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缡记 ————末梨
末梨  发于:2008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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绯 缡 记


第一章

 

“你本是个男儿,你本是个男儿……”母妃神情恍惚地抚着我的脸,一遍遍地轻声说。
我眯了眼,享受着她的温暖柔和的手,并不懂她说的意思。
一旁的李太监不耐烦了,“玉主子少说两句吧。老这样谁都落不着好。”他一把拎起我,“三公主,快走吧。各位公主主子都在漱瑜斋等着了。”拉了我的手就走。
我边走边回头,母妃如云的长长黑发,似烟的蹙眉,湖水般的双眸,端坐着凝望着我的身影,渐渐变小消失了。
母妃已经去世四年了,可我还是清晰地记得她的手,她的长发,她的黑眸。我的风华绝代的母妃……
“绯缡妹妹在发什么呆阿?”
身侧传来几声嬉笑,我回过神,知道是几位姐妹又在嘲笑我。
“她大概又不会弹了吧,记得上面的记不住下面的,真是笑死人。”
“看她的手,好大的骨节哦,真难看。”
“嗤,人长得越高就越傻,这句话可真没错。”
我默然不语,手从琴弦上缩回袖中,站起来低头退开。

 

“你本是个男儿……”这句话现在的我已经很明白了。
是的,我虽然是三公主,但我是个男人,一个被阉割的男人。
从生下来起,我一直被作为公主养大,没有人发觉我是个男孩,我自己也不知道。到了十岁,突然有一天,几个凶神恶煞的太监闯进我和母妃居住的欣秋苑,抓起我就走,我大哭挣扎,母妃披头散发,凄厉地喊着:“她答应过我的,她答应过我的!为什么阿?为什么?”
扑过来要搂住我,被太监们拦住推开,“玉主子您自个儿问皇后娘娘去。”
哭喊中,我被带到了一间黑屋子,丢在一张脏乱的床上。
“就是他?”一只手摸上了我的脸,“一副好模样儿,真是可惜了。”
我吓得不得了,哭个不止。有人按住了我不停扑腾的四肢,我被捏着鼻子灌下一种臭烘烘的药汤,一会儿就头晕目眩,嘴里被塞了一个冷硬的鸡蛋,哭都哭不出来,正难受间,下体一阵剧痛,我昏了过去。醒来时酷刑还在继续,我痛得恨不能死去,又昏过去了。

 

等我再醒转时,听到了哀哀的哭声,睁眼看见母妃坐在床头。她泪流满面,反复说着几句话,我费力去听才听清,她是说:“你本是个男儿啊,你本是个男儿……”

 

从那天起,母妃就疯了。
断断续续听欣秋苑的老宫女说过,当年我的母妃非常受父皇宠爱,可惜无甚背景,处处小心为人。当时的丽妃权炎熏天,逼着母妃把刚生下来的我作为女孩报知父皇。怕事的母妃只好先答应着。没想到父皇一听说是女孩就立刻对母妃和我失去了兴趣。后来丽妃当上皇后,许诺等她的儿子当上储君,就给我恢复身份。天真的母妃就这样一直等,等到皇上下旨立储,以为快熬出头的时候,我却被拖到净身房……

 

失去所有希望的母妃疯了,死了。留下我一人茫然面对张着阴森大口的皇宫。
那时我还不知道男人女人有什么区别,后来我知道了。同时也知道了,自己是个怪物。十七岁,我不敢说话,我恐惧自己的声音,只有用很大的控制力才能勉强发出普通的声音。我害怕见到自己的身体,总是只能在漆黑的浴室中我才敢洗澡。我总是穿曳地长裙,怕别人发现我的脚很大。我总是尽量把手藏在袖子里,因为它和姐妹们的比起来实在太大了太粗糙了。我恨我女性化的动作,又怕显出男性特征。我怕人们发现我是个怪物,赶我走,或者杀了我,那样的话,我就再也见不到瑞霖哥了。

 

瑞霖哥,是我的大皇兄,皇上的嫡子,启国的储君。他仁慈宽厚,睿智明锐,英俊健硕,是国民爱戴的未来皇帝。
小的时候,姐妹们欺负我,踩毁我种的花草,他看到了会温和地抚慰我,帮我把花草重新种好,送给我好玩的东西,直到我停止哭泣才离开。其实我只在见到他时才会落泪,没有他在的话,我一滴泪都不会掉的。

 

他叫我“缡儿”,让我叫他瑞霖哥。
长大后他入居东宫,现在我只能在宴会上或者大典上可以远远见到他。他总是那么温文尔雅,刚毅俊美,举手投足的男子气概让我自惭形秽。尽管有时候他会因为国事堪忧而紧皱眉头,可是在我这种闲人看来充满成熟沧桑感,使我倾慕不已。

 

我知道最近确实内忧外患。我虽是不得旨意不能出冷宫的公主,但是我为了想知道瑞霖哥在做什么而努力打听,总算还是知道了一些国家大事。
启国地处中原,建国已经四十多年,原本强大无敌,睥睨四方。可惜近两代国君耽于享乐,上行下效,政纲废弛,国库空虚。兴难衰易,亡国的阴云很快笼罩过来。西方边境有狄族虎视眈眈,尚未解决,近几年北方边境一个属国俞周又突然崛起,大有挥师南下吞并我国的气势。

 


三个月前,北线战事爆发,国人惶惶。父皇惊吓过度,病倒,昏迷不醒。我国人民的希望,我的大皇兄,亲征北线。听说达成了协定,暂时停战,大皇兄将于近日返都。

 

“缡主子,煦旸殿设宴,皇后叫去呢,别管那些花草了,快打扮打扮吧。”小荷丫头跑进来大呼小叫地催我。我就她一个宫女。没有人愿意服侍我。小荷善良而粗心,和我在一起再合适不过了,很容易瞒过她有关我性别的一切。

 

“现在宫中大概只有皇后和李公公知道了吧,张嬷嬷已经去世了……”我想着,默默地在小荷服侍下穿起公主的“制服”。三公主虽然受冷落但是是个明摆着的高贵身份,出于礼仪规矩,每次的大规模御宴都会让我出席。

 

小荷在旁边紧张兮兮地说:“听说那个北国俞周的皇帝跟着太子来咱们鄢京了!今天的国宴就是为他摆的。”
我吃了一惊。俞周的国君,据传闻,原本是庶子,一直默默无闻,本绝无可能登上王位。十六岁时以铁血手腕杀尽其余诸子,获封世子,月余,先王气病交加一命呜呼,遂顺利登上王位。他明里对我国纳贡称臣,暗里修政勤兵,三年后,俞周国府库充实,国力强盛,兵强马壮。继而亲为统帅,入侵周边数国,铁骑到处,莫不臣服,渐成霸主之势。终于屯兵我国边境,野心昭著。

 

那么他来我国首都有何用意?即使是签订合约也无须如此。难道是来探查国情,那大皇兄怎么会让他来呢。除非……我心头一凉,但愿不是这样。
我急着见到大皇兄,赶到煦旸殿,见过皇后,发现各位公主都在,却没见到大皇兄。莫非他们在外殿?我忐忑不安,虽不敢抬头却感到了席上的怪异气氛。精神焕发的皇后显出大劫过后的喜气,当初她和她的家族就主和不主战,现在的和局正使他们喜出望外。我不由替大皇兄难过,外有强敌环伺,内有外戚专权,偏偏他又是个孝子,绝不会做任何违逆父母的事情,无法施展抱负。

 

各位公主们却面色不豫,似乎各有心思。
无人动筷。过了好一会,太监高声宣道:“俞周国国君晔觐见!”
一阵纷动。皇后高声说:“准奏!快快请进来!”
我没抬头,只听到脚步声,几个男人进来了,当先的一定是我的大皇兄了,紧随其后的人是,我匆匆扫了一眼,好重的戾气,刀刻般的面容!一定是俞周国国君晔了。
只听得皇后激动地而慈祥地说:“平身!既然都结拜了兄弟,那就是一家人了……”云云。
接着欢宴开始,我瞅准机会溜出来了。
我难以忍受看到大皇兄那般强颜欢笑的表情,更刺目的是俞周国君脸上的嘲讽。好在我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离席也不会有人发现。
一路走回到住处,我已经想明白了很多事。一定是皇后等主和派故意的消极应战导致前方战事失利。估计大皇兄不得不听他们的,用割地赔款换来暂时的罢战。而俞周一直是我国的属国,对我国积怨很深,这么容易就答应我国求和条件,一定是为了更大的野心。这就不奇怪为何俞周国君,也是他们的统帅,会亲自来我国都城了。可叹朝臣的目光短浅,可悲瑞霖哥的壮志难酬。但凡我若是个男儿……

 

我仰天无声长笑,将泪水咽了回去。

 

深夜,忽然传旨说皇后召见。
我随着李公公进入皇后寝宫,下跪参拜。
“缡儿平身。”
我起身,垂下眼。皇后和李公公看着我时总露出似笑非笑的嘲讽笑意,我早已习惯。没想到的是皇后今天居然叫我“缡儿”。会有什么事呢?
“缡儿,国家有难你是知道的,本宫希望你能为国出力,二皇子。”
我浑身一震,立刻心中雪亮。
“俞周国君请求联姻,你知道你那些姐妹们都是一个一个没用的。如果你能够借机……”
我打断她,“不必再说了,我愿意去。”说完我回身就走了。
黑夜遮住了我脸上的冷笑:目光短浅的人果然同时也是急功近利的人,想要除去我这个眼中钉,又企图刺杀敌国国君,以为能一箭双雕。难道他们没想过。如果我刺杀失败,又发现我不是女人,俞周国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让我去联姻,瑞霖哥他知道这件事吗?如果这也是他的主意……我不愿再想,把目光投向苍穹,不过能够有机会离开皇宫也是好的。
飞离这里……

 

第二章
婚礼大典很快就准备好了,嫁妆史无前例地多。我无需做任何事,只在修缮好的欣秋苑休养。每日练习俞周国方言,补习琴棋书画。皇后再也没在我眼前出现过。
偶然有一次见到大皇兄匆匆而过,我不由喊道:“瑞霖哥!”他停住脚,目光复杂地看着我,说:“缡儿,我也不想这样的。你——,”他欲言又止,最后低声说:“我对不起你。你多保重。”转身快步而去。

 

我的心慢慢凉了。我几乎能想到他的对不起是什么意思,可我不愿意深想。
让我成全你吧,哥哥。
仪式一结束,我即刻踏上北上的漫漫长路。一路上吃用奢华,侍从极多,态度恭敬,完全看不出是敌国。只是我一直没见到我的“丈夫”。我国的规矩是夫妻初见只能在洞房中。难道俞周国也是这样么?我想到了另一个可能性,那就是俞周国君根本就不在这支庞大的迎亲队伍里。

 

他必然是在仪式结束的当天就离开了鄢京。去哪里不言而喻。大皇兄,我只能为你祈祷,愿你吉人天相。
某天,一觉醒来,我身边从宫中带来的人全部换了新面孔。没人向我做任何解释。我只能沉默。作为祭坛上的牺牲,没有说话的权利。
一路无语。我无法得知这几天又发生了什么大事,我只感到俞周国迎亲队伍里的很多人总是用蔑视仇恨的眼光看我。我戴着红头巾,他们以为我看不到。我猜测是战事又爆发了。

 

马上就可以验证我的猜测了,队伍已经快要到达俞周国军队驻扎地。
前方沙尘渐起,一队剽悍人马出现在我们眼前。
迎亲队伍停下,人们兴奋地迎过去:“你们可算来了!”“付大人!”
喧闹声中,几匹马冲到我的轿前,一个人粗声说:“他**的启国贱女人,还摆个什么破公主的架子!”,随着一声粗俗的骂娘,一只大手把毫无防备的我从轿中拽了出去。踉跄了几步,站定在沙尘中,我抿紧了唇。

 

面上的头巾被人扯下掼到地上。周围人看清我的脸后,一时寂静。我知道他们眼中一定有惊艳。这是我的悲哀,不是吗?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居然貌美甚于众位真正的公主。在宫中我总能够遇到不知情的人对我的赞美,所以我不奇怪现在这些俞周国人的反应。

 

我昂起了头,任他们打量。人们很快回过神来,嗡嗡的开始议论。那个拽我下来的人又高又壮,身着软甲,肤色黝黑,浓眉赤须,一望而知是一员猛将。他似乎正因为刚才的失神而懊恼。

 

我努力用最镇定的声音说:“请带我去见你们的王。”
那员猛将一听这话,浓眉倒竖,一鞭甩了过来,“你还有脸见王上!你们启国人都他**的是些贱人!”
我本能一偏头,眼角到脸颊一阵刺痛。大概划破了吧。
那个猛将甩了这一鞭后似乎愣住了。这时一人带着数骑赶了过来,人们自觉地让开一条道:“付大人!”
这位付大人似乎是个文官,我想大概属于军师一类。他皱皱眉,下令:“把这位公主绑好,别生什么事端。各人归队,走。”
我被捆住双手拴在车轿后面,在北方骄阳下走了一整天。到达营地的时候,我尘土满面,汗透重衫,脚上的绣花鞋早就不知哪里去了,几乎一路赤脚,现在已经痛到没有知觉了。嗓子干涩的难受,我费力的咽口水。我尽力挺直腰,知道他们是故意整我,所以我不想做任何乞求之态。

 

到处是人们见到老朋友的谈笑声,以及卸货的嘈杂。有人过来把我牵到一间帐篷里,反绑在树干上。
我闭上眼,尽量休息。刚才那些人的谈话,虽然是方言,但我听懂了大部分。看来是我国乘举行婚礼仪式时,对边境军队发动了突袭,失败后又想通过我这支迎亲队伍混入敌方再行突袭,但是被识破了。至于我,是纯粹的牺牲品,现在大概可以充当俞周国人的最佳出气对象,因为俞周国君在赶回边境反击突袭时不慎受了轻伤。

 

一阵喧闹。那个付大人打头,跟着涌进来十几个士兵副将之类的人,连那个浓眉赤须的猛将在内。门口还有好多人探头探脑。
付大人端坐好,打量我一下,皱起眉头。一个打手笑嘻嘻地说:“美人儿太脏了,先洗洗!”众人哄笑声中,一大桶冷水从我头顶泼下。我想趁机喝水,却呛住了,抽搐着咳嗽起来。接着又是两桶,站在两侧的士兵们同时把水向我泼来,又呛了不少的水,肺部火烧似的疼痛。

 

衣服全部湿漉漉贴在身上,头发上滴着水,流到眼睛里,我知道自己非常狼狈。
最怕的事终于逃不过,有人惊叫着:“她的胸怎么这么平?” 我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众人哗然:“是个男的?”“假公主!”“启国的骗子!”
我无法申辩,无法反抗,一遍遍地在心中乞求,就当我是骗子,就这样杀了我吧,给我留一点点尊严。
我听见付大人说话了:“你没什么要说的吗?——把衣服脱了验身。”
我眼前一黑,几乎要晕过去。不不,不能这么懦弱。该来的逃不掉,我努力睁大了双眼,茫然看着前方。
很快我的衣服被全部扯掉了,全身裸露在空气里。我感到无数猥亵的目光扫在我的下身,我的耳朵突然变的很灵敏,听得见他们的每一句议论,有的惊奇,有的兴奋,有的窃喜,无一例外的是都表达了恶心和鄙夷。

 

有什么,能够飞过来刺穿我的心脏就好了……
付大人开口问了,“你是个太监?冒充公主,有何用意?”我茫然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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