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鼻而来的是一阵醉人花香,入目的白色圆顶客厅里摆著上百盆盛开著菊花,明亮天光从屋顶的透明玻璃窗上投射下来,给那些娇嫩的花蕊轻轻涂上了一层光影,仿佛施了淡妆的少女,香甜里又带著些动人的妩媚。
莲生暗赞:早知道这里叫做‘花厅',原来竟是这般名副其实。
"先生请过来,我等您很久了。"甄小姐就在花厅的那面坐著,见莲生来了,一抿嘴绽出个绝色笑靥。
莲生连忙敛目上前,"小姐折煞小人了,不知有何吩咐?"
甄小姐站起身来,莲生才注意到她的打扮有些特别:鹅黄色的对襟长衫上绣了碎花蝴蝶,下身一条绿水波纹样的湘绣长幅裙,腰间垂出黛色的丝绦,手捻著一把轻绢宫扇。
莲生知道甄小姐一向喜好西洋妆束,这身闺秀的衣裳,不免让他有些意外。
她轻轻迈步朝莲生走过来,裙边露出荷红绣鞋的尖头,两条清水长辫随著步幅在肩上滑动。
甄小姐到了莲生身边,抬眼笑问,"我这样打扮漂不漂亮?"
莲生早上教训了她几句,心里早当她是妹妹,不免答得随意些,"小姐毕竟不是洋人,自然是穿这个好看,也合您大家闺秀的气质。"
甄小姐掀起裙子在大厅里转了几圈,嘻嘻一笑,"杏儿说外头的女孩都这麽穿,可是这麽大的裙摆,我走路怕是要跌倒的!"
莲生知道了那伶俐的小丫鬟唤作杏儿。
忽然好像一只振翅的蝴蝶停在了眼前,甄小姐仰著明媚小脸问莲生,"你也觉得我好看,也喜欢我咯?"
莲生只当她童言无忌,笑著反问,"可有人不喜欢小姐麽?"
"这里谁敢说不喜欢我?"甄小姐娇笑如铃,语气是一贯的霸道,"我却未必管得了他们心中的好恶。"
莲生听她年纪小小,竟能说出这样明白的话,不由点了点头。
"我其实只要‘他'真心真意喜欢我,就十分高兴了。"她这麽说著,难得露出点羞涩神色,粉面愈发娇俏了。
莲生自然知道她话中所指,他心中暗痛,却也只能陪笑。
甄小姐一本正经说道,"不瞒先生,我是有事相求。"
原来她两次与莲生见面,已经钦佩他的学识,又见曲君宁喜好读书,所以有心拜莲生为师。
莲生原是不肯答应的,奈何被她纠缠,只好说,"你若要我教你读书,需要答应我三件事情。"
甄小姐眉开眼笑,"别说三件,先生有事弟子服其劳嘛!"
莲生无奈,"第一件,你不得对人讲起我们的师徒关系,外人面前我还是你的下人;第二件,不可以追问我不愿意回答的事情;这第三件嘛......"
"第三件是什麽?只要我办得到,一定替您办齐!"
莲生微一迟疑,他本想借著甄小姐的势力救曼绿母子出来,但如果那样也许他跟曲君宁的一切也会曝光。他不愿意伤害眼前这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终究还是打消了念头,"第三件我还没有想好,以後再说。"
甄小姐笑容满面,"那也依著先生。"
杏儿端了茶水,就在一旁插嘴,"您不知道,我家小姐从小讨厌读书,这回不知下了多大的决心呢!"
莲生见甄小姐为了取悦曲君宁如此辛苦,一时间竟为这个小姑娘忧心起来,也不知道君宁是否真心待她。想起君宁当初读书的模样,莲生叹息上天也许是故意讽刺他,君宁夫妻先後成为他的学生,哪有比这更让人无地自容的呢?
"先生,我们这就开始吧。"甄小姐在桌上摊出文房四宝,开口催促。
两人讲了几句书,门外杏儿忽然高声通报,"小姐,卞参谋给您送新鲜水果来了,您午睡起来了麽?"
这就是暗号了。莲生连忙起身,甄小姐用眼神示意他进去里间。
23、
两人讲了几句书,门外杏儿忽然高声通报,"小姐,卞参谋给您送新鲜水果来了。"
莲生连忙起身,甄小姐用眼神示意他进去里间。
卞寿泽提著水果篮子走进来,"妹妹,我拿了你最喜欢的葡萄过来。"
甄小姐倚著圆桌,娇滴滴笑道,"有劳卞大哥费心,我整好要叫杏儿下山去买水果,这山上什麽也没有,都快把我馋死了。"
"一筐水果也值得你开口?那我也太不留心了。"卞寿泽把篮子放下,走过来搂住她就要亲嘴,"说好叫我寿泽的,要不是你爹执意要把你嫁给曲君宁,我们怎麽会劳燕分飞?"
甄小姐轻轻把他推开,眼波流转,"谁叫他是将军,你是参谋呢?"
卞寿泽一拍桌子,恨声骂道,"我比他早入军中数年,是大帅不给我机会冲锋陷阵。"
甄小姐伸手按在卞寿泽胸口,安抚他说,"我爹爱惜你是个谋才。"
卞寿泽指天发誓,"我迟早要抢你回来。"
甄小姐合了掌,语带哀怨,"但愿我俩同心,你可不要负我。"
莲生在里面听了个一清二楚,窘得坐立难安,卞寿泽跟甄小姐竟然是这种关系。
两人又温存言语了一阵,卞寿泽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甄小姐在外面说道,"请先生出来吧。"
莲生一步跨出,看著桌边若无其事的甄小姐,"你们......"他不知是该指责甄小姐不守妇道,还是要同情他们被棒打鸳鸯。
甄小姐娇笑如铃,"先生是想问,为什麽我明知卞参谋来做什麽,还让你撞破我跟他的奸情?"
莲生汗颜,"你既然喜欢卞参谋,就该趁早跟大帅说明,他只有你一个女儿,怎麽舍得让你委屈?"
甄小姐搁下小扇,从果篮里拎起一串葡萄,左右打量,仿佛无心般开口,"要嫁给曲将军,其实是我自己的意思。"
莲生迷糊了,只听甄小姐又说,"你别看卞寿泽对我海誓山盟,其实他喜欢的另有其人。我一早看出他不安好心,几次算计我爹都没能得手,居然还想要娶我,我且能让他如愿?"
莲生并不知她是如何证实这些,只觉得她的笑容里藏著太多心事。
"我对卞寿泽虚与委蛇,是怕他再对我父帅不利。"甄小姐叹了口气,"幸亏有了君宁,我的终生有靠,就连我爹的基业也可以保住了。"
莲生怎麽也想不到,自己的同窗好友在甄小姐口中会是这种人。如此一来,卞寿泽多半对君宁抱有妒意,一个好友、一个挚爱,他该帮著谁?
进退两难。莲生轻咳一声,"小姐,你不该让我知道。"
甄小姐看他一眼,转眸笑道,"我相信您是个聪明人。"
莲生哭笑不得──大帅的女儿身为将军的未婚妻却跟参谋暧昧不明,无论跟谁告密都是死路一条吧?可她并不知道自己跟那两人的关系,说不得是谁握著谁的性命呢。
"我看卞参谋倒像是真心。"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莲生不排除甄小姐是因为太爱曲君宁,才把卞寿泽看得如此不堪。
甄小姐似笑非笑,"知面难知心,先生总该明白这个道理。"
莲生不便多言,只得告辞。
甄小姐也不留他,转身朝外喊道,"杏儿,这葡萄不错!快去洗了我们来尝尝。"
走出花厅几步,莲生还没来得及多想,就在走廊又与曲君宁相遇。
方才的争执历历在目,曲君宁懒得理他,大步朝前。
莲生好比做贼心虚,连忙低头站到一旁。
擦身而过的瞬间,曲君宁却闻到了莲生身上的菊花香气,不由停下脚步,"你刚刚去了花厅?"
莲生知道他一向细心,硬著头皮答道,"大小姐让我去料理几盆花。"
曲君宁冷哼一声,"你倒是个全才,有空把前院里的花木也整理整理。"
莲生看他往花厅的路径去,忍不住又开口,"君宁,你觉得甄小姐喜欢你麽?"这麽一句,问得没头没脑的,他自己倒急出了一头汗水。
曲君宁沈默不语,莲生只觉得他盯住自己的眼光发寒,好不容易曲君宁不发一言地走开,他才呼出一口气来。
24、
用清水洗净的葡萄一颗颗晶莹剔透,放在瓷盘里紫玉玛瑙般惹人喜爱。甄小姐抓起一颗丢进嘴里,囫囵间几乎把皮也给吞下去。
曲君宁走进去,就见桌子边忙著往嘴塞葡萄的主仆两人。他一出现,杏儿就识相地关门退了出去。
甄小姐兴高采烈招呼曲君宁过去坐下,一面向他卖弄起今天的衣裙,"这是山下裁缝店里最好的一套了,杏儿陪我选了半天呢。"
曲君宁脱去手套,接过她细心剥好的葡萄,有意无意问道,"的确漂亮,是卞参谋开车带你们去镇上的吧?"
甄小姐站起身走过来,一面借机抱怨,"你军务忙,他都快成了我的专用司机了。"
曲君宁不以为然,"那不挺好?大帅正要派个人帮我们准备婚礼的用品,我看卞参谋做事周详,难得他又肯替你尽心。"
听到自己的婚事,甄小姐虽不像一般女孩那样害羞,在曲君宁面前多少还是要脸红一下的。
她哈哈一笑,将手搁在曲君宁肩上,"你让我爹的第一参谋给你当买办,不怕人家说你屈才?"
曲君宁不去答她,吃了几颗葡萄,忽然又问,"我早上刚见卞参谋从山下买回来一篮葡萄,莫不是送到了你这里?"
甄小姐听他几次三番提到卞寿泽,心里暗暗一沈,挨著桌边坐下,"是我叫他替我去买的,杏儿不舒服,我没叫她跑腿。"
曲君宁喝了口茶,"你看,你自己还不是拿人家当买办,别忘了他已经是我的参谋,军务也不少呢。"他这句话听著像是玩笑,落在甄小姐耳里,如同敲山震虎。
甄小姐勉强笑道,"我知道了,以後不再麻烦他。"
曲君宁点点头,拿起手套戴好,"时间不早了,我还有事,你自己好好休息。"
甄小姐一楞,眉尖露出幽怨,"君宁,你就不能多陪我坐一会麽......"她的话音未落,曲君宁已经起身去得远了。
甄小姐慢慢扶住桌子,终於流下泪来。
曲君宁一出花厅,眼神立刻阴鸷了起来──
甄小姐与卞寿泽的关系,他一早心知肚明。他甚至怀疑她把事情做得这麽不隐蔽,就是要让自己知道。
想要自己嫉妒麽?对一个没有感情的女人,他有什麽好生气的?
他不介意有一个妻子,而她那麽想嫁,他不需要对她内疚。他并不是靠甄小姐才爬上将军的位子,自然也不需要刻意去讨好她。今天的对话只是小小的警告,凡事不可过分。
曲君宁走进前院,站在廊下,远远看见了正在修剪花木的莲生。
这个笨蛋一定是知道了什麽,才会忧心忡忡提醒自己,生怕他被蒙在鼓里。
曲君宁的嘴角不知不觉弯了起来。
看他一枝一叶专注於花草的神情,该不是因为自己先前的一句责难就真的跑来吧?
想到这里,曲君宁走过去,"雨还没停,你又跑出来干什麽?"
莲生见他这麽快就从甄小姐房里出来,嘴里不说心里却是高兴的;又听他一本正经在问自己,连忙答道,"下雨时修剪,对花木的伤害要小些。"
曲君宁噢了一声抬头,发现莲生正看著自己微笑,居然有些脸红,"你要剪就快剪,天就要黑了。"
莲生目不转睛,自然不会错过他眼底闪过的羞恼,索性放下剪子笑道,"我在看是不是秋干物燥,将军您两颊发赤,不会是血气太旺吧?"
这麽明显的调笑,让坚冷如冰的曲君宁也感到一阵耳热心跳。
他再也挂不住冰冷表情,狠狠瞪一眼莲生,"你管好你自己吧。"
莲生看曲君宁匆匆消失在走廊那端的背影,自觉连日来的气闷仿若一扫而光。
25、
深秋的雨水冷且缠绵,淅淅沥沥了几天之後,军营里不少士兵都因为不习惯南方的阴湿,纷纷病倒。
曲君宁下令厨房多烧些姜汤热水,给冒雨出巡的士兵们驱寒取暖。即便是这样,还是有人不断病倒,军中也开始怨言四起。
午饭时候,厨房里烟熏火燎,莲生卷起衣袖洗碗,一面听著火头兵们的议论。
"好像大帅正在跟将军商量,要把部队带回北方。"
"我也听说了,就是不知道什麽时候动身。"
"甭管什麽时候,这南方是待不长了。"
莲生不禁暗暗担心:部队一旦行动起来,车疲马乏。他的妻儿至今不知去向,也不知道曲君宁作何打算?
配菜的老师傅突然扯开嗓子问:"专给将军送饭的人去哪了?"
灶台边有人颠著炒锅,头也不回地接话,"昨儿个生病躺下了,您老自己走一趟吧。"
老师傅拎了饭盒出去不一会,又垂头丧气的回来了,一进门就念叨起来,"这事真是邪行了......"
有人凑了过去,就听老师傅继续说:"我刚到大厅就给卫兵挡了回来,说从没见过人给将军送饭,那平时送去的都喂鬼了不成?"
有人插嘴,"老头你别胡说,也许是卫兵换了岗,又兴许人家不认得你,一时弄错了。"
正这麽说著,将军又派了人来要饭菜。於是大家也就不再议论,各自散了开去,唯独莲生对这事格外留心。
病倒的厨子隔天就回来了,到了中午的时候,他又去给将军送饭,莲生就悄悄跟在他的後面。
那人一出灶间,并不去前面主楼,而是拐了弯朝後面走去。莲生跟在他的身後,眼看著他进了那荒芜一片的後院,好一会才又出来。
莲生看他脚步轻巧,饭盒显然已经空了。
等那人走远了,莲生看看周围没人,一闪身也进了後院。白天的院子虽然凋敝,倒也没有夜里看起来那麽阴森可怖。
他隐约觉得有什麽秘密,就藏在这荒园之内。
转过园角,莲生又看到了那片低矮的瓦房。他走近些,发现房檐上的红漆已经剥落,破落的窗棂还留著几片碎纸在风中飘摇。这麽看起来,还真有几分鬼屋的样子。
莲生忽然闻到一股饭菜的香味,循著香味,他停在一张门边,正是那夜亮灯的屋子。
从虚掩的门缝一眼看进去,莲生就知道自己来对了。但他没有贸然上前,而是悄悄躲到一旁,因为屋子里还有别人,好在那人没有发现他。
曲君宁坐在卞曼绿对面,看著她抱紧怀里的阿杰,闲话家常般开口,"师母,你带著小师弟住在这里,虽然简陋了点,但难得这份清静。"
卞曼绿一脸怒色,愤愤说道:"你别在这黄鼠狼给鸡拜年,我问你,我家相公到底在哪里?"
曲君宁也不生气,伸手把桌上的饭菜推了过去,"他是我的先生,我自然会好好待他,师母你就不用操心了。"
卞曼绿生来不会跟人争执,被曲君宁几句话堵得说不出话来,气得憋红了脸。怀里的孩子挣扎要拿吃的,曲君宁笑著递过那油亮的鸡腿去。她心痛孩子,只好扭头装作看不见。
曲君宁逗了一会小阿杰,起身要走,"师母,你要是没什麽事情,我就不打扰你们吃饭了。"
"你站住!"卞曼绿忽然把阿杰放下,拦住曲君宁的去路,"我知道你是谁,婆婆跟我提过你。我家相公真的没有对不起你!"
曲君宁低头看她一眼,毫不动容。
她心里一著急,扑通跪了下去,眼泪扑簌簌流了出来,"我求求你,不要再为难我相公,他是个好人啊......"
曼绿竟然知道一切,莲生在窗外急得流汗,一咬牙想要进去阻止这场对话。就在这关头,他忽然听到曲君宁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