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准对他提起以前的任何事。"
为什麽?你是想就此把他放在身边吗?
可是现在的他还能令你为之著迷吗?现在的他,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而已。两年前叫你难以忘怀的人根本在他身上找不到任何迹象。
回到大都之後,我并不常见赵伤秋,更多的时间,他是陪在皇上身边的。或者说,是那个人陪在他的身边。
我不明白为何皇上还是依旧对他迷恋,只是现在的他,在於我,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汉人。
赵伤秋没有恢复记忆,关於以前的一切,他没有想起。
有些时候,他也会努力地试著回忆,可是总会头痛欲裂,多次下来,也就放弃了。
他问过皇上,可是那个人是绝对不会告诉他的。
我见到他的时候有些吃惊,毕竟自回大都以来,我们就再未见过。
起先只是相互看著彼此,这种对视,我曾经很熟悉,可是现在却十分陌生。
他的周身再也感觉不到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没有了冷漠的不可一世的感觉。除去了这些,赵伤秋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
"你在看什麽?"
我走过去,站在他身边也看著城外。
如果是看风景的话,这里并不是个好地方。
"那边,"
他的手指向前方,没有看我。
如果不是四周没有他人,我根本无法确定他是在对我说话。
"那里是什麽地方?"
我眯起眼睛,看去一轮明月高悬。
"长城。"
或者说,我其实更应该用中原来代替。
他沈默不语,看著冰轮转腾,冉冉浮升。
"你为什麽总是把脸遮住?"
我闻言笑了,他当然不可能看见。
"因为生相丑陋,怕吓到别人。"
"撒谎。"
赵伤秋一笑,那一瞬间,竟让我想起从前那个冷傲的笑容。
"你......想起来了吗?"
他摇摇头,无所谓。
不知为何,我竟有点失望。
"你真的什麽也不记得了?"
他沈默,但是我知道他根本没有记起来。
"连自己是谁也忘了吗?"
"重要吗?"
"你认为呢?"
"我不知道。"
"也许我们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
我拉下脸上的包裹,赵伤秋看著我,大吃一惊。
"你不是契丹人?!"
"我是,不过有一半和你一样。"
我微笑,他的眼光微微内敛,不知在想什麽。
"赵伤秋,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在城上向射来我一箭,差点要了我的命。"
我看著他毫无动容的脸色,心中的失望加深。
那一箭,如果不是我狼狈地摔下马去,如今一定是在阎王殿的。
两年前,好象真的很远。
两年的时间,变化好快。
当初的我,怎麽也无法想象会有今日能与他在大都一同赏月。
"你不想记起来吗?"
闻我此言,赵伤秋心念一动。似乎像恐惧著什麽一样捏紧的拳头无法自制地颤抖。
我只默默地看著,站在与他相隔一步远的地方,却让我觉得我们完全是在两个世界的人。
我不知道他究竟在害怕什麽,但我清楚,他不愿意想起以前的事。
仿佛他的面前有一扇门,推开门後,就是死亡。
徘徊在门外的人能拖延到什麽时候呢?除了这样以一种极为笨拙的方式与自己拉锯,他甚至无能为力面对将来的一切。
我回想起那一晚他的眼神,是死者临终前的幻影。
究竟,是什麽,让!翔天际的苍鹰也恐惧了他的峰岭,而甘愿缩著脖子躲在地面?
西辽与秦的战事再次爆发,出乎预料的是,首先撕毁协议的,竟然是秦人。
连夜带兵赶至新街,奔走了数日马不停蹄。
我来到城中首先命令士兵休息随时待命,然後便带著副将召开中军会议。
"情况如何?"
"朱凭羽这次是来者不善。"
"又是他?"
我皱起眉头,这个人最是辣手。
"有多少人?"
"二十万。"
我闻言不禁一怔。
二十万?怎麽可能?
当初攻城的时候就是二十万守军,那麽现在他要主动挑起战事,区区二十万人,能做何用?
我不禁开始沈思,这个朱凭羽,他究竟搞得什麽花招?
"姓朱的好瞧不起人,分明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我瞪了副将一眼,他乖乖地收口。
"你懂什麽?朱凭羽要是这样没有的人也不会让你们吃尽苦头。"
二十万人,可是无论如何都成不了气候的。
那麽,他要用这些人坐什麽呢?
"可有後备军?"
"似乎没有增援的消息。"
我点点头,摊开地图看著上面两军的位置。
照这样平阔的地形来看,他们应该耍不出什麽花样来。
但是多年的带兵经验,还有与这人数度交手的直觉告诉我,他没这麽简单。
朱凭羽不是容易出手的人,但是他一旦出手,必是胜券在握。
沈思良久,我问城中的守卫有关粮草和武器的情况,他的回答倒还算满意。
我唤来一个亲兵,命他火速回大都汇报,请求增援。
身边的众将领都不解地看著我,他们奇怪为何只二十万军队就叫西辽最强的我如此小心提防。
"将军,你是不是想到了什麽?"
我笑了笑,"是想到了。"
众人围上前来,期待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
"二十万军不是个小数目。"
副将不以为然地笑了,"那也成不了气候。"
"错。"我看著他,视线又在众人的脸上扫过,"一年前,那二十万军队是什麽样的?"
"弹尽粮绝。"我替他们答道,"就是这样的军队都能与我们周旋没能叫我门攻陷,那麽这次的二十万精锐,你们又有谁能包揽?"
众人沈声,但是还是有不服气地小声嘟囔几句,
"那也不见得,我们可是他们的两倍。"
我冷冷地一笑,可惜他们看不到我此刻的轻蔑,
"二十万人,如果是骑兵的话......"
我并未往下面说,但是众人的神色已经凝重到令整个气氛都开始窒息。
如果是面对二十万的骑兵......
我看著地图上的新街,心里有一种不安无法控制地开始蔓延。
攻城发生在半夜,谁也没有发觉秦兵是怎样潜伏的。但是当号角吹响的时候,二十万的秦军就已经出现在城外了。
我随手抓一件衣服披上,先草草吩咐了守城的将士。
中军帐内,所有的人的脸上都是吃惊的表情,包括我在内。
他们,是如何不被发觉地来到新街的?
虽然新街距离长城不远,但是二者之间无有阻碍,我如此严密监视,他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
我重重的一拳砸在桌上,众人也都暗子咬牙。
士兵冲进来汇报前方战况,秦军直接冲撞城门,而且弓弩手掩护,城墙上的士兵跟本连摊头的机会也没有,更别说防卫了。
我心下冷笑,果然不错。
二十万秦军,全部都是骑兵。
秦军的骑兵,与其他不同,他们全部只佩带弓弩。
这样的军队,根本没有人能接近百丈之内。
万矢之下无全骸。
我捏紧拳头,想到这次会有的惨况。
自战国之後就再也不曾出现战场的骑兵......
朱凭羽,你是真的要取了新街去。
"将军!皇上他......"
一个亲兵连滚带爬地跑进来,我听後血气直冲头顶,拉过他,
"皇上怎麽了?"
"皇上以亲带五万人赶至。"
"什麽?!"
我呼吸一滞,差点昏死过去。
这种时候,他怎麽偏偏在这个时候来?
"快!备马!"
我拿过配刀,随同一群将领出战。
赵伤秋的身影忽然在脑中闪过,我的心沈到了深渊。
真是好恶毒。
大秦朝的孝慧皇帝,他这招果然成功了。
我可气自己今天才真正想通。什麽以一人换停战,他怎麽会做这亏本的买卖。那个狡猾的皇帝,他真正要做的,是麻痹整个西辽。
我想起皇上对赵伤秋的重视,心里苦笑连连。
其实从你爱上他的那天起,你就已经输了。
挥刀挡下一只飞来的箭矢,刀上的余震还继续传递给手腕。
我不由赞叹,这样强劲的力道,果然不能叫人全身而退。
我带著他们绕开,绝对不能与骑兵正面冲突。
看著这个没有火光的战场,它比以前经历过的任何一次战斗都更像修罗地狱。
看来,看来,他们是要赶尽杀绝了。
我无心在想这些,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皇上。
希望他没有遇到骑兵才好,但是比起这个,我更希望他不要遇上朱凭羽。
然而一切还是向著最坏的地方发展了。
当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与朱凭羽对峙。
或者说,应该是三个人的对峙。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不知道,他为什麽会在这里。
我看著朱凭羽那一刀不留余力地落下,他是真的要杀了眼前的这人。
赵伤秋虽已失忆,但是凭借肉体的本能他还是惊觉地回转过身。
可惜却还是慢了一步,朱凭羽的刀直直砍在他的肩上,刀身没进大半。
即使是血流如注,也比不过他此刻的震惊。
那双眼中是死者的绝望的了然,与那一夜,梦中惊醒的神情不期然间相互吻合。
我呆呆地看著他,早已忘了自己是身在战场。
他一年来所惧怕的,拼命忘记的东西,就这样被那一刀无情地揭开。
我按住胸口,那里似乎是缺了一角般窒息。
朱凭羽没有再一步有所举动,如果现在要杀了那个人,是再好不过的时机,可是我不知道他为何在这时犹豫了。
仿佛是无法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他只是像我一样脑中空白。
既然想杀他,为何还要摆出这种猫哭耗子的假象?
我的手攥紧了刀柄,看著他,冷冷地一笑。
他没有发现我,所以现在我要杀他,同样也是最好的机会。
可是这一切都来得太快太突然。
就在我的刀快要捅到他的心脏的时候,就在朱凭羽回转匕首快要贴上我的脖颈的时候。
我以为我们一定要有一个人要倒在这里,可是倒下的却不是我们。
赵伤秋倒进朱凭羽的怀里,他的背心插著皇上射出的冷箭。
我们同时停手,看著已经失去知觉的赵伤秋。
皇上冷笑,却笑得凄然,
"就算是把他毁了,我也不会让那个人得到!"
他翻身上马,急驰过来的时候把我拉上马背。
我僵硬地骑在马上。面前,是皇上宽阔的後背,我不敢抬头。身後,是倒在血泊中的那人,我不敢回头。
"连自己是谁也忘了吗?"
"重要吗?"
我想起那轮台清月下的人,淡漠却平静。
我终於明白,你为何会爱上他。
泪水倔强地涌出,我伸手捂住嘴巴,不想听那无助的呜咽。
我明白,我明白......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宁愿他永远不再记起,永远在夜空清照的城上与我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我不知道那门後他惧怕的究竟是什麽,我知道,我只知道,他一定会死。
受了那麽重的伤不可能还活著。
他的眼睛,分明告诉了我,那是死者临终前的幻影。
秋声苑紫(七)残雪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如果可以重来的话,我希望没有遇见,我希望,我不是自己。
漫天的飞雪,雪好大,风好冷。迷住了我的双眼,困住我的双脚,无法前行。
我咬著牙,看向马上冷冷注视著我的人。
我已经看不清他的样子了,可是我知道,他在看我,用他一贯冷漠的眼光。
我不会输。
我拼尽最後一口气,也要回到那个人的身边。
赵伤秋,是你输了,你根本就没有被爱过。
他不以为意的唇角扬起了一个轻蔑的嘲笑,那一刻,我所有的胜利的骄傲仿佛都扼杀在了那个笑容面前。
我不甘心。
我紧咬著下唇支起身子,一步一步,向我熟悉的地方走去。
雪,越下越大,模糊了我的眼。
我是个孤儿,不知道父母是谁,关於自己的一切,名字,身份,也是一无所知。
干爹捡到我的时候,是逢入春的最後一场大雪。於是他为我取名残雪,我成了他麾下最得力的部下。
干爹效命与青司,为皇上私下培养一批专门的刺客和密探。
然而我们并没有见过自己的主子,包括干爹在内。即使传达命令,也都是由皇上亲信的太监。
我接到的最後一件任务,就是安插进朱凭羽的身边,严密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这些对於我丝毫不是难事,我自小训练有素,所有的一切,自是安排妥当。即使一场"意外"的初遇,也是天衣无缝。
他不会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只要我不说,他一辈子都不会认为我接近他,其实另有目的。
然而,我竟没想到,自己会真的陷进去,陷进他的温情中,自我毁灭。
我苦笑著抬起头,任大雪纷纷扬扬地打在脸上。
羽,你可要等我。
对於朱凭羽的默默凝视,我开始烦躁。
他有时甚至什麽也不说,只是出神地望著我,又像是借著我,望向别人。
我不习惯那样的凝视,太过深情太过怅然。我有时会在怀疑,他真的是那个沙场上令人畏敬的大将军吗?
每一次,他都像要对我说什麽,但是这些话从未说出口。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说什麽吧。
冬去春来,他日日与我相伴,形影不离。
我习惯了自己沈思的时候有一个人陪在身边,他或许只是紧紧地拥住我,却令我极为安心。
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和温度,辉映著我的心跳极为平静。
我喜欢这样,喜欢他的心跳和我一样变得狂燥。
我苦笑著探开掌心,一片刺目的鲜红。
羽,你是爱我的吧。
你,爱我的吧......
我害怕赵伤秋,从第一眼见到他,我就清楚自己怕他。
他很美,可是他的眼神太过冷冽。
他高高在上蔑视一切,让我无形地感到自己的卑微。
他的唇角总是挂著一种近乎嘲弄的笑容,让他看去更加不可逼视。
可是我知道,这样权利凌驾过皇上的人,他却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因为朱凭羽不爱他,对他的态度永远都是冰冷到一如北国的雪,终年不化。
我自嘲地笑起来,竟没看清,那冰雪後层层掩埋去的感情。
可我承认,我的心里是幸灾乐祸地觉得幸福。
因为他爱的那个人爱的是我,所以,我也知道他不会轻易放过我。
我回想今早朱凭羽离开後,他来"请"我。
回想看著芳卿焦虑的眼神,我笑著安慰她。
现在想来,真是後悔自己的意气用事。
现在,真的要陪上一条性命了。
可是羽,你会不会为我难过?
虽然肉体很痛,但是我并不惧怕严刑拷打。
我在心里冷笑,这不过是因为他得不到而牵恨与我。
无妨,你要打就打,随你出气。
见我毫不求饶,赵伤秋更加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