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有哪里做错了,赵莲生是伤害母亲和他的元凶,难道不该疾言厉色?想要扒下他脸上那副伪君子的面具,想要踩他在脚下泥泞中不得翻身,想要让他生不如、噬脐莫及......可是为什麽,明明那麽恨他,却总是被他一个哀求眼神打动?赵莲生啊赵莲生,你究竟有什麽魔力,让我明知被骗还是无法狠心?
曲君宁蹙紧两道剑眉,越想越气自己无能,他用力一拳砸在条案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四溅而出!
19、
莲生走到院外,脚再无半点气力,任凭自己滑坐在了墙角。
一双微冷的手,在黑暗里把他从地上搀扶起来,来人的声音低沈,"莲生,我不知道你会误闯了内院。"
莲生抬起头,看清了卞寿泽脸上的歉意和沮丧,"怎麽能怪你呢,是我自己不认路。"
卞寿泽满心懊恼,"是我没用,大帅要杀你,我却连个面也不敢露......"
"我这不是好好在这麽,寿泽你不必这样。"莲生偷偷卷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笑著安慰卞寿泽,"人家不是说,大难不死必有後福麽。"
"亏你还笑得出来。"卞寿泽的脸上闪过一丝佩服,叹口气又说,"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你该好好休息才是。"
莲生这一夜忽惊忽险,委实吃了不少的苦头。卞寿泽这麽一提,他才发觉两条腿重得像是灌足了铅,居然连一步也挪不开了。
莲生扶著墙砖拼命起身,"寿泽......"
卞寿泽本已迈步朝前,疑惑著回过头来,"怎麽,你不愿意让我送你?"
莲生苦笑著摇头,伸手在腿弯处掐打几下,终於无奈开口,"我好像走不动了,麻烦你过来帮帮我吧。"
"嗨!我说什麽事情呢。"卞寿泽麻利地走过去,轻易就将莲生抱了起来,嘴里叨叨回忆起来,"莲生,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咱俩在官学读书,有一次我打架被老师罚了三百个俯卧撑,做完连喘气的力气也没有了,还是你把我背回去的呢......"
莲生起初"哎呀"一声,立刻想要下来,却听卞寿泽忆起陈年往事,反倒是自己狷介,也就笑笑算了。
他们去得远了,院门内才慢慢踱出了曲君宁。
他刚才一直都在门後,将两人的对话听得一字不漏,心中犹疑顿生:
原以为卞寿泽偏帮莲生,若非一时心软,定是心存不轨。竟不知道他们两人原是同窗好友──如果真是这样,先前倒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委屈了莲生。
这卞寿泽看似屈居为自己的参谋,实际上比自己早进军中,威望、实权都不容小觑。当初甄大帅安排卞寿泽过来自己身边,他就清楚此人是大帅的心腹重臣,名为辅助、实为监视。
因此他肯定卞寿泽还不清楚自己跟莲生的关系,否则大帅为了女儿早就该兴师问罪,断然不会放著莲生不闻不问。
他转念再想:卞寿泽若真想从自己手中解救出莲生一家,也并非天大难事,却为何迟迟不见他行动?难不成真是顾忌自己,又或者他真有办法让莲生全身而退,所以才这样不徐不急?
曲君宁思前想後,只觉得这件事情不循常理、疑云重重。
他一时之间也弄不明白卞寿泽的用意,只能暗暗告诫自己不可疏忽,於公於私都要提防著此人。
那夜之後,曲君宁每日里花在军务上的时间越来越多,自然就把折腾莲生的事情搁到了一旁。
莲生不用著曲君宁提心吊胆,又得了卞寿泽不少照应,渐渐把身体养得好些。
经历佛堂之险,莲生也清楚寻找曼绿母子的事情不可操之过急,况且卞寿泽也向他保证过曲君宁不是残毒之人──数年来,他的部队攻城略地,但严令不许伤害妇孺。
这就让莲生安心了不少,他虽然做些杂役差事,辛苦倒也换得了一阵宁静。
20、
云散天旷,秋意又至。
莲生大清早过来花园扫地,这会却扶著扫帚站在庭院中,只怔怔看那一地黄褐,好半天才从嘴边逸出一声轻叹,"等到梧桐落尽,秋就深了呢。"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莲生的情绪就会一落千丈,赵宅的下人变著法子让他开心,也只有在阿杰出生的那个秋冬,见到过几次大少爷的笑容。
就莲生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原本并不讨厌秋天,反而很中意秋高气爽的天气──也许是因为,从多年前那个秋天开始,他就跟君宁越走越远,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吧......
花园里路过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莲生摇摇头,强迫自己投入到扫除落叶工作中。
他把落叶全部堆积在花坛的一面,返身到灶间想要拿来火镰,好做彻底的清理。刚刚走到厨房门口,他就听到里面传出的议论声:
"我早上去送饭的时候,听大帅的近卫兵说,咱们将军要在年前娶大小姐过门呢!"
莲生搭到门把上的手倏然缩了回来,一霎那喉咙仿佛被什麽卡住。他抬手按住胸膛,那里面的心肺都扭到了一块,火烧火燎般疼痛起来。
"按我说啊,大小姐早该嫁过来了。一个大姑娘家成天跟著咱们将军跑,外人还不说闲话?"
"嘿,大小姐跟将军那可真是一对儿,早点成了亲,我们也早混个喜酒喝啊!"
......
里面议论了几句,又乱哄哄干起活来。莲生站在门外呆若木鸡,他满脑子只有那句‘年前迎亲',早已把三魂六魄轰去了一半。
就在这时,走廊的转角里气咻咻走出来一个靓丽身影,正是又羞又怒的甄小姐,一路嚷嚷著过来,"就是这帮人在背後乱嚼舌根,今天可叫我撞上了。"
她怒气冲冲走来,看到门边的莲生,顺口责难起来,"怎麽又是你?你不进去跟著他们编排我,站在这儿发什麽傻呢?"
莲生回过神来,他心灰意冷,也懒得说什麽,一侧身给她让出推门的位置来。
甄小姐没想到他会一言不发,更觉得被里面的人羞辱了,抬脚就要踢门。
跟过来的小丫鬟劝也劝不住主子,莲生看那孩子急得几乎哭了出来,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小姐这是要进去兴师问罪麽?"
甄小姐被身边的丫鬟死活拉住,咬牙切齿地开口,"他们不过是些下等兵卒,怎麽也敢拿我取笑?"
莲生淡淡一笑,"小姐说他们是兵卒,那麽小人请问小姐一句,兵卒是做什麽的?"
甄小姐白他一眼,随口答道,"替我父亲打战卖命,死了也不值什麽的臭苦力呗!"
莲生体贴她一个姑娘家被人背後说笑,自然脸上下不来,说出些过分的话来也是常理。
他也不争不辩,只是慢声说道,"兵者,国之大事也。身为兵卒,为将帅出生入死,那是用性命在讨生活。自古兵家都说要爱兵如子,里面这些兵卒虽然年老体衰被分配到了灶间,但他们始终是追随你父亲浴血奋战过的。"
甄小姐幼年丧母,长在军中,从没有见过这麽柔和的人,她此刻已经转过身来,一脸认真地听莲生说话。
"他们是你父亲的士兵,却不是你的下人。英明如你父亲,我想即便他知道了今天的事情,也会赞同你用对叔伯的态度去待这些老兵。"
甄小姐红著脸唾道,"他们为老不尊,分明就是寻我开心。"
莲生顿了一顿,笑著问她,"若是叔伯拿你的亲事说笑,你也要治他们的罪麽?小姐刚才也应该听得清清楚楚,他们全是欣喜雀跃,真心为您高兴著呢。"
一番话说完,甄小姐低头沈默半晌,转身带著丫鬟离开了。
莲生推门进去厨房,里面有一句没一句地还在讨论著曲君宁的婚事。
一个与莲生相熟的火头兵走过来与他说话,"赵先生,等到咱们将军大婚,您就熬出头咯!"
莲生不明所以,那人又说,"办婚事总需要识文断字的人,咱们这上上下下,除了将军和卞参谋,就数您的学识最好!您又是将军的老乡,当然要被重用啊。"
莲生苦笑,口里谢了那人的好意,一面拿了火镰出来。他慢慢走回花园,看著那堆残败枯叶,心里已是木痛一片──
并不是刚刚知道他要成亲,也不止一次为此辗转难眠,怎麽事到临头,却还是这般看不开呢?他俩的缘分,不是自己亲手斩断的麽?别说君宁现在待他如不共戴天的仇人,即便是没有曲妈横在中间,自己再怎麽不自量力,又如何有资格高攀一个将军?
一阵北风吹来,莲生打了个寒颤,转过去用身体遮住风,小心翼翼地点燃了落叶。
小小的红色火焰伴著青烟缭缭燃起,呛人的烟雾中,莲生一面用树枝去拨拢那不断被风吹散开的叶子,一面用衣袖擦拭著留出眼泪的赤红双目。
21、
地上缓缓洇开了的几个水点,莲生茫然抬头,是天下雨了麽?
果然是变天了,乌云不知何时已经遮住了日头,这晌午时候的阴天并不多见,一转眼天已经黑了半边。一声闷雷之後,雨水哗啦啦扯著直线开始往下落。
莲生立起身来看著被大雨淋湿的那堆落叶,黑或褐色的细小水流四处慢慢淌开,弄得地面狼狈不堪。
雨水很快就浸湿了单薄的布衫,莲生觉得冷,真的很冷。他记起母亲来到云镇逼迫他定亲的那天,也是这麽冷的天气。
雨下得更大了,哗啦哗啦在一片亮泽的地面上开出银花来。莲生的视线已经模糊成了一片,他默默转身,却在抬头之间又僵在了雨中。
走廊下,曲君宁不知道是什麽时候站在那里的,他一直看著莲生,分不出什麽表情。
莲生苦笑,拿著火镰不知道该上前招呼,或者狼狈逃窜。为什麽每一次自己失魂落魄的时候,就会被君宁撞上?他发誓自己绝不是有意要在君宁面前弄出这幅小媳妇模样的,他也是个男人,并非摇尾乞怜的丧家之犬。
"你还不过来,站在那里等著肺炎复发麽?"
一句话,提醒了愣怔中的莲生,他走进廊下,一脚在干燥的地面上踏出一个湿印。
莲生看到曲君宁拿著一堆公函,显然是从前厅刚刚处理完军务,"将军,小人劳您费心了。"故意用话语拉开距离,在对方讽刺之前就压低身份,是他这些天不甘不愿学会的自保术。
"下雨天不要傻淋,我的军医可不是专为你服务的。"曲君宁有些不悦,他奇怪明明先前费尽心思就想要看到莲生卑躬屈膝的样子,可是这会听到‘小人'、‘您'从这人口中说出,心里又有种说不出来的恼火,他喝斥一声,"还不去换衣服,在这杵著做什麽?"
莲生听出了曲君宁语气里的怒意,却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麽惹得对方发火,只好告了退转身走开。
没走几步,曲君宁又叫住了他,"那边不是去你住的地方。"
莲生叹了口气,转过来没好气地回道,"将军,我还要去厨房帮忙。而且我仅有的两套衣裳,一套洗了还在雨里晾著,一套正在我身上。"
曲君宁倒觉得这句顶撞很是顺耳,见他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处干的,皱皱眉头,"跟我走。"
莲生不知道他又想出什麽法子来折腾自己,只好认命跟著去。
两人一前一後。莲生尽量压低了头,不去在意那些来往士兵的注目礼。曲君宁却好像根本没感觉,一路昂首走到了主楼。
莲生跟著曲君宁进了上次被押解来过的房间,他猜想这是曲君宁的卧室。
果然,曲君宁进了里间,不一会抱著几套衣物走出来,"这些都是我以前的旧衣服,你拿去换洗吧。"
"给我的?"莲生有些讶意,这突然而来的温柔,跟曲君宁脸上的冷漠表情十分的不配合。
曲君宁的眼神有些不自然,"罗嗦什麽,拿好了就出去,看你把地毯弄得......"
莲生低头一看,他站立的地方已经有一个大大的水印晕开,好像泼了一团墨水。他慌忙移脚,"我不是有意的。"
曲君宁摆摆手,一面把衣服递过去,"算了,你出去干活吧。"他不知道为什麽只要莲生在自己面前多待一会,他就会开始控制不住自己。
此刻,曲君宁已经感觉到自己脸上冰冷的面具正在慢慢龟裂开来。
莲生却不去接那衣服,"君宁,你究竟想让我怎麽样?"
曲君宁一愣,他刚刚分明听到莲生问他,‘你想让我怎样?'他举著手里的衣服,一瞬间忘记了非难和嘲讽,竟然开始很认真地思考对方的问题。
你想让我怎样?──莲生就站在对面静静看著他,显得那麽痛苦、那麽脆弱,那是在被他冷嘲热讽或者拳脚相加之後,都不曾露出过的表情。
"如果是要折磨我,就请你干脆一点!你现在这样做,只会让我有种‘你还喜欢的我'错觉。"莲生紧紧握住拳头,不让眼眶里的湿热滚落出来,"我受不了,我真的快要熬不下去了......"
君宁,求你别逼我说出真相,你就快要成亲了,娇妻美眷、无限美好。
我只是你少年时的一段错误,就好像沾在白纸上的灰尘,你大可以轻轻一挥手就将它抹去的。
曲君宁看著这个印象里比自己坚强的男人轻易就红了眼眶,他不明白,难道莲生一定要自己狠狠对他,才会心安理得於自己目前的处境?
可是,又谁会这样对待自己的仇人呢?其实失态的,是他自己吧......
"这些衣服你爱要不要,我只是不希望别人说我刻薄下人。"衣服随著冰冷的语句散落在地上,曲君宁丢下这句话,想要离开房间。
莲生伸手拖住他,曲君宁回头,相隔不到一尺的距离里,高度的差距让莲生觉得有些压迫。
他鼓起勇气开口,"君宁,求你让我见见妻儿。"
这一次,曲君宁并没有勃然发怒,他只是淡淡回答,"我说过,你不要想著再跟她们见面。"
莲生满脸焦急,"你也要成亲,也会有自己的妻儿,请体谅我的心情。"
曲君宁微微蹙眉,他想起大帅前天催促自己跟甄小姐完婚的情景,心头掠过一丝烦躁,"你再不死心,我就把她们通通杀了,省得你来跟我闹。"
莲生吓得噤声,看样子还是不行,曲君宁根本不准备给他们一家团聚的机会。
曲君宁刚要走出去,忽然想起来什麽,又转身说道,"你小心卞寿泽,他不是个简单人物,你最好离他远点。"
曲君宁说完就出门去了,前厅还有一堆紧急军务等著他,他没心情留在这里跟莲生为了他的妻儿纠缠不休。
莲生一个人在房间里,蹲下身捡著那地上的衣物。他的身量原不比曲君宁的高大,但这些衣物显然是曲君宁特意挑拣了早年的,虽然旧了些,但比起自己身上这些粗糙的杂役服,还是要合体得多。
莲生拿起一件衣物来贴在脸上,慢慢将头埋进去......透过那淡淡的皂角清香,他好像又搂住了当年的曲君宁,那个青涩而柔软的少年周身总散发著活泼气息,让他一点点陷了进去,至今不悔!
他忘情般叹息,"君宁、君宁,我爱你啊......"
折身回来拿重要文件的曲君宁,站在门口,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曲君宁的心口泛出淡淡痛楚,他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俘虏──他恨背叛自己的莲生、也恨伤害母亲的莲生,可当初那些爱意仍旧记忆犹新,他始终不能把爱过的人至於死地,他开始憎恨自己的无能。
他转身离开,留下屋子里沈浸在回忆中的莲生。
22、
莲生刚刚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就遇到了来找他的小丫鬟, 说是甄小姐有请。
莫非早上的事情还是惹恼了小姐,这会来兴师问罪?莲生刚想探探口风,就被小丫鬟一把拽住拖走。
两人到了小姐住的花厅,莲生抬手敲门,里面一片寂静。小丫鬟笑著拉莲生进去,他无奈,只好硬著头皮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