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烟强笑道:"我也过得不错。"
语欢点头。顿时,二人皆缄默。
嫣烟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回头唤道:"渊儿,过来。见过语欢哥。"
那少年点点头,走过来,往语欢面前一站,语欢惊。嫣烟叫他唤自己,前姐夫。这麽说,他是嫣烟的弟弟。嫣烟的弟弟只有一个,名字叫赏渊。嫣烟叫他渊儿。那麽他就是赏渊。
这人是赏渊?要语欢相信,不如让他去跳崖。
想当初,语欢往赏渊跟前一站,那叫俯瞰。可现在这少年看他,那叫鸟瞰。语欢不想承认,自己死在沙滩上。可是,少年的眉眼确实没变。修眉凤目,眼角飞扬,一张白嫩嫩的小瓜子脸儿,鼻尖微窄,拖著尖尖的下巴,简直就是清秀型男版嫣烟。
赏渊微微一笑,俩眼一弯,露出他的象征,两颗虎牙:"语欢哥。"那笑容叫一个甜,那相貌叫一个美,那声音叫一个动听,那神态叫一个诱惑。
语欢摇摇头,心中大叹,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小狐狸孩儿,长成狐狸精了。
在语欢的脑子里,赏渊一直都是小小的,瘦瘦的,行凶撒泼的,无理取闹的。数年未见,就成了个善解人意的美少年,还一口一个语欢哥的叫。真是让人毛骨悚然。
入山不怕伤人虎,只怕人情两面刀。语欢心中恶寒,脸上同样挂了善解人意的笑:"赏教主客气了。"嫣烟道:"渊儿,你小时还见过语欢哥的,记得麽。"赏渊微笑道:"记得。当时还和哥哥吵架,很对不住。"语欢更觉得毛骨悚然。这狐狸崽子居然记得住。於是连忙转帆:"对了,你们是来找千仙长的吧,我替你们叫他去。"z
嫣烟道:"等一下,复公子,你怎麽没了武功?"语欢方走两步,顿了顿,当没听到,继续往里走。赏渊看著语欢的背影,对嫣烟一笑:"姐,这人就是我们哥?蛮讨厌的人。"
嫣烟冷哼一声:"你以为姐姐嫁了出去,就再管不住你,是不是?"赏渊道:"我总得替娘出一口气。"嫣烟道:"你若真是想出气,找圣者不更好些?分明就是在记当年的仇。"
赏渊咬咬唇,欲言又止,转身冲下山。
语欢总想著别的事,未留心时间,便直冲进千落的房。千落不在,只听见後院扑通一声,似乎有重物落水。语欢下意识走到窗边,掀开帘子,往冰池里看。这一看,就看成了凿四方眼儿。
冰池表面泛起数层涟漪,千落坐在池旁,头发湿润,一双手握住发丝,轻轻拧水。拧过水之後,又将发抛在脑後,松散耷在背上。再看千落身上,水淋淋,衣湿体寒,薄纱利贴著肌肤,正似那池中的水,柔软,光滑,背脊上两块骨,形美分明。下半身只裹了白布,赤脚泡在水中。双腿笔直,无一丝瑕疵,此时正慢慢折起,勾得白布微微滑落。
千落撂起长发,两个耳圈上的光清浰见胆。取下耳圈,微微扬起下颚,细长的眼往语欢处一瞥。语欢心中一懔,刚想逃跑,便见一道光闪过。那耳圈正面旋转而来。
语欢醒来之时,头疼得厉害。刚坐起身,就看见不远处的桌前,千落只手撑著下颚,只目光转向语欢,一双眼黑得不见底。语欢揉了揉後脑勺,垂头道:"对不起。"
千落表情亦如冰池,平静而凉心彻骨:"我只问你,方才你见了什麽。"语欢道:"我什麽都没有看到。"千落站起身,走到语欢面前。扬手,两耳光扇下。
语欢脸上即时发红,半景便高高肿起。千落道:"这次是因为有人来找,且放你一马。再有一次,我会取你性命。"语欢蹭了蹭脸,点头。
千落转身出门。语欢唤道:"千仙长,等等。"千落只停住,却未回头。门口的光映著腰,纤细美丽。语欢道:"泡在那个池子里,虽然可以养颜,可对身体不好。你若要脸不要命,就这麽待著。听不听由你,你想打就打吧。"语气明显不满,且有些赌气。y
千落仍未回头:"与你无关。"
接下来的几日,赏渊都会来冰骨崖,每次来在千落处待待儿,就会跑去找语欢。大部分时候,语欢都在扎马步,弄得脸面全丢,好不憋屈。
赏渊性子确实变了不少,一见语欢,如春风拂面,笑得比油菜花还灿烂。赏渊提到的话题,大多关於复正茂。开始,语欢还道是他年纪小,不懂事才会老刺自己的要害。可是时间一长,语欢终於发现,赏渊不是个好鸟,决心不鸟他,专心扎练功夫。
这一日,语欢在小院外练剑。赏渊一如既往围著语欢转上几圈,再大赞语欢身手不凡。语欢一剑劈下来,砍开木头,打个呵欠,伸个懒腰:"来找你千叔叔的?"
这日赏渊脑袋上插了支珍珠簪,身上穿了件稍显眼的袍子,莹白中带著点绛红,绛红中带著点淡紫,原本微显女气,襟口处一条翔龙,肩胛处几片龙鳞,风神秀异,可谓画龙点睛的一笔。远远看去,面如满月,目似明星,脑袋上的簪子还宝蓝色,阳光下能发光呢。最最令人叹息的是,赏狐狸腰间裹了一圈黑缎子。黑缎子外还系了一转带子,带子下的玛瑙摇来摇去,语欢盯著他的腰,大叹,跟他姐都差不多了。水蛇,就一水蛇!
赏渊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语欢哥,复家到底是怎麽覆灭的?"
语欢收住剑,冲赏渊招招手。赏渊走过去,语欢伸出手,朝他腰勾了一下,赏渊一怔,後退一步。语欢道:"姓赏的是不是都有这麽细的腰啊,你和你姐都差不多了,当时我一只手可以环住她的腰,现在你也是。我看你小时就瘦得跟麦穗似的,现在个子长了,腰没长。"
赏渊用手背擦擦嘴唇,有些尴尬:"没那回事。姐姐是姐姐,我是我。"语欢道:"我知道,嫣烟是嫣烟,你是你。嫣烟嫁出去了,你还没嫁。"
赏渊一怔,清清喉咙,又问:"语欢哥,现在复前辈在哪呢。"
语欢道:"赏教主,你知道我有六个男妾麽。"赏渊道:"我知道。"语欢慢慢抚著剑身,叹息道:"他们都是我强迫来的,所以到最後把我甩得很惨。哎,早知今日,悔不当初。既然我嗜男色,就要有耐心,该先拉拉纤手,搂搂细腰,亲亲小嘴,再动真格儿的,对不对?"
赏渊大惊,下意识直了背脊,白花花的小脸变得粉嫩嫩:"你在说什麽,我听不懂。"语欢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喽。你语欢哥是个淫魔,采花贼,且专采新鲜的小花菜。"
赏渊果然溜了,溜进千落的房。不过多时,两人又一起出来。千落无表情,赏渊笑得正开心。乍眼看去,让人不由自主想到白玉雕人,陶瓷娃娃。
语欢跟千落也闹著别扭,自己在旁边舞剑,剑声唰唰响,愣当没看见他们。那两人也无视他,在旁边聊得欢。从赏渊与千落的对话中,语欢大概有个了解。江湖中人,有不少都无爹无娘无妻无子,无家可归。每至中秋,天地教都会举办宴会,宣扬"武林人士一家亲"的道理。很多人都要求千落参加。可看千落的样子,似乎完全没准备去。
语欢到底还是没忍住,往千落身旁一坐,大大咧咧地将剑往旁边一撂:"千仙长,去吧。"千落脱口而出:"不去。"语欢道:"人多热闹,去吧。"赏渊总算和语欢站在同一战线:"就是,千叔叔,好多人都想你去的。"千落不答话。语欢道:"不去多可惜,去吧。"千落道:"少废话。"
语欢道:"去吧。"赏渊道:"去吧。"千落还未说话,伺候千落的童子就跑出来道:"仙长说他不去就是不去,教主可以规劝,复语欢你闭嘴。"b
语欢横了那小孩一眼,手撑著脑袋不说话。赏渊道:"千叔叔,你不去的话,会很无聊。"语欢道:"嘁,他去了会更无聊。往那一站,烧十万个火盆都觉得冷。"千落道:"那你叫我去做什麽。"语欢道:"那是因为我想去。"千落道:"你若想去,跟教主一起就是。"赏渊道:"连千叔叔都不去,别人去又有什麽意思。"
语欢耸肩:"赏教主这麽说,语欢哪里敢再涎皮赖脸。中秋节原本就是给家人团聚的,语欢无家人,和这冰棍一起过也成。劳烦赏教主叫人送上几块月饼,免得冰棍看著月亮嘴馋。"
千落看了语欢一眼,还是板著脸,却不那麽骇人。又转而对赏渊道:"教主,既然是中秋节,就让复语欢去。毕竟是你的兄长。"赏渊脸色一白:"他才不是。"语欢道:"我是他前姐夫。"
千落道:"既成事实,否认也无用。"
这时,一女子声传过来:"就是就是,千仙长说的话最灵了。"千落饮一口冷茶,放下,不动。语欢和赏渊回头,见两个女子并肩走来,正是天地教的左右护法。左边的生著笼烟眉,约莫二十六七。右边的面容娇俏,约莫二十上下,语欢却是认得的。当初喜欢她身上那点淡柔与娴静,硬抢回去,没多久就腻了。尘归尘,土归土,最好不过。
淡水走过来,看了一眼语欢,迅速回避了视线,屈膝道:"淡水参见教主,圣者。"另一女子羞答答地扭了扭腰,扯著衣角道:"花颜参见小教主,千仙长。讨厌,这麽多人~~~"
语欢四望。人多吗?再看看这两护法,真是奇了。一个真羞涩,一个装羞涩。
花颜又道:"教主,听听仙长的话,把事儿都告诉复公子吧,复公子的爹娘都去世这麽久了,复公子还不知道,真是可怜见的......"说完,还从怀中掏出一张小手帕,象征性地晃一下。
赏渊凝眉道:"谁让你们进来了?出去。"
淡水连扯著花颜想要告退,花颜却抱住淡水哭道:"讨厌~~教主凶人家~~人家不想活了~~"
语欢茫然,赏渊哑然,千落默然。
等花颜闹够了,赏渊也招架不住,带著两个护法闪人。语欢道:"方才你们说的什麽?"千落道:"没什麽。"语欢道:"你不是说要告诉我吗?"千落道:"教主的事,你自己问他。"语欢哦了一声,站起来伸个懒腰:"好些年没吃月饼了。千仙长,你叫他们送几个来吃,好吧?"
千落道:"不。"g
果不其然。语欢也未失望,拿起剑挥了一下。千落放下杯子:"中秋节会去。"
剑没拿稳,嚓的一声,衣服裂开。语欢道:"什麽?中秋节你要去?"千落道:"嗯。"语欢道:"我们一起去?"好容易缓和了些,千落的脸又板起来,二话不说进了房。
中秋节就是中秋节,月亮大得特别有创意。语欢和千落从冰骨崖上下来,往冰阶上一站,看著那又肥又亮的月亮,伸手就可以捞过来似的,语欢应景,念一首诗:"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树梅花月满天。"诗还没念完,冰屋的主人就早没了人影。
语欢的轻功捡回来了,唰唰唰几下,跟著跳下去,没一会就看到了千落的影子。越往下走,风雪越小,到半山的时候,语欢竟有些不适应温暖的天气,披著外套,手当蒲扇摇。千落扔下一句"衣服穿好",就转个弯走掉。语欢吐吐舌头,顺便自恋地欣赏了自己的身体,把衣服扣上。
原来,天地教就在这座山的半山腰。教内建筑都是暗红色,建在山上,比在平地上还巍峨,壮丽。语欢边走边扇风,一路经过不少人,每个人见了千落,都是一副唯唯诺诺的德性。千落拽惯了,一步步走得特稳妥,特安闲,老佛爷似的。
七绕八转,总算到了宴会大堂。大堂真是大堂,大到一定境界了,以至於门外守候的人士随便说句话,里面都听得清清楚楚。有的大小姐分明有家人,却硬赶到此处,瓜皮搭李树,几乎都是为了赏渊而来。千落在高台下站著,一身雪衣,姿态端庄。语欢想起了白素贞。
语欢还发现个规律:教众在里头混得越拽,衣服颜色越浅。站在外头守门的人,都是黑红;往里点,都是紫红;站在大殿外的,都是深红;大殿里面布置会场的,都是大红;坐在高台上的几个,清一色明红;站在高台间的,都是粉红;教主座位旁一左一右,左边花颜,水红;右边淡水,近白浅红。总而言之,仨字,红红红。
直到看见身穿白衣的赏渊出来,语欢才想起,千落竟也穿白衣。可是地位再高,到底敌不过教主。赏渊往位置上一坐,千百人鱼贯而入。千落顺势跪下,声音敲空碗似的轻灵:"参见教主。"
这一声下,所有人也跟著跪拜,重复。呼声雷动,响彻大堂。千落站在人群中间,就像被一群牛粪包围的百合花。语欢心中大叹,这是个什麽排场,一群彪形大汉给个黄毛小子磕头,怕皇帝老子都没这麽拽。这才发现大堂中只有他还站著,不少人已向他投来鄙视的目光。再看看台上的赏渊,还真是颇有小皇帝的威严,於是连忙蹲下,却正巧碰上赏渊的目光。赏渊当没看到,稳稳定定甩出一句话:"大家免礼。"
语欢心中一懔,回头对千落道:"赏教主若说‘平身',兴许我还会习惯些。"千落看他一眼,站起来不说话。直听见赏渊在上面开始说话,千落才道:"这是前教主定下的规矩。"
赏渊说的话,不过都是客套话,什麽今日江湖豪杰会聚一堂,什麽一家亲,什麽五湖四海皆兄弟的,语欢以前听老爹说多了,这会只笑道:"千仙长,怎的突然对我这麽好?"
千落突然又对他不好了,恁他怎麽说也不回话。
还好赏渊不是个流汤滴水的主儿,没过多久就放大家坐下。赏渊下了台阶,语欢才发现他的白衣,与千落的一身清水吊,截然不同。赏渊的衣服比较贴身,虽说这样看去比较符合他的年龄,可手腕和腰用白缎绑了几圈,勒著小腰杆晃荡,说有多骚就有多骚。
姑娘们酒量好得出奇,只要赏渊敬了,一定一饮而尽。赏渊反倒晓得留一手,只抿那麽一下,意思意思,摆明了我吃定你你拿我怎麽著,小姑娘们还是心甘情愿为他倒下。
千落不愿坐台子上,和语欢找了个角落坐下。千落一边饮酒,一边问道:"复语欢,你要报仇,可否有计划?"语欢笑道:"大过节的,讲这个做甚?招晦气。"
这些话,显然成了千落的耳边风:"杀长清,不是你想得那麽简单。"语欢道:"我最想杀的人,不止是长清。"千落道:"那更不简单。你若无八成把握,结果都是死。"语欢道:"别说八成,我连一成都无。"
千落正欲饮酒,这会酒杯也放下了:"既然如此,你还谈什麽报仇?"语欢道:"倘或有机会混到朝廷里去,兴许还是有希望的。只是不知用什麽方法,参加科举?"千落道:"你等得了这麽久?要三年时间。"语欢道:"别说三年,三十年我都等。"
千落眉宇展开,却仍无笑意:"原来你不像我想得那麽废。"语欢故作悲伤:"仙长,在您眼中,我就这麽没用?"千落道:"别扯闲话。再隔几个月,长清就要微服出巡,你自个儿想想该怎麽办。"语欢想了想道:"你的意思是,叫我那时去接近他?"千落点头。语欢道:"等等,你安了眼线?为什麽?"千落道:"你不是想报仇麽。等你混到皇宫里,对那人说‘落给你三枝梅花',他就会知道了。那人中举,是个探花。名叫赵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