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章节显然被反复地翻看,纸缘颜色发深,字里行间也有些描画。
渐渐地投入到书的内容中,不知不觉时间过去了很久,等我想起来看表,已经差不多晚饭时间。回头看看沈昊,那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微微偏着头,一只手落在床边,发出轻微的鼾声。还是同一张脸,现在眼睛闭起来,没有什么表情,没有戏噱,没有探究,也没有喜悦或者认真......
突然意识到有点饿。不知道晚饭应该到哪里去吃?
目光无意识地渐渐游移......眉毛的形状还是不错的......下巴底下有一颗痣......手指很长,骨节突出......
忽地那手若有若无地动了一下。手的主人在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咕哝,深吸一口气,甚至还嚼了嚼嘴巴。眼睛睁开,随即四下里看了看,遇见我的目光,一朵笑容就在嘴角化开,眼睛又眯起来,有几条笑纹,嘴角边也围了两道皱褶,笑意就像水波向四周荡漾开去,把脸上所有的棱角变成柔和的曲线,好象周围所有的东西也都开始随之荡漾......
对这样的一个男人脸上露出的这样一个笑容,我只能用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词来形容:令人惊艳。
他像是没注意我的呆楞,对我说:‘饿啊......咱们吃饭去吧。'〖自〗
12.
我扶沈昊坐到轮椅上,推着他按照他的指引七拐八拐地来到一扇门前。还是一模一样的门,不过门开着,有人进出,跟沈昊熟稔地打招呼,有的还用好奇的目光在我身上瞄了瞄。门里面是满大的空间,摆了简单的桌椅。有人已经在吃饭了。
黄伟和钟成礼已经在里边对面坐着,一边吃饭一边聊天,看来也是相处融洽的。我们过去打了招呼,移开大熊旁边的椅子,把沈昊推过去我也在对面坐下。沈昊说他不挑食,我就去吧台随意点了两份一样的饭菜。
四个人吃着饭,轻松地闲聊。黄伟显然对于他的新住处很满意,尤其对大熊最新款的play station表达了无限的崇敬。他大概因为只有左手可用,选了平时没怎么见他吃的面,拿叉子搅着胡乱吃下去,但是配餐的泡菜就没有办法,我看他挣扎的样子忍不住好笑,可是想到自己也算是间接累他受伤,就又取了一双筷子,夹了一颗小小的粉白剔透的糖蒜送过去,一边笑嘻嘻地说:‘来,大黄乖,张嘴,说"啊"~~~~'
黄伟差点把嘴里的面条喷出来,露出令人绝倒的隐忍的表情。我笑,手一抖,糖蒜又落回他的盘子里。对面的大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伸手拿过筷子,说:‘我来吧。'他自己夹了糖蒜,对黄伟说:‘来,叉子。'然后把糖蒜小心翼翼地放在黄伟手中平持的叉子上。眼见糖蒜有要‘滚动'的趋势,黄伟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叉子,小心翼翼地把它送进嘴里,用力嚼了两下,露出一个夸张的‘很享受'的表情,甚至在鼻子里轻轻的哼哼。正想微笑,突然他表情一变,转过脸来对我恶狠狠地说:‘你看看,你看看!!人家是什么态度!!你这么对待自己的亲同事亲朋友,不觉得罪恶吗?![自由自在]'
这么突然的‘变脸'让我呆了一下,然后就听见对面沈昊的笑声。他把还带着大大小小的淤青和擦伤的双手刻意地举高,然后伸长脖子对我眨眨眼睛说:‘我也要。'
我顿时出现‘原发性下颌脱臼'的症状。然后忍不住随着大家笑起来。有人从我们桌旁经过,也被感染,申公子和林潞也走进来,打了招呼,在邻桌坐下来,好奇地看着我们,也开始跟着笑。
真是开心。
13.
又住了两天。
原来习惯是可以改变的。头一天晚上要睡觉的时候我斗争了半天,还是勉强自己分享沈昊的大床。起初我要求拿点被褥铺了我就睡地板,但是立即意识到这房间‘仅存'的地板基本上容不得一个发育正常的成年男子躺平。又说干脆让我住别的间,沈昊倒是很爽快,语气轻松地说:隔壁现在是空的,我当然可以去住,要是他半夜不小心从床上滚下来再摔伤了,会尽量自己爬回去,免得吵醒我睡眠,如果实在不行,也一定会记得‘挣扎着'敲墙叫我,云云。
于是我心一横,就收拾完毕,强忍尴尬,挺尸似的在床上躺好,闭紧眼睛。〖自〗
然后就睡着了。
再醒过来的时候就更加尴尬了。沈昊被我当成会自动发热的超级抱枕,我拿手搭在人家肚子上,一条腿还挂在他的腿上--谢天谢地是没有刀伤的那条--而且沈昊在我之前就已经醒了。我急忙‘滚开',刚刚醒来就做这种突然的动作,心跳一下子加快。听见沈昊用疑惑的口气说:‘你昨天晚上做梦有人请客吗?'我摸不着头脑地看他一眼:‘啊?'然后他说的话差点让我从床上滚下去:
‘你又是磨牙又是吧嗒嘴的好象吃了什么美味似的......'
又见到了一些人,虽然有的记不住名字,但是都给我留下鲜活生动的印象。这真是一群可爱的人。尤其是还认识了这里常驻的内科医生栾婧辉,三十出头的女人,虽然年轻(作者:狂汗~~~~三十出头的女人只有医生才可以被称作‘年轻',是年轻医生而不是年轻女人......),却是个很有耐心的优秀医生,言谈举止中颇有大家风范。当然令我最为爱妒交加的是她书架上整整六排的原文书,所以毫不客气地‘接受'了她书刊分享的‘要求'。遗憾的是没有见到我的同行,栾医生的丈夫,据说刚去进修了--难怪沈昊他们当时会去我们医院。
她领我参观了这里的医疗室,器械齐全得令人吃惊,而且有几部只在国际会展里见过的先进仪器。这些家伙只有这贤伉俪和三个助手在用,在我露出吃惊又妒忌的表情时,连沉静的栾医生也不禁露出得意的微笑。犯了外科医生的通病,我拿着一把前端扁圆乌亮的,轴下的手柄上有着咬齿和奇怪的刻度的,看起来就感觉很精致很复杂的弯钳--栾医生说是她丈夫自己设计的,可以准确稳定地夹持出一般情况下身体各部分里各种尺寸的弹头--爱不释手地把玩,坏心眼地想:让他们再重新消毒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栾医生却善解人意地说因为我算是沈的救命恩人,我喜欢的话这个可以送给我,这期间这里的器械也可以给我随意支配。我感动得几乎泪光闪闪地拜倒在她的脚下,旁边同来的黄伟却煞风景地说:我不认识他。
真是轻松开心的日子。
从我受伤到现在过了差不多一周,伤口已经长合,只差拆线了。沈昊也在平稳地恢复,已经没有肉眼血尿,皮肉伤全部愈合良好,只有肋骨的骨折需要较长时间才能愈合,但是呼吸起来也没有那么疼痛吃力了。为了避免发生意外,我虽然禁止他离床走动,但是同意了他延长坐在轮椅上的时间,而且也禁止他自己摇轮椅。所以我赖在栾辉那里看书的时候总得定下闹钟,免得误了时间推他去吃饭。
黄伟的伤口也已经愈合,但是有神经受损,右手的运动受限,很有可能会留下一些问题。早上我去他们房间串门子顺便检查伤口的时候我很是愧疚地提出这种可能,他满不在乎地说,反正我是心内的,穿刺只要找准位置和角度,也不需要手上多精细的动作,大不了不去做介入,还省得吃线了。我知道虽然都说手是外科医生的命根,但他也决不可能真的不在乎,说了让我不要担心罢了,就没说什么。跟在一旁的大熊却把他的手接过来托住,把手指小心翼翼地捏了捏,拉了拉,很是担心的样子,并且像老妈子一样开始嘀咕。我怕黄伟嫌他烦会发作再殃及我这池鱼,就悄悄地回去。〖自〗
沈昊仗着自己是病人,又提出‘非礼'的要求:让我给他擦身。
我一听就炸了。这家伙还真以为我是干活不要钱的小力巴哪!抓起床头的台历贴到他脸上咬牙切齿地说:‘今天是28号,28号!你在医院有护士伺候着,出来这才3天没洗澡而已!'
突然想到很重要的事情:‘是28号啊!!天啊我得回去一趟才行!'
沈昊皱起眉头说:‘回去?干什么?'
我忍不住得意,说:‘今天是发薪日啊!嘿嘿......要去拿钱!而且,'我有点不好意思地又说:‘上个月我出去开会,就忘了交房租,物业的人那么爽快说这个月发了薪水再交免得我去银行取,那怎么好意思再拖呢。'
沈昊听了也笑,说:‘那好吧,但是得让老朱跟你一起,今天他没什么事。不然我不放心。昨天他们又收了一批东西回来,还是小心为妙。'
我一想也是,就答应了。
沈昊满意地点点头,又说:‘那你帮我擦完就走吧。'
14.
我忿忿地拧紧手里的毛巾,在水盆里浸了又拿起来拧,然后用力地在沈昊的肩膀上蹭。
他又使哀兵的伎俩,又说去医疗室找人做这事很麻烦人家啦,又说我最了解他的病情怕别人再没个深浅地惹祸啦,总之我就是答应了。突然想起来:他就不觉得是在麻烦我?
我用力擦......
这么大的淤青......还是别闹出人命了......
擦伤的痂还没完全脱落......那还是轻点别擦破了再感染就麻烦了......
其实整个上半身出去裹着石膏的胸部,可擦的地方也有限。又把他的睡裤的裤腿向上推,把两条腿擦了擦。至于中间的部分,没有必要,打死我也会擦。
于是不理他‘敷衍了事'的抱怨,我收拾了一下就去找了老朱,对他说明情况。老朱刚从健身房回来,笑眯眯地听我说完,表示充分理解,说愿意送我来回,只是他需要冲个澡,让我稍等一下。
半小时之后,我坐在老朱的吉普车上--据说全部改装过的,不然哪有老式吉普车的玻璃是单向透光的--耐心地听着他的安全教育讲座。这些人不都应该是硬汉么?可真是一个赛一个的罗嗦......也难怪不到四十岁的人被人叫做‘老朱'......
工资是直接划进帐户的,但是加班费,奖金和科室分红是包成‘红包'的样子直接发给本人,据说是为了鼓舞士气,实在好笑。不过既然是我应得的钱,我当然不会介意。
满有厚度的一叠钱拿在手里,真是让人心情愉快。只是心里明白像我这样的年轻人,红包里净是二十元一张的,见不到百元大钞。
老朱调转车头,又送我去家里。
我租的公寓位于一个著名的社区,物业费是很贵的,但是房子质量很好,服务一流,很多事情不用自己费神去想,环境也好,也就没什么抱怨的了。管理中心的地下就是巨大的停车场,我让老朱等我五分钟,就跑去交租。
又一次赞叹物业的服务态度,我高高兴兴地回到停车场。停车场里灯火通明,一个人也没有。我走到老朱的车子跟前,伸手去拉车门,却发现车门没有关严。
心里突然紧张起来,意识到车门把手是湿的。
我小心地拉开车门:车里没有人。
〖自〗
后背上似乎一阵阴风没来由地掠过,寒毛竖了起来。我立刻抬腿往车里钻,心里祈祷着我还能来得及关上车门。
但是拉车门的手遇到了阻力,我被人拦腰扼住,一块布料带着刺鼻但又熟悉的气味被有力的手压了按住我的口鼻。我立即屏住呼吸,右手仍然死命地拉住车门,用左肘和双腿尽可能地向后面攻击。身后的人发出吃痛的闷哼,却毫不放松。
迅速地意识到缺氧。
身后的人用力一退,我的手终于被撤离了车门,看到满手暗红的颜色。
屏气也坚持不了多久,我渐渐无力挣扎,却又不甘心束手就擒,又拼了命地挣扎扭动。
头皮发麻,胸腔里火辣辣地疼痛......不然......
忽听见若有若无的一声冷笑,有人在我的左肋下重重一击。
完蛋了。
我冷不防挨了这一拳,吸进满满的一口气,刺鼻的气味立刻在全身弥散。疼得弓起腰,胃在抽搐扭转着,我忍不住呻吟。
背后的人却仍然丝毫不肯放松。
意识渐渐远去,我终于软了手脚。于是被放开,颓然倒地[自由自在]。
视线模糊。只看见一双晶亮的皮鞋停在我面前,一只脚尖抬高,勾起我的下颌。
‘......哼,还是个倔脾气的小美人呢!......'
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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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意识漂浮着,不着边际的黑暗。
好像在一个黑洞之中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又被拉扯着晃来晃去。
眩晕。
恶心。
但是醒过来之后,我倒宁愿自己没有醒来。
头疼得厉害。都说麻醉的副作用之一是术后头痛,有人说是药物作用,有人说是腰穿操作引起颅压变化,而且每个人的反应都不一样。总之,我这个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证实了前者。
原来真是被拉扯着。两只手捆在一起吊在半空里,不知道手腕在多长时间里承受了我的全部体重,总之现在改用站不太直的腿来承重之后,手腕不再那样勒紧,但本来毫无知觉的双手好象从动脉里灌进了滚烫的开水然后再用无数根牛毛细针密密地刺入。才真是痛苦。我歪歪斜斜地抬头看我的‘命根子'(作者:汗~~~~手,外科医生的命根啦~~~),朦胧之中只看见一团死肉似的酱红色。
恶心得干呕。
脚在地上胡乱地踏了几下,才找到可以站稳的姿势。
听见有人说:‘......知道......沈的......局外人吗......祝你......以后......'
脚步声。
有人捏住我的下巴,猛地一抬,我眯起眼睛看过去。
‘老板,你的小美人醒了!'
我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这个人的容貌和声音:猥琐。
妈的......
我猜也是麻醉的后遗症。我的右腿肌肉变成平滑肌,在没有经过大脑的分析判断和指令的情况下就自行运动,并且最终支配右脚在短时间内抬起到离地面一米左右的高度,以一个相对较大的冲量作用在面前这个男人身上。
他立即弯腰,嚎叫,倒在地上,打滚。
我感到快意,竟然笑出声来。但是一听见自己的笑声,我就笑不出来了。理智回到我的大脑,我冒着冷汗想,不管因为什么,现在我被人捉住,还在人家地盘上玩性格,岂不是不要命了!......不知道......说对不起的话会不会有用?
视线变清楚了。这里大概是个仓库之类的地方,一盏灯悬在我头顶,在地面上形成一个光圈,看不清周围暗处的东西。其实他们没有必要弄得这么专业好像警匪片一样,反正以我的路痴水平即使是醒着走过来也认不出这里是哪里。
看着地上的人继续打滚。要不要说对不起?我的嘴巴蠕动了两下,终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真的完蛋了......
黑暗之中一个影子动了动,然后一双黑亮的皮鞋和一截笔挺的西装裤出现在光圈之内。
‘猴子,你怎么着了他的道啊?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医生。'
丝绸一样凉凉的,懒洋洋的声音让我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眼睛渐渐适应了这种光和暗的对比,辨认出一个双手环胸的身影,是同样漫不经心的姿态。
手无缚鸡之力?!你就不要让我拿到刀子!
地上的‘猴子'不再打滚,爬起来弯腰弓背地站着,在眼角用歹毒的眼神恶狠狠地瞪我。突然一步蹿上来,抡圆了胳膊一巴掌甩在我脸上。
疼!出血了......
‘啧啧,出血了。猴子,我让你打他了么?这么重要的东西,打坏了的话你可赔不起。'
那只猴子立刻蔫了,一声也不吭,灰溜溜地退后。
然后皮鞋向前踱了几步,‘老板'满不在乎地在离我十公分的地方站定,右手抚着下巴打量着我。银光一闪,是他小指上一个没有任何装饰的银色指环。我正要打量回去,突然想起看过的警匪片里的常见的桥段--看见坏蛋长相的人......难道我已经非死不可了?
但是来不及,已经看见了。我很不情愿用这个词来形容他:相貌堂堂。个子应该跟我差不多,正常身材,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好,面皮光整,并没有刀疤烧伤之类,眉眼之间有一丝邪邪的笑意,单眼皮的细长的眼睛在眼角的地方微微上挑,鼻梁高直,薄薄的嘴唇在一角勾起,似笑非笑。再加上规矩的西裤和黑色的丝质衬衫,如果没有任何表情的话,就像个漂亮的白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