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桌上一个筷子筒。千落忽地将碗往上一晃,藕粉往高空泼出,黏稠晶亮。一刹那顷,千落又抽出一支竹筷,迅速敲击碗沿,叮咚两声,一块小瓷片落下。语欢还未看清情形,千落已将碗往前头一推,藕粉稳妥地落入碗中,依旧滴水不漏。
语欢自是钳口挢舌,多样时才道:"好厉害。你,认识我?"言犹未毕,千落已捻!著瓷片,朝语欢扔来。语欢下意识闪躲,无奈瓷片如疾雷迅电,不偏不倚,扎入左臂。
千落扔出来那一瞬,语欢以为会就此告别人世。虚惊一场。
千落抬头,额间一绺银丝,混著乌发轻摆:"你武功废了。"语欢一怔,不知如何回答。根本听不出是询问还是陈述,只得顿颔。千落道:"想不想报仇?"语欢又一怔,依然点头。
千落站起身,在桌上放下一块银锭子,转身就走。语欢站在原地,傻眼。千落停下来,却未回头:"走。"语欢方想给麻子宇打招呼,便见千落已走出一大截路,慌慌忙忙跟去。
千落在走,语欢在跑。语欢心头纳闷,看上去,千落走得极慢,可自己总追不到人。一路小跑走到城外,总算在一家客栈歇脚。语欢累得大汗淋漓,千落站在门口,清傲孤立:"在这住一晚上。"语欢原想问去何处,却迟迟不敢开口。千落亦不多言。唯掌柜的看著千落,俩眼发直。
两人要了房间,各自回去歇息。语欢在床上掉个儿,手上有伤,激得人头脑清醒。加之心头总惦记著些事,看样子不问清楚,他这一晚都别想睡。下床,跑到隔壁门口,推门,见千落已睡下,想退出去,又停住。睁睁一看,才发现地面凿了个洞,方方正正。再看千落,正睡在那方石上,衣服未褪,身上盖了层薄纱,长发挂在石床外,被两圈耳环衬得乌亮乌亮。
不日,千落闭著眼道:"什麽事。"语欢道:"我们要去哪里?"千落道:"冰骨崖。"语欢道:"那是什麽地方?我们去做什麽?"千落道:"我的住所。去习武。"语欢道:"可是,武功废了,就不可以再恢复。"千落道:"我可以帮你恢复,传你武功。"
语欢喜道:"谢谢千仙长!不,谢谢师父!"千落道:"我不收徒弟,你直接叫我名字罢。"语欢道:"可,你是我爹的朋友,理应是我的长辈。"
千落微睁开眼,一双眼黑得不见底:"复正茂不是我的朋友。"语欢有些无奈:"不管怎麽说,你是前辈。前辈的大恩大德,语欢感激不尽。"千落又闭了眼道:"下次记得,先敲门。"
语欢一呆,尴尬地道歉,退出门去。
次日一早,语欢便被小二叫醒,出房门,见千落已在楼下用膳。刚下楼去,千落刚好把最後一口粥喝完。语欢一时踌躇,却见千落已走出门去,从之而出,肚子空空,又不好说话,只得问道:"我们怎麽去?"千落道:"徒步。"语欢还未反应过来,千落已以前日之速离开。
语欢只得一路跟著小跑。一整个清晨,就这麽给跑步耗了干净。好容易折腾到中午,语欢原以为可以大吃一顿,未料千落全无歇脚之意,不断头赶路。
炎热的夏季,太阳火辣辣地张开血盆大口,伸出毒舌,卷席著大地万物。千落还在前头走,愣是冷血到头也不回。语欢汗出沾背,饥肠雷动,跑著跑著,连思考的力气都无。
黄昏时分,千落终於在一家客栈前停住。一日未吃东西,一日都在跑步,方一落脚,语欢便瘫软在地,大口喘气,敢怒不敢言。千落目空一切,举步进门,叫菜,静坐。
一斤辣子鸡,两斤牛肉。一壶清茶,一盘空心菜。前两道是语欢的,後两道是千落的。语欢狼吞虎咽,千落细嚼慢咽。吃得太快,语欢险些被噎著,喝了两口茶,胀得脸通红。从头到尾,千落一句话不说,默默吃完了,上楼,睡觉。
无言的惩戒让语欢受了教训。语欢打了几个饱嗝,伸个懒腰,早早入寝。第二天,天还未亮,就已起床收拾东西。买两个牛皮水袋,装上几个包子,舒缓舒缓筋骨,靠在床头又小憩片刻。千落起来後,语欢随之用膳,速度放得很慢,吃得八分饱,开始赶路。依然像前一日那样,累得人骨头散架,可不会再半死不活。就这样,第二日过去了。
接下来的几日,一日比一日好过。抵达目的地时,语欢已可以站直。
眼前是一座高山,後面是一片荒原。太阳仍在火辣辣地烧,语欢抬头,却被刺得不得不垂头。高山门口有几个守卫,见了千落,纷纷下跪。千落挥挥手,颇有万岁爷的架势,只是皇上颇有威严的脸跟他一比,都成了慈眉善目。千落跟那几个守卫说了几句话,便带著语欢绕到山右侧。
陡梯。无边无际,从山脚,绕著山环绕而上。千落指著梯子道:"一共有四千零八个阶梯,你自己掂掇著走,太阳下山前若到不了,就准备冻死在半路。"
语欢还未来得及答话,千落脚下一蹬,跃上阶梯,消失得无影无踪。
後头的事,自不用多说。
走到了三成路,语欢在阶梯上躺了半时辰,才继续走。走到一半,空气阴冷,语欢看著高高的山崖,有很大的冲动,即是一头扎下去,一了百了,免得在这里当活鬼。走完六成,天降细雪,语欢开始干呕。走完七成,雪势渐大,语欢开始抽搐。走完八成,鸿雪纷飞,语欢已迷迷糊糊。还差一成,冰天雪地,语欢连迷糊都无。
到了山顶,一对男女童子迎出来。男童惊道:"这人竟没有晕,太神奇了。"女童道:"他已经晕了。"男童道:"胡说,人怎麽能站著晕?"女童伸出指尖,在语欢身上轻轻一戳。
轰隆一声,语欢砸地。
常言道:否极泰来。语欢曰:否极否复。经过长期摧残,语欢终於相信一个真理:苍蝇不抱没缝的蛋。以前亏心事做太多,现在鬼头找上门。那鬼头的名字就叫,千落。
其实千落教语欢武功,都是基本功,且方法与语欢小时候学的毫无差别。不过,分量和时间,都是以往的五十到一百倍。加上环境的因素,语欢终於崩溃。
记得在春二爷府上,语欢曾指著千落的画说过,画这的人,定没个二两红肉。但是後来他才知道,心,千落是有的。不过,是黑的。人遇到麻烦事儿,总爱胡思乱想。有时候被折磨够了,一个人待在冰骨崖上,语欢总爱对著苍穹感叹:爹,您究竟欠了千叔叔多少钱?
在冰骨崖上待了一程子,语欢吃了不少苦头,总结出不少千落不说,但万不可犯的规矩。
头一件,必须早睡早起。这一点不必多加交代,之前已有过一次经验。睡晚了无所谓,但若因为睡晚而起晚起,那第二天,绝对是天灾炼狱之日。
第二件,不能多穿衣服。说到冰骨崖,不得不说说这里的天气。一个字形容,冷。仨字形容,太冷了。六字形容,他娘的太冷了。以语欢的话来形容,死了算了。
山崖上,常年冰川积雪不化。这种严寒之中,濡缕之力都无的语欢,竟只被允许穿一件衣服,还是薄的。千落是冷血动物,语欢不是。为此,这孩子又中风寒数次,高烧数次。千落丢来几颗药,吃了,病好了,继续冷冻。这一点,语欢无法忍受,且直到离开此地,他都未能适应。
第三件,若想找千落,须在黄昏前。原因很简单,黄昏一过,千落就会睡觉。一天十二时辰,千落睡觉,要睡去七个。以语欢的话来讲,便是这叔叔看去年轻貌美,实际也是老骨头一把啦,体力一日不如一日啦。而且,他若不睡觉,会长皱纹哟。当然,全是诽谤。
第五件,不能碰千落。平时,若千落不让,语欢要碰到他,除非煎水作冰龟生毛。可有那麽一次,两人在雪地里摆上一桌子菜,语欢拿著筷子,手抖啊抖,一个不小心,菜从筷子上抖飞出去。千落反过筷子,用另一头夹住菜,扔在一旁。这时,语欢也在伸手接,正巧碰上千落的手。这一碰,语欢抖得更厉害了。自己的手已冰凉,可千落的手根本就没温度。这时,千落掂著筷子,唰的一甩,正擦过语欢的脸。之後半个月,语欢的脸一直肿著。
不过语欢已十分庆幸。还好当时千落没在切菜。
第六件,不能去冰池。千落睡觉之谜,千落手冰之谜,千落睡石床之谜,千落变态之谜,加上这个谜,是语欢来到冰骨的五大谜。尤其是那冰池,令语欢好奇到了极点。因为这一点,是千落唯一一个特地嘱咐过的,明确告诉语欢:去了冰池,你就死。
千落叫他不要去的时候,还特地带他进去看了看位置。冰池位於千落屋後,面积不大,却相当精致。宝蓝池水,白雪玉莲,在这冰川之中,看去自是玲珑剔透。
最令人喜欢的是,池中竟游满了许多灵龟。说它们灵,是因为通灵性。人一靠近,就会纷纷从水中冒头,一个个,一团团,圆溜溜的,很是可爱。语欢哪管它们通不通灵,只知道那是一群乌龟。一走进去,立刻激动道:"哇,好多龟头~~~"
说完这句话,语欢头一次看到千落微微睁大眼的样子。
看过之後,千落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语欢点头,便当这冰骨崖上,再无这个地方。可是,当没看到是一回事,看到怪事,又是另一回事。
每日午时过後,千落都会留下一大摊子任务给语欢,然後自个儿离开冰骨。之後一时辰内,不会回来。两时辰後,千落必定会令人驮著麻袋矗歉雎榇锿纷暗亩鳎挂欢ê艽蟆H会幔锹榇欢ɑ岜辉说轿葆幔湟欢ɑ岽诒兀胧背降揭皇背结嵩俪隼础?br>
最後一件,不能问他为何睡冰床。这一件闹得比较僵,语欢也不大想提它。
那天晚上,语欢在小屋外扎马步。扎到一半,汗流了不少,手依然冰凉。用袖子蹭蹭额头,坐在一旁休息,眼睛瞅一瞅的,瞅到了千落的屋子。千落的房门没关好,寒风夹著细雪渣子,哗啦啦吹进去。虽然知道千落不怕冷,语欢还是禁不住打了个抖。
语欢晃晃脑袋,起来继续练,可听著呼啦的风,心头还是不扎实,於是走近千落的房。
风刮著门,撞上墙,砰砰地响。雪粉搀著淡月,洒下粼粼波光。千落睡得很沈,发在风中丝丝扬起,耳环上闪著光亮。语欢这才发现,千落的变态程度已至出神入化,睡的不是石床,而是冰床。看著眼前人安静的睡颜,语欢忽地想起他的手。心有不忍,竟失神地走过去,蹲下,抓住千落的手臂,想搭上肩膀。
千落自然是醒了,立刻甩开语欢的手,翻身起来:"你做什麽。"语欢一愣,这才发现自己干了傻事,只得照实回答:"我看你睡这床,似乎冷得很。想背你去床上睡。"
千落全当没听到:"你出去。"语欢道:"你怎麽会睡......"
千落打断道:"不要我再重复第二次。"语欢无奈,只得转身出去。千落在他身後冷冷道:"复语欢,别得寸进尺。倘或你不是复正茂的儿子,早死了一百次。"
千落这句话,让语欢又想起爹娘。语欢回头看他一眼,不语,冲出门去。
从那以後,语欢再没关心过千落。千落亦无所谓。
18
语欢一直在那鸟不生蛋的冰骨崖上练功,可练的全是基础功。因著春二爷的事,他患上严重疑心病,可想到千落并未让他做什麽事,也不好指责。
流光易逝,几个月过去。
一日,千落叫语欢到房里,火不登一掌击在他後脑勺上。语欢还未来得及叫疼,便倒在地上。几个时辰後,语欢醒来,却是被痛醒的。四肢的剧痛,让他想起武功被废时的感受,稍动一下便会疼得撕心裂肺。千落在一旁擦过手,提著一个布袋,扔在篓里,就开门出去。
语欢坐起来,捎脚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发现上面有细细的血痕,还有一道白印,缝过针一般。正欲去问千落,又跑到篓中,拎起那布袋,打开来看。
不看还好,一看吓一跳。那布袋包的,是四根鲜血淋漓的皮条,每一根上面,都有一道明显的裂痕。语欢凑近把细看,半合儿手一抖,重新甩进去。不想还好,一想差点晕过去。赶忙站起来,强忍著脚痛,撒鸭子跑到千落房中,问他对自己做了什麽。
千落道:"你手筋脚筋断了,给你换了新的。"
唰唰唰唰,语欢背上的寒毛统统站起来。姑奶奶的,敢情手脚筋也是可以"换"的,还是新的!语欢吞了口唾沫,语无伦次:"这,这你,你换的什麽?"
显然,千落的答案是他最不能接受的:"活人的。"语欢已然说不出话。千落补充道:"天地教的武功采阴补阳,若想练到顶层,筋骨细弱柔韧的人,也就是女子修炼,最适合不过。可以你的性格,恐怕只能修到一半,所以,我给你换了男子的筋脉。"
语欢哪有功夫听这些。只要一想到自手脚里长著别人的筋,背上便冷飕飕地刮寒风。语欢道:"你怎麽可以,可以随便伤人。"千落道:"那人将死,我便挑了用。"
语欢认定,再和这变态冷血待一块,保准会变成疯子。逸步冲出门去,往山下跑。跑了一段,想起千落要传他武功,可以报仇,又有些踌躇。正进退两难,却忽然听到冰阶上有人说话,探头去一看,只见下面来了一男一女,男的正背著女的,神态甚是亲昵。
原本无意再看,可语欢看见了那女子的脸。
柳叶眉,狐狸眼,皮肤雪白,妖娆清豔。俊庞儿不肥不瘦,俏身材难增难减。教无数女子见过,堪生妒颜。多年未见,除了比以前更漂亮了些,便再无变化。
语欢禁不住轻声道:"嫣儿。"刚一开口,就已後悔。嫣烟离了晨耀,熬了头儿,这会子和别的男子正好著,他这麽一现,岂不是自己给自己丢份儿?
嫣烟一怔,一边抬头一边笑:"真做怪,我好像听见他的声音了。"
两人的视线正对上。
少年戛玉般的声音响起:"他?"
嫣烟呆了许久,微微挣扎一下:"渊儿,你放我下来。"少年放开嫣烟。嫣烟一跛一跛往上走,眼未离过语欢。走到语欢面前,一直定定地看著他:"为什麽......你会在这里?"
语欢喃喃道:"千仙长传我武功。你,你的脚怎麽了?"
嫣烟苦笑:"你以前对我说,做任何事,都不能气馁。或许放弃的时候,会发现成功唾手可得。现在看来,果真如此。我找你数年,可是前几日,我嫁了青城帮主。"话到此处,声音已有些颤抖,双肩瘦弱,也在微微瑟缩。语欢下意识想要去抱她,她却往後退了一步。
语欢无奈道:"我没别的意思,对不起。"嫣烟顿了顿,抬起头,鼻尖微红:"你,变了很多。"语欢微笑道:"你也变了很多,比以前更漂亮了。青城帮主好大福气。"
嫣烟咬了咬唇,轻声道:"夫,不,复公子,这些年吃了很多苦,对不对?"当著自己曾经的妻子,就连乞丐,都会起身抖抖衣服再说话。语欢自不例外,故作沈思状,摇摇头:"没。遇到几个好人,过得还挺好。就是银子没以前那麽多,花得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