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留————苍夜
苍夜  发于:2008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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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淡然笑笑,寒暄几句,有些困乏的妇人说想要小憩片刻。我扶过她,往房里走去。

忽然间一片阴影自背后遮下来,投在地上几分阴霾,在灿烂的阳光下看不清高墙上那人的面孔,但手上执着的锃亮的武器却格外显眼。
我心里一紧,立刻扣下左腕上的银针,刺向纳闷着欲回头的妇人,使劲将她推进屋里将门合上,再转身时只觉得肩上涌来一阵刺痛,殷红的液体顺着明晃晃的剑身游走,我抬头看着久违的阴冷面孔。
"让开。"琥珀色的眸子在阳光之下宛如无机的宝石,透亮而冰冷,"她也是林家的人吧。"
"她只是林家一个乳母而已。"我挡在门前,不肯移动半分。
"宁华便是因林家的人背叛青,背叛了哥哥!"永嵩脸色沉下几分,"静儿你当真要护着她?"
"师傅不曾背叛过大殿下。"我盯着他的眼,一字一句道,"他们于九泉之下也不会希望看到你如今执迷不肯住手彻辨实情的杀戮。"
"我只相信我自己看到的事实。你同宇文毅一样,只护着宁华。"琥珀色的眸子缓缓闭上,再睁开时已全然是戾气,"你有没有想过哥哥含恨自刎时的怨?"
我闻言苦笑。
宇文毅恼我心中只记挂大殿下不念师傅的苦衷;永嵩却斥我护着师傅不顾大殿下的痛楚。原来我是墙头草,两边倒来倒去却终究讨不得好。

"让开!"他压低声音控制怒气。
"该让开的是你。"临空而降的声音软绵绵的,攻势却凌厉无比,招招进逼。
楚凌从哪里冒出来的?我按着伤口看向门里,幸好方才针上的麻药生效,否则让大娘见着这突变的险情,岂不吓坏。
永嵩的招式在楚凌跟前似乎总也讨不了便宜,虽然不比得四五年前青宫交手时狼狈,却也占不得半点优势。他终于顿了顿,旋身离去。
"没事吧?"楚凌收剑过来,伸手点了穴止住我肩上的血,忽然竖起耳朵皱皱眉,"我先走一步,林家主子回来了。"飞身离去前又甩下一句,"忘了说,皇上也跟来了。"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实在疑心这军监的差事太轻松,还是他底下的部属太过能干,让总掌三军帅印的人日日闲来客串保镖。


"你...怎么受伤了?"林仓南冲进门瞪大眼,然后似想起什么猛地起身往母亲房里迈去。
急忙将他拽回来,"大娘没事,在卧房午睡。"总不能说是我拿银针将她弄晕了推在地上吧。
他眉头紧蹙看了我一会,无奈地拖着我往厅堂上药裹伤,动作熟练而小心。洗过手,终于忍不住转头问道:"现在该告诉我了吧,怎么回事?"
其实是有人要杀你和你娘亲,深仇大恨久埋心中,我劝解无果只好以身受剑帮你们先挡下一劫。若这么坦白他会有何反应?看着眼前写满担心的脸,想起另一张三分相似的面孔,我无奈地叹气:"不知道,是对你好。现在我得走了。一会另一帮人来了,怕是你有更大的麻烦。"

还没来得及走出庭院,朱红色的大门便被踹开。
宇文毅自一群全身甲胄的士兵身后不紧不慢地踱步走出,作戏般优雅,看得我浑身别扭。
"这是他伤的?"他声音寒意十足,"就算你再怎么袒护,朕也绝饶不了他。"
身旁的憨直忠臣立刻跪拜了下去,估计他现在脑子里一团糨糊。
"恭迎圣驾。皇上突然造访,臣惶恐招呼不周。"亏得他解释前还记得基本的礼数,"秦静的伤......"
"秦静?......"宇文毅微眯起细长上挑的眼,"你什么时候又用回这名字?当年不是说的那般信誓旦旦,更了姓改了名要立誓复国么?"伸手拉过我瞬间,在耳边以几乎不可闻的声音轻语,"朕会心疼的。"
朕?我瞥瞥他,以狐疑的眼光看着在林仓南面前尽现帝王风范的人。想起那日他揽着我闷闷地说......不闹了......我是戏用了一个朕字...玩闹?...戏用?那么这御驾亲临的派头是做给人看的?身后的那一群官兵?还是林仓南?
宇文毅,我总是不知你在想什么。
甩开他的手,扶起怔怔地跪在地上的人,看着他有些惊惶的表情,心生歉意。
"对不起。"我轻声道。

 

章二十六
这世间之事总有几分道理可循,成功失败都是由无数细小的理由构造起来的结果。
每次看到宇文毅,我就会这样想。
他总是在很久之前就把事情一步一步地计算好,铺好的奠基石蔓延到他自己都不甚确定的将来,然后得心应手的掌控着,点点滴滴。
上天很是配合的回应着他的深沉城府,鲜少有事彻底脱离他的预测和控制。
他这辈子只有一件事是完全在意料之外。
只那唯一的一件,便给了我磨灭不能的伤痕,成了他终生愧疚和悔恨。


我侧躺在床榻上,望着淡青色的帏帐,想起这一连串令我措手不及的突发事件。

像是特意回报那一月的照料,圣旨钦定了林仓南的任职令,在他人眼中看来似飞黄腾达,我却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那之后,宇文毅闭口不提永嵩回来的事,林仓南见了我便低头绕行。
夏末时,百官为上贺寿,皇帝宴请宫中。
我独自在御花园的凉亭里浅酌,却遇见出来醒酒的林仓南,脚步踉跄,一看便知被人灌下不少恭维之酒,不禁无可奈何地暗自叹气,这人,半分不会假以客套推委或是拒绝,老实太过。
不料却被他借酒壮胆轻薄了过来,我恼得抓过茶壶准备好好地对他"醍醐灌顶"。
下一刻冰凉的长剑架在了我的颈上。喝住了准备叫人的林仓南,我心中一凉。
永嵩到底还是不会放过,宇文毅,林家,也许还有我。
胸腹间阵阵剧痛,这才想起在林府的那一月,完全忘记了聂澄夕"药石相佐"的嘱咐。然而比这早已能咬牙挺过的残毒发作更加痛楚的,是心里那份无法搁置的牵挂和悔恨。
永嵩殿下,二师兄,为什么你不明白,即使杀了宇文毅杀了我杀了林家留下的所有人,又能怎样?永寒殿下不会复活,青国也不会东山再起。
活着的人,就当有活下来的使命。宇文毅也好,我也好,都只能这样弥补。
更何况你错了。因为师傅从不曾背叛过大殿下,自始至终。
"静儿!"愠怒中透着焦虑的声音由远及近,我咬紧下唇驱走排山倒海的昏眩,有人将我抱起,送到屋里,人声嘈杂......
终于抵制不住让身体直冒冷汗的久违痛楚,被一片黑幕遮掩了视线。

再醒来时宛如一切皆是梦境从未发生,周围平静地不可思议。
终知实情的永嵩在林仓南的感化下,大彻大悟羞愤离去;林仓南则以身作保,誓为朝廷和天下效力--楚凌添油加醋地描述昨夜惊心动魄,离去时还意犹未尽。
我侧躺着,忍着背上的隐隐作痛,一点一点整理着思绪,想起永嵩这些年来的执着瞬间化为泡影;林仓南长久以来只为养家糊口的平凡生活即将会被毫不留情地打破。
他们以后,都会以一种崭新的方式,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而我呢?终于了却了师傅的牵挂,也算是对永寒殿下有个交代。从今以后,又将拿什么来逼迫自己努力认真地过活每一天。
我支起手腕盖住眼睛,像是心里一直悬着的东西忽然被解了下来,砰地一声以极快的速度稳当地砸在地面上。从此后挂钩上再无一物,空旷虚幻。


有人支开我的手,坐在榻边凝视着我。
"怎么了?身子还难受?"他轻声道,"如今也没什么须你费心担忧的了,好好休息吧。"
"你从何时开始计划?"我盯着他,直直地问。总觉得过程顺利得让我难以置信,我确信其间定有些人为因素。
"你指林仓南?"宇文毅好整以暇地倚在床边,嘴角一抹浅笑:"他安稳逍遥地过了二十多年的平静日子,也该是时候分担些他本该担负的重任了。"
"你一早就打算让林仓南接任皇位,所以才将他调任在各部磨练。"我完全肯定他的意图,尽量从脑子能记忆的地方往前推去,"永嵩也是你特意引回来的?"他就不怕永嵩什么都听不进去一怒之下将他和林仓南一并杀掉?
"这可冤枉,昨晚可是你失言促成的。"他挑眉看我,"你忘了自己一时激动脱口便唤出林仓南的名字?"


我一怔。昨夜意识昏沉,时醒时迷,隐约知道宇文毅提起师傅、大殿下,和我身上的毒和伤口,依稀辨出永嵩震惊惨白的脸色。
心里像被堵住一般难过,想起永嵩死命否定师傅的口吻,仿佛看见后悔的自己。我努力支起身子想要告诉他......师傅并未背叛大殿下......
失言?......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么?抬首赫然看见林仓南冲上前握住永嵩的剑,我霎时叫起来......啊......
我微张嘴,方想起永嵩就算知道林仓南其人,也并不知其相貌,否则在凉亭中早就杀了他。

"想起来了?一听那名字,永嵩还不立刻知道林仓南的身份?"宇文毅轻舒气,"若不是他那时以命作保出言慷慨怔住了永嵩,只怕我再怎么解释,他也难逃一劫。"
"你不怕二殿下听不进去横心杀了他?"......还有你。虽然我知道外面有一直戒备着的狐狸。
"那时便只好强行先拿下他,再慢慢解释。"他说得悠哉,"只是,见了你一身伤痛他便几分心软了,料想若知道了实情,永嵩是不会无动于衷的。"
你早就料到了对么?永嵩师兄纵是满脑仇恨,也不是那般丧心病狂的人。
"这样不好么?"宇文毅俯下身子,拨开我的刘海,"不了却永嵩心头之怨,只怕你永远也放心不下来。"


是,我无法放心,更无法安心。
若不为自己定下牵挂存留于世,我不知道自己会否有勇气继续面对自己的罪过。
一直以来我尽力想要漠视所有你给予的点滴温暖,告诉自己不可以。
永嵩和林仓南尚未能获得安宁幸福,大殿下和师傅纵是携手至碧落黄泉,也定然不会放心。
而你连这也替我算了进来,我还能说什么?
我无言以对。
他捧住我的脸,双眸看进我眼里,深邃宛然,一如他长久以来不曾减退的情。
"静儿......"沉沉的声音轻语,"你可曾记得,三年前我说过的话?"

三年前,杨相逝世那夜,冬雨静落。我独自坐在书房,对着桌上满满的奏折一言不发。
"这是杨相的遗谏。" 宇文毅终于不再矗立窗外,他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且不说实现杨相的遗愿,助我安定天下这般宏远之想,只是......永嵩也好,林仓南也好,静儿你不认为,留在我身边,最是方便能照应你如今挂心的那两人么?"
视线齐平,方可见他深邃的眼,如同暗夜星辰般耀眼。


而如今,永嵩也好,林仓南也罢,都有自己皆无须我再挂心半分。
感觉到暖暖的手抚上我的脸,我微微瑟缩。
"别怕......我不会再伤你......"宇文毅面露苦楚,沉隐于我颈首之间,过了一会,低低的声音闷闷传来,"那次一时激愤难抑,才会失手伤了你。"
"眼见你脸色煞白,一口一口地吐血,我好怕......怕就那样失去你。"
长长柔柔的头发在我脖子一圈蹭来蹭去,痒痒的好不难受,我侧了侧头,想要挪开。
"如今,我再无借口将你绑在身边......"声音沉缓,"静儿,若你待在我身边实在难受......"
他直起身来,手撑着床沿,修长上挑的眼微微阖上,再睁开时瞳若剪水漆黑深邃,"那么...我放你自由......"

声音是细轻几近蚊呐,吐词却清晰无比,宛如炸雷划过天际,我脑子里霎时空茫。
"放我...自由?"我支起身子,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是你囚禁的奴隶。"
我若真想要离开,再不见你,即使你强留,我亦可以有无数种方式让自己尸骨不剩。
"我不是那意思,静儿,"他扶住我脱口道,"你明知......"三字一出,他立刻噤声。
"明知什么?"我凉凉浅笑,偏着头,看着他缄口垂首握拳不语的样子,终于还是投降闭目,拂手轻叹,"算了......"

几年前他亦曾如此说,却被我道出几近绝望的现实撕裂开来,整个人痛彻心肺。
在宇文毅心里大概永远都会有那个疤痕,解脱不能,所以他于我言听计从,百般呵护。
可是他不欠我,从来没有。
他哽顿片刻,终没有说话,
总是这样。
每每到关键时刻,便一言不发,生怕伤到我半份疮疤,宁可自己把所有的辛苦艰难痛楚乃至悔恨,硬生生地咽下去,独自品味。
然后敛起所有愁绪,只将呵护的表情露在我的眼前。对着这样的他,我又能说些什么?
我还能说什么......

感觉到榻边的人站起身来,慢慢往屋外走去。心里涌起一种似酸楚如揪心的感觉,不,又好象是什么东西渐渐地离去,不是分崩离析的那种破碎,而像汇入大海的水不再同河岸有关,道不明的失落。
--"靖儿,有许多事许多话,你不说,对方是不会明白的。"
脑子里忽然响起杨丞相浑厚沉稳声音,那对琥珀色的眸子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微微笑着。
他缄默,我不说。
这样的我们,怎样才能好过?
我蓦然睁开眼,看着即将消失在门口的背影。
轻慢而沉稳的步子几分留恋,几刻驻足门前,却终未回头,有着断下横心的决然。
多年以前的湖边,他是否也是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独自奔赴师傅交托的战场?


--别走!
心底里有千万个声音同时呐喊着,我哽了哽却半天叫不出口。
眼前忽然浮现杨丞相温和慈蔼的笑脸,他琥珀色的眸子闪着赞同的光芒,耳边反复响起他恳恳的声音:"靖儿,有许多事许多话,你不说,对方是不会明白的。"
别走......别走......
撑起身子,看着那颀长高挑的身影终于没在门外,我颓然地倒回床上,忘记了伤口尚未愈合,火辣辣的刺痛自背后袭来,我只能咬着牙忍住闷哼之外的痛吟。
平素同楚凌斗嘴的伶俐躲到哪里去了。懒得再翻身,反正疼痛都已经木然。
我伸手挡住有些晃眼的光线,不让自己去看头顶柔若水的帷帐轻轻荡漾。
有前言万语积压在我胸口,却像是堵塞了喉咙,竟一句也说不出来。其实我有好多好多话,想跟你说。
"...别走..."嘴里挤出细碎的声音,腔调呜咽到自己都听不清楚,"...回来...毅哥哥......"
你知道么,林仓南身份大白于天下,永嵩师兄化解开心中积郁的恨,我是何等的宽慰。
我以为终于可以不必再拿过去的悔压着自己,漠视你所有的一切。
却原来,彼此的沉默便可以让一切都归于虚无么?
敛合的眼睑使劲闭着,然而终究未能关住汹涌的酸楚。一丝冰凉从眼角滑下,往耳根缓慢移去,沁凉透心。


"第一次......"低沉磁性的嗓音蓦然在头上响起,"这算是为我流的泪么?"
"不......十年前。"我喃喃道,"那时,以为自己再也不会为你流泪。"
修长的手指拂过我的额前的发,轻轻想要挪开我遮住眼睛的手腕。我拉住丝制的袖子,越来越使力,半点不松开,像攥住救命的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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