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暻淡淡一笑:"死不了。"不料才一扯动嘴角,哇地又是一口血吐出。李风奇大骇,忽然伸手来堵他的嘴,顿时沾了一手的血。聂暻双目一凛,李风奇知道失礼,硬着头皮连点聂暻几处大穴,总算给他定下血气,躬身道:"臣冒犯天颜,死罪。"只道这下一定十分棘手,不料聂暻竟然毫无反应,定睛一看,原来他已经昏迷过去。
李风奇看着沾满皇帝鲜血的手掌,一时说不出话来,定定神,连忙喝令太监再催一次太医,略一犹豫,又补一句:"皇帝得病是大事,叫太医不可声张。你们也一样,否则当庭斩杀。"众太监见他杀气腾腾,纷纷磕头不已,凛然遵命。
李风奇快刀斩乱麻一路吩咐下去,不多时殿中又安静下来,他怕天子有事,不敢远离,在庭前踱来踱去,无意中扫过聂暻惨白的脸,一阵心悸,只觉手上沾的血也烫得可怕,似乎可以烧灼起来。
聂暻昏昏沉沉醒来,觉得有人抱着自己的头。他轻轻叹口气,说:"二弟。"
"他死了。"有个温和冷淡的女子声音应道。
聂暻才说出口就觉得不对,这人身子柔软,只是手冷冰冰的,虽然这么亲密的姿态,还是有些淡薄的感觉。
他身子一动,慢慢睁开眼睛,看到朱若华寒星般的眼睛正深深凝视着他。原来已经置身寝殿。
听着朱若华那句话,聂暻略微茫然一下,竟然也不太伤心,大概是过了那一阵就麻木了,慢慢坐起来,问朱若华:"梓童怎么也知道吴王身亡。看来你身在宫禁,倒是很关心天下大事。"起身时候才觉得手上被仔细包扎过了,那些碎玉也不知去向。
朱若华盯着他的手看了看,微微一笑:"他一直戴着林原的扳指,如今既已玉碎,自然人亡。臣妾只是想不到陛下竟然情深一往,意欲相从于地下。"这话说得颇为大胆讥诮,似乎不打算留什么余地。
聂暻阴沉的双目凝视着朱若华,慢慢说:"皇后此言,有违妇德,如何做六宫之主。"
这话已经是极重了,朱若华却若无其事,一笑道:"不能做也要做。陛下宾天之后,再无先帝骨血,还需臣妾在聂氏远房宗室里面择立一人。到时候,臣妾岂止是六宫之主,垂帘听政,不妨做天下之主。"
聂暻早知不对,还是想诱她自己说出来,故意皱眉道:"皇后这是何意?想做反了?"
朱若华淡淡道:"陛下大限已到,这是天意,非臣妾之罪。"
聂暻哈哈一笑:"既然如此,何不刚才在朕昏睡时就了断性命?难道皇后忽然念及夫妻之情?"
朱若华双眸如水,凝注聂暻,一展颜间就是春风璀然,悠悠道:"这个自然。我对陛下之心,正如陛下对吴王之心。一般固执,一般难堪,也不枉你我夫妻一场。所以......还是要和陛下说说闲话,才好送陛下宾天。"
聂暻听着这句,一时沉默。朱若华的态度,大抵也是他对聂熙的痴迷招出来的,倒也怪不得什么。若他是朱后,只怕行事更加乖张。果然是一般固执,一般难堪......
只是,他政局上从不肯输,不管朱若华是他什么人,这恩怨纠葛孰是孰非,谁也别想从他手中夺取聂家天下。
于是沉沉一笑:"说说闲话么?怕是想逼得朕传诏择立吧。"
朱若华一怔,随即笑笑:"陛下果然聪明绝顶。不瞒你说,趁你晕迷之机,臣妾已经把内廷侍卫换过我家亲信了,没人会来营救陛下的,你还是听话的好。"她要太后当国,最好有皇帝遗诏,否则聂暻暴病身亡,国无储君,未免一场大乱,朱后的江山也坐不牢靠。更何况,择立之事如果交给朝中大臣商议,多半要立一年长亲王,太后垂帘便无从说起了。若有聂暻遗诏指定远房幼年王子,此事便顺当得多。
聂暻笑道:"朕若答应,梓童定会立下杀手。朕又何苦答应。你为何不肯矫诏?左右朕无法对证,诏书真假又有谁知道,是还有其他顾虑罢--皇后怕内阁诸大臣看出伪诏,引出乱局?你父亲谋反之事又不甚顺当,否则杀了那些不听话的大臣也好......现在这个选择倒是为难。"
朱若华沉默一会,现出杀气,徐徐起身道:"既然如此,那就怪不得臣妾了。"
她深深看了聂暻一会,眼波迷离如秋日的烟雨,温柔和残忍都在其中流转。
轻轻拍手,殿外走来两个力士。朱若华道:"服侍陛下宾天。"
那两个力士答应一声,恭恭敬敬走上来,一左一右困住聂暻,躬身道:"娘娘有旨,小奴们冒犯了。"他们两人手里拿着一段白绫,就待套上聂暻的脖子。
聂暻居然面不变色,摆手道:"稍等,朕有话要问皇后。"
朱若华笑道:"难道陛下忽然留恋红尘了?"
聂暻只是看了朱若华一眼:"弑君可是死罪,皇后。你不怕灭族?"
朱若华悠然说:"所有人都要压榨利用到底,然后废弃杀戮。你聂家的无情无耻,可称天下无双。家父功业太甚,陛下早晚要朱家灭族的,倒不如先下手为强。当年吴王若明白这一点,又何至于盲了双目、死于非命。英王聂苍穹若明白这一点,又何至于被芳和皇后一杯毒酒断送性命......"
聂暻猛然听她提起亡母,面色一变,喝道:"住嘴!"想不到朱若华竟然知道当年芳和后旧事。芳和皇后为了巩固丈夫权位,不惜用美色套住最武勇无敌的亲王,临死都不忘记亲手毒死情人,不给丈夫留下后患......连聂暻也是在老皇帝之后,慢慢追查出来当年的真相,朱若华竟然也刺探到了。看来,她为了夺位,只怕处心积虑了不知道多久。
朱若华笑吟吟看着他:"你害怕了?想必你一定不敢告诉聂熙。所以,不管吴王如何恨你,不信你......你也只好忍了。"
聂暻喝道:"住嘴!"
朱若华见他面色微变,忍不住大笑起来:"果然说中了。聂暻啊聂暻,有时候我还真有点可怜你--"
聂暻定定神,冷冷道:"皇后,你纵然杀了我,逃不过内阁诸大臣的追查,难当一死。你可要想好了。"
朱若华柔声道:"臣妾嫁给陛下这些年,早就生不如死。今日下了决断,不论是生是死,好过从前。"
她握住聂暻的袖管,深深嗅了一下他衣袖中的白梅暗香,悠然说:"我爱陛下一身清气,梅花风骨,皓月精神,一见不免忘情。想必林原当年也是如此。可惜......陛下一生只对得起一个人,对别的人,却全然辜负到底。所以--你既无情我便休。陛下,对不住了。"
朱若华放开聂暻的衣袖,笑盈盈退到一边,目光还是寒星一般冰冷而璀璨,静静一拂袖,那是一个带着杀气的手势。
两个力士正要勒紧聂暻脖子上的白绫,聂暻忽然发出一声响亮的呼啸。窗外不知何时,鬼魅般飞入一人,剑光如星驰电闪,两个力士哪里见过如此可怕的剑法,惊呼一声,砰然倒地气绝。
那人跪地道:"李风奇救驾来迟,让陛下受惊了,死罪。"他一身血淋淋的,不知道刚才干了什么。
聂暻淡淡点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李风奇,你武功可俊了不少。"他早就防着病重之时朱家父女会乘机发难,预先嘱咐李风奇挑精壮士兵埋伏防护,果然料个正着。
李风奇忙躬身道:"得陛下赏识,微臣敢不竭尽精诚!"
聂暻也不说什么,心里觉得这人升官之后倒是武功口才一并大长,果然很是上进,日后堪做大用。
李风奇见他态度怡然,也不知道有没有怪罪自己救驾来迟之事,于是又道:"朱后备下的人手,已经被臣带着兄弟们一路暗中干掉,特来复命!"
朱若华闻言面色大变,身子一晃,退了一步,半天哼了一声:"原来陛下还留了后手,怪不得一点不急。"
聂暻微微一笑:"是啊,只是想拖拖时间,好等李将军过来。顺便听听梓童到底在想什么。有些话,你不说,朕一辈子未必知道。"
朱若华面色煞白,凝思一会,居然也微笑道:"臣妾在想,陛下纵然一心除掉我在宫中人手,断然杀不干净,家父很快就会得知风声--"
随着她的话,聂暻听到禁宫外隐隐约约的呐喊呼叫声,遥远的火光照亮一壁夜空。
他缓缓站到窗前,负手而立,皱眉道:"朱太傅好快的消息。梓童,看来李将军果然能没杀干净你的人。想必你心里欢喜得很。"
朱若华点头道:"是啊,一旦家父在京师内城举兵,不免玉石俱焚,陛下就要和臣妾做一对同命鸳鸯了,思之十分可喜。"
聂暻淡淡哼了一声:"是么?朕就和你一赌,是玉石俱焚,还是朕取了令尊的人头!"
他霍然转身:"李风奇--"
李风奇一礼道:"微臣在!"
聂暻道:"速发信号,让派到朱太傅府的人按第三策行事。"
李风奇一震,略一犹豫,拱手缓缓道:"陛下,朱太傅固然大逆不道,当年追随先帝甚久,功勋卓著,又有拥立陛下之功。造反之事,固然罪不容诛,但如此处置朱太傅家人亲故,只怕群臣自危。"
聂暻皱眉,显然对他的废话有些不满,淡淡道:"传令吧。"如今朱家图穷匕见,朱太傅已经造反,废后也是朝夕之事,自然不必客气了。李风奇一个小小将官,仗着一点功劳,胆敢贸然逆拂龙鳞,为叛臣说话,也是聂暻今日事务烦杂,无心与他计较,否则少不了惩戒,
李风奇见他眼神冷酷,知道事情不可挽回,无言一礼,转身出去。
朱若华见李风奇出门时候神情沉重,心下一震,虽隐约明白,还是问:"聂暻,你要做什么?"话音刚落,窗外一道焰火冲天而起,想是李风奇发出了甚么信号。
聂暻淡淡道:"自古造反不成,都要诛九族的,你朱家不得例外。"
--朱若华说得不错,朱太傅威权太盛,他早晚要灭了朱家。可惜,就算聂暻忍得下朱太傅势力,朱太傅又怎么敢放心他?权臣与帝主,自古不得两全。今日之局,应该说聂朱两家都早有预料吧?
外面厮杀声越来越近,朱若华面色有些青白,咬牙说:"灭朱家九族?陛下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我爹早就控制了御林军,他会很快攻入皇宫--"
聂暻微微一笑:"皇后,他们攻得再狠,也进不来的。"
他慢慢勾起朱若华的下巴,轻轻吻一下她发白的嘴唇,近乎残忍地说:"皇后很聪明,可惜不懂带兵。你知道层层掌控之策么?"
朱若华被他嘴里带出的寒气吐到脸上,心里一阵不安,强顶道:"什么意思?"
聂暻柔声应道:"令尊控制了御林军统领,但我的人早已控制了御林军前卫队的队长。今日攻打皇宫,一定是前卫队为首。若是御林军大军有出动之意,队长便会立刻杀了统领......至于朱太傅,他会看到,全家老小百余口被李风奇的人绑到阵前--李风奇费劲安插人手到朱家,此时应该差不多管用了。到底是自尽谢罪以全家小,还是顽抗到底,夷灭九族,在于他一念之间。"
朱若华暗自打了个寒战,缓缓道:"若是我,定会一路攻入皇宫--因为,不管我爹是否投降,你不会留下朱家任何一人。"
聂暻叹道:"你倒是很明白朕,可惜朱太傅多半狠不下心。"
他说话一多,有些辛苦,轻轻咳了一声,目光却锐利如苍鹰,闪耀着血与火的颜色,微微一笑:"所以--你们输了。我经略多年,回京后更是煞费苦心,就等今日。"
经过中夜攻打午门的危局,朱太傅之乱被皇帝疾风暴雨般平息下去了。太傅的人头被李风奇亲手枭于阵前,余党当夜全部查抄,各大显贵纷纷牵扯下狱,等待刑部的处置。朱后被投入冷宫,对于她的审问和废后诏书,也在酝酿之中。
聂暻虽在大病之中,当此危急时分,少不得打起平生精神处置。他性格强硬,身子虽弱,行止竭力做得若无其事,群臣竟然不知皇帝病情危重。只有李风奇和负责治病的张太医心知事急,每日秘密入宫守护。聂暻甚是坚韧,纵然在张太医和李风奇面前也力持平淡。只是诸人近身侍奉,看得出情势不妙,心里都十分不安。
几乎在第四天,朝廷就得到了永州方面的加急军情文书,司马延得知朱太傅被杀,立刻举兵反叛,打出的旗号正是清君侧。这次却把斩杀朱太傅的李风奇作为了名义上的靶子。
消息传来,举朝大哗。要知道,永州铁骑天下闻名,司马延是朝中有数的猛将,如今聂熙失踪、林原病故,朝中罕有得意大将,要应付司马延之乱,颇有艰难。甚至有朝臣提出释放朱家长子,着其戴罪立功,与司马延谈判,平息叛乱。也有朝臣建议宽判从逆的各家大臣,尽快稳定人心,以便抽出力量对付永州兵变。但另有一派,以御史梅世勋为首,力主不对司马延做任何让步,除尽朱太傅余党。
聂暻静静听着各家大臣激辨不休,并不说什么,等群臣争了足足一日,聂暻道:"无妨,司马延的兵马一出永州,不足八百里必定生变,诸卿静待即可。"
群臣惊疑不定,但见皇帝神情镇定,一时不便说什么。果然,过七天便来了永州方向的细作密报,司马延已退兵回去。
原来,司马延一出永州,就遇到几路绿林豪强抄袭后方,永州失陷,粮草补给被一把火烧去十之八九。这几路兵马当初占山为王,都是永州铁骑手下败将,被赶得十分狼狈。此时却不知如何一起潜入永州,奇袭司马延,一举得手。司马延粮草一断,又顾及后方不稳,不敢恋栈,立刻提兵回击,这几彪悍匪却又风流云散,不知所终。
如此一来,司马延粮草尽去,军心不稳,本待劫掠附近州县。兵到丰水,却正中丰水守将杜见飞的埋伏。这杜见飞是兵法大师杜云鹤的侄子,弓马精熟,颇多奇计,当年攻打北戎时候从军,颇有战功,一路做到丰水守将。这次竟把司马延打得大败亏输。司马延退出丰水,待要绕道奇袭雾嵋关,半路为门客万锦勋所杀,余部四分五裂,流窜诸县。
群臣听了,又惊又喜。梅世勋到底聪明,猜到皇帝私下定然做了手脚,拱手贺道:"看来,是陛下英明,早有安排。所以胸有成竹。倒是臣等愚鲁了。"
聂暻听了,只是淡淡一笑:"这是诸州县守护得法,寡人何功之有。怎生好好褒奖杜见飞、万锦勋等人才是。"
李风奇却道:"其实,早在月前,陛下微服私访永州归来,此事就有安排。那几路绿林,正是陛下着微臣派人招安,此番果然见功。杜见飞、万锦勋之辈,也早已得到布置,是以应对得宜。只是陛下爱护诸臣,颇多褒奖臣下,却不肯自许英睿。"
他看着聂暻,想一想,又补上几句阿谀:"陛下仁慈宽厚,对臣下更是极好,堪称古今罕见的明君。有陛下主政,我朝洪福齐天,任什么风雨也能从容应付。"
这样一说,群臣无不感叹,又是一番歌功颂德。
聂暻眼看此人谀词滔滔不绝,分明是故意惹他讨厌,知道李风奇怕他腾出手就灭了朱太傅一党的九族,故意夸他仁厚,好让群臣拿话来套住皇帝。一个小小将领,一朝得志,竟然搞出如此之多的花样,聂暻心下好不窝火。
他病体不耐应付,便要梅世勋好生计划赏赐功臣之事,随即下令散朝。想一想,还是要李风奇留下,入宫议事。李风奇明知道皇帝要找他算帐,也不说什么,慢慢跟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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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暻回了崇光殿,见李风奇木着脸跟着,微微哼了一声,说:"李将军,近来你不但武功见长,口才也一发见长了,果然进步奇速。朕心甚慰。"
李风奇不能顶嘴,只好说:"臣都是为陛下着想。"
聂暻眼中闪过一道锐光,喃喃道:"倒是为朕着想得很--简直令人欢喜无比。"他忽然笑了笑,岔开话题:"李将军,朕记得你昔日是林原部下,更早之前,本是吴王聂熙派给林原的亲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