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声苑紫————杨朔
杨朔  发于:2008年11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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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他真挚的眼神,笑了。

不能没有我?多麽的感动,我是不是应该感激他的恩舍,跪在地上再像从前一样去膜拜他,去奉敬他?

这个年轻的皇帝,他还有什麽不能?

不能的只是,他死了,我也不会再继续留在这里。

 

那个与我有酒同醉的莫逆之交,偕看红尘,笑谈到老。

我以为一辈子就会这样,我以为,人生会有永远。

人生得一知己,足以,我还有何可求?

子期死,伯牙毁琴以祭之。

而今,这世上知我之人已经不在。荣华富贵,还要来有何用?

"臣心意以决,望皇上成全。"

他深吸一口气,没想到诚心诚意,也无法挽回我离去之心。

"好,好,好,"

他连说了三声好,苦笑,

"......你走吧,朕,准了。"

"谢皇上。"我伏地深深叩首,算是别我们君臣多年之情。

从此一别,各自珍重。

"皇上,臣还有一言,做为临别谏於皇上。"

"说。"

"您已是这江山真正的主人,还望善待这片天下。"

我再次叩头,起身,没有看他,转身离去。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算命的说我是"皇图霸业谈笑中",生就是达官贵人命,他日必定飞黄腾达。

我也一直这麽认为,不论是家势还是才学,我永远也不会被埋没。

後来,我把这首诗的後半句赠给了另一个人。也许,我们都是如此,"不胜今宵一场醉" 。

所以当我金榜提名之时,我并不惊讶。

因为我知道自己一定会高中,因为我知道这位新登基的孝慧皇帝需要我。

朝臣们说我自大高傲,可是他们除了那张嘴,别无他有。

我学的是屠龙术,是治国道。若非真的有这本事,若非真的能辅佐圣主,我又怎敢在这金阶之上妄下狂言?

所以这些文武官员,在我眼中,统统不过是一堆丫雀。

 

那个时候,只有朱凭羽一人什麽也没有说。

他的视线似乎是永远长在了大理石的地面上,拔不下来。

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个总是低著头站在最末手的人,竟会成为日後赫赫有名的"飞将军"。

然而这些於现在的我并不相干,相干的只有我头上的一国之君,还有他身旁,半卷席帘之後的那个身影。

 

在长京,你除了要知道皇上,还要知道一个人。

他不是朝中官宦,也并非皇亲过戚。他不司任何一职,却在庙堂行走自如。他没有任何官衔,却有比新君更大的权利。

那个人的名字叫做赵伤秋,是当朝太宰的长子。

他曾是先朝太子的儿时玩伴,受先皇赏识。於是赵家一再蒙受皇恩,赵丙辛更是由原来的太子太傅之职容升为左丞相位及大司空。这些,不得不说是因为赵伤秋而带来的荣誉。

可是为什麽先皇如此宠爱与他?即使太子死後,他的权利也只有增无减。

他不愿做官,先皇给他比任何官员都要大的权利。

这些没有人知道,也许赵伤秋自己都不会知道。

可是那有什麽关系?至少他拥有的够多,他掌控的够多,以至於新君的权利也被他架空。

 

年轻的孝慧皇帝只有十四岁,他登基不过半年,手中无有实权。

可是我知道他绝对不会甘心就此活在那个人的阴影之中,他不会甘心,他不是个傀儡。所以他一定会起用我,我敢肯定。

我下了重金的一场豪赌,赢得非常漂亮。

那个时候新君的笑容高深莫测,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他是大秦的真命天子。

我受恩进军机处,参议军国重事。

我伏地叩谢皇恩,再次抬头。龙椅之後的帘幕被风吹动,空空如也。赵伤秋已经离开,不知何时。

 

他的存在,是殷王朝的畸形产物。所以他的消失,也一定会以一种畸形的方式。

那种傲视一切的高贵到了无庸置疑的地步,它吸引著至高者的视线无法错开。

於是慧帝的笑容里,多了份期待。

他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的手段。他是会真正掌控天下,所以天下万物,是的只要他想要,一定会得到。

只是到头来你们毕竟谁都没有得到。或者说,曾经有个人确实地拥有过,只是曾经。

 

秋声苑紫(三)吴昊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还有十天。"

他盯著眼前无边无际的草原,自言自语地说著。  

还有十天。

是啊,只要再等十天,粮草和大军,就会赶来吧。

可是我们是否还能等到十天?

我也看著草场,漫漫无际仿佛与天空相连。

十天,长京里歌舞快活,这里不知要有多少人会无法生还。

他们或许再也回不了家了,他们的妻子、孩子、父母,等到的,或许连具尸体也没有。

十天,难熬地就像十年。

"吴昊,西辽的骑兵就在那里,"他手指向西北方的某一个,在这漫天黄草掩没下的地方。

我知道,那里是新街,是被契丹人称为"战车"的城池。

它坚不可摧,固若金汤。它易守难攻。它的面前一马平川,直视长城。

"它离我们只有三十里,三十里,快的话两天就可赶到。可是我们呢?"他自嘲地一笑,"二十万粮尽水绝对四十万彪悍的骑兵,你认为我们能赢的把握是多少?"

我哑口无言地看著他。

我很想说我们也许能成为历史上又一个创造以少胜多这种奇迹的军队,我想说,也许我们能赢。

也许,只有也许了,我们除了绝望,竟只剩下了也许。

"他不愿意发兵,他等著看我的笑话。"他握进缰绳,骨节被大力的积压捏得发白,"他把二十万人的生死当作儿戏......"

我觉得那一刻他似乎在哭,因为风声很悲哀。

我似乎看到了不久一後,这里的黄草会被鲜血染红。

那一刻,我恨透了赵伤秋;那一刻,我发誓自己一定要赢下这场丈。

战场上的常胜将军面对著这有可能成为他的归宿的草原,默默地一笑。

他说,吴昊,我们不会输,我们怎能输。

 

我知道他的话应验了。

第二天,没有任何的消息,压粮的队伍来到。

士兵们几乎欢快地以为已经打了胜仗,他们是看到希望了,他们可以不用饿死。

我不知道他究竟用了什麽方法,使原本期限为十天的粮草在第二天就及时送到。可是我知道他一定向赵伤秋妥协了,他出卖了自己的意愿。

 

是夜,中军帐中召开会议,他摊开地图,与各个将军讨论作战。

我看著勾来画去的手指,在地图上挥舞不断。那似一道道牵引,决定著二十万人的命运。

一马平川的晖阳古道,面对不可战胜的"战车",我们要如何取胜?

突袭是绝对不可以,因为之间没有任何可以隐蔽的场所,太容易被发觉。

那麽诈降呢?或是引敌人来主动出击?可是那无疑都是自撅死路。

众人讨论来讨论去,没有一个主意。

他依旧不言语,盯著地图,听耳边糟乱的争议。

我看著他,静静等待他的最後抉择。

众人也开始安静下来,等待他。

"只守不攻。"

他的声音平稳坚定地充斥著军帐,所有人都惊讶的看著他。

只守不攻?

这是下下之策,就等於坐以待毙,等著挨打。

怎样守?面对敌人的四十万铁蹄,如何守?

"我们赢不了。"

他锐利的视线扫射所有人的脸,他们无不心虚,知道没有人敢自诩胜利。

胜利是属於他的,他的眼神这样告诉我。

众人都离去後,他对我说,他在等赢的机会,也许要花上很多年。

我不解地看著他,他笑容疲惫。

我相信你,你是大秦的常胜将军。

我这样对他说,尽管我不知道他要用什麽手段来带给我们胜利。可是这里的每一个都相信他,因为我们知道,他一定会赢。

他说谢谢,然後示意我可以离开。

 

几天後,西辽来袭。

我冲进帐中禀报的时候,他正在看朝中发来的坻报。手下一抖,折子跌落在地。

"升帐!叫左翼的袁将军暂且抵挡,其他人都给我叫来!"

我应了声,连忙跑去传达命令。

等我们所有人都赶到帐中,他已配好了铠甲。

首先是询问军情,然而每听到一次汇报,他的脸色就会凝重一分。

敌人出动三十万人,正打算攻陷玉门关。

"敌将有谁?"

"白番。"

他闻言一怔,"耶律元基派用他?"

"是的。"

"我们能用多少人?"

我想了想,回答道,"十五万。"

十五万,而敌人是我们的两倍。

何况,还有一个白番。

他的拳头沈沈地砸在桌案上,呼吸也极为低沈。

"命令弩手全部上阵,对著他们的脑袋,谁上来就干掉谁。......吴昊,我给你五千人,你......给我截住他们。"

众人闻言异常震惊地看著我,而他只是用手指在玉门关处来回摩挲。

我知道这是死命令,我知道他的目的,也知道,这五千人有去无回。

我看著他的手指有节奏地在上面敲击,点了点头。

"莫将领命!"

我抱剑施礼,然後转头离去。

 

五千人的出关是一个问题。外面的敌人在拼命的攻城,显然不能打开城门。

我站在城墙上,看著眼下曲折的回角。

这里是玉门关最陡的地方,由於山体的迂回和狭小,在建造的时候加厚城墙使其平整。

所以他更像是拐角楼,长城的死胡同。

它的名字就叫做"龙回头",像是把长城生生地在这里折成一个狭缝。

因为难以攀越,所以这附近几乎没有敌人。

我命人放下绳索,从这里下去。

 

五千人从狭小的"龙回头"滑下来,需要时间。而我相信城墙上守卫的士兵会给我充足的时间不被发觉。

这里每个人的铠甲因为过重而都卸下,他们看来极为脆弱,不堪一击。可是我却需要他们来改变这场丈的胜败。

我需要他们,朱凭羽也需要。

我给了他们每人一条绳索,一只马钩。除此之外,他们还有弓弩。

"我们的任务是阻止骑兵,那些已经上城的士兵不要管。"

我对他们说,"这也许很残酷,你们要面对的是三十万铁骑,无论速度还是人数,我们都占不了上风。"

五千人的脸上带著沈静,他们看著手里的武器,默不作声。

"想想家里的人吧,他们会为了你们骄傲的。"

我只能这样安慰他们,同时,也安慰我自己。

我想起了远在故乡的爹娘,想起了我早亡的兄长。他死的时候,是否和我一样想到了这些?

 

随著我一声令下,五千人扑向了前面黑压压的骑兵。

这是死任务,必须拦住他们。

因为我们的身後是玉门关,而玉门关的後面,是我们要保护的人。

所有的人都杀红了眼睛,鲜血令他们疯狂。

敌人的血,同伴的血,自己的血,它们在叫嚣著呼唤杀戮。

这个战场,我们全是疯子。

 

其间,我看到了倒下去的同伴。

有一个还是孩子,他很年轻,可是他的半个身子却不见了踪影,他无法回家了。

 

我感到顿器刺进後背,疼痛使我转身看去凶器的主人。

然而那一刻,我清楚地听见死亡的声音如此接近,我听见它的脚步声清晰地胜过战场上的撕杀。

 

白番的剑离我的脖颈只有一个拳头的距离,视线里,他唯一露在层层包裹外的一双眼睛冰冷而麻木。

可是就在那只剑挥下去的时候,剑端掉落在地。断裂的剑口擦著我的脖子过去。

白番盯著剑口平整的裂痕看得出神,紧接著,他的视线滑去了另一边。

 

我不知道那支军队从何而来,但是他们是我们的救星,玉门关之围得解。

马上的男子极为突兀,他没有一片一甲,手中的弓箭拉开来告诉著白番那一箭出自谁手。

他漂亮得像大漠落日的烟华,眉宇间那种高傲的神色令人厌恶自己的渺小的卑微。

冷笑,蔑视,还有绝对的不可抗拒在那双眼中化开。

白番看著他,眼神带著笑意。

他命三军退兵,就这样戏剧化地结束了我们拼了命的苦战。

 

那一刻,我想冲过去揍他。

他知不知道,我们有多少人死了?那个孩子,他还是个孩子就已经再也不能回家,再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他把我们当成什麽?

我们的命,我们的努力,我们的所有的一切在他眼底不值一文。

他高高在上瞧不起脚下苍生,他的眼神轻易揭穿了我们的无力和弱小。

 

我恨他,那一天,我见到了这个我要去恨一辈子的人。

他的名字是赵伤秋,大秦朝的秋公子。

 

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

战後收拾残局,负责整编的亲兵来报,守城的左翼军全军覆没。而我带去的那五千人,也只有不到一百人回来。

这样残酷的丈还是头一次打,曾经在那个人的麾下,只有彻彻底底的赢,从没有这样窝囊过。

我清点了一下剩余的将士,夕日里一起喝酒的脸孔有很多已经再也不见。

我在他们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表情。

一样是恼怒,一样是悲愤。

究竟为什麽我们会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有谁能告诉我。

 

下达完解令,我回转自己的帐篷休息。

然而在路过中军帐篷的时候,我却停了下来。

我想到了那个一脸高傲的讨厌的人,是的,我想到了他。

我在想主帅如何招待他,是狗腿般的奉承,还是冷绝地无视他的存在。

他会怎麽做?

我太好奇。

如果人没有好奇,会躲过很多事。

很多事,你可以永远也不用知道。

例如现在,透过那微起的狭缝,我看到了此生我最不敢相信的一幕。

我的脚像定在了地上,明明想狼狈地逃开,却动弹不得。

一幕幕清晰地映进眼中。

狂热的吻,狂热的拥抱。

他的狂热通过这种透不过气的交缠传达给怀里的人。

没有怜惜,没有温存。

可是......可是......

 

我终於可以挪动脚步,便逃命一般的落荒而去。

为什麽要我看到这一幕?为什麽要打破我对你的幻想?

我跌倒在地,用双手紧攥著拳头拼命地揣打地面。喝饱了血的泥土被我震荡摔在空中。

双手很疼,可是更疼的是我的心。

你是这样的人吗?你是吗?

为何我曾经认识的你是战场上叱吒风云的英雄?为何我记忆中的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儿?

沙场,铁马,金革......

撕杀,倒下,流血,黄沙......

你笑敖疆场,你的剑染满了敌人的血。

你是英雄,是我们崇拜的英雄。

可是,为什麽,要我看到,你那样的丑态?

原来,原来,那提前运来的粮草,那及时增援的兵队,就是这麽回事。

将军!主帅!!朱凭羽!!!

你太令我失望,你令所有崇拜你的人失望。

 

入夜的时候,我不情愿地说服自己去他的帐中汇报情况。

掀开帐帘,脚边滚来的,是空的酒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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