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醉酒?
我皱起眉头,这是军中的忌讳。
"主帅。"
我唤他,他抬起头。
看著我,自嘲地一笑。
"你看到了?"
"今日一战,我军......"
"你看到了?"
"......"
我不回答,看著他,他的眼神瞟向一旁的地图。
然後他开始笑,大笑不止,笑得无限空虚。
我仍旧不说话,静静地站在一旁。
良久,他又灌了一口酒,开口道,
"吴昊,你跟了我多久?"
"四年。"
"四年了吗?"
他自言自语,突然凌厉地眼神看向我,
我浑身一颤,被他针一般的视线钉在原地。
"十九年。"
"什......麽?"
"我跟了他十九年。"
他又笑了起来,一贯的自嘲,
"像个狗一样。"喝酒,还是喝酒,拼命地喝酒。
"什麽常胜将军,你们真的以为我是百战百胜?......哈哈!如果没有他,如果他不叫我赢。......就像今日,就像几天前。他扣住粮草,他在逼我。二十万人的命在他眼里算什麽?算草芥?还是粪土?不值一文!......边关失守,黎明百姓的生死,他不在乎。他在乎什麽?他是堂堂大秦的秋公子,他在乎什麽?"
他狠狠地灌酒,让自己醉,醉了就什麽都可以忘记。
屈辱,痛恨,什麽都可以。
我闭紧嘴巴,我也在心里恨那个人。
可是......可是......
你是恨他的吗?真的恨他吗?
为什麽抱著他的手臂那样用力?
是恨?还是怕失去?
为什麽落下的每一个吻都倾尽全部?
是恨?还是在证明那是你的东西?
这些,你能叫我视而不见?
为什麽你一遍遍烙下自己的印记?为什麽你怀里的赵伤秋,会那样伤心到带著痛苦去回应你?
是不是你们本末倒置?
到底谁才是该痛苦?谁才是该得意?
夜晚的凉风又一次地吹起。
边关的风好冷,没有家乡的温暖。
我离开主帐,却惊愕地看到了他。
赵伤秋的脸,在无垠的月光下清冷得如这晚风一般。
他没有看我,只是盯著里面烂醉如泥的人。
"你都听见了?"
我看著他,他冷傲的视线移过来。
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他用他比大漠的天空还要辽阔的眼睛看著我。
什麽也没说,他的眼中没有杂尘,亦如他的面无表情。
他转身走开,留给了我一个冷清的背影。
五天後的再一次攻城中,赵伤秋无故失踪。
兵退之後,我陪著朱凭羽一起站在长城上。
他面对著西北方的新街,是那战场上不败神话的男人眼中闪烁著光辉,
"吴昊,你知道我等了这一天等了多久?一年之後,或许不到一年,我就能打下新街。"
我看著他兴奋的拳头紧握发抖,却还是不解地开口,
"为什麽?以现在的我们,根本不可能接近它。即使再过五个一年,也不可能。"
他笑,万里的长风在他脚边乖乖地臣服。
"不,我会的,我会打下新街,甚至会打垮西辽。"
我深深地看著他,记得他此刻的话。
即使日後灵验之时,也没完全有明白。
他是用了什麽方法攻克新街,叫那个强大的西辽皇帝挫败。
可是我只知道,离开城墙的时候,他仍旧望著那无边的草原,漫漫接天。
"我等了十九年......"
狂风骤起,我猛然回头想去听清楚他被风吹散的声音。
乾坤颠倒,眼前却突然重叠了那晚赵伤秋离去的背影。
一年後,大军攻陷新街,收复关外三千沃土,质於西辽的赵伤秋被迎回。
秋声苑紫(四)赵桧
菩提本无树,何处惹尘埃?
"那是什麽?"
我怀里的孩子探出脑袋,他看著帘外拉著我的衣袖问道。
我听著那阵阵鞭笞抽搭在皮肉上的闷响,寻声望去,却见一个少年被吊在树上受刑。
"不过是罚那些不守规矩的下人而已。"
我重新把他拉进怀中,命令车夫继续前行。
可是他却不听我的话,跳下车子。
我吓了一跳,怕他是否受伤,连忙也下了车。
"他们为什麽打他?"
童稚的声音带著他习惯性的命令口吻。
我一笑,执起他小小的双手呵在掌心,生怕被这冬季的寒风给冻伤了。
"我的小少爷,他们在执行家法。......下人有做下人的规矩,做错了事是要受惩罚的。"
"他做错了什麽事?"
我的小少爷看去那树上吊著的少年,他已经浑身是血,裸露在寒风中的身体布满鞭痕。
"他的父母做错了事,所以他要替他们受罚。"
我毫不在意地说著,这种事经常会发生。已经不知道该说他们是有孝心还是愚蠢了。
"那为什麽不罚他的父母?"
"因为他的父亲害怕受罚逃跑了,母亲吓得掉进井里也淹死了。"
我矮下身去抱住他,在外面呆太长的时间是会生病的。
"好了我的少爷,赶快跟我回房里去吧。"
他却挣脱了我,转身跑向那棵树。
"少爷!"
我大惊,连忙追了过去。
行刑的人见了他都住了手,纷纷见礼。
"把他放下来。"
他命令道。
"不行!"
我制止他。
"为什麽?"
他回头看著我,表情不悦。
"这是家法,不能坏了规矩。"
我这样说的时候,那个已经半昏迷的少年抬起眼看我。
他似乎在笑,可是我又无法确定。
因为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实在看不出表情来,而且,这种情况下,他也没理由笑才对。
自己皮开肉绽,正常的人笑得出来吗?
我的小少爷挑了挑眉,不以为然地开口,
"那又怎样,我就要下他了。"
说著便叫下人松绑。
我无奈他的任性成惯,只得随了他的意。叫下人们给那少年抱扎好伤口,送去少爷的别院。
那时侯,我并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少年,竟是他此生的劫难。
夫人生下秋少爷後就去世了,他从小便由我带著。
教他礼教,教他习字。
我把他呵护得无微不至,生怕一点不顺心。
因为他与老爷父子见极少见面,所以大部分的时间里,都是跟著我长大。
少爷是个好孩子。尽管他任性,不听劝阻,却是极为懂事。
我守著他,把他好好保护著。
他三岁那年,一个衣杉破烂的疯癫老道前来度他,被我拒绝。
那老道说他是天命之相,可惜这命中注定却有浩劫,除非跟著他离开尘世,否则不会化去。
那个时候我并不明白这老道的疯话。直到後来想来,也许他所说的劫难,指的就是朱凭羽。
少爷对对朱凭羽极好,我从未见过他对哪个人这样好过。
为什麽会对他特别?为什麽是他?
仿佛那老道的疯话,仿佛是注定,仿佛是他就该掉进这劫数中。
少爷成日里与他形影不离,而那少年也是极为温顺地伴在左右。
可是我怎会看不出他眼中熊熊燃烧的火焰?
那不是感恩之情,那是仇恨。
对赵家的仇恨,对我的少爷的仇恨,深刻入骨。
也许这个世界上会有感你救命之恩的人,可是那个人绝对不会是他朱凭羽。
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狠绝,看到了野心,看到了报复。
我不止一次地劝告少爷放他离开赵家,可是那个人却从来不听。
他把他所有的一切都给了朱凭羽,也许到後来连个下场也没有。
我知道他听不进我的话,於是改向劝解另一个人。
那一晚他离开赵家,我在後花园为他饯行。
我敬他一杯酒,恭喜他终於得尝所愿,入朝为宦。
"希望你记得赵家对你的栽培,也记得少爷的恩情。"
我在点醒他,让他不要再妄想做什麽傻事。
可是他却笑了,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
"赵家与我有恩?我怎麽不记得?"
那双写满了对赵家的仇恨的视线射了过来,他的唇边带著恶毒的笑。
"你是说我要对一个害死我父母的人感恩?感谢他还留我一条命在是吗?笑话!"
我闻言他的固执叹了口气,没想到这麽多年来他还是没有忘记,
"那是他们自做的孽。"
"住口!"
他狠狠地瞪著我,像要把我撕成碎片。
"是,所有的人都该死,赵家是王法,是天!"
他笑得越发恐怖,让我不禁觉得自己已身在森罗殿上。
"从来是别人对不起你们赵家,只有赵家宽宏大量,放过我这个孽障。......赵伤秋,他多了不起,一句话就可以让身为下人的我做官,他很是了不起!......我是什麽?他养的狗,他的宠物?高兴了丢点骨头来哄一哄,不高兴了就一脚踹开!"
"你是这样想的?"
我吃惊地看著他,他冷笑,
"难道不是?"
难道是吗?
难道你心里就是这样看待少爷的吗?难道你看不见他看著你的眼神那麽伤感?
难道你真的不知道,他对你的感情?
狗?谁会养一只狗养十多年?谁会为了一只狗,让从不低头的他去肯求皇上?
原来......原来你竟是这样认为他。
我冷冷地看著他,看到他不自觉地生气。
"你是什麽意思?"
我会有什麽意思?我不过是他的礼教师父,我又有什麽权利管制你们?
我笑了起来,为什麽这二人偏要忽视对方再明显不过的心意?为什麽他们可以视而不见?
我摇头离去,并没有给朱凭羽答案。
除非他自己承认,否则他永远会认为对方是欺骗。
为什麽不相信?是因为有仇恨这个借口,就可以说服自己去变得残忍?
还是怕什麽,怕受伤的会是自己所以要先去伤害对方?
为什麽即使这样还要义无返顾地去爱著他?
我想起我骄傲而又任性的少爷,我想起朱凭羽阴狠的眼神和冷酷的笑容。
孽,真的是孽。
秋声苑紫(五)芳卿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芳卿,从今以後,你要好生伺候清寒。"
"......就像残雪一样。"
......
"这是谁的墓?"
清寒看著我燃上三柱香置於碑前,也蹲下身子,帮忙摆放祭品。
"不知道。"
我没有抬眼看他,手下仍旧忙个不停。
"不知道?"
他一定奇怪,不知道是谁还会来祭奠。
我看著黄纸越烧越旺,沈浸在了回忆。
谁的墓,是啊,是谁的墓啊?
建造这个墓的人,可还记得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睡在这冰冷的墓棺中?
"他没有名分,他什麽也没有。"
我看向清寒,看著他清秀的面孔却不是我熟悉的冷豔。他清爽的气质,不是我熟悉的,潮湿的一如冰雪化後的洁白。
你不是他,你不是残雪。
"残雪,他是将军最爱的人。最爱的,曾经。"
第一次见到他时,将军也是这样说的。
他说,芳卿,从今以後,你要好生伺候残雪。
一个漂亮而又冷漠的人,那是我熟悉的残雪。
不善言谈,不善於表达自己的内心。
即使多麽高兴,即使有多麽难过,他也从来是淡淡地沈默著。
可是即使如此,那个人还是爱他。
从将军看著他的眼神中,已经再明显不过地告诉了我们这些下人,他的特别的位置,在一个人的心中。
那样温柔的将军,我是第一次看到。
温柔地用他的心去爱一个人,去包容一个人。
我想,将军一定很爱他吧。
我想,他一定很特别吧。
将军总是要把他放在身边,随身带著。
恨不得把他放进衣袖里,哪也要在一起。
似乎是只要看见他,即使是突然想见他,只要一抬眼就可以看到。
将军就会觉得安心,仿佛是怕他突然消失不见一般,要随时确定。
无时无刻地看著他,尽管他不爱说话,他总是那麽冷淡。
可是即使是静静地看著他也好,只看著他,将军的眼神都会温柔起来。
每当打雷的时候,残雪就会像一个小孩子一样躲进我的屋子。
只有此刻,不善言谈的他才会跟我一起聊天到深夜。
一直到雷声远了,才会安静地睡著。
残雪说他怕雷,雷声很闷很低,让人不舒服。
将军却喜欢打雷。
因为这样,那个人便会主动躲进他的怀里。
即使从来不说,我也知道,残雪其实是觉得幸福的。
他从来就没说过喜欢将军,可我仍然知道他有多爱他。
爱到即使是最後一眼,也要拼命回来见到他。
这样地深,这样地心疼。
也许将军,也是爱著他的吧。
我曾以为他会永远爱著残雪,我曾以为,是的我曾以为,这世间,真的有不渝的爱,不变的心。
喜欢看著他的将军让我相信了这点,带著清寒回来的将军又让我相信,原来这世上,根本没有永恒。
爱是什麽?你爱他爱到什麽程度才算爱得真诚?
可是这份感情是否在时间面前也同样苍白无力?也要被磨灭,也会被忘记?
曾经,你为了他不惜与当朝太宰反目。从那些人手中救下他的你,让我以为是个英雄。
可是当赵伤秋把人带走的时候,你为什麽却沈默了?
你为什麽不去把他夺回来?像从前一样,而不是这样无力地如同我这个弱女子。
原来,你也是畏惧强权。
原来,比起自己的荣华富贵,他根本毫无价值。
你没有去救他,直到他自己回来,在你的怀中,永远闭上了眼睛。
将军,大秦朝伟大的将军大人!
你连自己心爱的人都救不了,你还能救谁?
江山?皇上?还是这天下的人?
我哭著跪在他的面前,求他醒来,可是他的眼睛已经再也看不去任何东西。
将军没有哭,只是抱著他冰冷的尸体,跪在雪中。
那一天的雪好大,下了好久。
将军就一直这样抱著他,仿佛已经变成了石头。
我以为,那个人会爱他一生一世。
我以为,终此一生,他都不会再爱上任何人。
我以为,你应该只是替身。
可是为什麽?为什麽清寒你一点也不像他?
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表情,气质,性格,行为,一举一动,一笑一颦......
没有,没有一个地方像我熟悉的残雪。
一点也没有。
为什麽将军看著你的眼神却一如既往地似曾相识?为什麽枕在你怀里的人,更多了份不舍,伤痛,还有依恋......
为什麽他可以忘了残雪?为什麽残雪却要为他含恨九泉?
什麽誓言,什麽承诺,什麽永远不变!
全部都是这般的荒诞可笑!
根本就不可能做到,根本就,不可能,兑现......
那麽清寒,现在的你又算什麽?
像当年的他一样。是第二个残雪?还是第一个清寒?
有朝一日,为了他爱了,恨了,哭了,最後心碎而死。
可是到头来,到了最後,他又会为你做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