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韩灿宇用韩语嘟囔了一句,拿起一盒香蕉牛奶插上吸管。李承赫转头看了他一眼,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他已经习惯了韩灿宇这种随意的问候。
两人安静地吃完早餐。韩灿宇收拾桌子时,李承赫拿起遥控器,换了个台。是一个晨间纪录片,正在介绍传统的韩国弓箭制作技艺。画面里,老匠人用鹿角、竹子、牛筋等材料,遵循古法,一步步制作一张角弓,旁白讲解着其中的智慧和传承。
李承赫看得十分专注,身体微微前倾。当镜头特写到匠人用特制工具反复校正弓臂弧度,测试拉力时,他下意识地握了握自己的手掌,眼神锐利。
纪录片不长,很快结束了,接档的是一个每周日早晨播放的、制作颇为用心的历史剧预告片合集。画面精致,配乐恢弘。
突然,屏幕上闪过一个极其短暂的镜头。
那似乎是一部以唐朝为背景的跨国合拍剧的预告。画面里,万国来朝,宫殿巍峨,百官肃立。一个穿着紫色圆领袍、头戴进贤冠的官员背影,正拾级而上,走向大殿。镜头只给了背影一瞬,就切到了盛大的歌舞表演。
李承赫原本放松靠在沙发上的背脊,骤然挺直!
他的眼睛死死盯住屏幕,即使那个镜头已经过去。他的呼吸屏住了,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又迅速涌上一种极不正常的潮红。他的手下意识地握成了拳,指节捏得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韩灿宇正在水槽边洗碗,背对着客厅,没有察觉这瞬间的剧变。
预告片很快播完,跳到了广告。
李承赫却依旧僵在那里,如同一尊突然被冰封的雕像。他的胸膛开始剧烈起伏,目光从电视屏幕,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移向了阳台方向——那里,他的铠甲被床单覆盖着。
然后,他又猛地转回头,目光如电,射向韩灿宇的背影。
那目光里翻涌着极其复杂激烈的情绪:震惊、怀疑、确认、追忆、痛苦……还有一丝骤然升腾起的、令人心悸的锐利光芒。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立刻说什么,但喉咙里只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般的嗬声。
韩灿宇若有所觉,关上水龙头,擦着手转过身来:“怎么了?电视有什么……”
他的话戛然而止。
李承赫已经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站得很直,像一杆骤然绷紧的标枪。他脸上那种惯常的沉稳克制几乎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凌厉的迫切。他不再看阳台,也不再看电视,只是死死盯着韩灿宇,眼神灼人。
他抬起手,这一次,没有去拿刀,而是指向刚刚播放预告片的电视屏幕。然后,他用一种极其缓慢、却异常清晰,带着明显生硬口音,但每个音节都咬得极重的韩语,一字一顿地问道:
“那……个人。穿紫色衣服,戴那种帽子……上朝的人。”
他停顿,深吸一口气,仿佛接下来的问题重逾千斤,目光紧锁韩灿宇的双眼:
“他是谁?”
韩灿宇彻底愣住了,手里的擦碗布掉在地上都浑然不觉。
李承赫……说韩语了?虽然发音古怪,语法混乱,但他确实用韩语,问出了一个完整的问题!
而且,这个问题指向的,不是“这是什么”,而是“他是谁”。
韩灿宇的脑子飞速转动。紫色官服,进贤冠,上朝……唐朝?预告片里那个惊鸿一瞥的官员背影?
“那……那是电视剧,演戏的,演员。”韩灿宇下意识地用韩语解释,比划着。
“不!”李承赫罕见地提高了声音,打断他。他的韩语词汇显然不够,急迫之下,他猛地抬手,用手指重重戳了戳自己的胸膛,又指向电视,眼神凌厉无匹,“我!认识!那衣服,那走路的……样子!”
他的话语破碎,夹杂着手势和肢体语言,但意思却惊人地清晰。
他不是在问那个演员是谁。
他是在说,他认得那个背影所代表的身份、仪态,甚至可能……认得那个人本身!
韩灿宇的心脏狂跳起来,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后脑。
李承赫向前逼近一步,压迫感如山倾来。他不再试图说更多的韩语,而是紧紧盯着韩灿宇,用眼神逼迫他给出答案。那眼神分明在说:告诉我,那个出现在你们这个时代“幻象”中、穿着唐代高官服饰的人,究竟是谁?为什么我会觉得……我该认识他?
空气瞬间凝固。早餐的温馨气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源自历史迷雾深处的凛冽寒意。
电视里,广告还在欢快地播放着,推销着最新款的洗衣机。
而客厅中央,跨越千年的武将,正用他刚刚学会的、生涩的异族语言,向他唯一的“锚点”,发出了关于自身来历的、最尖锐的一次质问。
第7章 你为什么要帮助我?
韩灿宇的脑子有那么几秒钟是完全空白的。耳朵里嗡嗡作响,李承赫那句生硬却力透千钧的“我认识”像锤子一样砸在他的耳膜上,震得他脊背发凉。
认识?认识一个电视剧预告片里惊鸿一瞥、连正脸都没有的演员背影?这太荒谬了。可李承赫的表情和语气里没有丝毫玩笑或不确定。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来自记忆深处的强烈辨识,混合着惊涛骇浪般的震动和急切。他指的不是演员皮相,是那身官服所代表的品阶,是那拾级而上背影所流露出的、刻在骨子里的仪态风姿——属于某个特定时代、特定阶层、甚至可能是某个特定人物的“感觉”。
“等等,等一下!”韩灿宇举起双手,示意对方冷静,尽管他自己的心跳快得像要冲出喉咙。他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擦碗布,动作僵硬,脑子里拼命组织着韩语词汇,试图在不刺激对方的情况下解释清楚。“那个,不是真人。是演员,扮演的。演戏,懂吗?就像……像皮影戏,但更……更真实?” 他费力地比划着,指向电视,又做了个戴面具、模仿动作的手势,“那个人,是现在的人,假装成古代的大官。衣服是假的,场景是假的,只是为了……讲故事。”
李承赫的眉头拧成了死结,眼中的锐利并未因韩灿宇的解释而消退,反而沉淀为一种更深沉的、被冒犯般的冷冽。“假?” 他重复这个韩语词,发音古怪,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他再次指向电视,又猛地指向自己,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铁,“衣服制式,三品以上紫袍,进贤冠三梁。行步姿态,左足先,稳而缓,重肩不晃——京师台阁老臣步!” 他显然无法用韩语说出这些具体的唐代官制仪态词汇,但这番肢体语言的强调和眼中喷薄欲出的“你们连这个都模仿?!”的怒火,已经足够有冲击力。
韩灿宇哑口无言。他完全听不懂那些具体的描述,但他能感受到李承赫的笃定。这不是凭空指认,这是基于一套严苛标准下的精准识别。就像一个古董鉴定大师,一眼看穿仿品与真迹在神韵细节上天壤之别——即使那仿品在普通人眼中足以乱真。
“我……我不懂那些。” 韩灿宇实话实说,声音干涩,“但就算是模仿得很像,那也是现在的人,为了拍电视剧……就是那种很长的、连续的故事,请专家研究过历史后,努力还原出来的。” 他尝试用手机翻译,输入“历史顾问”、“服装考证”等词,但翻译出来的中文句子在李承赫看来,恐怕依然是一团迷雾。
李承赫盯着那翻译出来的方块字,又看看韩灿宇焦急的脸。他胸膛起伏几下,那股急于求证、仿佛抓住了一缕救命稻草般的迫切,渐渐被一种更深的无力感和荒谬感取代。他意识到,向眼前这个对“他的时代”几乎一无所知的年轻人追问一个“演员”是谁,是多么徒劳,甚至可笑。
他退后一步,紧绷的肩膀微微垮塌下来,但眼神却更加幽深,像两口望不到底的古井。他没再追问,只是缓缓转过身,重新坐回沙发上,背对着韩灿宇,面向已经又开始播放洗衣粉广告的电视屏幕。背影透着一股沉重的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
客厅里只剩下广告欢快的音乐声,聒噪得令人心烦。
韩灿宇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块潮湿的擦碗布,进退两难。他知道,李承赫的沉默比刚才的质问更让人不安。那不是一个问题被解答后的平静,而是问题本身太过庞大、太过无解,以至于暂时失去了追问方向的停滞。
他默默走回厨房,心不在焉地继续收拾。水流声哗哗作响,盖不过心头翻腾的思绪。
认识?他真的认识那个背影?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李承赫在唐代的身份,可能远比一个普通边关武将更高?能让他如此激动指认的“三品以上紫袍”、“京师台阁老臣”,会是他的旧识?上司?同僚?甚至是……敌人?
而那个被李承赫指认的“仪态”,居然能被一部现代电视剧的演员(或者说,是背后的礼仪指导)模仿到让本尊都产生瞬间错认的程度?这背后牵扯到的历史考据细节,细思极恐。
韩灿宇甩了甩头,试图把这些纷乱的念头压下去。当务之急,不是探究李承赫的过去有多惊人,而是如何应对他因此产生的剧烈情绪波动和可能随之而来的、更深的猜疑。
他收拾完厨房,擦干手,走到客厅。李承赫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只有电视屏幕变幻的光影在他侧脸上流动。
韩灿宇在他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没有靠得太近。他拿起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浏览器。
他先搜索了刚才那部历史剧的预告片。很快找到了官方发布的完整版预告。他点开,将音量调低,把屏幕转向李承赫。
“你看,是完整的。” 韩灿宇说。
预告片开始播放。宏大的配乐,精美的画面,中韩双语字幕。那个紫色官服的背影再次出现,依然只有短短两秒,混在一系列快速剪辑的宫廷场景中。这次看得稍微清楚一点,演员身材清瘦,步伐确实沉稳,但也就仅此而已。预告片侧重的是视觉奇观和剧情悬念,对单个角色的展示极其有限。
李承赫的目光牢牢锁定屏幕,在紫色背影出现的瞬间,他的身体再次细微地绷紧。但看完整个预告片,他脸上并没有出现新的线索或更激烈的反应,只是那层冰封般的沉默更加厚重。
韩灿宇关掉预告片,迟疑片刻,在搜索框里输入了“唐代 紫色官服 三品”、“唐代 进贤冠”、“唐代 官员仪态”等关键词。他不懂中文,只能靠图片和翻译软件连蒙带猜。搜索结果跳出来大量学术文章、科普贴、博物馆藏品图片,甚至还有仿古服饰制作教程。
他把一些比较清晰的古代壁画、陶俑图片,以及现代复原的官服展示图点开,放大,然后把电脑屏幕转向李承赫。
“这些,是历史资料。” 韩灿宇慢慢地说,指着那些古老的图像,“你们那个时代……留下的东西。现代的人,根据这些,还有古书里的记载,去想象,去还原。”他又指了指刚才的预告片画面,“然后,做出那样的衣服,教演员那样走路。”
李承赫的目光扫过那些千百年前留下的、线条古朴甚至模糊的图像,又看向旁边色彩鲜艳、细节清晰的现代复原图,最后落到预告片截图里那个“似是而非”的背影上。他的眼神极其复杂,像是在对比真迹、高仿和戏仿之间的微妙差别,又像是在透过这些层层叠叠的“再现”,努力回溯那个早已湮灭的真实。
他伸出手指,轻轻触摸了一下笔记本电脑屏幕上,一幅唐代壁画局部里某位官员的轮廓。指尖冰凉,隔着光滑的玻璃,什么也触摸不到。
他收回手,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激烈情绪似乎被强行压入了深处,只剩下疲惫的平静,和一丝挥之不去的、尖锐的困惑。
“你们……” 他再次开口,韩语依旧生涩,但语速放慢了,像是在艰难地组织词汇和逻辑,“……知道很多。像……又不像。”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但韩灿宇听懂了。李承赫在说:现代人通过研究,知道了很多唐代的事情,甚至能模仿出一些外表和姿态,但那只是皮毛,是空洞的形似,缺乏内在的“神”。就像隔着博物馆厚厚的玻璃看一件文物,看得再真切,也感受不到它曾被何人使用,沾染过何人的体温与气息。
“因为时间……太久了。” 韩灿宇低声说,这句话几乎没经过思考,是心底最直接的感触,“一千年。很多东西,只剩下……骨头。血肉,已经没有了。” 他不知道自己用的比喻李承赫能否理解。
李承赫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阳光偏移了角度,在茶几上投下长长的光影。
然后,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他没有再问那个“紫色背影”是谁。也许他已经明白,在这个时空,追问一个演员扮演的、基于历史碎片拼凑起来的虚幻影像的身份,毫无意义。真正困扰他的,或许不是那个具体的“谁”,而是这种无处不在的、对“他的世界”既熟悉又陌生、既精准又扭曲的“再现”本身。这比完全陌生更令人不适,仿佛自己的过去被剥离了灵魂,制成了标本,供人观赏、演绎、甚至戏说。
他站起身,没有再看电脑或电视,径直走向阳台。他掀开床单,这次不是抚摸铠甲,而是将那柄一直靠在沙发边的长刀也拿了过去。他坐在阳台角落的小板凳上(韩灿宇给他买的),将刀横放在膝上,手指缓缓拂过刀鞘上磨损的皮革纹路,目光投向窗外高楼林立的远方,却又似乎穿透了它们,落向某个不存在于任何地图上的坐标。
韩灿宇合上笔记本电脑,客厅重新陷入寂静。他看着阳台上那个仿佛与手中刀、身上甲一同凝固成旧时代剪影的男人,心里沉甸甸的。
一次预告片里的短暂一瞥,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水花,而是潭底沉睡的泥沙。李承赫一直竭力维持的、适应现状的平静表象被打破了。他对自身处境的困惑,对故乡的追忆,对这个世界“模仿”他过去的荒诞感,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更沉重、也更危险的暗流。
韩灿宇意识到,单纯提供食宿、教导生活技能,已经远远不够了。李承赫需要的,或许是一个答案,一个关于他为何来此、此处又是何地的答案。而他自己,这个偶然收留了时空流浪者的普通大学生,根本给不出答案。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当初把人带回家,是不是一个巨大的错误。他就像捡回了一颗不知何时会爆炸的、来自千年前的哑弹。
傍晚,韩灿宇照例准备晚饭。今天他做了简单的泡菜汤和煎饺。吃饭时,两人依旧沉默,但气氛比午餐后缓和了一些。李承赫吃得很快,吃完后,他破例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坐在那里,看着韩灿宇慢慢吃完。
“你,” 李承赫忽然开口,用的是韩语,语气平淡,却让韩灿宇停下了筷子,“第一次见我。江边。为什么,带我回来?”
韩灿宇愣住了。这是他第一次主动问起这个最初的问题。
为什么?当时哪有时间想为什么?看到一个穿着铠甲、浑身湿透、在江里扑腾的人,第一反应当然是救人,然后……然后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你……看起来需要帮助。” 韩灿宇斟酌着词句,尽量简单直白,“而且,你拿着刀,穿着奇怪的衣服……如果别人看到,可能会叫警察,会麻烦。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先带回来了。”
很朴素的理由,甚至有点自私(怕惹麻烦)。韩灿宇说完,有点忐忑地看着李承赫。
李承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仿佛这个答案在他意料之中,或者他根本不在意具体理由是什么。
“这里,” 他继续问,目光扫过公寓,“是你的……家?”
“嗯,我租的。一个人住。” 韩灿宇点头。
“家人?”
“在光州。不常回来。”
“做什么?”(指职业或身份)
“学生。大学。学……电脑编程。” 韩灿宇指指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李承赫消化着这些简单的信息,眼神若有所思。他不再发问,沉默了片刻,然后站起身,开始收拾自己用过的碗筷。
这是一个很小的举动,却让韩灿宇心里微微一动。李承赫在尝试理解他,理解这个收留了他的“宿主”的基本情况,也在尝试融入(哪怕是很有限的)这里的生活规则。
晚上,韩灿宇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李承赫那句“为什么带我回来”和关于“家”的询问,在他脑海里盘旋。
或许,李承赫也在寻找自己的定位。在这个时空,他是什么?一个意外的闯入者,一个需要被收留的麻烦,还是……一个暂时共同栖居的“室友”?哪怕这个“室友”来自千年之前,手握利刃,心怀巨大的谜团与乡愁。
第二天是周一,韩灿宇有早课。他起床时,李承赫已经在阳台做完晨练,正对着初升的朝阳,缓缓擦拭他的刀。阳光给他挺拔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边,却驱不散那由内而外散发的、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孤寂感。
“我上午有课,大概中午回来。” 韩灿宇出门前,用韩语交代,指了指墙上的钟,比划着时间,“食物在冰箱,你知道怎么热。不要随便给别人开门。”
李承赫停下动作,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眼神平静,没有多余的情绪。
韩灿宇背着书包走出公寓,下楼,汇入清晨上班上学的人流中。走在熟悉的街道上,看着周围步履匆匆、盯着手机屏幕的现代人,他有种强烈的恍惚感。楼上那个房间里,藏着一个唐代的武将,而他,一个普通的首尔大学生,正莫名其妙地肩负着“照顾”和“隐瞒”的责任。
这种分裂感让他脚步有些虚浮。
课上得心不在焉,教授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忍不住拿出手机,解锁,点开浏览器。手指在搜索框上悬停了一会儿,然后,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驱使,他删掉了原本想搜的课程相关关键词,慢慢地,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输入了新的内容:
“中国 唐代 失踪 将领”
“唐代 天宝 年间 未解之谜”
“历史 记载 消失 的 军队”
搜索结果大多是无稽的野史传闻、网络小说设定,或是些捕风捉影、无法证实的民间传说。偶尔有几条看似严肃的考古发现或历史研究,点进去看,要么时间对不上,要么细节模糊,与李承赫的情况毫无关联。
韩灿宇失望地关上手机,揉了揉太阳穴。大海捞针。他甚至不知道李承赫的具体姓名、所属部队、确切年代。仅凭一个“唐代武将”的模糊标签,想在浩瀚如烟的历史记载(而且主要是中文记载)中寻找一个可能名不见经传的个体,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他就是忍不住去想。李承赫从哪里来?为何会以那种方式出现在汉江?他身上发生了什么?那个让他如此在意的“紫色背影”到底代表什么?这些疑问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随着李承赫在他生活中留下的痕迹越来越深,这些藤蔓也越缠越紧。
中午回到家,一切如常。李承赫在看一个自然纪录片,关于沙漠。餐桌上摆着他从便利店买回来的三明治和矿泉水。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轨道,但韩灿宇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李承赫的沉默里多了探究,他的眼神偶尔掠过电视或韩灿宇的手机时,会闪过一丝极快的、深思的光芒。他像一头暂时收敛了爪牙、却时刻在评估环境和猎物的猛兽。
而韩灿宇自己,也开始用一种新的目光看待家里这个“不速之客”。不再仅仅是麻烦或需要照顾的对象,而是一个巨大的、活生生的历史谜题,一个连接着遥远时空的、脆弱而又危险的存在。
他们之间那层因为生存需要而建立的、脆弱的“共生”关系,在经历了身份质疑的震动后,似乎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一种相互观察、相互试探、在沉默中艰难寻找共存可能的僵持期。
谁也不知道,下一次打破平衡的,会是什么。是李承赫另一个被触动的记忆碎片?是韩灿宇无意中发现的某个线索?还是这个现代都市本身,对一个古代灵魂无法消弭的、日复一日的无形挤压?
阳台上的铠甲,在午后阳光下沉默地反着光。沙发边的长刀,依旧冰冷。
而窗外,首尔的车流依旧川流不息,对这座公寓里正在上演的、跨越千年的微妙僵局,一无所知。
第8章 突然的电话
僵持在继续,但僵持本身也在悄然变化。公寓里的空气不再那么凝滞,李承赫的沉默里,探究的成分似乎多过了戒备。他开始更细致地观察韩灿宇的生活节奏,像个无声的影子,记录着这个时代普通年轻人的日常:睡懒觉、上网课、对着电脑屏幕皱眉或傻笑、吃速食、偶尔抱着吉他胡乱拨弄几个不成调的和弦。
韩灿宇则被迫(或者说半推半就地)习惯了家里多了一个高度自律、存在感极强的“室友”。他甚至开始给李承赫分配一些简单的“任务”,比如在他出门时把要洗的衣服丢进洗衣机(教会了他放洗衣液和按启动键),或者把晾干的衣服收下来叠好(李承赫叠衣服的方正程度让韩灿宇汗颜)。李承赫执行这些指令时总是异常认真,仿佛在接受军令。
李承赫的韩语词汇量在缓慢而稳定地增长,主要得益于电视和韩灿宇偶尔的“教学”。他已经能听懂大部分日常指令和简单对话,并能用破碎的短句结合手势进行基本交流。比如,“饿”、“洗澡”、“出去?”、“回来?”、“这个,什么?” 发音依然古怪,带着生硬的古汉语腔调,但至少沟通的障碍在一点点消融。
他对现代物品的恐惧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实用主义的探索。他弄清楚了微波炉加热食物的基本原理(虽然对“波”的概念一无所知,但知道按哪个键能让食物变热),学会了用韩灿宇的旧手机(触控坏了,但按键还能用)查看时间(韩灿宇调出了数字时钟界面)。他甚至对韩灿宇的笔记本电脑产生了兴趣,虽然韩灿宇严令禁止他乱碰(怕他按错键把论文删了),但允许他在旁边观看。韩灿宇写代码时,李承赫会盯着屏幕上飞速滚动的英文和符号,眉头紧锁,显然无法理解这种全新的“文字”和逻辑,但他看得极其专注,仿佛在试图破解某种敌方的加密文书。
然而,这些表面的适应之下,潜流从未停止涌动。李承赫越来越多地站在窗边,望着楼下街景,一站就是很久。目光并不聚焦于某处,而是空茫地掠过车流、行人、霓虹,像在眺望一片永远无法抵达的彼岸。他擦拭铠甲和刀的频率增加了,动作缓慢而用力,仿佛在对抗什么无形的侵蚀。有时韩灿宇半夜起来喝水,会发现李承赫并没有睡在沙发上,而是坐在阳台的铠甲旁,一动不动,只有指尖偶尔拂过冰冷的金属,发出几不可闻的摩擦声。
韩灿宇知道,乡愁和疑惑像慢性毒药,正在缓慢渗透。电视里再多的自然风光和纪录片,便利店再方便的食物,都无法真正填补那个巨大的空洞。李承赫需要的不是一个栖身之所,而是一个答案,一个关于“为何在此”和“如何归去”的答案。可这个答案,韩灿宇给不了,这个世界恐怕也给不了。
转机(或者说,新的波澜)发生在一个普通的周三下午。
韩灿宇下午没课,但有个小组视频会议要开,讨论一个棘手的项目。他提前跟李承赫打了招呼,让他尽量保持安静,自己则抱着笔记本躲进了卧室,关上门。
会议开得磕磕绊绊,组员们意见不一,线上沟通效率低下。韩灿宇戴着耳机,全神贯注地争论、记录,完全忘记了时间,也暂时忘记了客厅里还有个来自唐朝的“定时炸弹”。
会议进行了大约一个半小时,接近尾声时,韩灿宇隐约听到外面传来一些不寻常的动静。不是电视声(他出门前特意关了),也不是李承赫平常活动的声音,而是一种……闷响,和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
他心里一紧,匆匆对着麦克风说了句“稍等,我有点事”,摘下耳机,拉开卧室门。
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僵在门口。
客厅里,李承赫背对着他,站在沙发和茶几之间的空地上,微微喘着气。他上身只穿着一件汗湿的紧身黑色背心(韩灿宇的,被撑得变了形),下身是那条运动短裤。精悍的肌肉在背心下起伏,汗珠沿着脊椎沟滑落。
但这还不是最让他震惊的。
客厅中央,那张原本靠墙放着的、不算沉重但也绝不清便的实木小边几,此刻正四脚朝天地翻倒在沙发旁边!而李承赫脚边,散落着几个原本放在边几上的杂志、遥控器和那个旧手机。
更诡异的是,李承赫对面的墙壁上,大约一人高的位置,有一小片新鲜的、颜色略深的痕迹,周围的墙皮似乎有极其细微的裂纹,像是被什么重物以极快的速度撞击过,但又没有完全砸实。
韩灿宇的目光迅速扫过李承赫垂在身侧、微微颤抖的双手——指关节处通红,甚至有细微的破皮。他又看向那翻倒的边几和墙上的痕迹,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测浮上心头。
李承赫听到开门声,猛地转过身。他的脸色有些发红,额头布满细汗,呼吸尚未完全平复。当他的目光与韩灿宇震惊的眼神对上时,一丝极快的、类似于尴尬或懊恼的情绪闪过他眼底,但立刻被惯常的冷硬掩盖。他抿紧嘴唇,没说话,只是迅速移开了视线,弯腰去扶那个翻倒的边几。
“等等!”韩灿宇几步冲过去,也顾不上视频会议还在等他,“你……你在干什么?这桌子怎么回事?墙上的印子……”他指了指墙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