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恒道:“小声些便好。”
云渺山人便开门见山道:“那位养了门客三千,无需我多言,所有利弊得失,门客们也已经给他分析得很透彻了。”
“他一来为太子焕的死感到不忿,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二?来,哪怕他咽下了,他也担心陛下会‘深谋远虑’。”
毕竟皇太子害死了太子焕,这杀子之仇算是?结下了,陛下也要担心自己百年之后,吴王要找皇太子来寻仇。
吴王又富可敌国,吴王不除,陛下哪能放心传位给皇太子呢?
云渺山人道:“总之,我去时,吴国那边已经是?要变天?的氛围了。”
山上风凉,季恒握着热茶杯,说道:“此事万不可操之过?急。我们的实?力?远不敌天?子,必须等敌人虚弱时下手,否则便是?功败垂成。”
“你的意思?我也已经转达了。”云渺山人胸有成竹道,“山上住了只老?虎,不知何时要下山吃人。你们想上山猎虎,那自然是?要等老?虎最虚弱时下手,否则便是?去给人送菜!若是?老?虎病死了、老?死了,只留下幼子,那更是?再好不过?了。”
“这是?一个时机,而还?有一个时机,便是?在?老?虎下山时,你们得联起手来共同防卫。无论老?虎要先吃哪一个,另一人最明?智的选择,都?是?帮此人一起对抗老?虎,这是唯一的胜算。此时若是?袖手旁观,等老?虎要吃自己时,便连个帮手也没有了,是?这意思?吧?”
季恒觉得师父这比喻很有趣,笑道:“没错。”
“那我传达得很清楚!”
他这回在?吴国,只单独与吴王、郎群两个人碰了面,这也是?季恒交代过?的。季恒的心思?自然要保密保密再保密,越少人知道越好。
不过?听下来,吴王那些心腹门客在此事上的态度也并不一致。
有怂恿吴王先下手为强,现在?就打朝廷一个措手不及的,也有劝吴王先做好万全准备,而后静待时机的。
云渺山人用了完枣糕,拍了拍手上的残渣,说道:“我同那位郎公,私下里也做过?交谈,他也认同你说的这两个时机,便是?唯二?最好的时机。吴王原先也有所摇摆,还?是?有些意气?用事,但也很快被我们说服了。他身边有郎公稳着,你就放心吧!”
如此一来,季恒与吴王便也达成了一致。
他又问道:“那吴王还?说什么了没有?”
“还?真有!”云渺山人道,“总之吴王那边的态度是?,哪怕没有齐国,他自己也是?要动手的。多了个朋友,他很高兴,深思?熟虑过?后,又托我转达你两件事。”
季恒抬眸望向了师父,问道:“何事?”
“这第一件事是?件好事,吴王送了笔生意给你。”云渺山人道,“你知道吴王不仅铸币,他还?煮盐,全天?下最赚钱的生意都?让他给碰上了。他那儿有个大盐商,年年都?从他那儿拿货,名字叫汤谷。”
“汤谷我知道,”季恒道,“他手中?攥着淮南、衡山、汝南那一片的市场,那里的食盐几乎是?他在?垄断。”
“好像是?挺厉害!”云渺山人道,“总之,吴王把这生意送你了,让汤老?板往后都?从你这儿拿货。他那儿一年的需求量,说是?在?十万石左右。”说着,看向了季恒,不知这十万石是?个什么概念?
季恒知道吴王这是?在?送钱给他,为的是?让齐国投入备战。
他拿出算盘一拨,说道:“这笔生意若是?能落袋为安,每年便至少能给我们带来两千万钱的利润……”他沉思?片刻,看向了师父,“我知道了,这件事,我会尽快派人去与汤老?板细细接洽。这是?一件,那还?有一件呢?”
“这还?有一件,”云渺山人道,“与先齐王有关?。”
季恒预感此事会与阿兄的死因有关?,不知为何,明?明?已知晓答案,却还?是?有些不敢直面。
他握紧了茶杯,握得指节微微泛白,顿了顿,有些茫然地?望向了师父,问道:“是?何事?”
云渺山人道:“吴王让我转达,说四年前有过?这样?一件事。”
那年年底,先梁王被人告发了数十条罪名,满朝文武皆知,陛下是?断容不下梁王了。
梁王闻得风声,躲在?封国没敢去朝觐,又再度触到了天?子逆鳞。
那日在?长?安,陛下与众兄弟宴饮,宴会级别很高,所到之人不是?诸侯王,便是?班将军、萧君侯之流的头号外戚。
陛下提到此事非常生气?,又饮了些酒,便当场发作,叫班将军立刻出兵,到梁国逮捕梁王当场处决,也不必带到长?安来了。
大家以为陛下正在?气?头上,便纷纷劝阻,可陛下却越讲越怒,把虎符也扔给了班将军。
大家逐渐意识到,陛下不是?气?糊涂了。
而恰恰相反,陛下非常清醒。
他装作气?糊涂了的模样?,其实?心里比谁都?冷静。
而等生米煮成熟饭,梁王人头落地?,陛下也能后悔说那日真是?气?过?了头,再安抚一下梁王的遗孀,面子里子便都?保住了。
“当时的局面非常僵,大家都?意识到梁王已经保不住了。谁再求情,谁恐怕便要给梁王陪葬。”
季恒浑身随之一颤,感到了彻骨的悲凉,浑身扑簌簌发颤。
梁王是?幼弟,阿兄一直很疼爱梁王,陛下要杀梁王,阿兄又怎能忍住不求情呢?
云渺山人继续道:“而先齐王膝行向前,又拦住陛下给梁王求情,说梁王年纪还?小,至少饶他一命,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之后的事,吴王便也不太清楚了。
不过?听闻,在?先齐王启程回齐国的前一日,陛下又单独召见了先齐王。
二?人谈了什么,门外守职的郎卫、宦官谁都?不敢放消息出来。不过?据说,两人谈了许久许久,从宣室殿走出来时,先齐王面色十分沉重。
他掉了荷包在?地?上,捡到的宦官唤着先齐王追了他许久,先齐王也没有听见。
再然后,先齐王便在?回齐国的途中?突发意外,坠山身亡,享年三十三岁。
这些年, 他也派耳目到长安打听,试图寻找些蛛丝马迹。
如果真是陛下下手,那陛下究竟是为何?
陛下因阿兄替梁王求情而起?了杀心, 那么那场“意外”又是为何?
驾车的车夫是新来的, 所以此人是陛下的人, 是车夫在马车上?动?了手脚吗?
在这世上?, 也至少该有一个人了解全部的真相,否则阿兄岂不是太孤独了吗?若不是逼不得已,又有谁会?愿意不明不白地死去, 这样?的执念像万千只蚂蚁在啃噬着他。
那一年,姜灼、姜洵才?十三,阿嫂临盆,阿宝还未出生,阿兄又该有多遗憾?
吴王在此时告诉他这些, 大概也是在暗示他什么, 是在告诉他不要摇摆, 而是坚定?地和自?己站在一起?。若果真如此,吴王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
季恒感到一阵恶寒,握着茶杯的手在案几下微颤。
他整理好心情,有些生硬地吞下一口茶,又看向了师父, 只是素来温顺的面?孔中?, 却又添了几分挥散不去的阴鸷,说道:“我知道了。”又问道, “吴王还说什么了吗?”
云渺山人道:“没有了,就这些。”
“好。”
季恒起?身走到了门前,见?窗外天?色已晚, 红彤彤的落日西下,将橘红色余晖洒遍大地。
小婧、来福正准备餐食,厨房升起?了袅袅的炊烟,左廷玉则在院子里修围墙,“铛铛铛铛”地敲着钉子。
他不禁在想,阿洵又在做什么?有没有吃饭,有没有看到夕阳?
今日的夕阳烈得像酒,姜洵开着屏门,坐在内室书案前处理公文,竹简上?写满龙飞凤舞的字体。他看着看着,感到光线渐暗,一抬头,便看到了这浓墨重彩的漫天?余晖。
他批了一下午的公文,便起?身活动?了下肩膀,从案几上?拿了颗苹果,走到门前,望向了不远处的青冥山。
它向东方蔓延,因山脉蜿蜒,视野有限,自?然看不到扶光岩,他便向山脉消失的尽头望去,清脆地啃下一口苹果。
宦官看光线太暗,便进门点灯,而姜洵道:“不用了,出去吧。”
宦官应了声“喏”又退下了。
姜洵三下五除二把苹果啃到只剩果核,转身回到了殿内。
他在开敞的屏门前躺下,视野正对着天?空,两手枕在头下,两腿自?由伸展。
眼下这空旷的大殿让他感到格外平静,他看着天?色渐暗,看着眼前的云朵变幻,就像那个和季恒躺到了黄昏的下午一样?。
各自?扛起?各自?的责任。
只为未来能?有无数个这样?的下午。
不知过了多久,宦官立夫走了进来,小声道:“哎哟,殿下!这怎么躺地上?了,连张席子也不铺,灯也不点。”说着,忙趋步走上?前来,看到姜洵眼还睁着,竟还在看着自?己,不禁吓了一跳,捂住胸口顿在原地。
姜洵道:“谁让你进来的?”
殿内已是一片昏暗,立夫忙点了灯,边点边道:“殿下不让打扰,臣也是不敢打扰的,只是长生殿派了人来,请殿下过去一趟呢。”
明知季恒不在,听到“长生殿”三个字,姜洵也还是心头一紧。
转念又想,眼下长生殿只剩姜沐那个小鬼了,便问道:“找我干嘛?”
立夫道:“乳母说,因公子搬走的事,小殿下这两日情绪低落,动?不动?哭泣,茶饭不思的,那小脸儿都快瘦没了,真是天?可怜见?……琅琊郡发生水患,翁主今日又启程赈济灾民去了,也不在宫里。乳母便说,能?不能?请殿下去哄哄小殿下……”
听着的确是天?可怜见?。
但?想起?上?回,姜沐躺在地上?打滚说“哥哥走!哥哥走!”的模样?,姜洵又严肃道:“但?他见?了我,可能?会?哭得更厉害。”
“不会?的,殿下,小殿下还是很喜欢殿下的!”立夫劝道,“乳母也说了,她问小殿下要不要请殿下来一趟,小殿下点了点头呢。”
“哦,是吗?”
“千真万确!”
姜洵顿了顿,起?了身道:“那去看看。”
庭院已经彻底黑了,树上?蝉鸣格外喧嚣,宦官在前头提着灯笼,姜洵大步向长生殿走去。
少了一个人的缘故,姜洵来到了长生殿时,只感到大殿空落落的,像是说话都能?听到回想,灯架上?的烛火摇摇曳曳,光线也显得昏暗诡谲。
外殿中?央,阿宝正坐在乳母腿上?,搂着乳母的脖子轻声啜泣。
姜洵走了过去,叫道:“阿宝。”
阿宝很难过,难过到有些无助,不知道往后的日子又要如何度过,只感到一片惨淡……他搂着乳母掉眼泪,并未应声。
乳母说道:“阿宝,嬷娘腿麻了,让大王抱一会?儿好不好?”
姜洵蹲下身,问道:“好吗?”
阿宝用袖子抹了一把泪,伸出了两条手臂。
姜洵抱起?阿宝,顺势起?了身。阿宝浑身肉嘟嘟地,抱起?来便是软软的,难怪季恒喜欢抱着阿宝,原来阿宝抱着这么舒服啊。
搂到姜洵的瞬间,阿宝又泪崩了,眼泪渗入姜洵的衣衫,把他胸前一大片都哭湿了。他放声大哭了好一会?儿,又逐渐变为了啜泣,说道:“我想叔叔了……”
姜洵道:“我也想叔叔了。”
阿宝搂紧了姜洵的脖颈,说道:“哥哥为什么不把叔叔劝住?”
姜洵道:“因为哥哥没本?事。”
阿宝又哭了很久很久,姜洵只无言地抱着他,等阿宝哭够了,姜洵道:“饿不饿?”
阿宝点点头。
姜洵叫宫人传饭,留下来陪阿宝用饭,用完,阿宝不让他走,他便在季恒的内室歇下了。
窗外月色疏朗,姜洵躺在榻上?,床帐内满是季恒的味道。
夜里的山风有些凉,季恒走过去关进了门窗,说道:“时辰也不早了,师父留下来用饭,晚上?便留宿一晚吧。”
云渺山人看他这儿风景也很宜人,没有那些乌烟瘴气的磁场,本?就想留宿一晚,懒得动?身,便欣然应下了。
两人在屋子里用饭,用到一半,小婧又走了进来,跪坐在一旁翻箱倒柜,像是有些慌张的模样?。
季恒看了过去,问道:“怎么了?”
而小婧似是很紧绷,半晌也没应他。
过了片刻,她从竹笥里翻出了个檀木盒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吓死我了!”小婧虚惊一场,拍了拍胸口道,“刚刚一恍惚,便有些忘记这丹心丸有没有带过来了,又担心是不是在搬家时丢了……还好还好。”说着,转身道,“今日是十五,公子该服药了。”
季恒最?近又是“离职交接”,又是搬家,日子也过得糊涂,差点忘记了。
他放下碗筷,用茶水漱口。
小婧走上?前来,小心翼翼打开了盒子,用镊子夹出来一颗。
云渺山人饶有兴致地凑了过来,在那丸药上?嗅了嗅,连着嗅了好几下,问道:“这就是那丹心丸?”
小婧道:“没错。”
云渺山人又坐了回去,说道:“真是造孽啊!”
季恒则接过丸药,放入口中?去嚼。
他已经知道了这丸药的大致成分,便一边嚼着,一边细细分辨其中?的味道。
泥土般的土腥味中?伴随着雪莲的清香,后调则是一股血腥味。几种味道混杂在一起?,残留在口中?久久也不去。
可究竟是哪一味药材出了差错呢?
用完晚饭,云渺山人便洗了个热腾腾的热水澡,洗去一身尘土,舒服极了。
由于房间不太够,季恒也只得委屈了师父,让师父在前堂打了地铺。不过师父倒不挑,别说地铺了,躺吊绳上?都能?睡得着。
云渺山人一身中?衣,走到檐下把那花盆拿了过来,放在枕边,没一会?儿便沉沉睡了过去。
过了会?儿,又开始打起?了呼噜。
季恒睡眠浅,又有些认床,本?就有些睡不着,师父那呼噜声一此起?彼伏,更是越躺越精神?了。
他走到窗前推开了木窗,见?今晚的月色格外皎洁。
也是,今日是十五。
他手臂搭在窗框上?,身子微微向前探,看着月光挥洒在不远处的扶光岩上?。
那岩壁光洁,说是能?承接日出,在天?气好时形成日照金山的景象,这才?得名“扶光”二字。
他望着那岩壁失了神?,感到身体很疲惫,头脑也混混沌沌,却又一丝睡意也无,实在有些恼人。过了片刻,竟又感到一阵头痛。
那痛感愈发强烈,是很熟悉的一种“痛法”,竟像极了他喝完符水后的症状。
隐约间,又嗅到一抹花香。
他像小狗一样?四处嗅了嗅,卧室也嗅嗅,后院也嗅嗅,都没有,这才?又猛然想起?了师父那花。
他一身中?衣,出了内室,走到正在熟睡的师父身侧,蹲在那花盆前用力一嗅。
没错,正是这味道。
味道直冲天?灵盖的瞬间,他更是感到头痛欲裂。
他回到卧室,关上?了连通卧室与前堂的那道小门,又把窗子都敞开通风,而后回床上?躺下。
莫非那符水真没问题,有问题的是这花?
难怪师父要抱着这盆花才?能?睡着,莫非是被迷晕了过去?
想着,没一会?儿便也昏睡了过去。
第82章
在花盆上的那?一嗅, 直接让季恒一觉睡到了隔日中午。午饭时?,季恒同师父讲起?此事,师父听了也是无了个大语!
就?一盆花, 能让他昏迷七天七夜?
“你这身子……你这身子……”云渺山人看着季恒, 被噎得半晌说不出话, 道?, “你这身子是纸糊的!有空多锻炼锻炼,这么弱不禁风的可怎么行?”
季恒也很无奈,但他这身子就?是纸糊的, 他也没办法。
他放下茶杯,暗戳戳地忤逆道?:“师父不是说,我是细水长?流的命,若是太‘挥霍无度’,岂不是要短寿了么?我是气也不敢粗喘, 动也不敢多动……”
云渺山人汗颜, 又乜了他一眼, 说道?:“岂有此理。”顿了顿,又道?,“每日醒来,便先吐纳行气,做熊经鸟伸, 为师也教过你的!”
季恒垂眸, 乖乖应道?:“知道?了。”
看来已经破案了,他们师门祖传的符水的确没问题, 他真是该给师祖赔个罪,居然还曾怀疑过师祖……
至于这株花的魔力,他昨晚只是嗅了一下, 便直接昏睡了过去?。
他过去?几年?同师父在山洞占卜,那?山洞里空气不流通,他和师父又一谈便是两三个时?辰,回去?后昏迷上七天七夜也不是没可能。
且现在回想起?来,的确是在山洞待得时?间越长?,他回去?后便昏迷越久。
今年?因阿洵突然闯来,他没能问太多,回去?后便只是头痛,隔日下午便醒来了。
至于去?年?吐血,大概是昏迷期间饭和药都送不进来,身体虚弱,压不住毒气所致。
用完午饭,云渺山人便起?了身。
云渺山人往年?只有春季时?才会在齐国待一阵,其余时?间则都在天南海北地游历,今年?是为了帮季恒传话,才又回了趟齐国。
今日一别,再见恐怕便是明年?开春。
季恒相送到小?院门口,又打探道?:“师父接下来准备去?哪儿?”
云渺山人回身盯了他一眼,捋了把胡须,深沉道?:“勿要多问。”
季恒紧跟着又问道?:“子稷现在还活着吗?”
云渺山人知道?,这小?子是存心在气他,又道?:“勿要多问!”
季恒问一百次,一百次都是这答案。他笑道?道?:“喏,那?师父慢走。”又回身道?,“廷玉,你送师父下山,回来后来找我一趟。”
“喏。”
云渺山人便下山去?了,左廷玉在身后帮云渺山人牵着驴。
季恒目送了一会儿,而正准备回屋,却?又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响动,像是有人在上山。
这荒郊野外,有人上山,大概率便是来找他的,他便在篱笆门前等了会儿。
没多久,便见一男孩儿骑马而来。
山路不好骑乘,那?人骑得有些费力,见到了季恒便干脆下马,牵着马绳走过来,叫了声:“公子。”
季恒感到有些眼熟,像是姜洵身边的郎卫或陪射,莫非是姜洵派来的?
果?不其然,那?人走上前来,说道?:“是殿下派我过来的。”说着,解下身上的行囊,“殿下派我来送点东西?。”
季恒想起?姜洵说过要送香来,便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这位小?兄弟,里面?请。”
这小?兄弟约摸十七八岁,和姜洵差不多年?纪,笑起?来时?有虎牙,看着很阳光,说道?:“不敢当,公子叫我吴苑便好。”
“吴苑?”季恒向屋子走去?,木屐踩在阶梯上,回身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是阿嫂的表侄吴苑?”
吴苑道?:“正是,公子。”
阿嫂的母家姓吴,与吴苑一家有亲戚关系,只是隔得有些远,快要出五服了。但阿嫂嫁到齐国后,身边也只有吴苑爹娘这一家亲戚,平时?便也时?常来往。
后来吴苑爹娘离世,阿嫂便把吴苑接到了王宫养大。吴苑与姜洵年?龄相仿,也能和姜洵做个伴,如?今也是姜洵的陪射。
二人进了屋子,季恒倒了杯茶,又拿了些点心给他吃。
吴苑很有礼貌,说了声“多谢”,先喝了口茶,而后打开了行囊,从里面?拿出一罐罐香粉,还有几盒宫里做的糕点。
季恒看着这些东西?,笑了笑道?:“回去?告诉殿下,东西?和心意都已经收到了。”又问道?,“殿下这两日如?何?”
吴苑一五一十道?:“殿下昨日把积压了几日的公文都处理,今日一早又去?了学堂上课。”
季恒道:“这么乖?”
吴苑道?:“殿下昨日一回来,便已是一扫颓态,像是要大干一场的样子了。加上今日又是纪老将军的军事课,主讲战场战术的,殿下比较感兴趣。”
季恒道:“那便好。”
两人寒暄了几句,吴苑便要启程回城了。季恒这院子离临淄城不算太近,若要当日来回,要么便要一大早启程,要么便要快马加鞭才行,不能耽搁太久。
季恒见了吴苑,觉得姜洵选人没选错,只是山上物资匮乏,他也没什么好送他的,便从竹笥里拿了两吊钱给他,说道?:“自?己去?买点吃的。”
吴苑有些惊慌,公子虽是自?己人,但私相授受总归不好,于是连连推脱道?:“不用了,公子。”
“拿着,”季恒道?,“不要多想,就?当是长?辈给的零用钱。之前阿嫂在世时?,想必对你也多有照拂,如?今阿嫂不在,这几年?,你日子应当也不好过。阿嫂对我有恩,我理应代阿嫂照顾你,这几年?也是我疏忽了,拿着。”说着,把钱塞吴苑手里。
吴苑听了有些触动,说道?:“表姑不在,日子的确难过了一些,但这几年?,殿下也很照顾我,时?常把自?己用度赏给我……”说着,又把钱推回去?,“真的不用了,公子。我给殿下做陪射,吃穿用度宫中都有供应,每月也有例钱的。”
例钱有多少,季恒心里也有数。
姜洵的陪射、伴读,一应都是世家子弟,说白了,那?每月例钱也就?够他们一顿饭钱。
吴苑同他们打交道?,想必也有许多难处。
季恒不容拒绝道?:“那?便存着,总有能用上钱的地方。往后若有任何难处,可千万不要藏着掖着,一定要第一时?间同我和殿下讲,知道?吗?”
吴苑知道?公子这样讲,一方面?是关心他,一方面?也是有顾虑,怕有人在他困难时?趁虚而入,花钱收买了他。
两年?前,公子便发现殿下身边有国相耳目,揪不出是谁,便把华阳殿郎卫、宫人都换了一批。
国相没了耳目,那?段时?间,便四处收买殿下的身边人,想收买些能近身的、不那?么容易被调走的。
这样的人选也不多,便也曾有人暗示过他。
他把这件事报给了殿下,殿下便把身边人挨个试了一遍。给可疑之人放出假消息,看国相会不会有相应动作?,很快便有两人露出了马脚。
如?今殿下仍把那?二人留在身边,但有要紧事都避着他们,只时?不时?喂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和假消息给他们。若是除掉这二人,国相便又要布局,到时?抓不出是谁,反而更不好掌控。
吴苑想了想,还是收了这钱,说道?:“多谢公子。我若有难处,我也一定会同殿下、公子说的。”
季恒道?:“好,时?辰不早,你快去?吧。”
“喏。”
吴苑出门时?,恰好碰见左廷玉迎面?进门,他便很有礼貌地叫了声:“廷玉叔。”
左廷玉“哎”了声,只是又有些莫名。他之前时?常到马场给他们上课,自?然是认识吴苑的,只是吴苑怎么过来了?
季恒起?身相送,解释道?:“殿下看咱们这儿条件艰苦,叫吴苑给咱们送点东西?。”说着,回身看向竹席,说道?,“你先坐。”
左廷玉“哦”了声,便走过去?坐下。
季恒把吴苑送到门前,这才回来,在左廷玉对面?坐下了,说道?:“我有件差事要交代你去?办,汤谷你认得吧?”
左廷玉道?:“自?然。”
季恒道?:“汤谷是吴王的老客户,往年?都从吴王那?里拿货,一年?的需求量大概在十万石左右。现在,吴王把这生意送给我们了,我想派你去?谈。”
左廷玉吃惊不小?,说道?:“十万石。”
“对,十万石。”
这两年?,入场做食盐生意之人不少,季恒只是其中之一。他们盐场改良了技术,所产食盐性?价比非常高,这两年?借着这个,也悄悄撬走了吴王一些小?客户。
不是他想撬人家客户,只是同处一个行业没办法,若是顾虑这个顾虑那?个,那?生意干脆就?不要做了。
这些事,他料想吴王也是知道?的,但看他们是晚辈,齐国又太穷,便也没跟他们计较。
吴王这两年?生意应该也不好做,去?年?还下令减产。
季恒道?:“不过吴王财大气粗,也有些懒得在这上头费太多心思?。吴王有铜矿,食盐生意再赚,也要排到第二位。”
“总之既已送了我们,”季恒拿起?一罐香粉,送到鼻尖嗅了嗅,又放下了,说道?,“我们便要稳稳接住。你带邢管事、何管事去?和汤老板接洽,先报价二百六十钱一石。”
左廷玉也不是第一次去?谈生意了,应道?:“明白。”
季恒道?:“汤老板若要压价,你便同他周旋,把样品拿给他看。都是盐商,他心里应当有数,咱们的价格已经比吴王要低一些了,遑论质量还更好。他若执意要压,那?么我的底线是二百五十钱一石,剩下的你来把握。”
左廷玉道?:“明白,有数了。”
季恒道?:“我明日备两份厚礼,等到了广陵不要声张,悄悄给郎大人递一份拜帖。见了他,把一份送给他,另一份则托他转交给吴王,也算聊表谢意。”
吴王缺不缺是一回事,他心意有没有送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这份礼送出去?,双方便也算正式结盟了。
左廷玉道?:“明白。”
季恒喃喃道?:“让我想想还有什么……”他沉思?片刻,说道?,“哦对,我明日要回临淄一趟。明日学宫休沐,我到孙祭酒家中拜访。这几日,雨潇会送几个身手好,会驾车的人过来,在此之前,还是要请你帮我驾一下车。”
“没问题。”
季恒道?:“就?这些了。”
左廷玉起?身离开。
日头有些偏西?了,庭院像是笼罩在一片暖黄色滤镜之下。
自?从搬到这小?院,季恒心底便格外平静。
屏门开敞,季恒坐在小?案前看了会儿院子,回过头,见案几上那?一排五颜六色的小?罐子,正吐露着各自?的芬芳,争奇斗艳一般,便挨个拿起?来嗅了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