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雪奇道:“故人?我哪里有什么故人。”南轩“哼”了一声,道:“你青梅竹马的小朋友,这么快便忘得干干净净么?”苏清雪微惊,道:“是谢白头谢将军。”正是谢宣的儿子谢百同。不提北军与京畿军,单是郎卫与南军,也有不少人曾在谢宣手下任职。谢百同如今回京,若是有什么动作,对付谢秋重只怕不易。南轩提起此事时语气不善,自然也是想到了这一层,不是吃那没由来的飞醋。
南轩道:“正是。”又奇道:“你方才叫他什么?”苏清雪微微一笑,道:“谢白头。这名字知道的人确是没有几个。”南轩奇道:“他怎地又叫‘谢白头’”?苏清雪笑道:“他出生时,谢老夫人极是疼爱这个孙儿,又知道他日后也是要上沙场拼杀的,便因了‘自古美人与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的诗句,替他取名‘白头’,那是盼他长命百岁之意。后来觉着不雅,便取了谐音,改了名字叫做‘谢百同’。他自己也极不喜欢原来的名字,小时候我见着他时,却偏偏喜欢‘白头’‘白头’的叫他,将他气得不轻。”
南轩“哼”了一声,道:“‘白头’!叫得这般亲热!怎不顺理成章的山盟海誓一番?他叫你什么?”这时话里才真的带出些酸味来。苏清雪脸上略现出些不自在,道:“也没什么。只是平常叫的。”南轩一时也未细想这“平常叫的”到底是怎么叫法,只道总不会太过出格,倒也不再深究,只道:“长命百岁,我倒要看看他能不能长命百岁。”苏清雪毫不在意,只觉头略有些晕,取过茶盏饮了几口。
二,玲珑冰雪(四)
谢宣为人素来端严,不肯徇私,谢百同虽是他的亲子,却也是在沙场上浴血拼杀,一次次的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如今才做了一名不大不小的将官。他当年随父亲出征时,不过是军中一名小卒。南轩自然是从未见过他的。可那日听苏清雪说起这儿时小友来,心里只是不悦。别扭着将苏清雪强留下来住着。
南轩在宫城之外自有无数眼线,早知自己与苏清雪之事已是人尽皆知,不但如此,更又传出许多说法来,当真是五花八门,匪夷所思。但确定无疑,苏清雪如今留不留在宫中,已是无关紧要了。
大约十日之后,南轩正在温室殿里陪苏清雪下棋时,忽有内侍前来禀告,说是司律中郎将谢百同现已回京,乞请面圣,此时正在宣室殿外候着。南轩将手中十数枚水胆玛瑙棋子扔回灵芝云纹绿玉髓棋罐里,丁丁当当一阵极悦耳的脆响,道:“清雪,左右你也是输了。你也许多年不见谢将军了,一起去瞧瞧罢。”苏清雪抬眼看他分明便是一脸要当场捉奸的神情,自己心里本就有鬼,哪里敢说“不去”,只得答应一声,也将缠丝玛瑙棋子放下了,披了雪貂裘随他出去。
两人入了宣室殿,便有司礼内侍宣召谢百同进殿。一旁的宫人奉了一钟双龙银针、一钟清水上来,躬身细步退下。自从前些时候一名宫人上错了茶被发去暴室,宣室殿中人人都牢牢记住了陛下身边那少年是不喝茶的,自然再没人敢在他的茶钟里搁上半星茶叶。
苏清雪捧了那瓮釜线足的细白茶盏在手里,低了头专心看着,心中只后悔自己有这不喜饮茶的恶习,若此时眼前有几根茶叶沉沉浮浮,倒也能看上一会儿。只观赏茶钟外壁的冰裂纹络消遣,耳中听得谢百同叩拜,也不抬头。
南轩含着笑道:“谢将军一路辛苦,不必多礼,请起。”留神看他容貌,俊美英挺,双眼明净,不似赳赳武夫的模样。心里暗暗哼了一声。谢百同答了一句“谢陛下”,立起身来,略一抬眼见御案左侧居然坐着一人,似是个秀美少年,却是不便多看。心下暗道不知陛下倒有这个喜好,流苏儿自小在他身边做伴读,别给他作践了去才好。谢百同今日到京,还未回府便进宫面圣,一时尚未听到京城里的风言风语,不知这人便是他那流苏儿。
南轩又随口问了几句军中景况,谢百同一板一眼的答了。苏清雪也未听进耳去,只是对着那茶杯看着,不久看得腻了,轻轻晃动茶盏,仍是看着水面,居然隐隐瞧见光洁如玉的内壁上绘着龙凤暗纹。
又听谢百同道:“末将临行时,家父命我将秋庭的异况禀告陛下知道。”南轩挑了挑眉,心思急转了转,道:“你说。”苏清雪也放下了茶盏,凝神去听。谢百同道:“是。秋庭自三年之前大败以来,元气一直未复,而狼子野心更胜往昔,不时派遣小股骑兵前来滋扰。然自八月以来,却公然大举进犯,过了十一月,又忽然收兵,就此全无动静。后来潜入秋庭国都探子传回消息,原是秋庭国主大行,太子即位,大兴刀兵,弄得怨声载道,那国主从前最宠爱的小皇子联合了许多臣子反他。现今秋庭国中内乱,无暇外顾。若是那小皇子登极,似于我结绿朝有莫大好处。”南轩听他述说,与自己所知的并无二致,淡淡点头道:“如此甚好。也是两国黎民百姓之福。”
谢百同躬身道:“是,陛下圣明。”南轩看了他一会儿,道:“听说谢将军能有今日,得来非易,是从寻常兵士做起的。”谢百同道:“末将曾在苏大将军帐下做过亲兵。”南轩“哦”了一声,那声音里却含着许多疑惑的意思。当年鸡鹿塞一役极是惨烈,上至苏虹,下至小卒,无一人生还。不知谢百同现今何以能够站在这里。
谢百同听他话声,知他所想何事,道:“当日在鸡鹿塞战况不利,苏大将军派了一队人马回大营请援,末将便是其中之一。”南轩正要接口,忽然听得身边有细小的锐声,略略转眼看去,却是苏清雪的指甲抓在案缘。南轩悄悄握住了他手,只觉他微冷的手在自己掌心微微颤抖着,安慰的紧了一紧。
谢百同续道:“家父救援去迟,心中一直抱愧无已,没一刻放得下。末将这次回京,也正要去云阳侯府拜望。”耳中却听得南轩爽然笑道:“如此说来,有劳谢将军挂怀惦念,朕替他多谢你了。”谢百同一惊,不由得抬起了头来。
苏清雪听南轩如此说,自不能再装傻,转头对谢百同微笑道:“谢将军,别来可好。”谢百同细看他容貌,心中一喜,跟着便是惊疑不定,道:“你是流苏儿!”苏清雪微笑道:“是。你还记得我。”听他终是叫出“流苏儿”三字来,心中只是重重叹气。觉得有片指甲刺进自己手心,哪里敢去看南轩脸色。
谢百同又是困惑,又是疑虑,满心想问个清楚,可在这天子明堂之上,又当着陛下之面,如何问得出口。耳中又听南轩说道:“谢将军远路而来,人困马乏,朕原该体恤的,这便回府歇息去罢。”只得行礼辞出。
谢百同下殿后,宣室殿中一时极静。南轩盯住了苏清雪不做声,苏清雪抽回手来,低头数完了广袖上绣着的的勾连如意,共是一十八枚,一时觉得无趣,又捧起那茶盏来。南轩恼道:“放下。”苏清雪便将茶盏放下了,仍是不肯抬头看他。南轩道:“你过来些。”苏清雪略向他挪过去几分。南轩道:“你怕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苏清雪咬了咬牙,暗想这是在宣室殿中,他也不能将自己怎样,便抬起了眼看他,道:“你要怎么样?”南轩道:“他平日就是那般叫你的?”苏清雪道:“不错。”南轩狠狠盯着他,道:“你同他有私情?”苏清雪冷道:“我自十岁便给你一双眼睛死死盯住了,我同他有私情,是我自四岁起便对他以身相许,还是他那三年里日日往返军前与竞州之间?”
南轩微怔道:“你一直不敢看他,那是为了什么?”苏清雪扭过了头去,冷冰冰的道:“若他认出了我来,又叫出从前那称呼,谁知道你又多想些什么?”两人一时都不说话,心下均觉自相识以来,数这场误会闹得最是可笑。南轩看他薄薄的耳廓浅浅浮了一层粉红起来,心下登时软了,叹道:“罢了。我还是陪你回温室殿下棋去罢,这次我多让你几子算作赔罪。”
苏清雪又在宫中留了几日,将近除夕时,说什么也不肯再住着了。南轩本来怕他孤寂,想留他在宫里过年,但一是拗不过他,二是知道便是留下了他,自己也没多少空闲陪他。年关前后虽无国事缠身,种种的祭祀虚礼却都是少不得他这皇帝陛下的。便令人好好的送了苏清雪回府。
苏清雪自从回京,大多数时候是住在明光宫的飞霜阁,留在自己的云阳侯府的时候反倒少些,碧衣早已是惯了,只是眼神幽怨些,也不说什么。苏清雪将四名小婢打发回家去,自同碧衣两人在府里,夜来红袖添香,素手捧砚,倒也自得其乐。
除夕那夜,飘飘摇摇的下起好大的雪来,碧衣各处贴了桃符,便去厨下做菜。正炖着珍珠鱼丸时,忽听得外面脚步声响,笑道:“公子饿了么?先拿点心垫着些。这年夜饭不备整齐了可是不能动筷子的。”外面那人道:“你家公子在哪里?”一头说着,已进了厨房来。
碧衣一惊,想不出谁竟会在除夕来访,抬头看他脸孔,只觉颇有几分眼熟,却认不出来。那人又道:“流…苏公子在哪里?怎地书房和卧室都不见人。”碧衣惊疑不定的道:“公子在后园赏雪。”那人道:“多谢。”转身便往后园去,对府中路径竟是颇为熟悉。碧衣看着他背影,忽然想了起来,那是谢宣谢大将军的公子,从前常随父亲过来的。
谢百同脚下一步步的踩着积雪,皱起了眉头四处观看,一路所见,同前面一样,只是荒凉冷寂。这里到底是堂堂的云阳侯府邸,居然任它这般破败下去,也不加修缮,不知苏清雪打的是什么主意。若不是他方才恰好看见了那道炊烟,便要以为苏清雪不在此居住,就此折回了。
后园中倒比别处看着整齐许多。深冬草木凋敝,便是余下些残迹,也给大雪掩住了,几株合欢树掉光了叶子,细细的枝桠伸展得荒疏。这一色的冷白枯瘦,倒有几分像是刻意打理出来的。苏清雪裹了日常穿的雪貂裘,席地抱膝坐在一张长案前,仰头望着碎雪自半天铅云里星屑一般簌簌落下。他左手持了一只白玉酒杯,却不曾往唇边送过,雪白的指尖轻轻扣着同色的杯壁,头发未束,黑鸦鸦的散了满身,一派的意态悠然。身前的案上已是薄薄的落了一层雪。
谢百同立在月亮门里向他望去,只觉天地间忽然只剩了黑白两色,那分明的荒寂清冷之中,又有一双澄澈的眸子极遥远的看了过来,极温柔却又极冷淡,似水似月,非水非月,却是水底月影,月镜水痕。
正恍惚间,忽听有人笑道:“谢白头,你既来了,怎么不过来,站在那里做什么。”语声里带了些戏谑的意思。谢百同一惊回神,见苏清雪正笑吟吟的望着自己,手中酒杯已放在了案上,一身墨发也不知何时挽了起来。不由脸上一红,幸好天色已暗,看不分明。当下便走近去。
谢百同看案上搁了一把玉夔螭纹壶,酒杯却有两只,问道:“你在等人?”暗想朝里宫中庆贺除夕的花样名目极是繁多,陛下怕是夜半也脱不出身来。苏清雪微微一笑,却道:“没有。是碧衣一并拿过来的,说是成双成对吉利些。请坐罢。”谢百同便在案前席地坐了,地上尽是积雪,登时便觉一股寒气欺上身来,看苏清雪身形细瘦,发间更落了许多细小的雪花,不觉道:“雪这么大,你不冷么?”
苏清雪笑吟吟的道:“‘不觉寒暑之切肤,利欲之感情’,正是酒之大德。喝几杯暖暖身子么?”说着执了玉壶给他斟酒,手臂伸出一半,却又顿住了,微笑道:“我倒忘了,谢叔叔从不饮酒的,你也…”谢百同道:“我是喝的。”苏清雪点点头,替他斟了一杯。谢百同端起酒杯来,见是色如胭脂,晶莹温润,不觉微摇了摇头。那酒入口甘秾,滑到舌上时,已极是醇美,待到咽下喉时,却忽觉咽喉一阵刺热,便如给刀子割了一般。心下一阵惊疑。
苏清雪看他神色,知他心里想些什么,微笑道:“这是珍珠红,酒性极烈,最容易喝醉的。白头适才当它是闺阁女子所饮之物么?这可小看它了。”谢百同赞道:“当真是好酒,我看错了,该当自罚三杯。”苏清雪笑道:“你想多喝些,也用不着如此骗法。”又将他杯子斟满了。一边道:“谢叔叔不禁你饮酒么?”
谢百同心头微微迷惘,轻摇了摇头。
他记着幼时常常给父亲带着到这云阳侯府来,也是在这后园,也是这么一张长案,席地而坐。流苏儿有时是在的,安安静静的坐在父亲身边,偷偷尝一口父亲杯里的酒,辣得直咳嗽,偶尔也拖了自己去掏蟋蟀;更多的时候,他是在宫里陪着太子。
这后园中便常是只有三个人。那时父亲同苏伯伯意兴勃发的说什么,自己听不懂,只是在园中玩耍,听着那两人时不时的同声大笑。记得最清楚的是苏伯母常常送上一碟极可口的小点心来,同苏伯伯极温柔的相视一笑便即离去。她容貌并不如何美丽,一双蛾眉却足称闭月——流苏儿也生着那样的眉。
苏伯伯善饮,白衣一袭,言谈时常常一盏一盏的饮下去,把盏临风,说的便是他罢?父亲面前也摆着一杯酒,满的。父亲到访时,那杯酒是满的,天晚告辞时,那酒杯仍是满的。后来自己渐渐大了,因着苏伯伯的缘故,对海量之人总是佩服的;更因着父亲的缘故,一直是滴酒未沾。
直到那日自己从鸡鹿塞拼死杀回大营来。
自己这一生永远不会明白,父亲为何迟迟不下令发兵救援;虽然自己后来在父亲帐中找到一封谢太尉——那时是执金吾——的亲笔书信,可仍然是不能明白。于是,四日之后,迟去了两日的援兵带回了苏伯伯从不离身的心爱兵器,长剑“清雪”,短剑“流霜”。父亲自那日见了“清雪”剑上的颈血,此后再无欢容。
那晚自己随便抓了一人喝酒。那酒也是极烈,灌一口下去,自口唇至肚肠,痛得似是给利刃剖成了两半,立时便辣出了不绝的眼泪来。给自己酒的人也是九死一生拣了一条命出来的,却未嘲笑自己流泪,抬眼看去,那人早是剧抖着肩膀转过了脸去。那夜两人都是烂醉。生平本是最厌常喝得烂醉如泥之人,那时才知道,这烂醉的滋味竟是这般美妙,便是第二日醒来时的头痛欲裂也痛得爽快——是的,爽快。
谢百同不觉攥紧了杯子,一口将杯中之物饮尽了,极烈。却听苏清雪道:“你难得回京一次,又是除夕,怎不在家中好好同家人叙叙,却到我这里来。”谢百同回过神来,道:“我爹在军前,家里没人。”明白苏清雪的意思,又道:“我同谢太尉府上的人从来便不熟。”苏清雪知他母亲在他八岁时便去了,点了点头,又替他满了一杯。道:“谢叔叔这些年好么?”
谢百同默然摇头,半晌道:“爹一直是精神不济,身子也是一日不如一日,已经许久不能理事了。军中若有事务,多是我同几位老将军一同议定的。现下如此倒也不妨,若战事再举,可真教人头疼了。”苏清雪陪他饮了三杯,便不再喝,只是把玩着那玲珑可爱的酒杯,淡淡笑道:“我还道陪我喝酒的是司律中郎将,想不到竟是位实实在在的大将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