，明翠就说要卖出我的初夜，引来了很多有钱有闲的人，也乐得让明翠欲迎还拒地调起别人胃口，一推再推，等着买我的价不停地长，倒也足足奢了我两年自在。两年之后，我被卖了个他称心如意的好价钱，也如他所愿地开始出卖自己……因为我看到了小玉……” “红玉？” “明翠很少让我出门，可是唯一的那次……我看到了小玉。”无痕深吸了口气，“在‘玉绣坊’看到了小玉……他在挨打。虽然已经过了很多年，可是我一眼就认出那是小玉……鞭子打在他的身上，他却很倔强地一滴眼泪也没掉，而我站在‘玉绣坊’的门外……却不能进去。那是我第一次那么恨我的爹！卖了我也罢了，他竟然又卖了小玉！孩子对他来说，真的什么也不是。那天回去之后，我开始像疯了一样地接客，除了为官的，什么样的客人我都接。我要把自己赎了，把小玉赎了……一年，整整一年，我搞垮了自己的身子，可是……明翠把我的赎银一提再提，怎么也不肯放了我。所以我开始挑客人，挑那些会私下多给我渡资的，然后再三天两头病一回……这很容易，只要晚上着单衣坐到天亮就会发寒，加上这残破的身子本来就弱……大夫开的药都很贵……慢慢的我倒成了明翠的负担……这样又一年我才赎了自己……赎了小玉。可是那样的我怎么能开口认他……我什么都没说，只要看着他开开心心的就好。 后来我用剩下的银子开了‘幽客居’，像我们这样的人早已无处可去了，我开了‘幽客居’收留那些同样无处可去的人，教他们一技之长……却没料到成了了不得的事情，开始门庭若市起来。‘幽客居’的小倌都是没有卖身契的，所以也有人会走，跟那些给了海誓山盟的男人离开……包括小玉……可所有的人，都会回来，伤痕累累地回来，竟没有一个例外的……那些曾经的海誓山盟都成了笑话，慢慢腻了、烦了、怕了。后来，经历多了、看多了……就再也没有人愿意走了。我并不知道小玉是怎么知道的，也许是我练琴的时候弹了儿时的曲调，也许是因为我给他买红糖膏……如果……如果我早些知道……” “红玉他一直很幸福……他有你这样的哥哥。你背着所有的悲哀，拼了命的要让他幸福……”李少彦抑着眼睛的湿意，“所以，请你快乐些吧……红玉会知道的，他一定会知道的……” “无痕、无痕……告诉朕，怎样才能让你好起来……怎样才行？”李少炎抱紧了无痕，感受到他深深的哀伤，却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紧紧抱着他…… “皇上。”无痕挣开了他，淡淡的语气没有任何的温度，“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是也不是？” “无痕……” “那么，堇妃娘娘、太后娘娘草荐人命是个什么罪名？！”无痕冷笑着打断了李少炎，“我要她们为红玉填命！” “无痕！”李少炎一惊。 自 由 自 在 “做不到吧，既然做不到就不要给任何的许诺……”无痕转过了头，惨淡的笑让人心疼不已。 “堇妃怀着身孕，她再可恨，腹中的孩儿是无辜的……无痕……” “无辜！”无痕提高了声音，“她们本是来要我的命可现在却赐死了红玉，谁比谁无辜！对……你说的对，是我……该给红玉填命的其实是我……” “无痕……你别这样……” “我别怎样？”无痕又掉下泪来，“那是我弟弟啊，我从小抱在手里无比疼爱的弟弟……结果是我……我亲手害死了他……”话还没说完，无痕一个皱眉，惨白着脸又倒了下去…… “无痕！无痕！太医……宣太医……” “皇兄……放他走吧……继续呆在宫里，他会死的……你也知道不是吗？他……不属于这儿，让他回家吧……” “不！朕不许……不许……” 李少彦看着已然慌乱的兄长，太迟了吗？他已经放不开了……这辈子都放不开了…… “皇上，无痕公子是一时气急攻心，既是醒了便无大碍。”太医抹了抹额角的冷汗，“只是……” 李少炎剑眉一皱：“说下去！” “是，皇上。无痕公子郁结在心又伤了心肺，再加上他本来体弱多年。即便用上宫里的妙药奇丹，没有两三年的调理是无法痊愈的……” “那就慢慢用药调理。”李少炎轻抒了口气，“要用什么自去斟酌，你总比朕懂的。” “是，老臣先行告退。” “放开你吗？朕舍不得……你可舍得朕……”李少炎轻吻无痕的额，“还是会恨朕呢……” 第九章光阴荏苒，弹指间三年过去了。三年……足以让一个婴孩变成机敏的童儿；足以让曾经的花容月貌万千宠爱随风而逝；更足以让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慢慢地……被遗忘…… “无痕公子”失宠了。若是在三年前谁说出这样的话，可是会另人贻笑大方的。想当年他们英明的皇上毫不留情地将甫生下皇儿的堇妃贬为庶民，赶出宫去；更别说将太后禁于其寝宫，不得随意进出。这种种原委是非虽知不真切，但真真是为了“无痕公子”无疑。一个是有妊的爱妃，一个是尊贵的太后，却抵不上“无痕公子”的一个眼神……要说他失宠，莫让人笑话去了…… 但这话在三年后的今儿说，定被宫里的侍女、公公甩个白眼：如此明了的事儿哪里还新鲜。而今的“无痕公子”也不过是“落雪轩”里的摆设，皇上已然年逾不曾临幸，即便是去了也坐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冷着脸离开……这自然是“无痕公子”的拿乔不是，失宠也是理所当然了。无痕确是变了……所有见过他的人都深切地感受到。原本淡然有礼的笑容早已隐于冰冷的后头，而今的无痕不是冷若冰霜就是一脸忧然……没有浅笑、没有言语，只剩从骨子里透出的凉意，让人望而却步；偶尔，只有偶尔，那双眸子里浸着的哀伤会刺痛人……只肖一眼就让人不忍再看了…… 银儿手里挽着雪白的斗篷，远远地看着独自在庭院里弹琴的邵无痕，刚刚她又被这样的莫明刺痛了。很轻柔、哀伤的曲子……她说不出名字，只知道那是公子每年今天必会弹的调子。只弹一次，却让她记得真真切切。自己刚进宫就被派来服侍这个美丽的男人，那时皇上还常来，但无论皇上说什么问什么，公子却只会回一句话，然后皇上便离开……再后来，皇上就去了别的宫，宠别的妃子……不来了。银儿是不懂“无痕公子”的，她不懂为何他会每每将皇上气走；不懂他为何如此冰冷而又哀伤；不懂为何冷淡至此却依然让人心生怜惜。 “公子，天凉了。”看着无痕收了尾音，银儿上前为无痕披上了白裘，“好歹披上。” “银儿，今天的药呢。”无痕轻轻褪下斗篷，露出身上红艳的衣衫，“去拿来，我在这儿喝。” “公子！”银儿皱起眉头，“自己不惜着，吃多少药也补不回啊。” 无痕顿了顿，看着石桌上的红糖膏淡淡地说：“罢了，去拿那件红色的斗篷出来。” 银儿楞了楞，恍然大悟起来，自己竟糊涂了。每年今日，公子是只着红衣的。 “小玉，又一年了。”看着银儿远去的身影，无痕漾出难得的笑意：“你说，我的身子还能拖多久？够久了吧……”敛去笑，又是一张冷绝的丽颜。突然，腿边的暖意打断了无痕的冥想，垂睑忘去，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抱着他的双腿，大而明亮的眼睛盯着他，甜甜地笑让人看了都会不自觉地宠溺起这孩子来：“漂亮哥哥抱……” 无痕有些怔忪，玄即回过了神，抱起孩子深深打量起来……自 由 自 在 孩子有些好动地轻扯着无痕的青丝，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桌上的糕点，经不住用手向那抓去。 “想吃吗？”无痕抚着孩子可爱的脸庞，露出一点回忆的神情。孩子大大地点了个头，回了无痕一个灿烂的笑脸。无痕抱着孩子，掰开红糖膏细细地喂着他，贪婪地看着……像是想从中看到些别的什么…… 是他的孩子吧……两三岁大的样子，皇宫里多年没有嫔妃有妊的……应该是那个孩子了……那个曾让他连带着恨过的孩子，而今却这样坐在他的腿上笑得那么灿烂……就像…… “漂亮哥哥不要哭……”孩子像是感受到了无痕的哀伤，转回身子抹着无痕脸上掉下的泪，用力吹着气，“不痛，不痛……痛痛飞飞……” 无痕看着这天真漂亮的孩子，惊觉到自己的失控，闭上眼敛着自己的心绪。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远处的声音让无痕睁开眼睛，看着眼前担心的眸子：“回去吧，有人找你了。” 孩子似懂非懂地搂着无痕的脖子，舍不得地在他怀里磨蹭。 “回去吧，总该回去的……”无痕说道，看到拿着红色斗篷回来的银儿，抱起孩子交到她手里，“送太子殿下回去……” “哥哥……哥哥……”孩子不依地在银儿怀里扭动着，伸手要无痕抱。无痕没有理会，只是端起银儿拿来的药，在银儿的注视下一口喝了下去：“快送他回去吧……” 银儿满意地看着无痕喝完药，既而又嘱咐起来：“公子，你别忘了披上斗篷。” 无痕点点头，银儿这才抱着孩子离开。 “不要再来了……”看着远去的身影，无痕淡淡说着。唇边依然留着药味的苦涩，突然，无痕猛咳起来……抚着胸口，辛苦地撑着自己嬴弱的身子挪到院子的角落，“哗”地吐出褐色的药汁…… 抹去唇角的药，无痕喘息着回到了石亭。这些年，这些药，怕是救了不少叶草……无论喝了多少，都会一滴不少地吐出来，这样的身子……小玉，你说还能拖多久呢……炎，你说你还能留我多久…… “皇上，梦儿的曲子弹得可好？”年轻的妃子巧笑盼兮地离开琴台，走向上位侧卧着的男人。 李少炎睁开微闭的眼，笑着将她拉进怀里，抚着她黑亮的长发：“自然是好的。普天之下，谁敢说我梦儿的琴艺不好？” “那……”梦妃可爱的眸子转了转，“梦儿的琴可是天下第一？” “哈哈……”李少炎被她可爱的样子逗笑了，正要应答却又收住了，喃喃道，“天下第一啊……” “皇上？” “当然是天下第一的。”李少炎淡淡笑了，却说得漫不经心。 “皇上哄我呢。”梦妃娇嗔着，“梦儿知道自个儿不是天下第一的。” “哦？”李少炎挑起一边的眉，“还有谁能好过梦儿去？” “听其他的姐姐说，她们听过‘无痕公子’的天来之曲……”梦妃歪着头，柳眉轻皱，“无痕公子……是谁啊，皇上。” 李少炎脸色一变，声音也变得冷淡起来：“整日别听这些没用的东西打发日子，到底是朕的嫔妃。”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皇上？！”梦妃不知所措地看着李少炎离开，初来乍到的她根本不知是何处惹得她心仪的男人不快，“丽梅，皇上为何……” “娘娘，您……”侍女丽梅叹着气，“无痕公子是皇上的禁忌……任谁都不许提的。” 犹记儿时孩啼声，转眼烟云何相逢。 暮暮朝朝虚无影，寻到尽头亦不能。 便使相逢已不识，各自伤心心也沉。 只留清风一丝魂，寄于琴音了无痕。 收了琴，无痕轻轻闭上了眼。了无痕……何以了无痕…… “公子，回去吧，天色晚了。”银儿抹去不自觉掉下的泪，上前劝到。 “谁在乎呢？”无痕轻摇摇头，“今天我想多坐一会，怕是……再没机会了……” “公子，你说什么？”银儿听不真切无痕的低喃问道。 无痕又摇了摇头：“你且去拿药吧，我再坐一会就回去。”不想让银儿担心，是啊，而今会在意自个儿的只有银儿了吧。至于他……忘了也好、倦了也罢……就快自由了…… 无痕随手抚着琴，任夜风拂起青丝衣袂，却没看到远处那挚热的眼神始终留恋不去…… 李少炎独自坐在御书房发泄似地批着奏折，眼前却又不期然浮现无痕冰冷的眼神……丢下笔，深深吐了口气，李少炎不禁苦笑起来。都道是“无痕公子”失宠……实则……他想忘了他啊，却始终做不到。做不到让他离开……做不到不去看他……常常像个宵小之徒去“落雪轩”偷偷看他，哪怕只是远远的身影…… “皇上，九王爷回京晋见。” “宣。” “少彦见过皇兄。”李少彦打量着略显疲累的兄长，“无痕他可……” 摇了摇头，李少炎自嘲地笑了：“还是如此……” “皇兄……” “别提了，这次回来准备留京多久？”李少炎看着自己唯一的胞弟，确是稳健不少。 “回来自是要过了年，再看看思痕。那小子也快三岁了吧。”李少彦笑着，带着回忆和不着痕的伤感。 “少彦……” “皇兄，我没事的。”李少彦笑起来，“江南是个好地方，臣弟很喜欢那里。更何况……还有他……皇兄可想通了？” “少彦，如果可以，朕早让他走了。” 看着自己兄长苦涩的笑，李少彦皱起了眉头。是啊，三年了，要放也早放了。只是，舍不得啊……不看、不理……也只是途增思念，心里装着，又怎么放开。无痕那样的性子，也断是不会……这两人何时才能结束这样的折磨。皇兄找了一个个的新宠，只要见过无痕的人都明白，那无非是为了一分的私曾相识啊，对他……对无痕……外人又如何得知这其中的种种…… 过年本来就是张灯结彩的好日子，更何况太子的生辰又近，宫里自然是分外热闹。每个宫都挂上了象征喜庆的红灯笼和红绸，嫔妃也好、宫女公公也罢，脸上莫不是笑得灿烂，就盼着来年的好兆头。 无痕独自坐在廊上，感受着明月清辉。见到银儿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轻声嘱咐：“去瞧瞧外头有什么热闹……多玩会儿，回头再来回我。” “公子。”银儿抑下凑热闹的兴儿，“我走了，谁照顾你？不过是如往年，不瞧也罢了。” “去吧。”看着银儿忍耐的样子，无痕继续赶她，“我也想知道，就是懒待动。你去也一样，只当是替我看的。” “那……银儿去去就回。公子也别在廊上坐久了，仔细着凉。” “行了，去吧。”无痕接过银儿递来的白裘穿上，“就今日，你也少想着我的身子，平日也够你忙的了。” 看着银儿不放心地离开，就像曾经整日爱叨念他的红玉……无痕笑了，对着月轻轻笑着。 近日，身子更是一日不如一日，却不曾让人知道。太医只当他欠调理，送来补药便罢。也难怪，谁又会对一个失宠的男宠尽什么心呢？这样的药材本是世间难得，三年未断已是皇恩浩荡了。想起身却觉浑身乏力、力不从心起来……勉强支着到了桌边，信手写下几笔…… 变得贪心了啊……人一旦要失去了，就会变得莫明地留恋，即使这样的留恋是那么多余和廉价。总是想留点什么给他的……只言片语也好。胸口传来一阵紧窒，快压得无痕喘不过气来，随之而来的是习以为常的刺痛。 “咳咳……咳……咳咳咳……”无痕咳了起来，苍白的手指紧紧扣着案沿，指甲刻入案木，绝丽的容颜像是抽去了所有血色，惨白着…… “公子，你看这是我从王公公哪儿拿来……公子！公子你怎么了？！” “银……儿，咳咳咳……你……咳咳……” “我去找太医！……公子，我去找皇上……” “站……咳咳……站住！”无痕捂着唇呵斥道，“不许……不许去……咳咳咳……如果……你还当我是……咳咳……是……你公子，就不许去……” “可……可是……”银儿吓白了脸，“不行……公子气银儿也好……哪怕是撵了银儿，银儿都顾不得了……” “银儿……你……”无痕还要说些什么，却生生被突涌上的血气堵住了咽喉，一阵巨咳之后，喉中的血腥味再抑制不住地冲出了口腔…… 银儿已经惊慌失措地跑了出去，无痕紧皱着眉，拼命地顺着自己的气息……却止不住撕心裂肺的疼痛……仿佛身子要被掏空似地咳着……鲜血却不听使唤地向外涌着，一口一口……顺着指缝向外渗了出来…… 撑着支离破碎的身体，无痕回到了廊上……看着空中皎洁的明月，恍惚间似见红玉灿烂的笑颜…… “小玉……你可是来接我的……”无痕闭上眼，靠坐下来，“你可会原谅我……咳咳……原谅我没有得到……幸福……” 一滴泪从无痕的眼角缓缓滑落下来，晶莹的，在月光下闪动着……一如玲珑剔透的水晶——美丽而易碎……一旦掉落也就破灭了、结束了…… 想看看你……炎……最后再看看你…… “为什么这么慌慌张张的？！” 银儿一出“落雪轩”就被人呵住了。忙乱间，她顾不得来人，惊慌失措地泣不成声：“公子、公子他……” “无痕？无痕怎么了！”李少炎不由提高了声音，扣住银儿的手劲不禁加重了。 “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