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选出一罐,用小?铜勺一勺勺地舀入香炉,又取出篆模,褐色香粉便在雪白的香道?灰上落成了一朵祥云模样。
季恒点了香,扣上盖子。
青铜香炉内,烟雾袅袅地升了上来。
隔日一早,季恒便下了山。
昨日左雨潇下山时?,季恒已经让左雨潇递过拜帖。季恒乘普通马车,从孙府脚门低调入内,被孙府家仆请进了前堂时?,孙祭酒已经在里头等候。
孙祭酒为人师表,站在堂内行了个标准的作?揖礼,说道?:“公子。”
季恒入内,也郑重地回了一个作?揖礼,说道?:“孙祭酒,许久不见。”
孙营道?:“请。”
两人面?对面?席地而坐,案几上已备好了茶点。
季恒环顾四周,问道?:“此处方便谈话吗?”
孙府仆人早已清退,只有左廷玉守在门前。孙营知道?左廷玉、左雨潇是季恒的左膀右臂,季恒谈事也不太避着他们,便应道?:“方便,公子请讲。”
季恒给自?己倒了杯茶,浓郁的茶汤倒入耳杯,激起?了袅袅白雾。
他放下茶壶,喝了一口,开门见山道?:“今日前来,实则是想请尚同会帮个忙。”
听了这话,孙营有些捏了把汗。
他昨日收到拜帖,得知公子要来,便知道?八成与尚同会有关。
公子那?冶铁作?坊最近在做什么,他也已有所耳闻了。
孙营不知公子今日所求之事为何,但他是尚同会城主,首先要对尚同会成员负责,不想再卷入过多,便道?:“公子既已开口,我便也有话直说了。”
季恒缓声道?:“请讲。”
孙营道?:“你我二人共事多年?,公子是何人,我孙营自?然清楚。你我都是为民做事之人,但公子是官,我们是侠,实在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想,我们之间不该再有更多牵扯,否则盟会成员也不会同意的!帮公子锻造器械的事,我们一定负责到底,侠者,最讲道?义,公子放心便是。”
“公子帮我们放走了重要成员,礼尚往来,我们也帮公子锻造了器械,从此两清,这是我们盟会的态度。除开盟会,我想我们之间倒是能做个朋友,有什么事需要我个人帮忙的,我很乐意效劳。”
季恒并不言语,只等孙祭酒说完。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83章
他知道孙营会是这态度, 尚同会工匠正帮他锻造兵器,孙营不会不知道,也不会猜不出他究竟想干什么。一旦被拖下水, 行差踏错, 孙营、尚同会乃至孙营全族, 都有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又?有谁会甘愿被卷入进来?
可他知道,这世上有两种同盟最为坚固,要么便是怀抱矢志不渝的?共同理想, 要么,便是彼此?捏着要害,这要害能让双方都灰飞烟灭。
他和孙大人本可以是第一种。
但?很遗憾,如今却只能发展为后者。
“孙大人,”季恒饮了一口热茶, 说道, “你?我各自捏了对方那么大一个把柄, 爆出来了,便是被夷全族的?罪过。”
这话中带着威胁,孙营从来只当季恒是一个温润如玉,又?体恤百姓的?世家公子,此?时再?看季恒, 竟已是正邪难辨, 说道:“季恒,你?究竟是变了, 还是本就如此??”
季恒道:“孙大人,我并没有变,我只是忽然想通了一件事。若要为国为民, 首先便要图谋自身的?生存,否则便是给邪恶之人让路。”
他说着,感到?浑身恶寒,寒到?身体微微发颤。
他倒了一杯热茶捧在手里,问道:“不知对于天子、皇太子及以班家为代表的?外戚、世家、豪强,孙大人如何看待?”
孙营清了清嗓,说道:“孙某不敢妄议朝廷!”
“孙大人不敢妄议,那便让晚生来妄议妄议。”季恒道,“陛下南征北战,对南开?疆辟土,对北,也彻底扭转了被动挨打,打不过便和亲赔款的?局面,的?确居功至伟。”
“但?陛下重用班越,甚至是依赖班越。”
因为班越能打,且足够可信。
他是皇太子的?外祖,没有人比他更希望陛下皇位稳固,等百年之后再?顺利传位给皇太子。
“班将?军此?人,”季恒想了想,说道,“于陛下而?言,的?确也劳苦功高。在陛下夺嫡时,班将?军便坚定?地站在了陛下身后,后抗击匈奴,又?立下赫赫战功。”
“但?他又?重用自己的?兄弟子侄,重用自己的?母族妻族,是几大世家的?靠山。朝廷每打一次仗,这几大世家便能打发一笔战争财。”
皇后的?表弟尚阳,便是给朝廷供应军需药品发的?家。
这笔生意已经被尚家垄断,尚家报价多少,朝廷那边也都能通过,根本是明晃晃把手伸进了国库里掏钱。
其他商人想分一杯羹,那简直是笑?话。
季恒道:“药品、军服、粮草、军备,官仓供应不及,朝廷便要向商人采买,这其中又?暗含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自不必我多说。”
“而?对于这些事,劾奏再?多,陛下也无法彻查。因为这几大世家以班家为中心,彼此?之间盘根错节,一旦彻查下去,互相攀咬,恐怕整个班家都要倒台!”
“而?班家是陛下权力的?基石,班家一倒,陛下的?根基也要动摇,更遑论太子。陛下比任何人都担心班家倒下。”
“你?说的?这些,”孙营沉声道,“我也略知一二。”
他年轻时也曾痛恨这世界的?灰色地带,眼里容不得一粒沙。
但?久而?久之,竟也有些接受了。
孙营道:“可水至清则无鱼,匈奴大敌当前,我们需要一个常胜将?军,哪怕他私德败坏。且据我所知,班将?军并未中饱私囊,他只是为自己的?族人提供了庇护。既然立了大功,谋求些私利,孙某以为……把握好?度便好?。”
季恒饮了一口茶,笃定?道:“孙大人这样?想,那就大错特错了。”
“哦?”
孙营看着眼前这曲直分明的?晚生,心中难免无奈,却又?隐隐有些期待,期待在晚生身上看到?自己当年的?热血。
季恒道:“抗击匈奴,死的?是穷人家的?孩子,花的?是穷人家的?赋税,他们不劳苦功高?班越掌北军,被封为梁王,每次打完仗,陛下赏赐的?黄金更是不计其数,这封赏已经到?顶了。他们还要假公济私,假借生意之名,把手伸进国库。”
这些人,早已不再?是蛀虫,而?成了豺狼虎豹,早晚把国库吃空不可!
孙营给自己添上茶水,说道:“公子请继续。”
季恒道:“昭国走到?这一步,只能说是不好?不坏战场局势扭转,但?因连年征战,国库也早已亏空。”
“每年秋季,匈奴一膘肥马壮,便不会安分。为了应对战事,今年秋税,朝廷难免还要加征。再?让世家这么吃下去,民怨四?起,等哪日对匈作?战再?失利,早晚要重演大苍末年!”
何况如今,陛下龙体抱恙。
有陛下震慑,这些世家尚且如此?。
说句大逆不道的?,等陛下驾崩,皇太子登基,这昭国,恐怕便要成了这些人的饕餮盛宴。
孙营道:“但公子说的这些,也只是推测,我不能为了推测,带着整个盟会冒险。”
季恒道:“若是没了陛下,这些世家又?会是什么表现,咱们‘拭目以待’便是。”又?道,“我也想问问孙大人,尚同会如此?一个一个地刺杀豪强,又?准备杀到?什么时候?世家不除,这些依附于世家之下的?豪强又?杀得完吗?”
孙营呼了一口气,气息有些粗重不稳。
尚同会的?理想,是创建一个不需要尚同会的?世界。介时,他们愿归隐山野,渔教耕读,回归各自平凡的?生活。
可这些年,世家豪强的?确以可怕的?速度壮大了起来,百姓的?日子则越发艰难。一场天灾,便要让数以万计的?百姓沦为佃户或奴隶。
百姓辛勤耕织、骨瘦如柴,世家却坐享其成,吃得盆满钵满。
孙营道:“那公子以为又?当如何?”
季恒心道,还能如何?
只要陛下在位一日,只要陛下不废立太子,班家便倒不了。
哪怕班越本人尚有良知,他如此?包庇亲族,任其做大,早晚有一日也要遭到?这些豺狼们的?反噬,那何不改换天地?
扶立新帝,吊民伐罪,立一个不代表世家,而?能代表万千百姓的?人做皇帝。
抓住了时机,一场快准稳的?政变便能扭转局面。
抓不住,便只能看着大昭一步步地沦为大苍,匈奴入侵、农民起义、战火四?起、生灵涂炭。
季恒饮了一口茶,却还是藏住了底牌,说道:“我也不清楚,但?我想,我与尚同会的?理想是一致的?。兴许我们之间也能探讨、合作?一二。”
墨家大概是诸子百家中,唯一一个真正代表底层百姓的?学派,这也与季恒所受的?教育不谋而?合。
尚同会成员囊括了五行八作?,他们不仅是一个暗杀组织,更是个情报组织,掌握着三?教九流、不同地界、不同阶层的?人脉和信息,这也是季恒想与尚同会深度合作?的?原因之一。
而?孙营垂下了头。
关?于此?事,他们盟会成员也已经做过探讨,得出的?结论是,不愿卷入朝堂纠纷。
一个是江湖之远,一个是庙堂之高,还是不应搅合在一块儿。
季恒知道孙营为难,这决定?也不是那么好?做的?,他便循循善诱道:“没关?系,孙大人可以再?考虑考虑。”
他抿了一口茶,放下茶杯道:“不过尚同会近来风头太盛,又?沾着前朝太子……听闻陛下正四?处悬赏通缉,想必尚同会也正在图谋生存。若是到?我们齐国来,我倒是能庇护一二。”
听到?这儿,孙营又?叹了一口气。
最近他们的?日子的?确不好?过,掌门所在仙山,山脚下出现了可疑之人,虽已被他们给捉了,但?只怕早已暴露了位置。
眼下掌门已下山游历,避避风头,但?长久之计,还是要另寻一座仙山扎根才是。
若是迁到?齐国来,的?确能得公子庇护,可如此?一来,尚同会便只能和公子绑死在一块儿了。
孙营瞥了季恒一眼,顿了顿,开?口道:“这件事,我会再?和大家谈谈……”又?道,“方才公子说有件事需要盟会帮忙,也不知是什么事?若不是什么大事,我倒也能做主。”
季恒道:“其实一共有两件事,一件同尚同会相关?,一件则与学宫相关?。前者倒不是什么大事。”
十日后,尚阳尚公子从燕地走私来的?两百匹匈奴马,便在入齐国途中,被一伙“山匪”给劫了。虽未造成人员伤亡,但?马儿受了惊,四?处奔逃,跑的?跑,被抢的?被抢,最终只剩十二匹送到?了尚阳手中。
而?这样?的?走私生意,自然是不“包邮”的?,运马的?都是尚阳自己的?商队,损失都要本人承担。从马的?品相上来看,这二百匹马,不能说是两百辆法拉利,也可以说是两百台奔驰E,实在损失惨重。
尚阳气坏了,连夜闯入了齐王宫问齐王要一个说法,这匪不剿,实在难解他心头之恨!
齐王一听也十分重视,再?怎么说,尚家也是姜家亲家的?亲家不是?
皇后的?亲表弟遭遇了这种事,哪个官府有敢坐视不理?
齐王隔日紧急召开?了廷议,提出要剿匪。
剿匪与其他事项不同,总不能上报长安,等匪徒都跑光了再?去剿,提议要先斩后奏。
而?申屠景在齐国,本就有意扒着尚家,对这决议更是举双手双脚同意。
齐王便当机立断,亲自挂帅,带兵剿匪。
十九日后,一封急报递到?了天子案头。
入秋后,天子又?病了一场,下了朝便躺在床帐内休养,奏疏也只能口头处理。
季俨陪在天子身侧,看着天子没什么血色的?脸庞,和周身散发的?病气,也难免为自己的?未来感到?了担忧。
福满坐在书案前,从木匣子里取出竹简,敲开?了封泥,把奏报从头至尾地读了一遍,道:“这一封是齐国国相递来的?,说的?还是齐王剿匪的?事儿。”
他们前日也收到?齐王奏报,说尚公子的?马在押运途中遭匪帮劫掠,齐国不日将?动兵剿匪,陛下也已经准了。
申屠景所用的?驿站渠道与齐王不同,送到?长安更快些,于是前日刚说要剿,今日便已收到?了结果。
福满两手捧着竹简,说道:“申屠景说,此?次剿匪是齐王亲自上阵,纪无畏老将?军和齐国中尉梁广源,两人在左右护法,一共动用了精锐部?队五千人,把那虎头山上的?匪帮打得是落花流水!”
“咱们这小齐王还玩儿性大发,把那几个匪首的?首级给割了下来,用长杆挂在了路边示众,以示威慑,把路人都吓个半死!”
“纪无畏,梁广源?”季俨坐在床帐内,一脸狐疑道,“剿个匪,用得着这两人都齐齐上阵吗?他们可都是姜洵的?师父,倒像是借此?机会在锻炼这小子……”
只是眼下陛下龙体抱恙,草原上又?传来异动,这件事便也显得微不足道。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84章
姜洵在济北郡清理战场, 审讯被活捉的匪徒,叫人供出逃匿的同伙又花费了些时间,回到了临淄郡时, 只见青冥山上漫山遍野的枫叶都已经红了。
姜洵跟随纪无畏、梁广源两位师父, 带领军队行至马场附近, 便下令原地修整。
大家纷纷停下, 喝水的喝水、放水的放水。
姜洵骑在马背上,回头?看向了不远处的马场,以及更远处的扶光岩, 嘴角扬起一抹笑意,回身说道:“二?位师父,我这一路舟车劳顿,身上太乏,得去马场松松筋骨!剩余路途, 便有劳二?位师父带队了。吴苑, 跟我走。”说着, “驾—!”了一声便调转马头?,向反方向而?去。
“哎?”梁广源伸手要拦,姜洵却已远去。
吴苑紧随其后,向二?位师父行了一礼,便也跟了上去。
梁广源一头?雾水, 看向了身侧的纪无畏, 两人一个头?发斑白、一个正值壮年,这些年一块儿教导殿下, 早成了忘年之交。
梁广源道:“去三?天,来三?天,在路上跑了整整六天了, 我这屁股都快磨破了,殿下还?要到马场上去松松筋骨,这对吗?”
纪无畏倒是莫名想起一些陈年往事?,说道:“你当年第一次打?了胜仗,回去后都干了什么?”
梁广源道:“自?然是回家报平安,拜见爹娘、祭祀祖宗了!”
纪无畏回忆道:“我当年跟着高祖打?匈奴,立了大功,回长安第一件事?——没进家门,而?是直接到极乐坊找了我的相好。”他嘴角微微上扬,似是有些怀念,“当年年轻,一腔热血,打?了胜仗特别澎湃,干什么都有劲儿,跟她在极乐坊待了三?天三?夜没出门。”
梁广源:“?”
“总之啊,”纪无畏捋了把斑白的短胡子?,感叹道,“年轻人的事?儿咱少管。”
林间小院,夜幕将至。
后山传来布谷鸟的幽鸣,屋子?里?的烛火随清风摇曳。
季恒抱着双膝坐在浴桶内,玉白的手臂环抱着膝盖,身子?前倾,后背上的脊椎骨便更加明显,像一串珠子?般凸了出来,直至没入了亵裤腰线。他目光望着虚妄,氤氲水雾蒸得他面颊潮红,嘴巴又“呼—”地叹了一口气?。
来福走了进来,问道:“公子?,要不要再?添些热水?”
季恒道:“不用了。”
来福又道:“那公子?洗好了叫我。”
季恒说道:“把换洗衣物搁这儿,你先出去吧。”
来福应了声“喏”,在屏风后蹲下,把放着衣物的托盘推了过来,目光并不乱看,放好后便出去了。
季恒才洗了头?发,眼下仍湿漉漉的,用深蓝色丝绳半绑在后面,夜风一吹便有些着凉,脑袋发热发胀,像是要发烧的迹象。
他知?道不该在晚上洗头?发的,头?发不好干,奈何白天太忙,忙着忙着便错过了时辰。
他也知?道自?己该起身了,把头?发擦干,喝了汤药便早些休息。只是眼下身子?又很沉,沉得动弹不得,还?在这快要凉掉的浴汤里?汲取那最后一丝的温暖。
他头?脑昏昏沉沉,快要昏睡过去……又想起前日,姜洵从济北递来的捷报,说他们即将开?拔返回临淄,想着,姜洵也快回来了……
再?然后,他便听到了马蹄声。
“策—”“策—”的声音响彻在林间。
季恒开?始发烧了,浑身酸软脱力,想叫来福却发不出声音。
他有些分不清眼下一切是梦魇还?是现实,只在半昏半醒间,意识到死亡的阴影在向自?己缓缓靠近。
他右手松松握拳,在浴桶壁上敲了敲,却又软绵绵地发不出什么动静。
“笃—笃—”
“笃—笃—”
他手臂无力地耷拉了下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竟感到了如释重负,他本就命比纸薄,就这样如一缕烟般消散,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紧跟着,“哗啦—”一声。
季恒像一条漂在水面的布帛,被人从水里?捞了上来。
姜洵衣襟被淋了个透,他把季恒放进了床帐内,拿被子?掖好,而?后带着怒气?道:“来人!”
今日是来福守夜,小婧早躺下了,听了马蹄声才又起身换衣,很快便赶了过来,道:“怎么了,殿下?”
姜洵双手插在腰封上,站在内室中央,他身量太高,便显得这屋子?格外低矮。
他知?道季恒沐浴,一向是来福伺候的,便道:“还?有一个呢?”
没一会儿,来福也趋步走了进来,看到方才还?在沐浴的公子?,眼下竟躺在床上意识模糊,心下一紧,想道,莫非是在沐浴途中昏过去了?还?被殿下撞了个正着!
他低下头?,等挨骂……
姜洵道:“原来这院子里还有人喘气?儿,我当都死绝了呢!水都已经凉透了,人在浴桶里?昏睡过去,就没一个人发现?”
季恒头?痛欲裂,只听帐外一阵吵闹,便微微撑起了身子?,问道:“怎么了?”顿了顿,又道,“我的人,你不要骂……”
姜洵看着来福,只一股无名火,半晌说道:“都滚出去!”说着,见二?人退下,顿了顿,又叫住了小婧。
小婧回过身,应道:“殿下。”
姜洵道:“给吴苑安排间屋子?。”
小婧心里?有数,想着眼下左廷玉不在,他那屋子?空着,吴苑借宿一晚左廷玉也不会介意,便应道:“明白。”
转眼间,屋子?里?便只剩姜洵与季恒二?人。
姜洵走到了床榻边,俯视着床帐内的季恒,看着季恒这病恹恹的只剩一口气?的模样,心里?仍憋着气?,说道:“总是照顾不好自?己,再?这样,我便把你带回宫里?,日日盯着,管他什么天子?不天子?!”
“知?道了……”季恒声音很轻,无奈道,“方才是我叫来福出去的。”
姜洵道:“做事?总该动动脑子?,这么久没动静,不知?道进来看一眼?”
季恒道:“来福自?幼有些迟钝,但?心不坏,我跟他相处也自?在,不要太苛责他了。”说着,从床帐内伸出一只手,往下拽了拽姜洵的宽袖,说道,“……别生气?了,快坐下。”
姜洵不吃这一套,说道:“别的我不管,但?眼下你从宫里?搬了出来,身边只有这些人,你身子?若出了岔子?,我定?要拿他们问罪,谁也别想拦。”
季恒知?道姜洵有气?,换位思考,若他看到姜洵昏迷在浴桶里?,大概也会很生气?。气?宫里?那么多人竟看顾不好一个殿下,气?姜洵这么大了,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别气?了……”季恒说着,又拽了拽姜洵衣袖,带着些讨好意味地道,“我好冷……阿洵,抱抱我好不好?”
姜洵顿了顿,在榻边坐下了。
他周身热烘烘的,身上又带着远归之人特有的风尘仆仆的气?味,季恒莫名觉得好闻。他意识朦胧间,本能地向姜洵靠拢,身子?像一条小蛇,围着姜洵环成了半圆,汲取着姜洵身上的体温,吸食着姜洵身上的气?味。
季恒并非凤眼,而?是更显柔和的桃花眼。
他侧卧着,脑袋无力地耷拉下来,双目轻合。姜洵侧身望过去,见季恒眼尾竟又十分纤长飘逸,像是飞入了鬓发之间。
季恒感到方才的病气?开?始一鼓作气?地攻击他,他浑身烧了起来,像是穿着单衣躺进了冰天雪地里?,感到阴寒蚀骨,只有贴着姜洵的地方是暖的,便又恳求似的道:“阿洵,你抱我……”
姜洵跨进了床榻内侧,倚墙坐下,两手伸到了季恒腋下,把人拉了上来。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拉季恒时的那种感觉,太轻、太薄、太软到根本不像在拉一个人,而?像在拉一条薄被。
季恒被姜洵夹在了两腿之间,四?条腿紧紧贴在一起,季恒后背又贴着姜洵胸膛,脑袋向后仰,耷拉在了姜洵的肩颈。
姜洵感受到季恒有多冷,便也越抱越紧。
小麦色与莹白如玉的两条脖颈交织在一起,姜洵下颔磕在了季恒凸出的锁骨。
他在季恒玉颈上轻吻一口,又拿下巴轻轻摩挲。那上面带着因行军多日,而?没功夫好好刮干净的细小胡茬。
季恒说道:“痒……”
姜洵又蹭了蹭。
季恒周身被灼热包裹,半湿半干的头?发,很快便被姜洵的体温烘干了。
一个多月不见,姜洵其实有许多话想讲,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尤其季恒眼下又半昏半醒。他目光望着虚空,以为季恒已经入睡,便说道:“我杀人了……”
砍人和砍稻草人实在太不一样。
人会流血、会挣扎、会哀嚎,会让人反思何至于此?但?战场上对敌人仁慈,便是对队友残忍,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刺了过去。等杀了一个、两个,便再?没有太多感觉。
季恒双目紧闭,却似是听到了,迷迷糊糊间应道:“我也做了许多坏事?……”
栽赃嫁祸。
威逼利诱。
不择手段。
他快要不像自?己了……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感谢读者宝宝们的营养液~![让我康康][让我康康]
第85章
“但杀生?为救生?, 斩业非斩人?……善之所达,百无?禁忌……[1]”季恒意识模糊,喃喃自语道, “我?们做这一切, 一定要想好是为了什么……不能只是为了救己, 不能只是为了复仇, 更不能是为了野心……最?终……还是要回馈于百姓……”
姜洵仍抱着季恒,听到这儿,微怔了怔, 看向季恒道:“……复仇?”
季恒双目轻阖,兀自喃喃道:“否则,我?绝不能原谅自己……甘愿遭受天谴……”
“若真有天谴,”姜洵道,“那也该由我?来受。”
季恒讲着讲着, 便又沉沉昏睡了过去。
姜洵仍抱着季恒, 不知过了多久, 季恒开始退烧,身上?微微出汗,觉着热,便又想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姜洵抱得更紧了,牢牢将季恒禁锢在?怀里, 拿下季恒不安分的手, 五指很具侵略性地伸进了季恒五指之间,与季恒相扣在?一起, 说道:“冷了要我?抱,热了又推开我?。叔叔,你好没良心。”
他说着, 把脸埋进了季恒颈窝,用力地蹭着、摩挲着,吸食季恒身上?的香气?,又轻轻撕咬一口,咬得季恒脖颈上?一小片红彤彤的印子。
季恒又疼又痒,有些受不了地缩起了脖子,叫道:“阿洵……”
“嗯,怎么了?”姜洵说着,又轻咬一口,末了在?那红印上?盖上?一吻。
季恒道:“阿洵……”
“嗯。”
“阿洵……”
“嗯。”
更深露重,月色疏朗。
季恒唤着唤着便又沉沉睡了过去。
姜洵感到身上?黏腻,眼下时候也不早,该沐浴休息了,便放下季恒下了床。
他两日前从济北出发,有两日没沐浴,本准备到了季恒这儿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但方才人?是他让滚的,他也不好再把人?叫起来给他烧洗澡水,他便脱了衣裳,坐进了季恒泡过的浴汤里。
那浴汤已?经凉透,浴桶也实在?娇小,姜洵坐在?里面两条腿只能屈着。
其实季恒在?男子中已?算中等偏高,奈何?姜洵太高,浴桶尺寸都只能特制。
姜洵囫囵冲了一遍,不想穿回脏衣服,便就这么躺回了床上?,拉上?了被子。
他又撑着身子,看向了季恒。
只见月光下,床帐内,季恒正背对自己“呼—呼—”地睡着,带着病气?,便也睡得格外?沉,身子随呼吸浅浅起伏。
他摸了摸季恒额头,烧已?经退了。
他便又躺了回去,睁眼望着天花板。
许久不见,季恒却病了,睡着了,睡得跟只小猪似的,留他一个人?好寂寞。
其实长?途奔袭,他身上?也乏,只是又很舍不得入睡。
他便翻了身侧卧,手搭在?了季恒身上?。
季恒像是有所察觉,又翻了身面向他,叫了声:“阿洵……”
他原本睡得安稳,却又在?意识到自己和阿洵是同床共枕,他们正在?朝着一个为世俗所不容的方向开快车的瞬间,忽然?地清醒,又或者说是吓醒了过来,蓦地睁眼。
皎洁月光下,两个人?四目相对。
他们就这样对望了许久,季恒感到浑身瘫软,潮湿,仅剩的一点意志也正在?被腐蚀殆尽……紧跟着,姜洵某一处,便蹭到了他大腿前侧。
季恒心头一紧,脸倏然?涨红,叫道:“阿洵。”
“季恒,”他很真诚地叫了他名?字,说道,“我?想要你。”
“阿洵……”
季恒被翻了个个儿,又被拦腰向后?拖,后?背贴紧了姜洵胸膛。两人?体型差,让姜洵可以像摆弄玩偶一般摆弄季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