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小殿下再大一些……”季恒道,“臣便想撒开手,去过臣自己的人生?了。”
姜炎想,季恒所言“自己的人生?”,想来也不会是做个列侯,或是在昭廷教导皇太子,任个太子少傅。
但?季恒既已说?了会离开齐国权力中心,姜炎便也不想太强人所难,只问道:“何时。”
季恒跪伏在地?,感到心底泛起一阵阵酸楚,说?道:“……就在这?一年之内。”
陛下沉默片刻,似是也接受了这?答案,再开口时,语气也从方才的威压变为了轻松的闲谈,说?道:“过自己的人生?,云初,你究竟想过何种人生?”
季恒也稍许放松了下来,说?道:“臣想成为富甲一方?的商贾,再跟着商队云游四海,游山玩水,做个云游散人。”
陛下爽朗地?笑了起来,似是释怀,说?道:“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季恒起身,垂眸。
陛下道:“你倒是没怎么变,还是季昌那个傲骨不屈的小公子。”
若说?变了,兴许是眉眼间少了几分青涩与反骨,多了几?分干练与温顺。
他还记得季恒七岁入宫时的模样,面若冠玉、眼眸深邃,小小年纪,心思?倒是深沉。瘦小的身板,气度、谈吐却又贵不可言。
不过想来在季恒入宫之前,他阿兄与父亲定是耳提面命地?告诫过他,若是答得太好,就要被皇帝留在宫中,再也回不了家了。
于是在一开始时,季恒显然?是在藏锋,对朝臣的问题答得驴唇不对马嘴。
姜炎便激了几?句,说?他这?神童看来也只是浪得虚名,那蝗灾事件,想必也是他父亲郁郁不得志,想借儿子扬名立万,于是故意编造。朝臣又说?,他父亲这?是欺君之罪,其心可诛。
季恒像是吓到了,这?才开始侃侃而谈,对答如流。
那日他渐入佳境,与陛下、朝臣坐而论?道,也流传为了一段佳话。
结束时,陛下看着他龙颜大悦,说?他真乃神童。但?再是璞玉,也要经雕琢才能成?器,说?皇太子的师资班底实力雄厚,问季恒要不要留在宫中陪太子读书?经昭廷太子太傅与博士们的教导,他将来定能成?为旷世奇才。
而季恒拒绝了。
当时大家已谈得口干舌燥,陛下身侧的宦官便小心翼翼询问陛下,是否要奉茶?
陛下点?了头,宦官便给诸位朝臣奉茶,又给季恒端来一碗甜汤。
末了,陛下又赏了他好些东西,听闻他自幼体弱多病,便又请了宫廷名医团队为他配药。
大概是要他时刻牢记,一片丹心得向着赐药之人的缘故,那药又被命名为了“丹心丸”。
眼下,陛下身侧的宦官福满又小声提醒道:“陛下,公?子那药……”
陛下道:“瞧我这?记性。”
福满道:“老奴便拿给公?子了。”
陛下又有?些咳嗽,在“咳—”“咳—”的咳声间应了声:“嗯。”
直到福满用托盘把那檀木盒捧到了季恒面前,季恒才稍许松了一口气,道:“谢陛下。”
而陛下仍在咳。
听闻陛下五年前亲征匈奴,而陛下亲征,从?来都不只是坐镇大营制定制定战术、鼓舞鼓舞士气那么简单,而真的会披上铠甲带领全军到最前线。
因幼时被无能的惠帝送到匈奴手中做过质子,对战匈奴,陛下也算知己知彼。
听闻那次亲征,陛下意外中箭,伤及了肺部,留下了病根。自那之后,陛下身体便大不如前,也再未亲征过了。
季恒想,强者大概也不会希望暴露自己的弱点?,于是想装作没听到……只是陛下咳了太久,他还装没听到,那便是不关心陛下龙体,其心可诛了。
他于是道:“想来是这?阵子围猎、祭祀受了累,还望陛下多保重龙体才是。”
姜炎摆了摆手,直到咳声止住,这?才道:“无碍。”又道,“你们欠阿烈的钱,朕已经替你们还上了。”
季恒心下一惊,又想,太后赏了他八千金让他还债的事,陛下也不可能不知情,正想主动坦白,顺便推辞一番,陛下便又道:“太后赏你的金子,你自己留着便是。”
当年齐国水患,姜炎的确病了一场,于是闭关修养,不问国事。出关后又一直忙于战事,于是直到战事结束,细细看了奏报,才得知情况有?些严重,又听闻季恒找阿烈借了两?亿钱应急。
季恒开仓放粮、放药,又动用军队赈灾的事,虽未经过他同意,但?应急措施做得也不错。
齐地?的百姓便也是昭国的百姓,当年阿坤又刚离世,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坐视不理。于是这?笔债,他一开始便是想替齐国还上的。
但?他看季恒一个人扑腾,又很想看看,他究竟能扑腾成?什么样?
这?三年来,齐国对这?笔债缄口不言,他也没见到季恒的人,便也一直没提。
眼下季恒又想推辞,而姜炎身体已十分不适,只想尽快结束对话,便道:“不必多言,这?是诏命。”
季恒只好道:“喏……谢陛下隆恩。”
姜炎又咳了起来,挥挥手道:“没别的事,你先——先下去吧。”
“喏。”
待得季恒走远,太子太傅董年从?偏室走了出来。
姜炎咳声更大,福满忙帮陛下拍背,说?道:“哎呦,这?可如何是好啊!要不要请侍医过来?”
姜炎摆了摆手。
董年则恭顺立于陛下身侧。
他在陛下还是皇太子时,便是陛下的讲经博士,如今又任了太子太傅,也算是陛下心腹。
待陛下咳声止住,董年道:“臣看此子年纪不大,却野心不小。在齐国开办日月学宫,广招贤士,去年期会,更是引得天下人才在齐国聚拢!”
陛下只饮了一口茶,放下漆杯道:“你们文人,不都向往先秦时期百家争鸣的自由氛围吗?他又自幼学富五车、满腹经纶,效仿着玩玩。那就让他玩儿去吧。”
董年道:“臣一心向着陛下,向着皇太子,只知如何做对陛下、对皇太子有?利,臣便如何做,可不向往什么百家争鸣。”
“陛下也知道,此子出生?时,临淄上空忽然?电闪雷鸣,天生?异象!他六岁名扬天下,如今又靠盐铁敛财,靠日月学宫招揽人才。虽长得一副人畜无害、我见犹怜的模样,但?恐怕不像陛下以为的那样简单啊。”
“且臣此次见齐王已长大成?人,眉眼英气、目光如炬,等将来,恐怕也不是能安分臣服于皇太子之下的人。”
“再有?这?样的谋士在侧,怕要坏事……还望陛下早做打算才是。”
只要不往军队上伸手,姜炎对文人倒没什么忌惮。于他而言,不过只是一人一刀的事情。
直到听董年提起姜洵,他才又微妙地?转变了心思?。
是啊,姜洵已经大了,翅膀要长硬了。
但?姜炎想了想,还是道:“他不是说?了会离开齐王宫?答应了朕的事,就要做到。”
退一万步讲,季恒这?身体,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断了丹心丸,他便是个废人了。
出了司马门时,天边已泛起了深青色。
马车停在门前,季恒上了车,左廷玉收了脚蹬,站在车前为他驾马,主仆二人无言地?驶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街道。
太后赏了他八千金,陛下又帮他还清了欠吴王的债务,虽打乱了他想派人去广陵还钱,顺便与吴王接触的计划,但?总的来说?也是好事,是天大的好事。
接触吴王怎么都能接触,而有?了钱,他便能做更多事。
他可以填满仓廪,可以兴修水利,还可以修缮城墙……可他又为何这?么伤感呢?
暮色沉沉,马车停在了齐王府门前。
左廷玉点?了灯笼,季恒沿着长廊而过。
快到东院时,听院子里正传来幼童与女子零星的嬉闹声。
季恒走进去,见阿宝正在堆雪人,脸颊冻得红彤彤的,不过跑得浑身冒热气,想来也不冷,小小的狐裘在身后翻飞。
阿灼、小婧陪他一起,姜洵、左雨潇则稳重地?坐在一旁的廊下旁观。
也不知在院子里待了多久,屋内居然?没点?灯。
姜洵看到他,叫了声:“叔叔。”
阿宝看到后也叫了声“叔叔!”,而后“哒哒哒”地?跑了过来,一把抱住季恒大腿,说?道:“叔叔去哪里了?我都想你了!”
季恒道:“叔叔去见皇伯父了。”
姜洵问道:“拿到药了吗?”
季恒道:“拿到了。陛下赐了药,又同我闲谈了几?句,所以晚了些。”又问道,“你们都吃饭了吗?”
姜洵道:“还没呢。”
又觉得叔叔状态有?些不对,便一直看着他。
季恒回避姜洵的目光,只道:“那快用饭吧。雨潇,你去传饭,阿灼,你也留下。”说?着,又低头道,“阿宝……不要抱叔叔了好不好?你这?样抱着叔叔,叔叔走不了路了。”
阿宝伸出了两?只手道:“那叔叔抱我!”
季恒把阿宝抱起来挪到了旁边,说?道:“阿宝,叔叔今天好累啊……”
“唔……好吧。”阿宝说?着,只好自力更生?地?跟了过去。
丹心丸拿到了,行李也在有?条不紊地?打包着。
六日后,齐王府一行人便如期启程,返回了齐国。
他们在路上走了二十多日,抵达临淄时,临淄已入了春。春风和缓,沿街两?侧的树木也吐出了豆绿色的尖尖嫩芽。
入了齐王宫,两?架驷马高车在岔路口分别,一辆载着姜灼驶向紫瑶殿,一辆则载着季恒、姜洵和阿宝驶向了长生?殿。
车夫在长生?殿大门前勒了马,而尚未停稳,姜洵便掀帘而出,从?车上跳了下来,感到“脚踏实地?”的感觉真好。
他闲闲伸了个懒腰,说?道:“真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啊!”
季恒这?二十多日人坐在马车上,脑子却也没闲着。
他公?的、私的什么事都想,晚上到了传舍下榻,也会把事项一一整理下来,以免忘记,已经记了整整七卷。
他先把阿宝下去,紧跟着也下了车,对姜洵道:“舟车劳顿,殿下,今日先好好休息,明日我去华阳殿找你,有?事要议。”
“何事?”姜洵感到有?些反常,道,“我来找叔叔不就好了。”
季恒坚持道:“没事,还是我去找殿下吧。”又对一旁郎卫道,“到官廨看看谭太傅和朱內史在不在,请他们过来议事。”
郎卫应喏。
季恒交代完,便走进了殿内。
几?辆行李车停在了后门,小婧正张罗往内室里搬行李。阿宝由乳母牵走,季恒则坐在外殿喝茶静候。
等了片刻,郎卫便把朱內史请了过来。
季恒先请朱大人坐下,又问道:“老师呢?”
郎卫道:“太傅人不在官廨。”
朱內史听了这?话才得知,原来郎卫在来找他之前,还去傅府找过太傅……虽不知当讲不当讲,但?还是讲道:“去傅府后院那亭子里看看。”
朱內史这?么说?,显然?是太傅这?阵子常常在那亭子里出没了。
季恒便问道:“老师在亭子里做什么?”
朱子真先在一旁坐了下来,说?道:“太傅最近迷上了六博棋,大王不在,他们傅府也没什么事做,最近天气又舒服,便天天拉着新来的讲经博士在亭子里下六博棋。”
季恒:“………………”
身为傅府领导,上班时间在办公?室玩棋牌游戏,还拉着新来的下属,这?得扣工资吧!
不过看样子,在他们离开的这?段时间,齐国真是没什么大事发生?,否则太傅也不会有?这?个闲心了。
他让郎卫去傅府后院那亭子里找找太傅,便先问朱內史这?阵子如何?
而正如他所料,齐国这?三个月一切如常,倒是没什么大事发生?。
“不过最近发生?了几?起案件,倒是值得和公?子讲讲。”朱內史娓娓道来道,“这?两?年齐国全境丰收,百姓们的日子,说?实话还不错。”
“但?到了春荒时节,青黄不接的,保不住还是有?一些百姓吃光了积蓄,跑去跟豪强地?主借贷。而有?些百姓借的贷,岁息已经到了借一还二,甚至更高的地?步!”
“还不上,便又闹出许多矛盾。”
“有?被豪强地?主打个半死的,有?被豪强地?主胁迫,不得已跑来报官的,我都已依法判处。具体案卷,我也命人递到了公?子案头上,公?子空了可以看看。”
在高皇帝建国之初,由于天下大乱,人口锐减,产生?了许多无主之地?。高皇帝便把这?些无主农田分给了退伍军人、流民?、奴隶等,实现了耕者有?其田。
只是自耕农经济极其脆弱,一场天灾便能使?一个家庭破产。
在这?四五十年的岁月里,便还是有?大量百姓卖掉田产应急,再度沦为了流民?或奴隶。
而他们手中田产,则被更富有?、更有?能力抵抗天灾的人们兼并,逐渐形成?了数量庞大的豪强和地?主群体。
他们又通过放贷进一步剥削底层,加速底层家庭的破产。
大昭律法有?规定,放贷岁息不得超过百分之二十,否则便是“取息过律”,是违法,后果很严重。
但?朝廷一般都是选择性执法,皇帝想除掉哪个豪强,便去查他是否存在“取息过律”,基本?上都是一查一个准。
但?除此之外,由于执法成?本?太过高昂,证据也不好搜集,加上百姓一缺钱、一着急,便又慌不择路、饮鸩止渴,多高的岁息也肯借,便也导致市面上的高利贷仍是一抓一大把。
而在季恒这?里,法就是用于保护弱者的,不仅仅只是政治斗争的手段。
在齐国,岁息超过百分之十五便是违法,会遭到取缔。
他像严打皮肉生?意一样严打高利贷,借了高利贷的百姓,只要来报官,官府便会受理,超过百分之十五以上的部分一律不必偿还。
好在齐国官署有?朱子真这?样一把利刃,又有?季恒在背后撑腰,这?件事也得到了贯彻落实。
百姓报了官后,若是人身安全出了问题,放贷者也别想消停,朱大人会比恶鬼还难缠。
但?黄赌.毒、高利贷这?种事,古往今来都是屡禁不止,齐国也只能做到情况稍好,而无法完全根除。
季恒说?道:“好,我知道了,我晚些看看。”
朱子真又提起临淄城排水渠需要疏通的事,毕竟这?三年来,这?问题因财政紧缺而一拖再拖。
每次城中积水,他们便往季家庄园泄洪处理,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眼下雨季又快要到了。
季恒说?道:“这?件事容后再议。”
因为他有?了一个想法,到时候可以和临淄城中的排水问题一块儿解决。
而正谈着,谭太傅灰溜溜地?走了进来,说?道:“公?子,你回来了。”
季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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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康“哎”了声, 卑微地走到朱子真身侧坐下。
二位大人都到齐了,季恒便也说了陛下帮齐国还清了债务,太后又赏了他们八千金的?事。
他这一路便在想, 这八千金要怎么?花?钱肯定是要花在刀刃上的?。
“首先, 趁这一两年粮价下跌, 先把?所有敖仓、太仓分批填满。”季恒说着, 看?向朱子真道?,“这件事便有劳朱大人了。”
朱子真道?:“没问题。”
季恒又道?:“这几年为了还债,齐国的?百姓也跟着受累。眼下债还完了, 手头宽裕,也该做点能惠利于民的?事情。”
“二位大人也知道?,有两件事,我从很早之?前起便一直想做,只是苦于财政不?足一直无法?展开。一个是农户手中的?农具需要更新迭代。”
眼下许多自耕农手中农具太过落后, 很影响耕种效率, 可以说是事倍功半。
而他之?前在城外圈了一大块地作?为试验田, 雇佣了许多农学家与工匠,进行种子与农具的?改良研究。
他们经多次探讨,最终定下了几类实用性最强的?农具,准备在他的?作?坊里批量锻造。
这些农具无法?免费发?放给百姓,他们的?公帑支撑不?起, 但又要达到惠民的?目的?。
所以他准备补贴一部分钱, 按低于市场价许多,且绝大部分自耕农都能买得起的?价格进行售卖。
二来, 他也准备颁布“以旧换新”,比如?百姓用手中已有的?旧农具进行抵换,按铁的?斤两来算;以及“分期付款”, 比如?购买了官营农具后,分几年用粮食偿还等政策,降低百姓购买的?门槛。
三来,一些价格高昂,且完全没必要一户一个的?大型农具,如?耧车,则由?地方官府推广,推荐由?多户人家合资购买并共享。
所有这些也全凭自愿。
季恒在齐国也积累了些声望,这两年齐地百姓手头也还算宽裕,加上季恒设想中的?优惠力度,料想反响应该是不?错的?。
还有一件便是“治水”的?事情了。
黄河河堤齐国暂时没有能力去修筑,可正如?朱大人所说,一到雨季,临淄城便排水不?畅,变成一个大鱼缸。
地势低洼处的?民居年年泡水,各种污秽全被冲到街上来,卫生情况极差。
也好在他们吸取了教训,这几年防疫措施做得彻底,加上临淄一泡水,他便往庄园里泄洪处理,否则保不?齐还要来一场瘟疫。
季恒道?:“临淄城中的?排水,是通过城中水渠汇入护城河,再经由?护城河流入淄水。”
“只是这几年雨量太大,淄水水位年年上涨。淄水水位一涨,城中便开始排水不?畅,甚至出现倒灌。”
他也拨款疏通过城内外水渠,只是雨季一来,淄水一倒灌,什?么?泥沙、杂物一冲进来便再次淤堵,治标不?治本。
但与此同时,许多土地却因离水源太远,不?方便灌溉而成为荒地。
若是挖了灌溉水渠,再修筑闸门,在淄水水位高时,便引水灌溉,淄水水位低时,便关闭闸门或减少分流,以免下游水量不?足,如?此一来岂不?是一举两得吗?
当然,这些变废为宝的?农田,会遇到有时能灌溉、有时又不?能的?问题,那便由?公家耕种,风险由?公家承担。
而不?止淄水,济水也可以用相同方法?进行治理。
这件事,他之?前也派了大量水利专家进行实地考察,也已有了初步方案。
并且在先秦时期,先人们便已挖掘过类似的?水渠,只是因战乱等原因,水渠淤堵后无人疏通,因而废弃了。他们如?今完全可以在此基础上施工,减少工程量。
对这两件事,太傅与朱內史都没有异议。
谈完,朱內史便忙去了。
太傅则又留了留,似是有话要说,待得朱內史离开,这才问道?:“恒儿啊,你这次入都,药拿到了吗?”
季恒道?:“拿到了。”
太傅又问:“那朝中局势如?何?”
季恒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讲,但却又一言难尽。
一个生了重病的?天子,眼下最为急迫的?事会是什?么??
——为储君铺路。
陛下三年前封班越为梁王,让梁王掌北军,便是这部署的?第一步。
对匈奴、诸侯王这两大忧患,陛下靠防备、靠制衡便能够稳住局面?。
但若到了要传位之?时,陛下能放心把这群狼环伺的江山交到幼子手中吗?
不?放心,便也只能是赶尽杀绝,一场腥风血雨。
谭康百爪挠心道?:“若真到了那一日,你准备如?何?”
季恒想了想,忽然垂眸笑了起来。
其实他这个人很软弱,很无能,很会逆来顺受委曲求全咬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的?。
陛下若是能饶他们一命,只要不?剥夺人身自由?,那么?别?说是削藩了,便是把?他们统统都贬为庶民,他也能谢主隆恩。
大不?了他带着三个孩子到庄园里去种地,也不?是养活不?起。
螳臂当车又没有什?么?胜算。
但陛下怕是连这点空间都不?肯留给他们,哪怕褫夺爵位,饶他们一命,那也只会是凌迟的?第一刀。
退一步,万丈深渊。
季恒笑着把?杯中凉茶泼到了茶盘,说道?:“我也不?知道?。”
谭太傅别?过脸去叹了一口气,想起一事又问道?:“你今年还要去见?你那位师父吗?”说着,又看?向了季恒。
季恒道?:“当然要见?。”
“哎—!”
谭太傅再次别?过了脸。
隔日姜洵刚起身,正由?宫人们伺候穿戴,宦官便趋步走了进来,小声通报道?:“公子到了。”
“这么?快。”
他叫宫人动作?快点,弄完便朝外殿走去,而刚走到一半,便又隐隐听到了一个“不?速之?客”的?声音。那个正对着季恒腻腻歪歪、哼哼唧唧的?不?是阿宝又是谁?
姜洵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说道?:“姜阿宝,你是跟屁虫吗?叔叔走到哪里你就跟到哪里!”
阿宝小小一坨地跪坐在季恒身侧,手里还拿着吃了一半的?桃脯,看?向季恒道?:“唔……哥哥说我是跟屁虫!”
季恒无奈道?:“阿宝,哥哥说得没错。”
“……?”
阿宝圆圆的?眼睛里写满了“叔叔是不?是不?爱我了?”的?难以置信,说道?:“叔叔,你的?样子让我感到好陌生!”
这一点姜洵倒是和阿宝共鸣了,总觉得这几天季恒哪儿哪儿都不?对劲,说道?:“……我也觉得很陌生。”
季恒哭笑不?得,又吓唬他们道?:“往后还会更陌生,你们两个都乖一点!”
姜洵道?:“哦。”
阿宝也道?:“哦。”
季恒今日到华阳殿来,也是为了囤粮、农具迭代、挖水渠这三件事。
姜洵听了,自然也没什?么?意见?,只说好啊。
谈到水渠,姜洵则问道?:“有图吗?”
季恒带了图,但没料到姜洵要看?。
他从怀里拿出了布帛,起身走到姜洵身侧坐下,把?图铺到了书案上,根据图样,细细说明了水从何处引,又要引到何处,可以灌溉哪些区域等。
他道?:“这是去年的?图,动工之?前必然要再次考察,可能会有细微调整,但大体不?变。”
而姜洵双手抱臂,看?着那图,眉头却越皱越深。
抛开那些纵横交错的?细枝末流不?谈,这一条横挡在济北郡外,一条横挡在临淄郡外的?两条主渠,怎么?越看?越像是两条军事防线?
齐国南有山脉,东部、北部都是海,唯独西面?一马平川,与赵国接壤,易攻难守。敌军一来,他们基本上便无关可守。
若是有了这灌溉水系,尤其那两条主渠,倒是能拖延敌军冲锋的?速度,成为一道?有效屏障。
姜洵想着,看?向了季恒。
季恒有些茫然,问道?:“怎么?了?”
姜洵放下了手臂,说道?:“没什?么?,我都听叔叔的?。”
这些事便这样定了下来。
其实季恒今日还带了齐国金印、铜虎符与竹使符来。
他本想和阿洵说,如?今他也大了,这些符印可以交由?他掌管了……可明明是好事,竟不?知该如?何开口,担心阿洵心思?敏感,胡思?乱想,于是最终还是算了。
季恒又坐了一会儿,便撑着大腿起了身,说道?:“就这些,没别?的?。那我先回去了。”
姜洵怔愣愣“哦”了声,也跟着起了身。
季恒道?:“阿宝,走了。”说着,伸出一只手,阿宝便牵住了,跟着他走。
季恒又回身道?:“不?用送了,请留步吧。”
但姜洵还是送到了殿门前,他看?着季恒牵着阿宝走下了石阶,身影在庭院内的?石板路上渐行渐远,直至消失。
又站了许久,这才转身。
回到了长生殿时,左雨潇已经回来了,正倚在廊下木柱上等他。
季恒让阿宝自己进去找嬷娘,便向左雨潇走了过去,问道?:“如?何?”
左雨潇站正了,说道?:“说三日后见?。”
季恒道?:“好,那便再去一趟季府,请陈伯准备三日后祭祀,一切从简。”
“喏。”
季恒又道?:“这件事不?要告诉殿下,包括我何时要去祭祀的?事。”
左雨潇道?:“明白。”
眼下已是三月末,他因朝觐错过了季太傅忌日,得去给季太傅补一个。
于是三日后天还未亮,季恒便起了身。
他轻手轻脚地洗漱更衣,便悄悄出了门。
黎明破晓,天空仍泛着凛冽的?深蓝,院子里停了辆普通马车,季恒迅速上了车。左廷玉帮他驾车,两人便做贼一般驶出了齐王宫。
车轮轻轻碾过路面?,不?说声音,连灰尘也没扬起几粒。
来到了城外祖庙时,天刚亮透。
季恒掀帘探身,见?陈伯和几名家仆正在大门前等他。
陈伯迎了上来,伸手搀他下车,问道?:“公子此行还顺利吗?”
“顺利。”季恒把?着陈伯的?手下了车,路边杂草上的?露珠沾湿了他的?丝履与衣摆,笑道?,“饮食上不?方便忌口,有什?么?吃什?么?,吃得没那么?清汤寡水了,反倒还长了些肉。”
陈伯满脸慈爱,他一方面?心疼公子想吃的?东西也没法?随便吃,一方面?又觉得,侍医让公子忌口也一定有他的?道?理,纠结之?下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说道?:“气色是好一些了。”又道?,“里面?都已经备好了。”
此次不?是族祭,而只是季恒给老父亲“补过”的?忌日,只有他一人,排场也较为简单。
他元正时来祖庙祭祀,也和老父亲说过了,由?于今年大王要入都朝觐,他得陪着去,父亲忌日恐怕得往后延延。
祠堂内,季恒手执祭器,在陈伯与家仆侍奉下完成着祭祀仪式。
原本还一切顺利,快结束时,却忽听门外家仆怒喝道?:“什?么?人?!”
紧跟着,屋顶上便传来一阵骚动,瓦砾“沧啷”一声滑落下来在门口摔了个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