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孤谋士不想被推倒by庄九儿
庄九儿  发于:2025年12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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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真道:“既是功臣,既是名门,那么百姓危难,就更应挺身而出。这些庄子跨州连郡、田连阡陌、闭门成市,像是快有十万亩!又依河而建,地势低洼,没有村落分布,实在很适合用于泄洪。”
他道:“依我之见,咱们不如先与这些庄子的主人取得联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实在不行便威逼利诱。一方面施压,一方面再给他们些甜头,比如减一两年赋税,或者任命其家中子弟入宫做个郎卫什么的,让他们点头。等临淄危机之时,便立刻向此地泄洪!”
季恒垂眸望着内史大人指尖所指的区域,若有所思道:“其实这些庄子也不是很大……”说着,又意识到自己这话简直是何不食肉糜,于是又连忙改口,“不是。我是说,这些庄子作为庄子固然很大,但用于泄洪,也不知够不够用?向此地泄洪,真的能缓解水情吗?”
朱子真道:“此地刚好在临淄城上游,地方合适,用来解临淄燃眉之急,够用了。”
季恒又道:“但这些河堤要如何掘开,泄完后又要如何去堵?万一水势控制不住,会不会殃及别处?这些內史大人有把握吗?”
朱子真想,公子出身世家,想必人脉也广,兴许与这些地方豪强也都相识,便说道:“只要公子能让这些庄子的主人点头,那剩余的,一律交给我就好。办不好,我提头来见!”
“不必不必,内史大人言重了。”季恒忙说道,“那就这么办吧,这些庄子的主人已经点头了。”
听了这话,朱子真瞳孔骤缩,忙看向了谭康。
只听谭康道:“没错,阁下所说的这跨州连郡、田连阡陌、闭门成市的庄子,都是他们季家的。”
准确来说,就是季恒本人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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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者易子而教之,父子之间不责善;责善则离,离则不祥莫大焉[1]——孟子

季家是六国贵族、百年世家,虽不如长安那些热气腾腾的勋贵、外戚们如日中天,但好在家底够厚,也从没站错过队,便也细水长流地流到了今日,得了个书香世家的美名。
季家祖祖辈辈都生活在齐地,而齐地又是昭国的龙兴之地。
昭国的开国皇帝高皇帝便是齐地人,当年他打天下,带领的便是齐国子弟兵,一开始的军粮军饷也都是乡里乡亲资助的。
季恒的高太爷,也就是他爷爷的爷爷,也曾多次为高皇帝提供过钱粮支持。
那数目十分可观,又是雪中送炭,高皇帝登基后,便封了他高太爷为“富阳公”。
可单一个荣誉称号也无法报当年的钱粮之恩,恰好齐国位于关东地区,不似关中权贵云集,有许多无主之地,高皇帝便又大笔一挥,赏了他高太爷十万亩农田。
他高太爷那功劳,只能说是不大不小。
当年高皇帝刚称帝,正是大封天下之时,身边还有一帮陪他出生入死的文臣武将要安排,便只是下了一道诏令,叫当时的齐王划一块地给他高太爷。
可齐国再是“地广人稀”,要划出十万亩的无主之地,也没那么简单。
恰好当时,齐王正准备修筑河堤,而此前早有人提议,说可将河道缩窄,将两岸广阔的空地划为耕地来使用。
黄河九曲十八弯,极易泛滥,且这年代工程技术也不够发达,先秦时期,人们便在两岸留出了一大片空地,任黄河在这宽阔的河道里自由摆动。
可这河道两岸沃野千里,又方便引水灌溉,实在太适合耕种。
随着人口增长,这块地便显得格外浪费了。
当时的齐王便采纳了这一提议,将河道缩窄后,又按天子诏令划了十万亩地给季家。
而这十万亩地,也就是今日所谈及的那一块了。
为什么朱大人会认为那块地很适合泄洪?
因为那块地,原本就是给黄河母亲自由伸展腿脚用的。
且这些地,又都在地势低洼处,那自然是再适合用于泄洪不过了。
这些年来,他们家庄子都是陈伯在替他打理,地是家丁在种。
陈伯还会在庄子里酿酿酒、织织布,所产生的收益,要么用于了季府开支,要么存在家里以备不时之需,要么也会在春荒或灾年之时,开仓赈济一下十里八乡的百姓什么的。
季恒是他高太爷的嫡长玄孙,又是季太傅独苗,季太傅走后,便继承了季太傅所有遗产。
总之那块地,他一个人能说的算。
他道:“那里的农夫全都由庄子统一管理,转移起来方便。哪怕水量没控制住,殃及了隔壁,那隔壁也是齐王的田,殃及一下没事。”说着,他伸手撸了撸一旁姜洵毛茸茸的脑袋,“总之,若是临淄告急,那便立刻向此地泄洪吧。”
听到这儿,內史莫名感到有些内疚,应了声:“……喏。”
议完事,季恒又连夜回了一趟季府,阿宝则交给了乳母照看。
如今,乳母带着阿宝搬到了长生殿偏室,这样他空了也能帮忙带一带。
他原本还担心自己一撒手,阿宝便又要哭,好在阿宝喝完奶,便直接醉奶睡了过去,他也就放心离开了。
快到季府时,天已彻底暗了下来。
季家身为当地望族,家宅所在之地,自然也是临淄地势风水最好的地方。
可他掀开了竹帘,却见地面积水普遍已没过了脚踝,两侧排水渠更是堵塞得一动不动。
此时的临淄城,就像一个上面在不断蓄水,下面却排不出水的大鱼缸,水位在不断上涨。
车轮缓缓轧过了水滩,季恒放下竹帘,忧心忡忡道:“一直这样泡着,真怕要生瘟疫……”
左雨潇站在车前驾驭驷马,面色冷酷,并不应答。
与此同时,季府门前一名小厮跑出来栓门。
雨才停没一会儿,雨点便又“噼噼啪啪”地掉了起来。
这小厮没带伞,被雨珠打得浑身生疼,呼噜着胳膊一路小跑,在栓门之前,又习惯性地看了一眼街道左右。
这一瞧,便瞧见前方驾来一辆驷马高车,两侧挂着竹编灯笼,灯笼上写着“齐”字,也就是齐王宫的马车了。
小厮心潮澎湃,等了一会儿,便见马车在季府门前停了下来,左雨潇跳下车,在车下放了个脚蹬。
马车竹帘掀开,一只纤纤玉足踏了出来,脚上穿一只崭新的木屐。
这木屐下带齿,原是为了在雨天防止脚被沾湿而设计,不过这一双,却是干净得连鞋底都没沾一滴水,足衣更是洁白如新。
而紧跟着,便是一道兰枝玉树的身影探了出来。
小厮这才跳了起来道:“公子回来了!是公子回来了!”
季恒缓笑着下了车,而刚一踩上脚蹬,便见左雨潇已在脚蹬前方蹲下了,说道:“地上脏。我背主人。”
左雨潇是左廷玉的弟弟,两人寡言少语,身材不算很壮,却从小一身使不完的牛劲。小时候怕他沾湿了鞋子,一到下雨天,便总是把他背过来、背过去的。
季恒小时候也任由他们摆弄,此刻却不大好意思,说道:“没关系,我自己走。”
好在这一日来得巧,陈伯刚好在家,没去别处。
两人便在前堂借着一盏油灯谈到了深夜。
陈伯听完来龙去脉,叹了一口气,说道:“齐王对公子珍之爱之,临终之前,又留下如此重托……如今齐王不在,齐国有难,我们季家自当站出来。公子既已决定,我定当全力配合。”
这些年来,陈伯悉心打理庄园,一面种植农田,一面又在庄园内酿酒、织布,贴补家用,帮季恒攒下了充实的家底。
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是陈伯的心血,说出这些话,恐怕也不太容易。
季恒说道:“多谢陈伯。”
陈伯又问:“预计要在什么时候?”
“最晚五日之内。”季恒道,“这五天里,一个是庄园内的家丁都要全部转移,绝不能在附近逗留,一个是能转移的财务,也请陈伯帮忙转移,这些事都要拜托陈伯了。”
陈伯道:“绝对没问题!”顿了顿,又道,“今年气候属实异常,这才五月,怎么就要发大水了呢?”
季恒道:“今年齐国的雨期提前了,又刚好碰上上游的春汛的来得晚。”
“哎!”
“对了,陈伯,”季恒想起一事,又说道,“这几日能不能再帮我准备一下祭祀?简单一点就好,不必太过隆重。”
他得去祭一祭,拜一拜。
否则这十万亩良田水漫金山,他真怕把列祖列宗都给气活了。
陈伯应道:“好。”
回到了长生殿时,殿内正静静悄悄。
小婧一面沾湿手巾,一面小声道:“小殿下睡得不错,中间醒来过一回,嬷娘喂了奶就又睡过去了。嬷娘们说这一搬过来,小殿下哭得真是少了,哪怕公子不在,也比之前哭得少了。”
“是嘛。”季恒笑着,接过手巾擦了脸。
小婧又道:“我刚刚到偏室去看,见嬷娘们在缝百家被呢,说是可以借百家福气来镇邪?前阵子小殿下一直哭,她们就让家里人帮着预备了。”她说着,接过了手巾,“我那天听她们嘀嘀咕咕地在说什么驱邪?还以为她们是要做什么呢,没想到就是缝百家被,真是误解她们了。”
听了这话,季恒也哭笑不得,说道:“那真是抱歉了,我也误解嬷娘们了。”顿了顿,又问道:“那阿洵呢?”
小婧说:“太子殿下回去守丧了。”
姜洵是嫡长子,是为先王守丧的主力,其他人可以灵活一些,每日晨昏各祭拜一次即可,姜洵却要“居庐守丧”七七四十九日。
这“庐”便是守丧房,要故意弄得简陋,姜洵还要在里面睡草席、枕土块,以示哀痛[1]。
姜洵也才十三岁,又自幼锦衣玉食,哪里吃过这样的苦,恐怕一时难以适应。
这几日又连降暴雨,也不知他在里面如何?
今日下午,他问姜洵,姜洵只说还可以,但他还是不放心,决定过去看一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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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关于居庐守丧的资料来自网络

于是守丧房内,姜洵刚一躺下便听外头传来一句:“殿下,宵夜到了。”
棚内,姜洵一下子惊坐而起,说道:“宵夜?我可没有传过宵夜,还不快撤下去!”
守丧期间,饮食要极尽简朴,酒肉是大忌,宵夜更是不合规矩。
姜洵一时害怕极了,以为是有人要陷害他。
毕竟身为姜氏子孙,不孝这事可大可小,小可忽略不计,大却可直接褫夺爵位。
他父王之前的齐王,便是在皇太后大丧期间,秘密跑到别院私会娼妓,被自己的国相告发,当场“捉奸在床”。
先帝因此事褫夺了他的封地,将他软禁在了长安王府。
而此事已在全国传得沸沸扬扬,那齐王感到羞愤难当,又感后半生无望,便干脆在府中绝食自尽了。
姜洵心中惴惴,直想找季恒去商议对策。
而在这时,屋外又传来一句:“是热气腾腾的馄饨哦,殿下确定不用吗?”
姜洵隐约听出了是谁,掀帘一看,惊喜道:“小叔叔!”
季恒端着托盘走进去,木屐脱在了屋外。
屋内铺满了草席,他便席地而坐,放下了托盘。
按规矩,姜洵每日只能用些薄粥,常常饿得前胸贴后背,一夜少说也要被饿醒两回,见了这馄饨自然是想吃的。
可想了想,还是道:“守丧期间,要不还是算了……”
季恒道:“这馄饨包的是素馅,没沾荤腥,真的不吃吗?”
姜洵想了想,还是摇头。
有些规定季恒虽也觉得太封建、太不近人情,但规矩既已定在那儿,若是犯了,心里便还是会有些别扭,觉得对不起大去之人,季恒便也没再劝了。
他将托盘放到一边,在草席上躺下了,说道:“那我今天陪着你。”
姜洵应道:“好。”
这屋子有些窄小,刚好够两个人躺下。
姜洵也累了,在旁边躺了下来,头下枕着土块,上面铺了一张枕巾。
屋外细雨纷纷,过了一会儿又停了,月光清亮地照了进来。
季恒侧过身,看向姜洵道:“睡在这里难不难受?”
姜洵说:“还好。”
而紧跟着,便听姜洵的肚子长长地叫了一声。
他忙按住肚子,有些羞愧道:“……不好意思。”
季恒坐了起来,从托盘端起一只竹杯,递给了姜洵道:“宵夜不能用,水总能喝,要不喝点水吧?”
姜洵说:“不用了,喝了水会更难受。”
季恒道:“喝一点吧,说不定能好受些呢?”
姜洵不好再拒绝,本想喝一口意思一下,结果这一沾才发现,这杯水竟是甜的。
这是一杯蜂蜜水!
姜洵一饮而尽,喝完躺下,很快便感到没那么饿了。
大抵是甜食能让人心情好,又是在如此饥饿之时。
一杯蜂蜜水下肚,孩子整个人都开朗了不少,忽然叫了声:“小叔叔。”
季恒道:“嗯?”
姜洵侧过了身子,看着季恒说:“你们刚刚说,若是临淄水情危机,便要往季家田泄洪。”
季恒道:“嗯。”
姜洵问:“为什么一定要往季家田泄洪?这样不公平。叔叔不是说,季家田旁边便是父王的田,为什么不往父王的田里泄洪?”
下午议事时,姜洵一句话也没有说,季恒还以为姜洵没在听。
毕竟许多问题,季恒自己也是第一次接触,仍需要刨根问底才能弄懂。
他活了两辈子尚且如此,姜洵才十三岁,又能懂什么呢?
可这会儿才发现,原来姜洵都听着呢。
季恒道:“只是你父王的田地势高,我们季家的田地势低,掘开了河堤,洪水还是会往我们家的田里流的。”
毕竟这些田都是当年的齐王划分的,田地又靠近河道,当年的齐王不会考虑不到万一发了水怎么办的问题,自然要把地势高处留给自己。
姜洵又问道:“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季恒说:“没有了……但是也没关系。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季家身为齐国首屈一指的世家,国家有难,还是要站出来的。并且泄洪这种事,人能控制的程度很低,只能是哪里方便就要往哪里泄。”
姜洵想了想,说道:“那等今年我们家的麦子熟了,我让人全都割下来给你!”
季恒简直哭笑不得,这些麦子他当然不能收,这些都是要贴补公用的。
他只是觉得小朋友这朴素的善意令人感动又欣喜,一把把姜洵抱了过来。
姜洵毕竟还小,虽在礼仪束缚下越来越成了个“小正经”,每天不苟言笑的模样,但骨子里还是个小朋友。
一个饥饿之时,一杯蜂蜜水就能变得开朗的小朋友。
一个说要把家里的麦子都割下来给他的小朋友。
姜洵被季恒这么一抱,险些“咯咯咯”地乐了出来。
季恒一抬头,刚好看到阿兄阿嫂的头冠就挂在两人上方,这是要守丧之人看着父母的头冠怀念父母的用意,忙说道:“嘘,不能笑,不能笑。”
姜洵忙捂住了嘴。
时间已经很晚了,明日一早他们还要祭拜阿兄阿嫂,属官们也会来,万万迟不得,季恒便道:“快,闭眼睛睡觉。”
话音一落,姜洵紧紧闭上了双眼,平躺在草席上,两手叠放在胸前,过了片刻却又道:“小叔叔,我睡不着……”
季恒道:“小嘴巴闭上,睡不着也要睡。”
姜洵便又紧紧抿上了双唇,不露出一点缝隙。
月光有些亮,季恒用手臂遮住了眼眶。
棚内有些闷热,地上也潮乎乎的,季恒不禁在想,姜洵这些天都是怎么过的。
而在这时,姜洵又道:“可我还是睡不着……”声音平静,尾音却逐渐开始发颤,“我想我阿爹阿娘了,怎么办!”说着,忽然便哽咽了起来。
姜洵刚刚一开口,季恒便有所预料。
离别是一场漫长的潮湿,他又怎么会不懂?
他也两次“拜别”了父母,到了第二次拜别季太傅与母亲时,他仿佛没那么伤心,可有时夜深人静,忽然想起他们,想起他们的一颦一笑,过往的点点滴滴,眼泪便还是会止不住地流。
姜洵嚎啕出声,季恒翻过身,一把将姜洵揽了过来,眼泪也倏地掉了下来。
姜洵双手捂住了脸,在季恒怀里放声大哭,像是要把这些天压抑的情绪都哭出来。
季恒一句话也没有说,只紧紧抱着他。
而不知哭了多久,姜洵忽然抽噎着问道:“季恒,你会离开我们吗?”
季恒道:“怎么会。”
姜洵说:“我一定快快长大,把叔叔、把阿姐还把阿宝都护在身后!”
“阿洵不必快快长大,”季恒抚过姜洵不知是被汗水还是泪水粘在了额头上的碎发,说道,“叔叔,老师,还有齐国那么多属官,我们都会帮你的。”
“谢谢你们。”
“不客气。”
又过了许久,姜洵的哭声开始小了下去,就这样哭着哭着睡着了。
季恒抱着姜洵,又拿来蒲扇轻轻给两人扇着,就这样扇着扇着也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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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日,季恒都保持着每日一早一晚祭奠兄嫂,白天忙公务,晚上陪阿洵的节奏。
临淄又下了几场大雨,城中水位持续上涨,看来泄洪已迫在眉睫。
那晚陈伯送走了季恒后,隔日便去庄园转移了家丁与财务,內史又派人在泄洪区拉了一道警戒线。
季恒乘车到庄园看了一眼,见已是万事俱备、只差扒堤,返程路上又去祖庙拜了拜,隔日便叫內史泄洪了。
上游一泄洪,下游的压力瞬间减轻。
临淄城外排水渠水位开始缓缓下降,城中的积水也总算开始往外流了。
官兵又对城中水沟进行了疏通,过了两日,城中的积水便都畅快地排了出去。
季恒又乘车在城中走走看看,官宦世家与商贾豪强占据了地势最高处,而地势低洼处都是平民在居住,房子建得密,卫生条件也跟不上。
这阵子民区泡水,把藏在角角落落的污秽都冲了出来,污水排了出去,污秽却仍留在了街道上,季恒甚至还在街道中央看到了几只死老鼠。
隔日文德殿廷议,季恒便道:“城中被污水泡了太久,尤其地势低洼处,我觉得,可能要做做防疫措施,至少在街上撒撒石灰什么的。”
这件事內史在行,做了也不是一次两次,应道:“喏。”
季恒又问道:“仓库里还有防疫药草吗?”
不知为何,这不见停歇的雨、日渐炎热的天气和空气中隐隐弥漫来的腐味,都让季恒有种不好的预感。
內史道:“临淄七年前发过疫病,库里还有一些当年用剩下的药草。但这些年风调雨顺,没什么灾病,也就没有再预备了。”
七年前的药草,现下恐怕都已失了药效。
季恒道:“这些药草理一理,坏掉了的就扔掉。今年气候属实异常,洪水倒是泄了一回,可这雨还在下……我想买些防疫药品备在库里,各位大人以为如何?”
毕竟是齐王留下来的班底,在座多是些贤良之人。
大家一开始质疑季恒,也是因为他年纪太轻,属于对事不对人。
而此次临淄泡水一事,季恒表现得沉着冷静、安排事有条不紊,他又往自己家田里泄了洪,做得叫人挑不出毛病,大部分属官便也对他有所改观,最近他提出什么,轻易也没有人反对他了。
季恒道:“若是各位大人都没什么意见,那么采买粮食与药品的事,晚辈便着手去办了。”
谭太傅道:“自当如是。”
廷议结束,季恒送姜洵回去守丧,而走到一半,忽听身后有人道:“公子,请留步!”
两人齐刷刷回头,季恒道:“內史大人?”
朱子真作揖行礼,说道:“刚刚在殿内忘了一件事,冒昧前来叨扰。”
季恒道:“朱大人请讲。”
朱子真道:“采买一事,我知道赵国有一个富商大贾,名叫郑虹。此人什么生意都做,什么货都有,药材生意也做得很大,货物也物美价廉。公子若有意,可以派人询个价。”
原来是来推荐供应商的,且听起来还不错,尤其又说“物美价廉”。
朱子真是个能臣干臣,不仅泄洪一事办得漂亮,日常事务更是能安排得井井有条。
他推荐的人,季恒自然也更重视,要了个地址,隔日便派左廷玉过去询价了。
季恒又广开言路,叫大家都推荐一些行商,听着还算靠谱的,便派人去接触接触。
而过了一阵,这些派出去的人们便都回来了。
季恒对比了一下价格,发现这位叫郑虹的商人,不仅药材报价最低,粮食报价也最低。
季恒便不解道:“大米二十九钱一斛?郑虹是赵国的商人,大米报价怎么会比吴楚粮商的还要低?”
吴楚的大米一年两熟,米价常年全国最低。
而赵国与齐国挨着,两国一向是难兄难弟,去年齐国收成不好,那么想必赵国的收成也一般。
左廷玉说道:“郑虹的粮仓在吴国,公子找他买粮,粮食也是从吴国运过来的。走水路,二十天可运抵临淄。”
季恒道:“原来如此。”
看来这位郑老板生意盘子铺得很大,是在全国范围内倒卖货物的倒爷。
此刻,阿宝正在偏室里哭,哭声正一阵阵袭来。
乳母们知道公子在与属官议事,便也哄得焦头烂额。
想把小殿下抱出去,可外头又在下大雨。
季恒拿不定主意,又听阿宝哭得撕心裂肺,便道:“嬷娘?把阿宝抱过来吧!”
乳母万感抱歉地走了出来,把孩子递给了季恒。
季恒接过来抱着,结果抱了没一会儿,阿宝果真又不哭了,心中也很是无奈。
朱子真看看季恒脸色,再看看小殿下脸色,才寻了个时机开口道:“这郑虹也是赵王常用的商人。什么盐铁米茶,珠宝绸缎,赵王都找他来买。咱们先王在世时,也与郑虹做过交易,当时是赵王做的中间人——由赵王跟郑虹开口,价格能更便宜些。最后那货运过来,的确称得上物美价廉,下官也是因此才得知的此人。”
“赵王。”季恒喃喃道。
说起赵王,季恒倒是想起一件陈年旧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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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在十一年前,天下人都传齐国出了个神童。
这“神童”年仅六岁,却以易卜之术算出齐国会有蝗灾,请父亲向齐王进言,广积粮仓,以应对百姓饥荒。
没错……
这“神童”就是季恒。
可当年他提出此话,季太傅又怎会信?
只觉得他是在恶作剧,并且还是高智商恶作剧,更显可恶!
季恒魂穿过来,再是藏锋,也很难不流露出点“聪明才智”,季太傅身为老师,又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因此对他的教育很是上心。
于是在季太傅的鸡娃下,季恒三岁便认全了当代识字课本《仓颉篇》中收录的三千多个字,既会读又会写,四岁开始背《诗经》《论语》。季太傅也对他寄予厚望,认为他将来定能成为国之栋梁,为昭国建功立业。
只是他小小年纪,不把脑子用在正道上,而竟动起了歪心思?
还敢瞎编乱造、妄议国政,拿国计民生开玩笑?
这件事把季太傅气坏了,罚季恒把《春秋》抄了三遍。
季恒也很冤枉,他也是看季太傅还算开明,不算是老古板,才敢告诉他的,没想到季太傅反应这么大。
不过事已至此,他也决定坚持到底。
毕竟书中这一场蝗灾的确描述得相当之恐怖,饿死了上万百姓不说,齐国也自此礼崩乐坏,治安、道德都一去不回。
于是他一边抄一边大哭大闹,表示自己说的都是真的,才没有骗人,季太傅一日不进言,他便一日不吃饭!
季太傅当然说:“你爱吃不吃!”
父子俩就这么僵着,而反应最大的反倒是他祖母和母亲。
季恒自幼体弱,又是独苗,才饿了一顿,他母亲便开始以泪洗面。他祖母眼看这饭喂不进去,当机立断,放下碗勺就去找季太傅大闹了一场。
直闹得家里鸡飞狗跳,季太傅又回来揍了他一顿……
不过季恒那些话,还是在季太傅心里种下了种子。
当天夜里,季太傅便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蝗虫过境,遮天蔽日,梦到田地里颗粒无收,百姓人相食。
那梦境太栩栩如生,第二天醒来,季太傅便精神恍惚,开始对此事半信半疑。
这年代都敬畏鬼神,季恒又太过聪颖,兴许他还真能看到点什么呢?
季太傅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饭也没用,便立刻入宫去找齐王了。
而齐王一向开明,知道季恒自幼博览群书,学识、心智都远超朋辈,并未把这些当做孩童戏言。且粮食屯着,哪怕蝗灾没来,将来也有别的用处,便趁粮价低廉之时,先把仓窖给填上了。
结果那年,齐国果真来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蝗灾,不仅殃及齐国,连隔壁赵国也受灾不小。
但齐国因早有预备,开仓放粮、赈济灾民,赵国却因钱粮有限,商人又纷纷囤积居奇,粮价暴涨,而饿死了上万百姓。
此事过后,百姓们还编了一首歌谣,说齐王勤政,爱民如子,智慧地化险为夷,赵王却好色无能,不问国事,导致百姓跟着受苦……在民间纷纷传唱。
好在齐王与赵王两人私交不错,他们的王后是一对嫡亲姐妹,两人既是兄弟又是连襟,加之封地又挨着,平时也算守望相助,倒没因这事儿受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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