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沉默了一会,拍了拍登宵的头,替他把乱发别到耳後,解下外袍披在他身上,然後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碧玉的瓷瓶,说:"小宵,我知道你武功被制,诸多不便,可那解药怕是李连城独有,我千方百计也寻不到,这里有一颗暂时恢复功力的丹药,助你回宫,我得马上在城门紧锁前离去......你若......"
登宵接过话头道:"我若受他欺凌,必定找你。"
登宵将碧玉瓶中丹药吞下腹中,只见一阵暖流自丹田涌起,经脉无不通畅,豪情顿生,施展身法,一跃数丈,腾挪之间如行云流水,转眼间去了。这一瞬间,他哪里还是几日前在院中惧怕秋寒的病弱男子,分明又是当年叱吒沙场的长胜将军!
凌云看著他的背影,如同看到昔日。情不自禁,微微一笑,如美玉般翩翩无暇的儒雅面孔上便如春风拂过,俊美难言。
6
"三爷......!"小琉看见登宵从窗外破窗而入,吃了一惊,随即疑惑的说:"您怎麽回来了......外头出了什麽事情,戒备森严的......啊!您的药是解了吗?您内力都回来了?"
面对小琉一连串的问题,登宵苦笑了一下,他已经可以感到内力正在飞快的流走,四肢疲软,几乎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一边把身上恼人的女装解下来,只剩下白色的中衣,倚在床上,说:"我没有跟二哥走......"
小琉奇怪的说:"为什麽啊?"登宵苦恼的笑著,说:"我没有跟二哥走,药也没有解,至於外面出了什麽事......我想,大概是我弑君了吧。"
小琉大惊失色,道:"您杀了皇上?您杀了四爷?"
登宵苦笑著说:"我不知道他死成没死成,若是他死了,这宫里本就没几个知道我们的,更没有人知道我出去过一趟,我们大概就能活下来了;若是他没死,我们就一定要死了。"
小琉说:"小琉还是不明白爷您为什麽突然就杀......不,我是说,杀是一定要杀的......可这,这也太突然了啊......"
登宵摇著头,说:"我当时是一时气昏了脑子,没想清楚就做了......"
小琉沉默了一会,才说:"三爷,那狗皇帝对您做的事情,死了也是他活该,老天爷不会怪您的。"
登宵叹了口气,说:"我倒没想什麽怪不怪的。但这次......总觉得他不会死。他那会那麽轻易就死了。小琉,我最不愿就是怕连累了你。"
小琉笑著说:"爷,您不知道,最後一段路,如果小琉能陪著三爷走是小琉的福气呢。"
登宵苦笑著说:"你这丫头......"
想了一想,登宵的笑容变得淡淡的,他说:"没有人有义务......陪著别人去死。除了......"
除了,弄得化不开的仇恨。
小琉没有说,登宵爷没有再讲。
在一切平静下来後,他能等的只是等待结果--生,或是死。
他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杀死......或者是可能杀死自己兄弟的人,都会有这种感觉。浓得化不开的悲哀和寂寞慢慢顺著血液流淌。
如果他死了......
如果他死了......
习惯了对连城的仇恨,心里面也被仇恨装得满满的,再容不下任何东西。
如果有一天可以不用再仇恨了......还真是......
寂寞
接下来等待的日子出奇的漫长,宫里的戒备一日比一日森严,下人们都牢牢锁著自己的嘴,生怕说了不该说的话,只是偶合用担惊受怕的眼神偷偷看一眼寝宫的方向。
已是初冬,霜寒料峭,小琉到底没敢打听出什麽,只是隐隐约约的知道,连城,一直没有上过早朝,也许一直都在没有止境的昏迷。
登宵嘴上从来没有什麽。身子却有些消瘦了下来,比以往更为消瘦,下巴更加的尖。登宵一身戎马生涯,几时怕过死,可如今是在等死。小琉心里明白,连城如果活了,不过是等来一场又一场更为激烈的凌辱。连城如果死了,也是不好。登宵之所以一直忍辱苟活,不过是为了复仇二字,若是大仇得报,也许支撑著他活下去的勇气,也会随之云散烟消吧。
又过了十多天,连城终於醒了过来,早朝诸事也慢慢恢复,一切百废待兴,宫里的气氛也逐渐的活络起来。登宵知道这个消息,只是轻叹一声,默默等待自己可能的惩处。
可是奇怪的是,莫说连城自醒来之後,再没来见过登宵一次,想像中的罪诏也迟迟不到。後来实在等不下去的小琉,装作无心的问侍侯皇帝更衣的小太监。
她说:"哎......我听说,皇帝那件事......怎麽,皇帝醒来後,怎麽不抓那杀他刺客啊?"
那小太监也是一脸高深莫测的说:"我跟你说,这事可别跟别人讲......我听说,咱皇上是当时不小心撞到了脑子,好不容易醒来的时候,别的都好好的,就是这刺客......全忘了......连带著,似乎族谱上的有几个王爷亲戚也不记得了......偏偏是殿前侍卫文物百官,一个都没忘!这事也是奇了......"
小琉心下大惊,赶紧在这边应付了几句,转身就和登宵把这事一说,登宵脸上也看不出什麽表情,怔怔的,良久才说:"他倒是忘了......也罢,我和他也算是扯平了,他既然忘了我,我也再不去找他的麻烦。"
说完了,转身看窗外面的鸟,那鸟是登宵前天从笼子里放出来的,却怎麽也不会飞了。
7
登宵比任何人,都更加觉得,这年的冬天,比起往年,更加难熬。
数年前,边塞的冬天,也很冷。那时候,却偏偏不觉得冷。累了,就一群人,点起几堆熊熊篝火,饿了,就大口的吃著乾粮,打了胜仗,士兵们就几个人几个人的,躺在异乡的泥土上,一人一坛劣质的烈酒,一边喝,一边唱,一边吼。
记得有一年,大雪封川,士兵们几乎不敢穿戴起盔甲。他冷的受不住,跑过去和凌云挤一个帅帐。凌云就双手捂著登宵的手,一次一次的,呵一个暖气,用力搓揉几下,再呵气,再搓揉。麻木的双手就有了温度,用逐渐温暖的手回捂著凌云依然冰冷的手,他记得自己天真的笑眯了眼睛。
无边的苍穹,及腰的牧草,豪迈的殇调,一坛烈酒,一张弯弓,一匹驽马,一颗丹心,一腔热情,一个誓言,足以燃烧整个寒冬。
好冷,好冷,从来没有这麽冷过。
为什麽阳光不肯照进这个院落,被世人遗忘的角落,有什麽存在的理由?
小琉担心的看著登宵裹著仅有的棉被,瑟缩著,牙齿上下碰撞著,脸色惨白,担心的几乎落泪。她跟了登宵两年,却从不知道,自己的主子,竟然这麽怕冷。她跑出去整整一天,想去找一个小火炉。於是她一个一个厨房,伙房的祈求,得到的不过是不管不顾的关门和沉默。
偶尔善意的人,微微拉开房门的缝隙,让门外的冷风稍微钻进去几缕,示意给小琉看,每个房间,只分配了一个火炉。
半夜的时候,小琉终於回来了。她肩膀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积雪,脸冻得通红,她找了一天的结果,不过是小半坛酒。
又是酒,烈酒。
登宵难得的眼睛一亮,随即露出了嘻嘻哈哈的笑容,他难得的大声笑道:"小琉,我倒是好久没有喝过酒了!"
小琉惊讶的看著登宵,身上慢慢的浮现出一种她并不熟悉的豪气。登宵豪放的让出半个床铺,让小琉和他两人盘膝坐在床上。登宵披著棉被的样子看上去有些好笑,可他的眼睛,这一刻很亮,非常亮,像是燃烧起一种可以点燃人心的火苗。他仔细的捧著那小半坛酒,像捧著什麽希望和珍宝、
登宵说:"小琉,你知道我为什麽喜欢杀敌吗?二哥总说我天生就是要活在战场上的,说我只有在厮杀的时候才像是自己。可以其实还有一个理由......每次打了胜仗,我们就有酒喝了。"
登宵像是怀念般的兴奋的舔了一下乾裂的唇,说:"我最喜欢喝醉的滋味了,像是在云里面,飘飘荡荡的,全身都暖洋洋的,像是有说不完的话,做不完的事,使不完的力。"登宵惆怅的说:"可惜二哥总是说我酒量差,从没有一次让我喝个痛快的。"
说著,登宵将酒壶凑到唇边,小口的抿了一点。小琉惊讶的看著从登宵脸上,慢慢散发出微红的光,他眼睛晶亮著,双颊微红著,像是燃烧著,奔腾著,永不熄灭的活火。和白天瑟缩著颤抖的人,判若两人。
登宵豪爽的把酒壶放到小琉的面前,说:"你也喝,我们一起喝。"
小琉为登宵这种突然的亲昵感到身心上莫名的雀跃,只觉所有的疲惫苦恼统统不翼而飞。也不想自己从未喝过酒,学著登宵的样子,喝了一大口。却只觉得从喉咙到食道像是吞了一口燃烧的火,辣到心里,不由得又吐了出来,剧烈的咳嗽著。
登宵连忙护住酒壶,看著咳了一片的酒水,有些惋惜著说:"哎呀......浪费了这些酒。"
登宵自顾自的喝著,等小琉缓过劲来的时候,小琉突然发现凌云说登宵酒量差,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她影响中一向沉默寡言的主子,几口烈酒入肚,像是换了个人。他用手拍著床板,清了清嗓子,居然开始大声的唱起歌来。
那实在是一首找不著调子的歌,但是登宵唱得很激动,他用力的拍著床板,唱得双颊微红,唱得眼角微湿。很投入的唱著,唱到最後闭上双眼,摇头晃脑,宠辱携忘。只听他唱得是--
"长安......瓦碎......千...门锁......
旌旗......倾......颓
铁......甲......难著"
登宵唱得很认真,他的表情也异常的认真,两行清泪从登宵无比认真的面颊上,闭著的眼睛里,无声的留下来,所以那歌声也慢慢染上了悲怆的意思--
"阑.........干............拍...遍,
叹......一声......
英雄......末......路......
大......漠......孤烟......
说一句......
关......山......难渡......"
登宵醉醺醺的唱著,到"关山难度"一句,曲调越来越沉,低沉到几不可闻的地步,小琉的心也情不自禁随之一沉,随後登宵突然站了起来。
他披著棉被从床上踉踉跄跄的站起来的样子有些可笑,可那棉被很快掉到了床上,登宵穿著单薄的中衣,透出他急剧消瘦下嶙峋的瘦骨......
登宵的曲调突然变得辽阔,激扬,带了金石之声,杀伐之气,登宵高声唱到:"待到风起......云......又涌!待我......重......来......!"
登宵张了张口,他手一挥,做出一个挽剑花的动作,将右手划一个弧之後背在背後,眼睛远眺,那两行清泪就那样划过面颊,掉在胸前,留下两道银色的泪痕。
登宵恍然了一会,然後似有从醉梦中微微清醒,於是把酒壶中最後一口酒灌进腹中,然後像是精疲力竭似的,摇晃著软倒在床榻上,沉沉睡去。
最後的一句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小琉替他续上这一句,她轻轻的唱著,调子高昂激烈,直冲云霄。
"待我......重......来......,
挑灯......看......剑"
一句轻轻唱完,扶过登宵微汗的面颊,小琉已是泪流满脸。
8
熬过严冬,春意渐醒,积雪初化,新水潺潺,润物无声。
宫殿楼宇,琉璃瓦上,皑皑积雪下露出金色飞檐,管中窥豹,更显得重楼叠嶂,玉宇庄严。
登宵见那庭院中偶然钻出的新绿,心中亦是宽慰,知道这严冬将过。哪怕之後依旧是更长漏短,长日昏昏。却不再需每夜里,烈酒取暖,棉被紧裹,比起以往,实在是好过的多了。
连日里不断的淫雨相浇,下的屋里潮湿至极,推开门扉,便觉一股湿气扑鼻而来,令谷物发霉,人皆欲眠,昏昏醒醒,浑身困乏。这时终於雨过云开,日头暂露,光晕普度,照得人浑身一振。冬末春初,寒气仍存。这冬日暖阳分外使人眷恋。小琉见窗外日头大好,连忙拉了登宵到院落中站站,走走。
出了院落,登宵只是闭了双眼,站在院中,感觉阳光洒一层照在身上,若有还无,丝丝缕缕,甚是惬意。小琉见登宵嘴角微露欢颜,也是心下一喜,急忙出院去了,想求些羹汤,趁著登宵似有食欲,多给他吃些。
登宵站了一会,正想入屋,却听到头顶噝啦一声清响。仰头一看,望见头顶二人合抱粗细,枝繁叶茂的长青古松,不知何时卡了一纸素色纸鸢,又听到院外墙边,一阵银铃般的女声响起,高喊道:"里面给有人,帮我去拿出纸鸢可好?"
登宵一顿,也稍稍放大嗓门回道:"门扉未锁,若相相取,便自行入内吧......"
那女声不依不饶的说:"听你声音还是个男人,我一个女儿家如何懂得爬树,何况这院落,我早有耳闻,是禁止入内的,你莫非想引我犯了宫中规矩!"
登宵苦笑,刚想辩解几声,说自己一向身体孱弱,冬日沉屙初愈,病体方健。转念又一想,自己大好儿郎,莫非连爬树的力气都没有了吗?此念一出,执念又起,於是向外面应了一声。把自己宝蓝长衫的下摆束到腰带上,微微圈起袖角,抱紧树干,竟然真的一步一步的爬上主干。
这对常人来说兴许不难,但登宵一个冬日未曾出行,又受药力之制已久,等爬上主树干,鬓角已是微汗点点,若非他到底战场出身,施力的力度把握得当,怕早已坠下树来。登宵咬一咬牙,又爬上几步,触到纸鸢,心下一喜。俯身看那声音的方向。
只见院墙旁,一个莫约二八芳龄的少女,颈饰翠酿珍珠,身穿红彤羽衣,头戴白玉牡丹冠,面如桃花,眸似春水,有倾城之貌,正叉腰看著他,见他得了纸鸢,高兴的喊道:"你快丢下来给我!"登宵刚要依言而行,忽然看到那少女身边,有一人长身玉立,玄服金带,衣饰华贵,竟是久日未见的连城。
连城多日不见,越发变得眉目俊美,五官如刀削般,英气勃勃,丰神如玉。此刻连城一脸漠视的看著登宵。登宵哪里见过他这般神态,以往连城,或含笑,或震怒,或凝视,或叱駡,却从未有过如此冰冷的眼神。
连城见登宵怔怔望他,心下一怒,暗想这人好不知好歹,侧身去软语抚慰那女子,女子浅笑盈盈,神态极尽亲昵。登宵见他如此,心下莫名一空,只盼望快点回到院落里,紧闭门户,再不见这人。於是将纸鸢掷给那女子,转身下树。不料衣摆被树枝一勾,身形不稳,微一踉跄,便直直从树上掉落。
连城见事发突然,一团蓝影落下,下意识的伸手去接,只觉微凉人体入怀,随即被登宵狼狈的压倒在地上。连城一怒之下剑眉竖起,便要叱駡。突然发现怀中人儿窘迫异常,额角微汗,眉眼微红,喃喃良久,方道一声:"抱歉。"随即狼狈的站起身来。
连城细看才发现,他一身蓝衣,上面皆是酒痕点点,入怀那刻瘦骨嶙峋也是硌得他微微生痛。不由脱口冷冷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登宵步子一停,勉强转过身来,低了头压低了声音作答,说:"草民登宵,因罪被拘。"
连城冷声道:"因罪被拘?你犯下何罪?"
登宵惨然答道:"草民亦不知所犯何罪。"
连城眼睛转了一转,说:"这麽说你无罪?那麽好......我放你出宫,你今日便走吧。"
登宵闻言大震,心下也不知是悲是喜,微一犹豫,就转身回屋,想收拾行囊。未走几步,就发现颈边突然微微一寒,连城在他转身之际,剑拔出鞘,横在登宵颈边。
连城厉声喝道:"你究竟是谁?见我而不跪,绝非草民!你若是因罪受拘,为何不拘在刑事大牢,却拘在後宫?"
连城见登宵面露凄苦之色,心下突然一软,放低了声音问道:"你可是有难言之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