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声苑紫————杨朔
杨朔  发于:2008年11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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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生我的时候是在深秋。

萧落满院的枯叶中,梧桐树下的母亲,在父亲的怀里,安静地死去。

於是父亲为我取名伤秋,来纪念他死去的爱人。

也许这样,就是他用来缅怀过去、思念母亲的最大限度了。

即使曾经爱得如何难舍难分,到了最後,也不过是对著满院的梧桐树,稍稍忆起了曾经,也有过那麽一个人,自己如何地爱过。

 

伤秋......

也许这个名字,已经注定了我此生,再无欢喜,只剩悲凉。

 

一.伶香

一梦忽见山谷红,寂寞庭院锁清秋。

 

十七岁时父亲被抓去顶替县太爷的儿子服役。之後,家里的地也被霸了。

母亲带著我和弟弟沿路乞讨到了京城。在我们以为快要饿死的时候,朱允出现了。

他是将军府的管家,他愿出二十两银子买下我。

那不是笔小数目,而且我也不值二十两。

母亲磕头谢他,拉著我的手,叫我好好听话,干活勤快点,少嚼舌根。

就这样,我被买进了将军府。

那之後,我再未见过母亲和弟弟。

 

将军府的别院里,住著一位秋公子。从我被买进来的第一日起,便专门伺候他的起居。

我不归属任何人管,直接听从於朱允。

然而在这个别院里,是绝对不准任何人踏入的。

我只记得朱允对我说过,一定要细心地好好照料那位秋公子。

为什麽呢?他对将军很重要吗?可是如果真的是很重要的话,为何又要把他一个人关在这里呢?

我不明白,也不敢问。

不知道又如何?我只是个下人,是个婢女。就算什麽都知道又能怎样?

在这个种满枫树的院子里,我们主仆二人生活得平静。

 

他是我见过最美丽的人,也是最冷漠的一个。

他活得如行尸走肉,仿佛这一生的意义,也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已。

什麽也不去想,什麽也不在乎。

如果此刻有人在他面前残忍地被杀死,我想,那平静的眼波也不会起一丝波澜。

他成日里坐在枫叶林中,对著天边偶尔飘过的几片浮云,只是看著,用那双漂亮的,却毫无一丝生气的眼睛。

我并不觉得寂寞,尽管他从未跟我说过话,甚至连看我一眼都没有过。

可是这样的平静,这样的安心却是绝无仅有。

即使不看我,漠视我,也没有关系。

至少,我还可以静静地待在他身旁。

 

我喜欢看著他坐在枫叶林中,天地万物,再没有东西比他更美,更加高贵。

他看著天空,我看著他,在永远和平静的静谧中,时间匆匆滑过,也不怜惜。

我想,如果能这样一辈子,该有多好。

 

梅雨节的时候,天总是阴沈得让人透不过气。

那几天连下了好几阵雨,大的小的,总是洋洋洒洒,没见过放晴。

他突然病倒,没有任何预兆。

我守在他身边一连几日,不见好转。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变得透明。身体冰凉到不管我加多少件衣物、多少床棉被包裹住他还是没有变得温暖。

你不能死,你千万不能有事。

我把他抱在怀里,尽量用自己的体温给他取暖。

一定要去请大夫,是的我知道,再这样下去他一定会死。

可是我不能出去,就像外面的人不被允许进来一样。凡是坏了规矩的下人,都要被乱棍打死。

我细细地为他抚去额前的头发,看著他沈睡过去的平静容颜,我咬了咬牙。

就算会被打死,我也一定要救你。

 

我偷偷地出了别院,本想趁人不注意从花园穿过,跑出府去。可是因为我对府中并不熟悉,很快地就被家丁抓住。

"你是什麽人?"问我的人就是买我进来的大总管朱允。

我自嘲地一笑。这也无怪,当初我被买来後就直接住进别院伺候公子,他又怎还会记得?

我不知道他是否会命人把我拖出去打死,可是现在我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来考虑自己的安危。

我的公子,那个人,他还在等我。所以我一定要请大夫回去。

我跪在朱允面前,开口求他,

"大总管,我是伶香,您不记得了吗?"

他仔细地看著我,似乎在脑中努力地思索关於我的记忆。

"您不记得当年被买进府照顾秋公子的丫鬟了吗?"

闻我此言,他的眼神明显一抖,脸色变得苍白。

"你......你怎麽出来了?"他恼怒不已,"我不是说过不准出来的吗?!"

我又伏地磕了个头,眼泪已经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大总管,公子病了,快去请个大夫吧。"

他听後一怔,一时间有些拿不定主意。

我不知道他还在犹豫什麽,那个人此刻正在痛苦不已,还有什麽要犹豫?

 

"发生了什麽事?"

一声浑厚的声音传来,我猛然回头看去,却见一名男子。

他剑眉星目,英俊非常。白面有须,更显其英气逼人。

他站在不远处看向这里,眉头微皱,似乎是不满我们刚才打搅到他的雅兴。

他的身旁还站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略有些惊讶地也看著这边。

"没事的,不过是个小丫鬟吵事,我这就叫他们把人带走。"朱允说著叫身边的家丁过来拉我。

我猜到此人大概就是将军,虽然我从未见过,不过凭他朱允恭敬的口气和要急著带我离开这点,他准错不了。

於是我奋力甩开那些人的钳制,几步并到将军跟前,跪下来连声说道,

"将军大人,请快叫大夫吧,公子,他......他病了......"

"公子?"将军不解地皱起了眉。此时身後的朱允已不知为何爆喝了起来,

"伶香!不许胡说!"

"我没有胡说!"我不去理会他,此时那些家丁已再度拥上前来拉开我,"公子真的病了,求您......求您救救他吧!"

将军仍旧沈浸在思绪中,仿佛不知道我说的公子是何许人。

我努力挣扎,他们却拉得更紧。

如果将军不肯帮我的话,那麽公子就真的......

"大人!您不记得公子了吗?哪个别院呢?你不许任何人踏入的别院。......枫叶荻花,秋声苑紫......"

我不知道这句诗究竟代表了什麽,我只记得,当初朱允在带我进府的时候,对著那别院的斑落墙壁,喃喃自语这句诗。

那时候他的背影,悲凉无比。

你是不是也知道呢?也明白其中的意思?

然而我的话见效了。

他听後怔住了,似乎是著了魔一般,又像是我的话有了法术,生生地勾走了他的魂魄。

"......枫叶荻花,秋声苑紫......"

他自言自语著,所有人都停了下来,呆呆地看著他没有焦距的眼神。

我知道此时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万不可放过。

"大人!公子他病的很重,请快些叫大夫来吧。"

"他病得很重?"他似乎是在呓语,眼神中充满悲伤,"是啊,他病了。......去叫大夫吧......看看他的情况。"

他对朱允说著,随即转身离开了。

那个时候,他似乎瞬间变了一个人。没有了先前的萧杀之气,却多了一份沧桑。

我回头看著朱允,他的脸上也是悲恸。湿润的液体在眼眶里打转,叫他的眼睛看去闪烁不定。

那个清秀的少年看了看我,又回头看了看走远了的将军,也跟了过去。

 

回到别院的时候,大夫已经请来。

他看了脉,开了方子。只说公子身体虚弱,需要慢慢条理。

那些药很快就有人抓了送过来,我熬好後让他服下。就这样喝了几日,他开始渐渐好转。

可以下床的时候,我就扶著他到院中去看浮云。

他依旧只对著天上的浮云,仿佛那才是更真实的存在。

我有时会想,他其实早就已经死了。活在这世上的,不过是个肉块罢了。

 

那之後,将军出现了。

 

一席如雪的白衣,松散在背後的绸缎般的长发。

他坐在枫叶林中,蓝天白日下,似这深秋的一片落叶。

这一切,刺痛了将军的眼睛。那里面是迷蒙的水雾,和深深的,深深的痛楚。

"秋......"

他轻声地唤著,声音中是哽咽,是颤抖。

 

那二人明明是这般近地面对著,近到只要跨出一步就可碰触到彼此。然而那一刻,我却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被西下的残阳拉得好长,好远。远到不管将军如何地奔跑,都还是无法追上天边那抹消逝的浮云。

御封的军中第一智将,战场上令无数敌人闻风丧胆的朱凭羽。

这样的人,不管他如何地柔声哄诱、怜惜相待,或是粗暴地打骂、冷嘲热讽,都换不来那人的一丝青睬。

哪怕只有一眼,也都吝於施舍。

我想,这天下间,能够如此完全无视於将军的,就只此一人了。

 

自那以後,将军每日都会来别院,不厌其烦地与公子说话。他会说很多很多的话,试图把那个人的注意从天边的浮云重新拉回自己身上。

然而,每次都是相同的徒劳,沮丧离去。或是如今日一般,愤怒地扳过他的肩膀,强逼他看著自己。

只有在这个时候,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才会停留在将军的脸上。那样轻柔,没有任何痕迹。又悄然地离去,重新回到那抹霞云上。

将军的脸上是锥刺般的疼痛,和碎在了风中,千片、万片的心。

仿佛方才停滞在脸上的不是视线,而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剑刃,狠狠地刺下去,直至心底。

他紧抱住那个选择永远漠视去他的人,紧紧地抱在怀里,埋首在那白玉般的颈项间低声呜咽。

这个在沙场上叱吒风云的人物,如今,仿若虔诚的信徒,拜倒在他的神明的脚下。而他的神明,却选择了无视。

 

"秋......你看著我,我求你看著我......"

将军的声音吹散在风中,泣不成声。

在晚风的萧萧瑟瑟中,我依旧没有听到,自那唇中传出的只字片语,哪怕是一声叹息。

 

我静静地立在廊後,看那袂白衣,翩在风中。

泪水涌出,模糊了视线,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

天空好高,这个世界太不真实。除了天边的浮云偶尔飘过,我就再未找到可以依附的东西。

 

这个世上,可有人听过,那淡淡的水色朱唇中,溢出的声音?是否清澈如泉,或是柔媚如风。可有人见过,他的一笑一颦,一怒一嗔......

 

秋声苑紫(二)顾平

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

 

关於他的消息,西北大捷之後,朱凭羽就派人带来给我。

赵伤秋已死。

信笺之上只是这麽简单的一句,就已经概括了他的一切。他的存在,他的辉煌,他的死,也不过最後在那人心中只有这麽一句的分量。

他死了,其实我一点也不惊讶。

早在很多年以前,早在认识他的时候,我就知道会有这麽一天。

他太过骄傲,太过自负。以为那个人永远不会背叛他,可是他怎会看不到?朱凭羽眼中再明显不过的恨意。

还是说,他一直选择漠视?

我想,他一切也都注定了是输得干净,输得彻底。

我无奈地一笑,拿过桌上的笔。

一早就知道会有这麽一天的,从你走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再不会回来了。

 

"顾大人,怎麽今儿这麽早?皇上还在小憩呢。"

老太监尖呀的声音从嗓子里挤出,刺耳难听。

我笑得不阴不阳,卷起衣袖,

"牢烦公公禀报一声,就说六百里加急。"

我故意把尾句的声音提高,有意叫里面的人听个清楚。

"哎哟您轻点儿!"老太监连忙给我使眼色,怕我吵了里面的人。

 

"什麽六百里加急?"

果然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兴奋的声音,夹带著起塌更衣,还有催促。

"是子瞻吗?"

"是臣!"我对那老太监青白的脸笑了笑,朗声回答。

"你快进来,告诉朕玉门关那边怎样了。"

说著已有小太监掀起了门帘,我不再理会身边的人,径自向里面走去。

 

面前的九五之尊只著了一件简单的服饰,他斜倚在榻上,榻案之上还有堆叠著凌乱的奏章。宫人们也是这才点了香,见我进来,纷纷退守一旁。

我向那人见礼,被他打断。

"你捡重点的说,朕等得都快急死了。"

"遵旨。"我从袖中拿出朱凭羽送来的捷报,"臣在这里先恭喜皇上,朱将军打了大胜仗,不日即将班师回朝。"

"胜了?"他兴奋地站起来看著我。

"是的,一直打过了新街。"

"好!太好了!"他拍腿大笑。转念似乎又想起了什麽,敛了刚才的喜悦,"朱凭羽还说什麽?"

我但笑,依旧观著他的脚下,

"奏章就只有一份,已承皇上玉览。"

他一呆,随即又摇了摇头,

"不是。他真的没有再带别的信儿回来?"

"回皇上,还有一句口信儿。"

他眼睛一亮,期待地看著我,"说。"

"赵伤秋已死。"

我平静地说完,抬起眼,看见他的表情错愕地凝结在了脸上,仿佛北方腊月的冰凌一般。

他不可置信,这个消息叫他无法接受。

"你说慌。"

"臣所言句句属实。"

"撒谎!"

案上的东西被他拂手扫落一地,!!当啷地在地上滚过,散乱地停下。

所有的人都在同一时间跪在地上请他息怒,除了我。

他的眼神恶狠狠地瞪来,我却仍旧笑容不改。

"他怎麽会死?那个赵伤秋,当年耶律元基五千精锐都困他不住,他又怎麽可能会死?"

他喃喃自语,仍是不肯相信眼前的事实。

"臣只听闻,赵伤秋已遵照皇上的意思被废了筋脉,"我有意停下来,看到他锐利狠绝的视线後满意地一笑,"可是不巧被耶律元基一箭射中,他就死了。"

"哼!"他冷笑一声,"你以为朕会信这种无稽之谈?"

信不信是你的事,我只知道,他已经不可能还活在世上。

你想让他成为废人留在身边,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以赵伤秋的性格,他宁愿一死也不会做宫廷里的玩物。

我看著一地散落的奏章,从袖中抽出我最後一份奏折呈到他面前,

"请皇上准许臣辞官还家。"

他看著我,震惊不已,

"顾子瞻,你在威胁朕?"

我一笑,觉得面对这高堂庙殿,已再也找不出可笑以外更贴近的形容。

"臣不敢,顾平本是一介凡夫俗子,幸得皇上赏识为陛下分忧。只是如今江郎才尽,臣无颜留在陛下身边继续食这无功的俸禄。还请皇上准了臣。"

他没有说话,抿紧了唇看著我,良久过後,颓然地坐回榻中,

"你是因为赵伤秋的死,记恨朕吧。"

"微臣不敢,人死有命,一切早有安排。"

"子瞻,你我君臣这麽多年,我还不了解你吗?"

他笑,我不做声,静静地听他一人自言自语。

"你不说朕也明白,你与他的交情,朕懂你......

"他死了,朕也没想到......死了,也好,反而干净......

"子瞻,江山社稷,朕不能没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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