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熙沉默不答,似乎在想着什么。
聂暻想了想,艰难地开口:"二弟,你可知道,世人都说父皇子息艰难,是以只得我兄弟二人,这是为何。"
聂熙一皱眉:"你东拉西扯,到底要说什么?"
聂暻叹道:"父皇平生不二色,他所爱只有一人,那就是我们的母亲,芳和皇后。母后过世之后,父皇沉醉道家之说,几乎废弃六宫粉黛,怎么会有孩子。母后只生我兄弟二人,所以他便只得我们两个儿子。"
聂熙本来甚是不耐烦,听他口气沉重,渐渐有了不详之感,冷冷道:"这和父皇的死有关么?"
"自然有关。"聂暻脸色青白不定,凝思一会,字斟句酌道:"如果一个人......贵为天子,一辈子只钟情一人,却发现......发现......"
聂熙打了个哆嗦,听出了他言下的某种暗示,厉声说:"住嘴!胡说八道!住嘴!"
聂暻颤声道:"二弟,我没有胡说......你还记得英王么?他一直要拥立你的,你那吴王党的根基,最早也是来自英王一党。要不是英王死得早,只怕......"
聂熙自然记得。
英王聂苍穹是皇帝的堂弟,当之无愧一个"英"字,平生征战沙场从无败绩,而且智慧明达,文武双全,尤擅书法,一手灵飞经直如右军再世。时人私下都说,要不是他出生王族旁支,当年登基的未必是老皇帝。聂熙的兵法战阵之学,以及一身武功,小半来自老皇帝,多半还是这位皇叔教的。
聂暻道:"我从小很是仰慕苍穹皇叔,巴不得和他多多亲近,学得他一两分本事也是好的,可他从来只看得起你。小时候......我只道是你天分更好,所以皇叔喜欢你一些。后来......有人告发吴王党,扯出英王旧事,我......我就觉得不对。想必,父皇也这么想......"
聂熙心头犹如被一堵巨石狠狠压下,忍不住微微颤抖,忽然一把抓住他肩膀,咬牙森然道:"聂暻,你为了自己,竟然要侮辱地下的母亲么?你......还有良心没有?"
聂暻对着他杀气腾腾的眼睛,却毫无回避,嘶声道:"我要没有良心,为何不早就和你说明......二弟!"
聂熙喝道:"胡说!"
他冰冷痉挛的狠狠抓紧聂暻肩膀,竟要捏碎他的骨骼一般,双目似要喷出火来,颤声道:"聂暻,我早就说了,不会和你争什么......你可以杀了我......可你,你,竟然连母后也不放过--"
说到后面,心思一动,忽然一口血呕出。聂熙脸上一白,险些倒下,激烈地喘息着。
聂暻不忍看弟弟痛苦欲狂的眼睛,微微垂下双目,一咬牙,缓缓道:"算了。我胡说,算了。"
只要聂熙不这么难过,不管他把自己当什么人,都算了罢......
可聂熙疑心一起,只觉这万事万物无一可信,恍惚一会,抓着聂暻,吃力地说:"说完。你......你......"他强忍着脑中的晕眩不适,直直看着聂暻。那样子,倒像是一个屈死而不甘的亡魂。
聂暻心惊肉跳,只觉他的气色十分可怕,一把抱住聂熙,失声道:"二弟!"
聂熙定定神,缓慢而坚决地推开他,徐徐道:"你不是冤枉的么,说完。若我查明不是真的,就冲着你辱及母后,我不会留你性命。"
聂暻苦笑一声:"也罢。"他缓缓侧开头,不愿意对着聂熙的目光,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赌的机会了。再不能让聂熙的心顺过来,那就只好一辈子失去他。
也罢,不管这对于聂熙再狠,不管后果如何,势必一搏。
他想了又想,终于开口:"母后和英王自幼认识,本来就略微沾亲带故,那也罢了。当年父皇政务繁忙,有时不免冷落母后。英王不知如何......便与她......与她......总之,那一年英王经常寻些理由进宫。后来,大概母后心里后悔恐惧,自闭和芳斋,此事便不了了之。次年母后便生下了你。这事一直密不透风,何况母后和英王先后过世,越发不为人知了。直到前些年你我争夺权位,我虽然做了太子,毕竟你的实力也不容小看。是以,我府中有人想尽办法要找你毛病。也是他厉害,竟然从英王府管家处挖出这等惊天动地之事!那人如获至宝,立刻禀报于我。我闻讯大惊--"
聂熙一直咬着牙听他说话,此时再难忍耐,森然道:"所以你也如获至宝,立刻飞报父皇,对不对?"
聂暻定定看了他一会,眼中凄然之色一闪而过,苦笑道:"二弟,原来你心目中我是这样的人。"
他也不理会聂熙冰冷的目光,径自缓缓道:"我立刻杀了那人灭口。又星夜派人杀死那英王府的管家,灭掉一切证据。"
聂熙一震,忍不住盯了他一眼。
聂暻似乎猜出他心意,自嘲一笑:"你一定不信,是不是?呵呵,没关系。我虽然很想做皇帝,可我不想父皇伤心,更不想害死你。就这么简单......"
聂熙淡淡道:"若是如此,所有人证都没了,怎么父皇反倒知道此事。"
聂暻叹道:"父皇怕我们斗得太狠,难以控制局势,所以,他在太子府也一直有亲信暗中监视的。我虽然一力小心,并没能避过父皇的耳目。呵呵,二弟,你向来觉得我手段厉害,说起来,我什么都是他教的,可比父皇还是差了不少。"
聂熙身子一颤,默然不语。
他身为二皇子,何尝不明白父亲的为人。老皇帝英明刚毅,但也心计极重。两个皇子的府中,怕是都有密探的。
聂暻沉思一会,似乎完全回到了那可怕的一夜。
"那天,我才处置了几个知道机密的人。两个时辰之后,得父皇急诏,星夜入宫。他......立刻逼问我,我虽然支吾不应,你也知道父皇的手段为人。那一夜,芳和皇后留下的使女尽数被拘来痛打刑讯,终于被他问出真相。父皇听完,发呆良久,随即下令处死众女,连行刑的侍卫也一并杀了灭口。然后......他忽然呕了一口血,一时不能起身,惨白着脸出神一阵,忽然要我代他拟诏......我,我知道他想杀了你,赶紧跪下求情。他看着我不住地笑,然后忽然又呕血,那样子,我......我......知道他在伤心--他猜到我喜欢你,怪我不争气--我没法安慰他,只好不住叩头--"他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急促,微微颤抖。
聂熙晃了晃,咬牙道:"不......我不信......"父皇,向来最疼爱他的人,竟然执意要杀他么?怎么会,怎么可能!
聂暻一脸苍白,颤声道:"那一夜的事情,我这辈子再不愿回想。父皇恨母后背叛,不杀你不能息怒,我却决计不肯杀你......若说是我这不肖之子令他活活气死,那也没错。可我......本无此心......这些年,我一想到这事,心中便不得安宁。二弟,如今你逼我说出这事,我只盼,今后我们都忘记它,成不成?"
聂熙深深吸口长气,让烫热的头脑冷静一些,沉声道:"这么说,知情的人都死了,对罢?"
"是。被父皇都杀了。"
聂熙沉沉一笑:"既然如此,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话。聂暻,你向来巧言令色,没什么做不出--诽谤先皇母后,你也不见得不会--"
聂暻看着他冷峻无情的脸,心里犹如利刀捅过,闷了一会,居然静静一笑:"你不肯信这些事,不过是怕不是父皇的骨血,便再不能做吴王罢。二弟......呵呵......"这话温存无比,却带着隐约的峻厉和伤心。
聂熙面色煞白,目光凌厉,正要说什么,远处夜空中传来扑簌簌的飞鸟掠过之声,似乎一群鸟儿翩然而去。
竟然夜半惊动飞鸟......
聂熙神情微变,忽然俯身贴到地上听了一会,然后直起身子。
"有大队人马趁夜掩杀过来了。"
聂暻一怔,觉得这事古怪之极。他清楚聂熙的野战本事,从杜家庄出来,两人跑马虽快,路线却选择得十分诡异,要说凭杜家子弟的本事能追踪到聂熙,简直难以想象。那么,这半夜杀过来的追兵,又是怎么回事?
聂熙沉吟道:"蹄声极硬,用的马蹄铁怕是上好的流冰郡铁具......不好,这可能是永州提督司马延的人!"
他一边说一边撕下衣襟,叠得厚厚的四块,极快地动手包扎马蹄。聂暻一愣,随即明白,这是为了待会逃走时不要留下马蹄声。
聂暻皱眉不语。永州地方富庶,军备充足,骑兵装备堪称本朝第一,司马延帐下弓马之强在朝中声名极大。此人的妻子正是朱太傅之妹朱璇玑,和朱家来往密切,聂暻一直引以为忧。他之前扮作靳如铁微服出宫,一来想再看看聂熙,二来也打算暗中察看永州动向。如今聂熙说追兵像是永州骑兵,司马延为何能如此准确地找过来?
难道......杜家眼看情势不对,不知用何手段把消息捅给司马延了?可杜家怎么知道朝中局势,料定司马延反志坚决,还能这么快想到这借刀杀人之计?而且这群追兵竟然能识破聂熙的逃走路线......
聂熙包好马蹄,伏地又听一阵,眉峰越发皱紧,低声道:"来的不下千人,动作好快啊,怕是有高人带队......他们现在二十里外......上马,咱们快走!"
聂暻沉吟道:"跑马的响动很难遮盖,要不咱们躲起来?"
聂熙摇头:"不成,今夜风大,我怕他们找不到人,放火烧山--咱们一定得赶紧出去!"他见聂暻似有疑虑,沉沉一笑:"别急,他们真敢追上来,还有我。"
聂暻听出他言下杀气极重,心下一凛,跳上马。聂熙便坐在他身后,借着一点新月光晕,两人在黑黝黝的山间上疾驰。
狂奔中,聂熙把聂暻抱得极紧,靠着灵活的马术,并不走山道,专挑捷径。两人几乎在陡峭的山间追风逐电般跳跃狂奔。
一会儿悬崖高树在天,一会儿浮云明月在地。风声和树枝在脸边不断擦过,细碎的滚石在脚下滑过。
聂暻觉得身后这堵胸怀虽然瘦骨嶙峋,冷得像冰,却也刚勇强硬,带着无与伦比的强横气势,以及--毫不含糊的维护之意。
虽然处境凶危,聂暻忍不住无声微笑一下。
原来,危急关头,不管聂熙如何记恨如何不信,毕竟是要顾着他的。
转过一道山头,天际微白,前面隐约传来强硬清脆的马蹄声,似有滚滚铁骑涌来。
聂熙面色一变,陡然勒住马头,缓缓道:"前后夹击--看来司马延决心一击必杀!"
聂暻一惊,脑中转过无数个念头,他毕竟是一国之主,见事极快,立刻下了决定,随即道:"二弟,要不我们分头逃走。若都死在这里,我聂家血脉就此断绝......总得出去一个继承大统。"
说着,他一跃下马。
聂熙喝道:"你什么意思?"也跳下马来。
聂暻笑了笑:"二弟武勇绝伦,若是少了我的拖累,你仗着快马,或者能逃出去。"
他看着聂熙惊愕的眼神,笑吟吟揽过他的身子,在他脸上亲了亲:"我为了私情胡作非为,不是什么好皇帝。可我知道什么事情重要--不管你是聂苍穹的儿子,还是父皇后代,你都是我二弟。我若死了,你要好好对待这个天下!"说到后来,他眼中带上凛然之色,一字字便如金石掷地。
聂熙盯着他,脸色变了又变,咳了几声,胸膛激烈起伏,忽然一把抓起聂暻,狠狠扔到马上,喝道:"少胡说!抓紧时机,咱们冲!"
说着一跃上马,抱着聂暻,马头一拐,朝着左侧高坡冲去。
狂风更烈。
聂暻觉得聂熙的呼吸更冷了,只有紧紧禁锢着他的手臂还是那么强硬,襟怀烫热如火。
他说不出话,平生第一次,多少明白了弟弟的心。
一直猜不清楚,其实根本不需要猜的那颗心。
山坡陡峭难行,前后两路合围,追兵越来越近,借着黎明的天光,聂暻清清楚楚看到一个个枪尖在雪亮地发光,更有密密麻麻的弓箭手一步步逼近。弓马精良,果然是永州铁骑!
对方也看到了聂家兄弟,纷纷鼓噪起来,小心翼翼逼近。再走几十丈,只怕就要进入弓箭射程!
聂熙忽然跳下马,奋力推动山上巨石,骨碌碌一路砸了下去。就听惨号之声不绝,想是砸死了不少人。聂熙喝道:"快走!"纵身上马,又冲上一截高地。众骑兵惧怕滚石厉害,一时不敢进逼,胡乱放箭来射,毕竟以低就高,弓力难以到达。就这么一追一逃,缓缓逼近。小半个时辰之后,两人已经到了山顶。下面密密麻麻都是永州追兵。
聂暻放眼一看,云山杳然,前方十余丈平地之后,竟然是两道刀劈斧削般的绝壁傲然对屹,下面激流汹涌,乱石惊涛,腾起雪沫无数,如万壑雷霆沉沉炸响。
--这一下,分明退到了绝路!
他吸了口寒气,失声道:"二弟,你......"聂熙作战经验丰富,就算匆忙之中也不至于太看走眼,竟然选择一路退到这万丈悬崖之前,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可转而一想,聂暻竟然有些高兴起来。会和聂熙死在一起么?这倒是做梦也没想过的事情......也没什么不好罢。就是可惜那些雄心壮志,都要成灰了。
"皇兄,你莫担心。"聂熙微微一笑,深深郁郁的眼神凝视了聂暻一会,忽然低下头,在聂暻嘴唇上轻轻一吻。他的嘴冷得像冰雪,所触之处,却带来了一团火焰。
聂暻头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轰然一下炸响,眼前发黑,窒息了一阵才回过神过来,看到聂熙还在看着他,目光明亮犀利,犹如九天寒星。
他忽然清醒了一些,一把抓住聂熙的手,颤栗着大叫一声:"二弟......你想通了?"
聂熙双目微垂,避开他狂热的眼光,缓缓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待我如此,我--"
他略微踌躇,不肯再说什么,只是淡淡一笑,眼中闪过温存和悲伤。
聂暻险些又要楞住,全身微微发抖,什么都说不出,只能直直地看着他。
这一生,从未如此生机勃勃,从未如此欣喜如狂,即使身登帝位的那一天。
生生死死,那又如何?
一生只得一次,一生只醉一人。
聂熙一笑下马,轻咳几声,柔声道:"你抓紧缰绳,加速跑一段,到了崖边--跳过去!别怕,你的骑术没问题的,而且我会在崖边用掌力助你一程。"
聂暻大惊,没料到他竟然打的这个主意,只怕聂熙最初就是看好了可以利用断崖天险脱身,所以一路把追兵调度上山!这办法堪称惊世骇俗,也只有聂熙才敢如此冒险吧。
他忽然觉得不对,勒马沉声道:"我跳过去,你呢?"
脚下的喊杀声越来越近,朵朵枪尖映日,寒锋逼人。聂熙却视而不见,泰然笑道:"这马的脚力不错,要一次驮着两人飞越崖壁还是不够。不过我的轻功足够应付这点断崖,皇兄,别说了,快点!"
说着急掠到断崖边,双目凛然,又大喝一声:"快!"
聂暻匆忙中不及细想,只能选择相信聂熙,那马儿似乎知道危险,长嘶一声,踌躇不前。聂熙喝道:"用马刺!"聂暻点点头,狠狠一打马,马儿剧痛之下,陡然加速到了极限!
风声锐响,眼前景物飞快消失,断崖转眼到了面前。生死关头,聂暻心中却清醒得可怕,奋力一勒,骏马腾飞而起。
身后传来一声大喝,陡然风柱咆哮如雷,一道磅礴无比的大力汹涌而来,凌厉充沛,犹如江河澎湃,却是聂熙出掌相助。
聂暻一人一骑风驰电擎般跃入苍莽虚空,层层云雾如电倒退。
平生心事,陡然一起涌入心头。雄心,大业,战事,生死,钟情,伤痛......
刹那间,他不知道这是一时,还是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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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然大片翠绿逼到眼前,对面崖壁在望,聂暻奋力一夹马腹,骏马长嘶,铁蹄舒张,堪堪落到石壁之上!聂暻身子一震,随即坐稳,他呆了一下,一阵狂喜涌上心头,急忙勒马转身,大叫道:"二弟,我过来了,你也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