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落道:"这一心法,淡水练到四重,教主练到五重。嫣烟回来后,练到七重,所以她可以轻易说改嫁二字。"语欢道:"这有何关系?莫非练得越高人越冷血?"千落道:"是。不仅冷血,还会无欲无求,空虚,甚至轻生。这也是前教主自刎的原因。"
总算明白天地教众冷血的原因。语欢道:"那,那你肯定也都练满了?"千落道:"我只练了鞭法。"语欢点点头,又摇摇头:"你没练过《冰魂诀》?!"千落道:"是。"
语欢想了想,总算想通。千落就是个冰雕,自然不用练那心法。于是又问道:"那照你这么说,我不是已将《冰魂诀》练到第三式了?"千落道:"嗯。"
语欢背上一阵寒战,强笑道:"是,是嘛?我怎么没觉得自己变了?"千落道:"心冷,不代表外面看去冷。让你修炼这个,也是助你。入皇宫后,做事要果决。"
言外之意,语欢大概明白。背上又是一阵寒战。
这天晚上,月亮果然比前一日还大,还圆。语欢的肿脸遇了它,都得含恨而死。天地教里依然在弄宴会,语欢和千落两人在院子里搞小宴会。月饼几乎都是语欢一个人在吃,千落啃了两块就放下。冰骨崖上的风,哗啦啦的吹,千落穿的衣服少,迎着风也不觉得冷。语欢缩成一团,看着冰山顶头的月亮,鼻子被冻得通红。
两人沉默了许久,千落忽然道:"如何对付长清,想好方法没?"语欢道:"想是想到了,就不知是否妥当。"千落道:"说。"语欢道:"找人故意拦截他们,我去救。"千落道:"这方法行得通。但要看他身边带了什么人。"语欢道:"只要没有九皇子,一切好办。"
千落道:"现在朝廷里,想抢长清位置的人多了。包括太子和九皇子。这两人现在斗得厉害,为灭对方,定会不择手段。要杀长清,你可以跟随其中一个,怂恿其弑父篡位,剩下的事就不用多管,你若想当皇帝,把这一个再杀了即可。"语欢道:"听你说的,想当皇帝就跟想吃顿饭似的。"千落道:"皇位原不难夺,就看你如何处之。太子能力不及九皇子。你最好跟着后面那个,杀长清相当容易。"语欢笑道:"我最想杀的不是皇上,是九皇子。"
千落道:"随你。我只负责传你武功,入了朝廷,一切靠自己。"
语欢抓抓脑袋,塞了块月饼,含含糊糊道:"真去了朝廷,我可能还会很想你呢。毕竟,你是在我家覆灭后,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想了想又补充道:"不管是因为什么。"
千落淡淡眼望他,耳垂上的银圈闪亮闪亮,比月亮还亮。语欢觉得自己应景了,这晚上,月亮很圆,连冰山千落看去都有几分悲伤。眼拙,定是眼拙。喝上几壶酒,两人分开睡下。
很多年后,语欢又想起这个夜晚,想起自己说的话,第一反应就是想抓起一只花瓶,狠狠砸在脑袋上,再吼一声:我他X的真是一大傻X!
第二十章 方局1
严冬。这一年,江南的雪小得可怜,天上的雪还没落下,地上的雪就已化得透彻。这种气候,对在冰骨上快变冰块的语欢来说,叫小菜一碟。
与千落一同回到杭州,语欢一直笑得很开心。晨耀山庄依旧耸立在群山之中,苍穹一角,只是无人再打点屋檐上的雪痕,皑白一片片,盖得楼房都快压弯了腰。
一切都与以往一样,岸边垂柳湖中舟,断桥残雪雾中游。语欢站在路边,朝手呵一口气,其实他的手心在流汗。千落静静立在路旁,帽檐压得很低,衣裳依旧单薄。
语欢从口袋里拿出铜镜,照了照,镜中的人分外陌生。因为要长期潜伏,不可贴整一个面具,只好从局部下手。鼻头加大了些,眼角压塌了些,嘴唇加厚了些,下巴加宽了些。丑倒是不丑,但绝不俊美。语欢想起鸣见以往的样子,忽然觉得,其实这样还是挺美的。
马车辘辘而行,横冲直闯,溅起的泥,统统泼上了百姓的身。伴随著叫骂与不满,一辆面子平庸,里面豪华的马车飞驰而来。千落抬头,耳圈的银光在发间闪烁。语欢下意识握紧双拳。
马车离他们越来越近,千落往前走一步,顿了顿,再稳妥地往前走了几步。语欢抿了抿唇,喉间干涩。马车快至他们面前时,千落忽然奔出去,站在马路中央。
车以惊人的速度奔跑,忽然刹脚,猝不及防,马儿的声音在空中嘶鸣。语欢几乎要喊出声。
车,人,仅几差几寸距离。
语欢长吁一口气。千落回头,看著车夫。
车中探出个脑袋,衣著朴素,料子却是上上等。语欢心中忐忑,躲在树後静静观察。千落不紧不慢走去,停在门前,说了几句话。那人把帘子盖下,回头和里面的人讲了几句话。
接下来,帘子掀开,里面三女七男。穿华缎素衣的,只有一女三男。女子头上只别了一支凤犀簪,倾国的姿色,却让人觉得,粪堆上都好长灵芝。衣著最为华贵的那个,为他们称为老爷。约莫半百,却天生龙颜,不怒自威,即便笑著,也让人觳觫。就像他最为骄傲的九儿子。
从背面看去,千落便是一动不动,却已低声说了好几句话。那老爷听完後,点点头,吩咐人拿了银子,放在千落手中。千落屈膝,谢过。马儿又鸣叫一声,飞奔而去。
千落走回来,将那锭银子放在语欢手中:"无九皇子,也无庆容小王爷。"语欢道:"你怎麽认识他们?"千落道:"不必多问。他们就要出城,你跟我去城门外。"
城门,红墨刻著两个大字,杭州。千落站在城门旁,语欢立在山林间。早已埋伏好的天地教众,静静守在杨柳下。语欢扶著树干,握紧手中的武器,双眼不离千落。青铜剑器,刃中央隆起,有脊有棱,剑芒映著雨光。直到千落点头。
同一辆马车,从城门处奔出。
一堆人蜂拥而至,跃上马车。
车夫惊呼一声,跳下车开始护驾。车中乱成一团,很快便传来女子的声音,但不是那倾城女子的。她是老爷的妾,却十分镇静。捉住老爷的手,用血肉之躯挡住。语欢轻笑,有些造作,外头的人还没攻进去呢。不过,给国库养肥的皇族子弟,再强,也强不过天地教的精髓。
皇族开始慌乱,千落的手放在了右肩上。语欢点点头,一跃而下。
排戏,抹脸,砌末,现在就差配戏。语欢粉墨登场,在傀儡棚子做戏文,自然不难。很快,语欢一剑划破一教众身上背的水袋子,红墨迸裂。在血点未溅老爷衣袍上时,语欢已腾空,旋身转体,恰恰以背相挡,血点刚好溅上了他的衣裳,缓缓垂滴。接下来几剑划下,天地教的人溃不成军,抱头鼠窜。包括假羞涩的花颜,真羞涩的淡水。却没有赏渊。
赏渊不愿意来。
长清皇帝聪明,却不懂一丁点儿武功。其他几名大臣,再会武功,也不会对天地教的东西有研究。长清爱才,但不形於声色,只回身上车,淡问了语欢几句。语欢微笑著,看他们就像在看普通游人。长清皇帝看他的目光,让他在心底打了几百个冷噤。
审判很短,在语欢看去却很长。这麽短的时间内,语欢的脑中浮现了很多奇怪的想法。其中有一个,竟是希望长清放他走,然後,他就可以......
他还不知自己可以做什麽,长清便笑道:"这位小兄弟,不知你对登仕有何看法?"
一颗心沈下,前所未有的绝望卷席而来。语欢拱手道:"在下毕生最大的梦想,便是为国效力,无奈在下乃一介鲁夫,才识不逮,只好忍痛放弃。"长清道:"非也。学而优则仕,不过是对文职而言......"如此一番废话,客套,非常公式化地解决,当长清公布身份时,他感动得泪眼滂沱,顺便提议追杀这些刺客,以表赤忱之心。语欢顺利被登庸,上了杀父仇人的马车。
车夫甩马鞭。超轶绝尘,蹄间三寻,龙驰。
语欢坐在马车中,还未来得及打招呼,就迅速回过头,看著杭州城门。
但是,那儿已无人。
这才想起回头,与所有人打招呼,那美丽的女子,果是贵妃。寒暄过後,语欢看著窗外,忽然眼前一亮。白衣人正站在路旁,帽檐已耷下,神情淡漠,却眼不离他。擦过那人的身子,语欢探头出去。那人转过身,却不再跟走,只一直看著他。到後来,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长清笑问:"怎的,这麽快就想家了?"
语欢揉揉眼角,摇摇头:"草民没有家。"
长清一笑,击掌道:"朕糊涂了,你方才说过,你是江湖浪子,四海为家。"
第二一章 灯会
乌纱绝非如拾地芥。刚被登庸,帽儿不会太大,语欢知道。可是,他不知可以小到这种境界。武节将军,听上去听拽,实际上,就是个六品官。京师内九门,外七门,每门设千总把守,称为门千总。那个是七品。语欢宁可去当这门千总,起码有事做。不过,好歹皇帝没把他给分配到海关去,否则他这辈子别想翻身。
皇城里有那麽一堆房子,专程给语欢这类无家可归的官员住。无家可归,九成都是因为从外地来。都说身在皇城三分贵,越是穷人,就越爱攀比。这些个穷人,要不是从农村来的粗打手,要不是从田地来的酸书生,你瞧不起我,我瞧不起你,都觉得自己才是大庆最後一个人才。
语欢被扔到这堆人里头,自然没好日子过。一个人靠著踩狗屎的运气当官,不被鄙视都难。虽然对语欢来说,六品真的太低。头一天领了官服,盘领右衽,袖宽三尺。袍子是青色的,纹路是一寸小花骨朵,展脚襆头配著,不到大场合是用不上的。
不过语欢运气好。皇上赶回长安,就是为了赶著过春节。大庆京师的春节,那真不是一般的热闹,坊巷市井,酒楼歌馆,常闹至四鼓後方靖,而到了五鼓,又有趁早市的人开张。光是放礼炮,都可以轰死方圆几百里的百姓。
长安过节的一大特色,热闹。二,灯会。三,灯船。来了若错过任何一项,就是一大损失。大年三十未至,街坊就已吵得翻了天。语欢穿著便服在人群中走,挤来挤去油都可以挤出来。人们还嫌不够热闹,喳喳喳,喳喳喳,麻雀似的围在一起大聊特聊。
走著走著,语欢想起了上次来这里的情景。当时是为了去参加武林大会,跟著一堆人。爹,娘,哥哥姐姐,仙仙,筱莆,嫣烟。当时那个场景,真叫一个欢腾。为了摆脱那几个丫头,他还辛苦跑去买胭脂。路过玩具摊时,语欢禁不住停下来。拿起一个捻捻转儿,晃荡几下。一晃,把满腹心事都晃荡出来。受不住,放下,开溜。
喧嚣的长街,依旧如游龙,卡嚓切断了京师路。金黄色,却一点也不俗。
走一段,路过一架小桥。桥上的男女点著灯笼,光芒照著两人的脸。不似江南女子的粉嫩,京师的女子娇豔如花,含情脉脉地与情郎相视,真是甜到人心窝里去。
灯船如珠如樱如红豆,一条河上四处漂流,还有不少人往里放船,表情岂止一个虔诚了得。语欢看著那一排排船儿,翻红荷叶,微皱水波,忍不住笑了。蹲在岸边,灯心明红,旁边却喧嚷起来。语欢抬头,朝人们所看的地方望去。
河岸边,一堆官兵列成一排。他们周围一圈,人都走得干净,相当杀风景。站在官兵里面的人语欢看不清楚,却从别人口中听到了那三个字。九皇子。
"真是奇了,九皇子怎麽年年都往这里跑?莫非,他是想在民间找个姑娘当妃子?"
"你就做春秋大梦去吧。他若想找媳妇,为何不穿便服。找这麽多人把岸边围得水泄不通,莫不成是准备从河里捞姑娘?再说,据说九皇子有心上人了,现在和他关系好得很。"
"哎,你说的是余大人的闺女。那丫头有哪点好?是个青白眼不说,还娇气得不得了。"
"皇上不急太监急。她不配九皇子,你配?"
"九皇子长得那麽漂亮,又能干,说不定以後还是皇帝呢。这天下,就没个人能配得起他。"
"嘘,小声啊,这种话你怎敢乱说?"
两个谈话的姑娘走了。
语欢心中乱跳,嘴唇抿了数次,还是依然干涩。那群官兵围得很密,他根本无法看到里面的人。只是,心中一直在想。他们只隔了这麽一点距离。
语欢试著挪动脚步,近一些,再近一些。
两个肩并肩靠著的士兵,手臂间露了个缝儿。语欢弓下身,往缝隙里看去。
里面的人正坐在岸边,翘著二郎腿,看似随意,却相当端庄。头上的发冠,自是一年比一年华美,头发也长长不止一点。落於腰际,柔顺滑落,被灯船里的烛火照得发亮。
语欢吞了口唾液,鼻子有些酸。
有个姑娘小声问官兵:"大人,请问九皇子殿下在这里做什麽?"那官兵道:"我也不知道。主子不每次来都坐这麽,就看著河床不动,估计是赏景吧。"
鸣见半侧过头,那官兵立刻闭嘴。额心的象眼儿印记依然精致。行过处花香细生,坐下时淹然百媚。看到他的感觉一如以往,惊豔。只是,这一次的感觉比以前都要强烈得多。
鸣见今年二十岁。已到了行冠礼的年纪。才到了行冠礼的年纪,就已长成这样,不知以後还会变多少。掰手指算算,他们认识十四五个年岁了。可语欢到现在还未了解他。
鸣见坐了一会,忽然站起来,击掌,转身走掉。官兵随之而去。看著他的背影,语欢怔忪许久。鸣见成熟了许多,不似当年那般,一副秀气娇弱的模样。而且,他又长高了。
语欢想了很久,从他们的初识到初吻,初吻到初夜,什麽都想遍了。除了复仇。
第二二章 宴会
新年新岁,民间玩的把戏,最多的就是花灯,鞭炮,坐年,春谜。街面儿上处处是小挂千,门彩,喝米汤猜拳,图的就是热闹。皇帝老子不一样,要玩也要玩高级的。听歌,观舞,看戏,吃大餐,小日子那叫一个滋润,老天爷看了都要眼红。
语欢站在枫陛上,公车司马门前,抖了抖自己的衣服,却抖不掉礼花爆开时,映在上面的光。皇宫民间比热闹似的,民间才炸开一个鞭炮,皇城里就放开一朵礼花。
劈里啪啦,蓬蓬蓬蓬。劈里啪啦,蓬蓬蓬蓬。劈里啪啦,蓬蓬蓬蓬......这声音一直维持到进了皇宫最里头,都还没消去。因为皇宫的後面,还是热闹区。皇族似乎都很喜欢这样的氛围,这可苦了在杭州长大的语欢。
皇上摆了几十上百桌酒席,居然有语欢的份。而且,座位离皇上那叫一个近。大堆大堆的桌子围著个大场子,大场子中间,一堆国色天香的美女在跳舞。等皇上和他的媳妇儿子们来了,所有人都开始沸腾,铆足全力拍马屁,还互相比著谁拍得响。皇上右边的是皇後,左边的是太子,太子旁边是九皇子,九皇子旁边是嫔妃,嫔妃後面是别的皇子跟公主。
虽知道自己易过容,语欢却仍不自然地垂下头。待万岁爷坐下了,又换了一批更美的姑娘去跳舞,还是边唱边跳。语欢抬起头,忽然和一个人正对上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