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到这里,声音忍不住微微颤抖,竟是十分的不能割舍,顿了良久,才勉强接下去:"你听了......一定、一定......十分惊喜。"
聂熙一愣,心里隐约有种不对的预感,觉得聂暻接着要说的话一定十分可怕。他慢慢抬起头,深深凝视着聂暻的眼睛,柔声答道:"别说了,哥哥......你能好好活下去,臣弟就觉得最大的欢喜......哥哥......"
聂暻微微一笑,惨白的脸上微微泛红,显然十分喜悦,想了想,却淡淡笑道:"二弟所言,自然是心出至诚。你对我的兄弟之情,从来深重,是么?"
聂熙不知道他言下所指,只好小心回答:"是。"
聂暻又是一笑,悠悠问:"可惜兄弟之情,不是爱慕之意。我对你之心,你却从未有过。所以我逼得越狠,你便越彷徨为难......是么?"
聂熙一震,眼看他深邃清冷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明知道这个回答关系生死。如果说是,那......何其忍心......只怕聂暻心灰意冷,果然从此撒手人间。若说不是,难道要他当真陪着皇兄一生一世?这可是从未想过的事情......何况聂暻绝顶聪明,自己便有一丝一毫的言不由衷,又怎么瞒得过他的眼睛?
他两下为难之下,嘴唇颤抖,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眼看聂暻脸色越来越惨白,聂熙热血上涌,一横心,大声说"不......"
还没说完,一只苍白无力的手轻轻按住他嘴唇。
"犹豫了这么久,你的心......我还不明白么?"聂暻似笑非笑凝视着他,眼中闪耀着骄傲和凄凉,柔声说:"想不到,二弟肯为我违心折节。为兄......十分感动。可惜--我聂暻岂是受人怜悯之辈!"
他说得急了,又是一阵咳嗽,搜肠抖肺,十分难受。聂熙情急,连忙把他抱在怀中,轻轻抚着他脊背,为他顺气。
聂暻心里一阵刀绞似的难过,他倒是宁可面对横眉怒目的聂熙,起码还有征服的希望。可眼前的聂熙......这样毫无情意的温柔,反而让他觉得要被绞杀在其中。
心思一动,血气便难以克制。聂暻怕聂熙看到更增不安,悄悄把一口腥甜咽了下去。静了一会,微微一笑:"好了,不说这个。二弟,我接着讲--给你留的天大惊喜--"
他这一开口,嘴角微微流下一丝血线,分明心里十分煎熬。
聂熙颤声道:"哥哥,别说了。"想也不想,搂紧了这消瘦的身体,头一低,狠狠吻住了他带着血腥气的嘴唇。
聂暻不料他忽然如此,头一晕,昏昏沉沉闭上眼睛,只觉聂熙辗转吸吮掠夺着他嘴里的每一分每一处,忽然心里恼怒,挣扎着就要推开他。聂熙却搂得更加严密,火一样的双唇紧紧烫贴着,舌尖勾连挑动,竟是十分的张狂固执。聂暻满脸通红,不一会就气喘吁吁,好容易把他狠狠掰开,两个人都是喘息不定,犹如着火一般,看着对方发红的脸和隐约的情欲,一时间十分尴尬,又不约而同转开视线。
聂暻喘了一阵,好容易定下来,勉强一笑:"你......又在发疯了......不过你说过,人可以一时发疯,不可一辈子发疯--"
聂熙没料到他把自己每句话都记得这么清楚,一愣之下,无言以对。
聂暻看在眼中,又是一阵心里波澜,等心绪略定,笑眯眯地说:"二弟,去京郊鹤龄山庄,那里有......你想见的人。马上去罢。"总算忍住心事,说出这句话,他只觉一块大石狠狠压在心头,十分疼痛,可心里的煎熬不安也就此平定下来,变成一片死气沉沉。
聂熙料定其中定有古怪,还待推辞,聂暻笑道:"这是--君上之令,吴王要抗旨么?"他虽然病重,这话一说,仍是天威卓然,令人无法违抗。
聂熙无奈,跪地道:"遵旨。"心想不管看到甚么,待会得赶紧回来,省得聂暻病中胡思乱想,越发不妥。
聂暻笑笑,示意他退下。自己坐在床上凝思一阵,吩咐曹欣然过来侍奉笔墨,一笔笔开始写诏书。
聂熙一路策马,虽然不知道聂暻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总有很重的不安之感。他问了不少人,总算搞清鹤龄山庄的位置,待赶到庄外,一看这庄园格局,越发心里七上八下。
朴素清简中透出庄严大气,这山庄建筑的模样实在太眼熟了,让聂熙想起当年林原亲手设计的状元府。再想到聂暻说的什么"天大的惊喜",聂熙心里不禁一震。
难道--可怎么可能......
他站在庄外,一时彷徨不已,某种毫无准备的奇怪思绪盘桓在心里,让他十分不安。
这里面的天大惊喜......聂熙隐约猜到了三分,只是不敢想那是真的。迟疑良久,一咬牙,大步过去--不管里面等着他的到底是什么,他必须面对。
守在门口的小童看到聂暻,喝阻道:"你是什么人?怎么擅闯民宅?"
聂熙道:"我是龙玮将军李风奇,奉皇命来此。"
那小童一惊,连忙陪笑:"是陛下要将军来的么?快请进......这些日子,我家主人病好了很多,可他还是沉默寡言,想是十分记挂陛下--"
聂熙越听越不是味道,心里隐约的猜测变得越来越接近令人惊骇的真实,胡乱点点头,撇下那绕舌的童子,一路闯入。
里面的格局果然和状元府一模一样,聂熙走得轻车熟路,三转两绕就到了后院的小花厅。如果他没猜错,那人性喜草木自然,花厅应该是他最爱盘桓的地方。
小厅外花气融融,虽然隆冬腊月,还是一派娇红蜡绿,也不知道花了主人多少心思,才得如此光景。一个素色衣衫的人背对着聂熙,正在弯腰细心修剪花枝,听到聂熙急匆匆的脚步,他的手微微一颤,花剪失了准头,一朵玉色花朵应声落地。
聂熙心头咯噔一跳,不用看那人的脸,只是这个清瘦修长的背影,他就已经认出--果然是林原!他没有死!
聂熙脑门嗡嗡作响,发呆一会,缓缓道:"是你?"随手扯去了脸上的易容面具。
那人应声慢慢回头,看到聂暻,白玉颜色的脸上现出淡淡的笑容:"是你。"口气一如既往的温和平静,并没有多少惊喜的意思。
许久不见,林原的样子倒是比当初精神了不少,大概聂暻终于解去了他身上的剧毒。瞧着长好了些,越发俊秀儒雅,一如玉树临风。若说男子也有倾国容色,大概非此人莫属。聂暻当年说他大有天际真人之感,那可形容得十分精当。
两人静静看着对方,恍如隔世。呼吸之声可闻,心意却渐行渐远。
隔了半天,林原总算笑一笑:"请坐。我叫童儿来奉茶。"
聂熙忙道:"不必客气--"
林原还是客气,招呼那小童煮茶去了。
两人就着花厅的石凳子,面对而坐,想了半天,却不知道说什么,略有些尴尬。
聂熙想着那些对林原痴迷如狂的往事,只觉那个痴情的聂熙果然已经死了。奇怪的是,林原倒是活着,而他的痴心呢?不知道是丢在永州的大火,还是杨柳原的烟波里了。想到这里,不禁苦笑不已。聂暻果然给了他一个"天大的惊喜",怎么想到,聂熙真正面对这个惊喜的时候,竟然麻木得毫无感觉。
林原一生之中都为着聂暻,宁可十分折辱委屈自身,本是经天纬地的龙虎之材,却落得郁郁一生。他能活下来,总是好事罢。
果然是好事,可要他为人所愚,还要惊喜交加、痴痴纠缠,那决计不可能了。一次用错情,其错在人。一错再错,那就是自己不对。林原若死了,那一点怨恨和不甘,或者会令他记住一生。既然还活着,那么,从此两不相欠。或者当热情烧成灰烬之后,总是如此难堪的残局。聂熙也不能例外。所以......从此陌路,或者说......早已陌路。聂暻虽然聪明,大概也没想到这一节。这个惊喜,早已不是聂熙要的东西,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要的是什么......
林原沉思一会,勉强化解尴尬,温然笑道:"吴王怎么找到这里了?"
聂熙轻声解释:"是皇兄告诉我的。他说--要给我一个天大的惊喜。"说到这里,想着聂暻,心下十分牵挂不安。聂暻忽然和盘托出他对林原做下的暗局,言下之意越想越觉得不祥。聂暻本来就是聪明敏锐的人,心思很重。聂熙跑来见林原,聂暻独自呆在深宫之中,又是重病之身,心事缭乱,也不知道会弄出什么事来。
他想到这里,顿时坐不住了,就待起身告辞。
不料林原面色微变,沉声道:"是陛下要你来的?天大的惊喜?"
他脸上一下子褪去了血色,某种阴沉绝望的情绪在眼底飘荡,哆嗦着喃喃自语:"原来......你救我性命......只为给他一个惊喜么?聂暻啊......"
聂熙苦笑一下,沉声说:"林兄,其实我--"
"吴王,你待我虽好,奈何我心不在此。"林原苍白着脸,打断了他的话:"我以前为了和陛下过不去,才故意含混羁绊于你。"
聂熙听他口气十分不对,也顾不得他言下嫌恶之意,又道:"我其实--"
林原只怕他又要纠缠不清,并不给他机会多说,抢先说:"所以......你万万不必当真,我纵然没死,你也不用惊喜。"
聂熙知道他心里已有定见,再说什么也没意思,只好皱眉苦笑:"我知道了。林兄放心。"
他毕竟向来有礼数惯了,更何况林原是他多年爱慕之人,纵然情意已消磨,态度还是温柔一如当时,并不分解什么,起身客客气气告辞。
林原见他并没有纠缠的意思,反倒微微一愣。正好那童子煮好茶过来,林原笑道:"何必如此匆匆,吴王尝尝我亲手采集的初雪香茗如何。左右咱们多日未见,我也十分承你的情,正该好生叙旧。"
他总算把忍了多年的心事坦然告诉聂熙,松了口大气,整个人顿时洒脱自在起来,又是当初那个潇洒不羁的林原了。
聂熙摇摇头:"改日再来叨扰林兄罢。我还有要紧事......"记挂聂暻,无心多说,匆匆告辞。
林原见他神色忧虑,毕竟多年情分,还是慰问了一句:"吴王何事挂怀?不如留下说说,看看我可能效劳一二么?"
"抱歉,真不能耽搁了,"聂熙边走边应道:"皇兄近日病得十分不妥,我怕他有事--"
话音未落,眼前淡灰色影子一闪,却是林原忽然施展轻功,冲了出去。到了庄门口,一翻身上了聂熙的快马,一路疾驰,正是对着皇宫方向。
聂熙不料林原忽然如此,一个不防,顿时丢了坐骑,暗暗叫苦,只好施展轻功追赶。他的坐骑十分神骏,聂熙轻功虽好,失了先机,不多时被拉下一大截。他只怕林原对聂暻作出什么糊涂事,一路狂追不舍。
林原一路冲向皇宫方向,到了禁宫之外,守门的卫兵正要阻拦他,林原喝道:"我是虎翼军元帅林原,奉皇命诈死潜伏民间数年,有紧急大事通报,若耽搁了军情,唯你是问!"
那士兵一听"林原"之名,定睛一看,顿时打了个哆嗦,还想盘查。林原索性解下腰带上一块玉佩,高高举起--这正是聂暻昔日所赐之物,龙纹映日生光。那士兵一见之下,再不敢出头,只好支吾道:"林大人知道宫里规矩,这么贸然--"
话音未落,林原已去得远了。那士兵手足无措,又不敢擅离,只好赶紧要同伴禀告长官。林原高举玉佩,一路直入。遇到卫兵,总被他疾言厉色喝下。他昔日是天子嬖幸之臣,凭这玉佩出入宫禁从来畅通,略多些资历的老兵都心里有数。眼看他死而复生,心里虽惊骇,看在聂暻面上,却不敢认真阻拦。多是喝问两声就支吾含糊过去。林原对聂暻寝宫原本熟悉无比,就这么一路直奔内廷。
他到了聂暻所居的崇光殿,看着熟悉的雕龙画凤,茫然出神一会,一咬牙,大步走了过去。
守护聂暻的众宫奴一见林原,都是大吃一惊,只道是见了鬼,纷纷惊呼"护驾",顿时把林原堵在门外。只有曹欣然是当日经手林原之事的人,知道内情,一看林原来了,皱眉道:"林大人,万岁爷不是要你安心住在鹤龄山庄么,怎么不听宣召就来这里?仔细万岁爷知道,又狠狠罚你--"
林原静静一笑,并不分解,只问:"聂暻--要死了,是么?"他直呼当今皇帝的名字,口气竟然温柔安静之极。
曹欣然一愣,见他神情不对,心下警惕,挥手示意众人加紧戒备,沉声道:"林大人,皇上没说要见你,你还是快回去罢!"
林原低头默默出神一阵,凄然一笑:"可我要见他啊。他要死了,是吗?"
曹欣然不料他如此固执,一时间无话可说,本想要左右侍卫拿下林原,又怕惊动了病得昏昏沉沉的聂暻,正在头痛,里面忽然传出聂暻淡漠的声音:"曹欣然,放他进来罢。"
林原听着这个熟悉的声音,眉尖微微皱起,随即不动声色走了进去。
聂暻半靠在床上,强打精神,对着林原淡淡一笑:"给林卿赐坐。"
林原笑笑:"微臣特意来看......陛下怎么死。陛下一定不吝于赐微臣这个荣幸罢。"这话大逆不道,听得曹欣然面色大变,正要喝令金瓜力士过来重惩,聂暻笑道:"不必了,你们下去......林卿想来有话要说。"他说话略多,十分乏力,便往枕头上靠得更深了些。
曹欣然见林原神色凄迷,略带杀气,心下不安,低声道:"陛下,此人--"
聂暻左右是要死的人了,也不担心林原作怪,一笑:"无妨。"又挥了挥手。曹欣然无奈,只好带着随从候到外间。
林原一直静静看着,这时便说:"陛下果然好胆气。"
聂暻双目微合,养了一会精神,慢慢说:"你见过我二弟了。"
林原没想到一见面他就问这个,冷冷道:"才见过。"
聂暻微睁眼睛,徐徐道:"那就好。你们和好罢。朕就放心了。林卿,以前......是朕对不起你......还好二弟对你一片真心,可以补偿--"
林原一愣,嘿嘿干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慢慢地就笑出了眼泪,嘶声道:"聂暻,你以为我还会听你安排?你......凭什么......"
聂暻病中精神短少,听着他的笑声觉得刺耳,皱着眉心道:"因为他喜欢你......不惜为你失去双目,丢了一切......再没人这样对你了,林原。你们好好过罢。"他居然说出这样的温柔劝解之词,连自己听着都觉得可笑无比,可毕竟还是说了,好容易讲完,心里闷痛得难以呼吸,有些晕眩地靠在枕头上,又闭上了眼睛。
林原眼看他气色惨白,病容已深,似乎随时可能死去,心里一阵绞,忽然抢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双肩,嘶声道:"聂暻,不管你弟弟如何对我,我喜欢的人是你--你听到没有?我厌了,不想再装模作样,陪你们兄弟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你也别想支配我的一生。我林原,命可以不要,心只是自己做主!"
聂暻身子无力,被他摇得头昏,目光却依然冷酷,轻轻说:"这么说,你不肯陪我二弟?"
林原颤抖着说:"我只陪你。不管活着,还是死了--"本来凶狠锐利的眼神,忽然就柔软凄迷了。
聂暻摇摇头,勉强提起力气说:"不用,朕不要你殉葬。林卿......朕心目中,从未爱怜过你,你--好自为之。"
林原拼命摇头,忽然狠狠掰着他的头,发狂般亲吻着他毫无血色的嘴唇,含含糊糊地说:"我心里有你就行了,陛下......我带你走,好不好?你活着不肯爱我,我就带你的骨头走,陛下--"
他正自疯狂般倾诉着,忽然小腹一凉。林原武功极高,觉得不对立刻躲避,但还是着了一击。
--聂暻瘦骨嶙峋的手上,正握着一把带血的匕首。
他自从朱后之乱,越发戒备,就是病中,也在枕头下暗藏匕首。想不到今日却是用来刺伤世上对他最狂热的那个人。聂暻看着刀尖上的鲜血,再看着林原伤心欲绝的目光,只觉筋疲力尽,轻轻叹了口气:"够了,你出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