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是在高强度的工作之后,已经累到不能动弹。
不几年的时间传讯便发展到这样的规模,其实是他提前透支了自己的生命,不要命的干出来的。
本来,他是想,先立业,再成家,找个清清亮亮的女孩子......
遇到骆皓恩,一切都被打碎。
碎得那样彻底!
传晖想起他与皓恩之间的恩恩怨怨,觉得已是那样遥远。
然而,经过了那样的癫狂燃烧之后,他是再不可能,去爱别的人了。
那个人呢?
那个将香槟当水喝的人,动过肝脏手术之后,是再不能碰酒精了。
那个从来不会抑制自己欲望的人,耐得住么?
21
传晖原以为象方文琪这样的女孩子,不过是去英国随便选修个科目,混个文凭,拿回来,用在嫁人时抬高身价的,也没指望着她将房子装得象样子。
不想文琪倒真是专业水准的设计师,做起事来明快利落,又不怕吃苦,连搬搬抬抬的粗重活儿也是自己动手。
传晖进进出出的看在眼里,心下不由得生出了几分尊敬。
不出半月,室内部分已经完工。
新装出的健身室、桌球室、衣帽间、储物间,设施物件都置齐备全了。
装修过后,房子里多了不少东西,似乎也多添了些生气。
传晖时不时地,也用用健身室与桌球室。
游泳池边,添了一顶透明的遮阳蓬,底下的桌椅,俱是透明的。
透明的质材,半是带蓝,半是带绿。逗趣的糖果色彩,带得整个后园都鲜亮起来。
文琪说,是新的化学质材,防紫外线的。
这时侯,文琪穿着粗布裤白衬衣,正站在花园里招呼着工人布置花架。
又是动口又是动手,不一会儿,文琪额上便渗出了细细的汗。
在太阳底下,那一额的汗,被照得亮晶晶的。
传晖站在阳台上,欣赏地看着在工作中浑身绽放光华的女孩,手上燃一支烟,静静地抽着。
这亮光,是与他无关的。
从旁站着看一看,象看日出与日落。
被亮光照着的一瞬间里,觉得生命是值得的。
传晖看着阳光下挥着汗的文琪,也就是这样想的。
不属于他的,美好的,远远看一眼,觉得生命是值得的。
文琪抬起头,看见倚着阳台栏杆抽烟的传晖,忽然觉得满目阳光全化作弹乱的弦,交错横陈着,铮铮淙淙的,碰出些叫人心颤的声音。
男女之间的情爱,原是要讲机缘,又要附带无数现实的条件,一环一扣都不能少,差了毫厘,便不能成就其事。
绝大多数,并不把爱当成是必须的男女,经过挑选比较衡量,觉得挑对了人,也就心安理得的紧紧凑凑地在一起了,在现实的磨合中合作共进地走下去。
这一种"既执了业,便一心一意地经营下去的婚姻",也是受世人称许的。
文琪因为年轻,心里存着憧憬,遇到喜欢的人,不自觉地便将感情投进去了。
投进去了,才知道:用出去的感情,一如泼出去的水,是再也收不回来了。
然而,越清楚了是无望的感情,心里却越是不肯放下。
近在眼前的人,因为差了一步,便是咫尺天涯。
爱,只在一步之间。
文琪看着将神魂深埋在心事里的传晖,知道他也是不快乐的。
想安慰他,也是不能的。
似传晖这样身在高处的人,是不会与人分享心事的。
任何的拥有,都是有代价的。
站在传晖这样的高度,已是不可能按着自己的心性去为人处世了。
房子装修好了,传晖又雇了个新近由大陆南下的特级厨师,竟是过起居家享乐的日子来。
对他的变化,家人同事都觉得原本应该如此。
秘书南茜评说,"这才象过日子的。"
早先他的日子,过得实在匆促简陋。他对自己的苛刻,身边的人,早就看不过眼。
传晖初创传讯时,把自己关在小公寓里没日没夜地写软件,倦了喝杯黑咖啡,饿了啃白面包,连泡速食面都嫌费事。
到公司业务上了轨道,场面上的应酬多了起来,与客户吃饭,也是功课之一。各国各派的菜系巡回往返,吃了个遍。却因吃饭的主题是项目、合约、订单,心思只在那上头,饭菜再精美,也尝不出滋味来。
遇到好酒纠缠的客户,饭还没吃一口,已经喝到七荤八素、昏天黑地。
哪里是吃饭,根本是在搏命。
公司起步时的那些个生意,全是他拿自己的命搏来的。
外面的人,却只当他是沈家二公子,一切都来得全不费力气。
倒是在骆皓恩那里,每天无所事事,除了吃就是睡,饭菜点心,样样精益求精,几多日子下来,把口味也养得刁了。
回到香港,三明治竟是咽不下去了。
可见人的本质,都是耽于享乐的。
传晖原本不大吸烟,只在绷得太紧的时候,偶尔抽一支放松情绪。
近来却是越抽越凶了,象上了瘾一样。
烟抽得多了,睡眠也受影响。
半夜醒来,传晖总是不自觉地将手探向旁侧。
手伸出去,探了个空,顿时心也觉得空落落的。
睡不着,传晖坐在黑暗里,虚无地抽起烟来。
一抽,便停不下来。
袅袅的烟雾,彷徨着,久久不肯散去。
传晖横过身子,将旁边的一只枕头勾过来抱在怀里,轻轻拍着。
那个每晚要他抱着拍着才能睡着觉的人,没有了他抱着拍着,还能睡得好么?
没有了那个人在身旁,传晖总是睡不安稳。
总是想着,想着那个温热的身体。
那个长不大的,总是要人哄要人捧的人。
再一想,那个人会缺了人捧少了人哄么?
那个人不过是在岛上住得无聊了,一时兴起,才与自己闹出这段,等烧退了,指不定有多后悔。
那样想着,传晖脸上便现出些自嘲的笑。
就算除去了所有的禁忌与束缚,那个人,又是他要得起握得住的么?
晚上睡不好,到了周日,便赖起床来,睡到中午才起。
早餐中餐并在一起吃了,传晖觉得应该出去走走。
一个人散漫地走到海边,胡乱地走着,看着。
忽然听到呼救的声音。
传晖来不及脱衣服,就直接跳入海中。
在美国念书的时候,有好几个暑假,传晖都在佛罗里达的海滩做救生员。
听到呼救声马上跳海去救人,对他,是本能反应。
将人救起后,传晖立刻拍打溺水者的背部,让他将灌进肠胃里的水吐出来。
到那半大男孩"哇哇"地吐出来,传晖只觉得头晕目眩,看出去,天摇地晃的。
见到被救者脱险,他意识一松动,身体顿时不能自控地瘫倒在沙滩上。
恍然间,传晖觉得有热的泪滴在脸上。
"传晖,传晖。"
带着大丹狗到沙滩散步的方文琪,见传晖浑身湿漉漉地晕倒在沙滩上,以为他出了意外,一时失了方寸,扑到他胸前。
见传晖躺在那里,双目紧闭,象是没了声气的样子,文琪忍不住落下泪来。
传晖努力地睁开眼睛,"我没事。只是,累了。"
他在佛罗里达的海滩,前前后后救起过十多个人,也没出过一点儿岔子。
如今,只是救起一个半大的男孩,他已是觉得力不从心,差点儿就跌在海里爬不上岸了。
他的身体,是大不如从前了。
传晖慢慢地坐起身,慢慢地抬起胳膊,伸出手,拭去文琪脸上,为他而落的泪。
"文琪,别为了我而哭。我不是能给你幸福的人。"
传晖的声音,淡定而明晰。
他知道自己放弃的是什么。
因为知道得太过清楚,心里,预先有了悲凉的感觉。
他的心,他的心早被那个人占得不留一丝缝隙。
那个玩过就放手丢开的人,那个让他做了一场星光乱梦便从此不在的人。
文琪看着笑得那样绝望的传晖,脸上的泪,竟象是止不住了。
明明是在恰当的时候,遇到恰当的人,结局却不能圆满。
她只是不甘心。
这也许是她此生,唯一能去爱的人。值得她去爱的人。
因隔着无法逾越的距离,看着他寂寞孤清的一个人,她却无法去爱他。
被传晖救起的男孩醒过神来,走到传晖身边。
"谢谢。"男孩说着对救他性命的恩人鞠了个躬。
传晖说,"天凉了,别再到海里游泳。要是喜欢游泳,我家有游泳池,欢迎你来。"
说着把方向指点给他,"就是那边那幢房子,蓝灰色屋瓦的那幢。"
男孩就嬉皮地笑了,"我知道你。你是沈传晖,香港十大杰出青年。只要周刊上有你的照片,女生都会跑去买。"
22
天,自早晨就灰蒙蒙地阴着,积了一层厚厚的雨云,却一直闷着掖着。
天气预告中的雨,总是落不下来。
到了下午,一通霹天雳地的电闪雷鸣之后,终于痛快地落了场暴雨。
雨势来得猛,住得也快。
雨过天晴,玻璃上挂着一条条的水痕,象孩子的泪脸没有擦干净。
传晖站到办公室的落地玻璃窗前向下看。
他看着被雨清洗干净的街道和广告牌,感到心里积郁已久的一些东西,也随着这一场雨,自觉地释放了大半。
这天没有应酬约会,到了下班的时间传晖便自己开车回家。
因为是自己开车,传晖开了那辆沃尔沃X系列的越野车。
这种瑞典车,外观阳刚硬朗,内部装饰简洁,开起来动力强劲,十足是一款男人的车。
当然,传晖选这款车的一个至重要因素是:这种车的安全性极高。
用旁人的话来说,人有了钱,就格外怕死。看沈二公子开的车,就知道他是个怕死的人。
旁人的话,传晖一向不往心里去。
城中有那么多无聊的人,不说点儿别人的闲言碎语,便象是活不下去了。
他不是那种将心思放在旁人身上的人,旁人喜欢说他的事,便由得旁人去说好了。
他创立传讯的时候,多少人等着看他的笑话。
若不是顶着四方八面给他的压力,传讯大约也不会有今天的局面了。
压力越大,他反弹的力度就越大。
公司发展需要资金,他没有向沈家开口,而是自己四方游说去打开融资的渠道。
唇枪舌剑地磨砺下来,他才知道人的潜能是无限的。
而他的潜能,是受到外力刺激才释放出来的。
人言可以把一个人挤压成碎片。
反过来,不畏人言,用力击碎人言的同时,也能成就一个人。
车子出了市区,视野逐渐变得开阔。
转弯进了私家路,传晖远远地就看见自己家围墙底下坐了一个人。
那人似乎是坐了很久,痴痴的,只在自己的期待中,花瓣儿落了一身也不觉得。
原本是高大的身材,因为蜷在墙根,倒象是缩小了许多,又将胳膊抱在胸前,身子缩成一团,显出怕冷的样子。
传晖只瞄一眼便认出了那人是谁。
近身相处了那么多的日夜,那身影气息,早就嵌在心里。也想过要将其连根拔除,却只是做不到。
这骆皓恩,跑到香港来做什么?还流浪狗一样地坐在人家的围墙底下。
不知道又是在发什么疯。
传晖把车停在路边,走到那个人跟前。
传晖看一看他身上湿透的衣服和脸上、头发上未干的水迹,讥讽地问,"你在这里做什么?演王子流浪记么?"
皓恩抬起头,神情有些瑟缩,"传晖,我在这里等你。"
"等我,有事么?"
传晖看一看周遭,并没有暗中跟随的车辆。这人一个人跑到这里,想做什么呢。
皓恩说,"我搭邮政飞机到香港来的。我身上没有钱,也没有证件。"
传晖只当他在说离谱的故事,仍然温言道,"我送你去酒店。"
皓恩的身子往后缩,"我不去酒店。"
传晖见皓恩神情萎顿,状态与往日大不相同,蹲下身,摸一摸他的额头,才知道他是发烧了。
"你发烧了。"传晖拉他起来,"上车。"
皓恩拍一拍身上的泥渍尘土,踌躇地望一望车内干净的皮座椅,"我的衣服好脏。"怕将车子弄脏了。
传晖把皓恩塞到车里,自己坐到驾驶座上,给私人医生打个电话。"老赵,我这里有人受凉发烧,麻烦你带上针药来一趟。"
皓恩咬一咬嘴唇说,"我不要看医生。"皓恩自小身体健朗,大病小病没沾过身。提到看医生,他便先怕了。
"是医生看你。"传晖睨他一眼。
这么大的人了,傻乎乎地蹲在墙根底下淋雨,也不知道找个地方避一下。生病了还不要看医生。这样的人,真不知道他到底是天才还是白痴。
传晖把皓恩带进屋,将一楼的淋浴室指给他,"先去冲个热水澡。"
皓恩看一看传晖,小声地说,"传晖,我饿。"
传晖说,"冲完澡再吃东西。"
皓恩洗完澡,腰上围一条毛巾就出来了。
传晖赶紧拿浴袍给他披上。"发着烧还不穿衣服。"
皓恩看到桌上热腾腾的云吞,抓着筷子就呼呼地吃起来,头几乎没埋到碗里去。
"你有多久没吃饭了?"传晖被他凶猛的吃相给吓着了。
"两天。"皓恩嘴里塞着云吞,含糊地说。
"怎么不早说?"传晖夺下皓恩的筷子,"你这种吃法,非吃出事不可。"
皓恩巴巴地看着碗里的云吞,"传晖,我饿。"
"饿久了不能一下吃这么急,会吃坏的。"
传晖取了小勺,"来,我喂一个你吃一个,要慢慢地吃。"
喂完一碗云吞,皓恩还想要吃一碗。
传晖说,"过一会儿才能吃。"
传晖领着皓恩上楼,让他躺到床上去。
皓恩说,"我不要吃药打针。"
"不吃药打针,你想烧成肺炎吗?"
皓恩说,"用物理降温。"舔舔嘴唇,"有冰淇淋吗?"
"吃冰淇淋物理降温?亏你想得出来。"传晖替他掖好被子,"把你搞坏了,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等赵医生来了,给皓恩量了体温,听了诊。
赵医生说,"烧得厉害,先打一针。"
皓恩抓着被子,叫道,"我不要打针!我要物理降温。"
传晖说,"你不打针,我只好打电话给你爸了。"
传晖已猜到皓恩是偷逃出来的,他不肯住酒店,也是怕被他老爸查到。
皓恩在传晖的胁迫下,哼哼唧唧地让赵医生打了一针。
到半夜,传晖替皓恩擦了额上背上的汗,热了小半碗粥喂给他,又喂他吃了药,才放他躺下。
又过一会儿,皓恩烧得迷迷糊糊地说起胡话来。
传晖听得他叫,"传晖,快跳伞!"又惊恐地叫着,"不要!爹地,不要!"
传晖见皓恩惊得弓起身子,簌簌地发抖,不由得有些心酸。
这人以前虽然是胡闹,但真正的挫折风浪,到底是没有经历过。
那一次的事,在他幼小的心灵上留了阴影,事后仍是屡屡惊梦。
传晖把他搂在怀里抚拍着,"皓恩不怕,是做梦呢。"
皓恩呓语了几句,靠在他胸前,气息慢慢平复,又沉沉地睡过去。
传晖搂着身子滚烫的皓恩,心里慢慢膨胀着爱怜与悲戚。
传晖也想明白了。他与皓恩,是没有前途希望的。
皓恩他老子迟早会抓他回去。他老子再是把他宠到天上去,对这种断子绝孙逆反常伦的事,也是容不下的。
至于皓恩,皓恩对他一时认定的,想要的,有一份孩子式的执拗。可是这样子的一份感情,放到大千世界里,多磕碰几下,知道四壁都是能碰得疼人的,也会慢慢地因心灰意冷而无声无息地妥协。
传晖在黑暗中搂着个烧得烫手的身子,感受着那灼人的温度,胸口,却有一丝菲薄的凉意。
这依偎着他的,灼热的一束火焰,原是握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