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回答让姬铭尘瞬间呆滞,握住刀鞘的手因为太过用力而引起一阵颤抖。
慕容羽淡漠的视线从他脸上扫过,转身背对他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用不到那东西,你自己留着好了。」
「无论发生什么事?」语气中充满辛辣的讽刺。
慕容羽吸了口气,续道:「如果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我,我不会恩将仇报。」
「不会恩将仇报?」一声苦笑,姬铭尘盯着慕容羽的背影,声音沉重而又悲伤,「不过太子你好像忘了我们的另一个恩人。如果不是那个人,早在八年前,我们就死在了草原上。但是你回报他的是什么?你不但杀了他的儿子,还挫败他的军队,最后连他的命也不放过。我敢说,如果他现在站在你的面前,你可以毫不眨眼地杀了他。如果你那么懂知恩图报的话,为什么不报答他对你的恩情?──而只记得那个不怀好意的秦王!」
话中醋意翻腾,但却又是慕容羽无法否认的事实,姬铭尘戳到了他的痛处。
「没错,」带着吸气声和颤抖的回答,让慕容羽的声音听上去无比悲痛和苍凉,「卡赫拉汗的确对我有恩,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感谢他。因为我恨他,恨他从我身边抢走了你,让你为了一个毫无关系的民族流血受伤......我恨让你受伤的人,也恨那些让你离开我的人。我从来没把他们当成我的恩人,他们只是我的敌人。」
「所以,大王子不得不死,而我也不得不成为你的帮凶,和你一起逃出草原,背叛卡赫拉?」
「没错,因为你只能属于我一个人。」
慕容羽理直气壮的回答,却只换来姬铭尘的一声冷笑。
「你笑什么?」慕容羽问。
「笑你没有想到我的立场。」姬铭尘答道,「你不认卡赫拉对你有恩,但我认。你因为我为卡赫拉做出的牺牲而嫉妒,你说我为自己竖立了秦王这个根本不存在的敌人,但是在这之前,你不是也为自己竖立了卡拉赫这个本该不存在、但却被你逼出来的敌人吗!」
在这样严厉的指责下,慕容羽找不到反驳的机会,甚至连平素的冷静都无法保持,下意识低吼出一句任性的话来:「既然你忘不了卡赫拉对你的恩情你就去投靠他们好了。」
「我从未想过要去投靠他们!」
「那你究竟想要怎样?!」慕容羽蓦然转身,瞪着姬铭尘那双快要喷火的眼睛。
「我......只想你不要去见秦王而已。」声音突然低了下来。
闻言,慕容羽微微扬眉,一抹微笑浮上嘴角,带着挑衅的意味答道:「这不可能。」
说罢转身欲走,姬铭尘上前一步拉住他,压低声音道:「如果你无论如何要去的话,我告诉你──我也会嫉妒!就像你当初嫉妒卡赫拉一样,我也嫉妒秦王抢走了你。既然你可以因为嫉妒杀掉卡赫拉的大王子,那么你有没有想过,我会因为嫉妒做出什么事来?」
「你是在威胁我?」慕容羽平静的目光中带着一抹肃杀。
「我说到做到。」扼住对方手腕的手再次收紧,不是开玩笑。
就在这时,只见慕容羽蓦然扬手,挣脱姬铭尘的扼制,赌气道:「那你就尽管去做好了。」
留下这句话,慕容羽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消失在姬铭尘的视线之中。
刚一转身就已后悔,责怪自己的冲动和任性,但与生俱来的高傲却不容许他回头。即使已经闹到这种地步,慕容羽依然相信姬铭尘不会背叛自己。
也许正是因为认定了这一点,才会用那种态度说话去激怒他吧?
在明知道会容忍自己的人面前耍脾气,自己真的好狡猾。
41
事实证明,的确是姬铭尘自己多虑了,因为在秦王眼里,慕容羽不过是个倾诉的对象而已。
看人度事方面,一向是慕容羽比较强,这点姬铭尘也应该知道。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情人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的缘故,早先在秦宫的时候,他和秦王之间的关系就非常紧张。
那天晚上,秦王不过对慕容羽说了一些宫中琐事,也有谈到这次卡赫拉的大军,和雁回关的形势。当秦王渐渐感到疲倦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慕容羽被完好如初地送了回去。
月光依旧很明亮,但却明显偏西。
皎洁的月光之下,石径上的每颗石子都看得非常清楚,因为慕容羽一直低着头,避免去看自己的房间──他害怕知道房间中到底有没有亮光,他不知道姬铭尘是否还等在那里。
如果在,自己应该对他说些什么;如果不在,他又去了哪里?
脑子里全想着这些问题,连慕容羽也不禁有些焦躁。
遣走侍从后,慕容羽独自立在门口。
没有一点灯火从门缝透出,答案似乎已经很明显,但他还是怀着某种期待推开了门。然而却在发现空无一人这个事实后,心情一下跌入谷底。
──果然已经离开了。
轻轻叹了声气,慕容羽点亮烛台。
回忆起自己离开的时候,对方的眼神是那样的愤怒和强硬。然而慕容羽偏偏又是那种『遇硬愈硬』的人,在当时的情况下,他根本不可能乖乖听话留下来。虽然现在有些后悔,但事情已经发生,也无法挽回什么。不过慕容羽依旧有那个自信──先低头认错的人,肯定还是姬铭尘。
因为从小到大,对方和自己打冷战从来就没有打赢过,总是耐不住寂寞地偷偷跑来找自己,然后向自己赔礼道歉。也许就是由于这种事情发生了太多次,才使慕容羽有点自信过度。
烛光把房间照亮,书案上的几点墨渍引起慕容羽的注意。
指间抹了一下墨点,还是湿的,显然不久之前才有人坐在这里写过什么。
思及此,慕容羽急忙唤来侍卫询问今晚到底有什么人来过。侍卫回忆了一下,回答说除了姬将军以外,并没人来过,不过姬铭尘早在半个时辰前就离开了。
──也就是说,半个时辰之前,姬铭尘还一直等在自己的房间中。
想到这点,慕容羽心口突然一痛。他不知道在此处苦等自己回来的姬铭尘,是不是也有同样的心痛?他遣走侍从,回到房间,阖上了门,把自己关起来。目光停留在案上的墨渍上,发现纸砚都被人动过。
──姬铭尘究竟在这里写过什么?
慕容怎么猜也猜不到。
但却隐约却可以猜到另一件事:姬铭尘一定在这里等了很久,但却一直不见自己回来,于是一气之下写了什么后就离去了。
但慕容羽找遍房间,都没有发现什么文字被留下来。
──难道说,他把他写的东西带走了?这又是什么原因?
如果是绝交绝笔绝情书之类的东西,应该留下给自己看才对,或者......那东西他根本不是写给自己看的?那么......如果他不是写给自己看的......他又会写给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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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时分,天边还是一片青色,一人一马突然闯入卡赫拉的大营。
那人披着一件深色的风衣,斗篷遮去大半张脸,在被几千敌骑围攻的情况下,笔直奔向汗王的营帐。在离营帐不到五十米的时候,那人单手放箭,只听『唰』的一声,长箭划过重重阻拦的士兵,径直射入帐中!
箭头从汗王额前惊险擦过,差点射伤右眼。
连惊叫都忘了,汗王被那箭吓得魂不附体,冷汗直流。
但奇怪的是,那一箭之后,拼杀的喧杂声却渐渐远了。好像那个意外闯来的人,并不打算取他性命,射下这一箭后就掉头向来路驰去。
汗王恢复冷静,扭头向箭飞去的方向望去。
只见箭还扎在地上,但箭杆上......好像绑着什么东西!
汗王急忙上前,解下一看,竟是一张字条。
一张用卡赫拉文写成的字条!
顿时,来人的身份汗王已经猜出。
拥有只身闯入敌营的勇气,高超的箭术,再加上懂得卡赫拉的文字......把这三点加起来,只可能是一个人──姬铭尘,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42
天空还没有完全明亮起来,姬铭尘的身影就已经消失在烟尘之中。
而在卡赫拉的大营里,却一场紧急会议正在召开。
卡拉赫汗把姬铭尘留下的那张字条交给各位将领传阅,每个看过那张字条的人,无不露出精彩的表情。有的是惊诧、有的是恍然、有的是怀疑、有的是沈思。
字条内容很简单,寥寥几行,但却道出一个惊人的见解。
信上,姬铭尘建议卡赫拉汗放弃久攻不下的雁回关,拔军向西进发,绕过关卡,避开慕容羽──直接进攻西秦!
这个方法究竟可不可行?立刻在席间引起一番争论。
卡拉赫不久前才战胜西秦一次,比起久攻不下的雁回关,进攻西秦的胜算好像更大一点。而只要卡赫拉的大军威胁到西秦,慕容羽就不得不放弃雁回关和运天皇城,回师救援西秦──因为慕容羽的兵士,几乎全是从西秦借来的。
而只要慕容羽回师救援,谢运天被围困皇城的危机自然得以解除。
然后,卡赫拉和谢运天合兵一处,共同进攻西秦。
到那时,不仅是慕容羽,就连西秦,也将成为卡赫拉优厚的战利品。
乍听之下,放弃雁回关、进攻西秦的想法的确非常具有吸引力,但怪就怪在提出这个建议的人,不是卡赫拉的部将,也不是运天朝的使者,而是姬铭尘──这个本应该属于西秦的人,这个本应该是慕容羽心腹的人!
他为什么会向卡赫拉提出这个意见?
他为什么会出卖慕容羽?为什么会倒戈到卡赫拉一方?
──这会不会又是慕容羽设下的一个陷阱!天下绝对没有如此便宜的事情!
绕过雁回关、直接进攻西秦,这计划看上去就像是一道极其可口的美餐,但正是因为这道餐点太可口、太诱人、来得太容易,反而让人怀疑其中是不是早已被下好了肠穿肚烂的毒药,等着卡赫拉送上门去寻死。
「大汗......」
在纷杂的议论中,一个细弱的声音响起。
但正是这样一个柔软的声音,却让其它一切杂响归于沈寂。
所有人都停下议论,静下来地听他讲话。这倒不是因为这个人在卡赫拉军中讲话多有分量,而是因为他的身份比较特殊──他是谢运天派来卡拉赫的使者,也是谢运天的亲生弟弟,宁城王谢运海。
在众人的目光下,宁城王走出席位,单膝跪在汗王面前,诚意恳求道:「大汗,皇城危在旦夕,已经等不到你扫平西秦的那一天了......大汗,如果要救运天......只有强攻雁回关这一条路可走......大汗,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此番话讲得哽咽不清,说到最后,竟然泣下泪来,闻者莫不心酸。
卡赫拉汗因此犹豫起来,究竟是继续进攻雁回关,还是转而进攻西秦呢?
43
半天之后,消息传到慕容羽的耳朵里。
他听说今晨黎明时分,有一人一马闯入卡拉赫的大营,向王帐射出一箭后,回马来路,消失无踪。听到这个消息后,慕容羽直觉想到了姬铭尘!
而且时间正好吻合,姬铭尘是临近正午才回到雁回关,而在这之前,就有守兵说看到姬铭尘身披斗篷向敌营方向飞驰而去。有人怀疑他想投敌,但慕容羽听后不以为意,认为姬铭尘是被自己气坏了、心中憋得厉害,所以才出城散心,不多时就会回来,根本不用担心。
然而,慕容羽没有想到──姬铭尘真的去了卡赫拉营!
但好在他没有投敌,只是向王帐射下一箭。
雁回关中其它人不会知道姬铭尘射出那一箭的意义何在,但是慕容羽却已猜出。
结合那留在书案上的墨渍,以及被动过的纸张和笔砚,不难想到姬铭尘写下什么东西,并且用飞箭给卡赫拉汗传去什么讯息!
「究竟是什么?」慕容羽站在姬铭尘身后,语气轻缓,但本质却是质问。
见姬铭尘回头望着自己,慕容羽又重复了一遍:「你究竟告诉了卡拉赫什么?」
不等对方回答,慕容羽已经走进房间,顺手掩好房门。
他的嘴角带着一丝苦笑,本以为先低头的人一定是姬铭尘,没想到现在竟是自己主动找上门来──因为事情已经严重到慕容羽不能再假装漠不关心的地步。
「告诉他放弃雁回关。」姬铭尘缓缓道。
慕容羽听后不禁冷笑起来,「你以为对方会听?」
「应该会,」姬铭尘说得很有把握,「因为我还告诉他们另外一件事,就是──进攻西秦。」
「进攻西秦!?」慕容羽一愣,瞬间明白姬铭尘的打算。
「没错,放弃卡赫拉,直接进攻西秦。」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话已出口,慕容羽才发觉自己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
「为什么?」果然听到姬铭尘冷笑一声,低愠道,「我说过我会嫉妒,我也说过我会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情。而你也说过──让我尽管去做!」
「但你有没有想过后果!」慕容羽压制不住自己的声音,吼了起来。
「我想过!」姬铭尘第一次在气势压倒了盛怒中的慕容羽,「现在我们从西秦得不到任何援军,他们对我们没有任何帮助。我们能够依靠的,就只有这七万士兵而已,只要你不回师救援,我们不会有半点损失!而且,这样做还可以支开卡赫拉。让卡赫拉和西秦去缠斗,我们回师皇城,给谢运天致命一击,重建嘉兴!」
「原来......」慕容羽被气得浑身颤抖,他终于明白姬铭尘的全部打算,「原来你是想以西秦为诱饵,引开卡赫拉。」
「没错,太子,你的敌人只是谢运天,没有必要和卡拉赫纠缠下去。」
「但西秦元气大伤,还未复原......你却在这个时候把那群豺狼引到西秦去......你知道后果会变成怎样?!」
「就算不亡国,也会倒退二十年。」姬铭尘低沈的声音中,似乎透出一股浓浓恨意和快感。
慕容羽颤抖地问:「你以为我不会救西秦?......你不要忘了,这只军队本来就属于西秦,我们只是借来用而已。如果西秦危急,连我都没有把握能控制住这只军队......如果西秦一乱,无论我原不愿意,都只能回师救援这一个选择──你凭什么肯定我不会!」
「太子你也忘了,」姬铭尘双眉一沈,阴鸷地冷笑道,「秦王不在皇宫,他在──我们手上。」
44
慕容羽无话可说,姬铭尘的这一番话让他头脑出现片刻僵硬。
原来一切都被计划好了,一切都被姬铭尘看得透彻。
只要控制了秦王,自己手中的七万秦兵究竟是回师西秦、还是围攻运天皇城,都可以完全由慕容羽自己做主。
一直以来,姬铭尘都对自己惟命是从,但一旦反抗起来,其能力一点也不亚于自己。
这究竟是姬铭尘本身的才能,还是被嫉妒激发出的潜质?无人知道,但现在摆在慕容羽眼前的事实却很清楚──姬铭尘无论如何,不会放过西秦。
慕容羽迅速冷静下来,「卡赫拉军现在看上去似乎还很平静。」
「大概正在讨论路线吧。」姬铭尘笑道。
「你的想法的确不错。」慕容羽再次把这个问题剖开来讲,「一方面,卡赫拉对西秦,卡赫拉胜算更大;另一方,没有卡拉赫援助的谢运天,败局已定,我军必胜。你让卡拉赫把目光移向西秦,如果他们真如你所料行动,那么战场就将分为两个。然而这两个战场的结局却不难预测,我可以夺回皇城,而卡赫拉也会占据西秦。你这招的确一箭三雕非常厉害,不但避免我和卡拉赫的正面交锋,又让我和卡赫拉双方获胜,顺便还可以除掉秦王。」
姬铭尘把慕容羽的话当成赞美,回道:「我对你有情,对卡拉赫有义,所以最不想看到你们两方厮杀。但我对西秦,却只有厌恶而已。」
「可是就怕有人不领情,」慕容羽冷笑道,「姬铭尘,你机关算尽但却漏了一点,就是卡拉赫究竟还有多少对你的信任?你的一片好心,也许在他们看来,不过是一个陷阱。你真以为他们会听你的话,乖乖移兵?也许,你非但没有报复到秦王,反而还在无意中帮了西秦一个大忙,让卡拉赫心有疑忌,不但不敢进攻西秦,甚至连一点异动也不敢。」
在慕容羽的这番话下,姬铭尘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显然在这之前,他的确没有考虑到这一层因素上。但片刻之后,他又恢复镇定道:「即使卡拉赫对我没有一点信任,但权衡利弊之下,他们必定会选择进攻西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