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
喧嚣的战场、厮杀的士兵、华丽的铠甲,瞬间从屏幕上消失,重新变回一片深邃的漆黑,只隐约倒映着客厅的灯光和两人对峙的身影。
突然降临的寂静,让紧绷的气氛稍微缓和了那么一丝丝。但李承赫手中的刀,依旧没有归鞘。他盯着黑下去的电视屏幕,又看了看韩灿宇手中的遥控器,再看看自己那套晾在阳台、历经风霜血火的真实铠甲。
真实的,与虚幻的;古老的,与匪夷所思的现代。
两种截然不同的认知在他脑中激烈碰撞。他能理解“仿造”,能理解“演戏”这个词大概意味着“虚假的扮演”,甚至能从那些图片和韩灿宇的比划中,模糊地勾勒出一个“制作虚假景象以供观看”的离奇流程。
但这依然无法完全解释所有事情。这个世界本身,就是最大的谜团。
他缓缓地,将目光重新投向韩灿宇。眼中的杀意和震怒褪去了大半,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审视。那目光仿佛在说:我相信你关于“铠甲”和“演戏”的解释,但这不代表我相信你,相信这里的一切。
他手腕一动,“锵”的一声,那半截出鞘的刀锋,终于滑回了鞘中。但这个动作并没有带来多少轻松感,反而更像是一种暂时按下不发的警告。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走到沙发旁,将刀轻轻靠回原处。然后,他转身,走向阳台。背对着韩灿宇,他伸出手,粗糙的指腹缓缓抚过晾挂着的、冰冷坚硬的甲片边缘,那上面有细微的划痕和凹坑,是真实战斗留下的烙印。
他就那样站着,望着窗外流光溢彩、车水马龙的陌生城市夜景,宽厚的背影在阳台暗淡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默,也格外……孤独。一种与整个时代、整个世界都格格不入的、巨大的孤独。
韩灿宇瘫坐在地毯上,后背冷汗早已湿透了T恤。他望着李承赫的背影,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一阵阵涌上来,但心脏依旧跳得很快。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了,但裂痕已经出现。
李承赫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收留、需要适应环境的“落难者”。他开始思考,开始质疑,开始试图用他千年之前的逻辑,来理解这个光怪陆离的现代牢笼。而他对自身来历、对这个世界的疑虑,就像一颗埋下的种子,刚刚被电视里那套该死的铠甲浇灌,开始悄然萌芽。
韩灿宇低头,看着手里还亮着屏幕的手机,那张影视城的照片格外刺眼。他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茫然。
把李承赫藏在这间公寓里,教他用马桶、吃泡面、看电视……然后呢?等到他伤好了,疑惑积累到无法压抑的时候呢?等到他某一天,决定不再被动接受,而要主动去探索、去质问,甚至去撕裂这层脆弱的平静时呢?
自己真的能应付吗?
窗外的都市灯火依旧璀璨,仿佛亘古不变。但韩灿宇知道,有些东西,从李承赫拔刀质问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彻底改变了。
他们之间那层因陌生和语言不通而维持的、脆弱的“平静”,出现了第一道清晰的裂缝。而裂缝之外,是深不见底的、关于时间、空间和两个灵魂如何自处的巨大鸿沟。
夜还很长。阳台上的身影一动不动,仿佛要站成另一尊冰冷的铠甲。
第5章 啤酒是个好东西
那天晚上的对峙,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本就暗流涌动的潭水,涟漪久久不散。
刀虽然归了鞘,李承赫也没有再咄咄逼人地追问,但某种东西确实不一样了。他不再仅仅是沉默地观察、被动地接受韩灿宇笨拙的“指导”。他的目光里,多了更多深思熟虑的审视,以及一种近乎苛刻的、对细节的捕捉欲。他像是在重新评估一切,评估这个“韩灿宇”,评估这个充斥着“妖术”与“幻象”的世界,评估他自己莫名坠入此间的处境。
韩灿宇则变得更加小心翼翼。他尽量避免在李承赫面前使用电视,手机也尽量不在对方面前播放视频或切换过于花哨的界面。他把李承赫晾在阳台的铠甲部件用旧床单仔细盖好,既是防尘,也像是要掩盖一个过于刺眼的证据。他说话更轻,动作更缓,连煮饭时开燃气灶,都会先瞄一眼李承赫的表情。
公寓里的空气仿佛被稀释了,稀薄而紧绷。两个人像被困在同一个玻璃罩里的不同物种,彼此都能看见,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却隔着无法穿透的屏障。
打破这种令人窒息的凝滞的,是一个阳光过分灿烂的午后。韩灿宇趴在书桌前,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一片空白的文档发愁,教授催命的邮件躺在邮箱里,小组其他成员已读不回。压力像无形的蛛网缠上来,越挣越紧。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手指无意识地在键盘上敲打,发出单调的“咔嗒”声。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屏幕上,又飘向窗外刺眼的阳光,最后,不由自主地,滑向了客厅另一侧。
李承赫坐在他常坐的沙发角落,背脊挺直如松。他没有闭目养神,也没有看窗外。他的面前,摊着几样东西:一本韩灿宇大学选修《东亚古代史》时用的旧教材(封面是唐代壁画飞天),几张韩灿宇昨天出门购物时随手带回来的广告传单(上面印着炸鸡、披萨和超市打折信息),还有——韩灿宇心里一跳——他那个已经不用了的旧智能手机,屏幕碎裂,但勉强还能开机。
李承赫正用他骨节分明、带着旧伤和薄茧的手指,极其缓慢、极其仔细地,拂过教材书页上印刷的唐代长安城复原图。他的指尖停在“朱雀大街”的字样旁,停留了很久,久到仿佛能透过纸面,触摸到千年前那黄土夯实、车马粼粼的宽阔御道。然后,他的目光移向旁边一张传单上色彩饱和到失真的炸鸡图片,眉头习惯性地蹙起,像是无法理解这种“食物”为何要以如此夸张的方式呈现。
最后,他拿起了那个旧手机。他的动作很小心,仿佛那不是一个报废的电子垃圾,而是某种易碎的危险品。他按了一下侧面的电源键。屏幕亮起,显示出碎裂玻璃纹路下的默认壁纸——一片抽象的蓝色星云。
韩灿宇屏住了呼吸。他记得那个旧手机里没什么隐私,相册是空的,应用也卸载得差不多了,除了一个最简单的贪吃蛇游戏,和……一个不小心留下来的、他小时候玩过的单机版“唐诗三百首”APP,带拼音和简单注释的那种。
李承赫显然被亮起的屏幕吸引了。他试探性地用指尖触碰屏幕,碎裂的触感让他指尖微微一缩。屏幕没有反应(触控部分损坏了)。他尝试按动下方仅存的物理按键(Home键和返回键)。
“嗒。”
一声轻响。屏幕发生了变化,从星云壁纸跳转到了一个极其简陋的、列表式的界面。最上方是一个图标,下面写着“Poems of Tang”(韩灿宇当初下载的英文版)。
李承赫的手指僵在了按键上方。他的目光死死锁住了那个单词——“Tang”。唐。
他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滞了一瞬。然后,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再次按下了按键。
APP被点开。 loading图标转了一圈,进入主界面。素白的底,黑色的字。最上面是一行搜索栏,下面是以字母顺序排列的诗人名字列表:李白,杜甫,王维,白居易……
李承赫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死死盯着那些方块字,那些熟悉又遥远的名字。他的手指有些颤抖地,连续按动向下翻页的按键。
光标在一个个名字上跳过。他的目光饥渴地追随着,嘴唇无声地翕动,仿佛在默念那些镌刻在骨血里的称谓。
最终,光标停在了一个名字上:李贺。
鬼才,诗鬼。那个与他同姓,命运多舛,诗风奇崛诡丽的短命诗人。时代稍晚,但并非不可知。
李承赫的指尖悬在“选择”键上,微微发抖。他深吸了一口气,按了下去。
诗题列表展开。《雁门太守行》、《李凭箜篌引》、《梦天》、《南园十三首》……
他选择了第一首,《雁门太守行》。
屏幕刷新,诗的内容展现出来: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简体的汉字,横排,带有拼音标注和简单的英文释义。排版干净,甚至有些枯燥。
但李承赫却像是被定住了。
他维持着那个微微前倾、盯着屏幕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有胸膛的起伏,变得明显而沉重。他的眼睛一眨不眨,逐字逐句地扫过那些诗句,扫过“黑云”、“甲光”、“角声”、“红旗”、“玉龙”……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他沉寂的心湖,激起千层浪。
那不是纸,不是绢,不是竹简。是光。是禁锢在一片冰冷琉璃下的、会发光、会变化的字。字是对的,诗是对的,甚至那诗中描绘的边塞肃杀、壮怀激烈,也是对的。
可是,感觉全错了。
没有墨香,没有笔锋的顿挫,没有纸张的纹理,没有传抄时可能出现的讹误或个性化的笔迹。只有一种冰冷的、绝对精确的、千篇一律的呈现。像把活生生的血肉,制成了标准化的标本。
他仿佛能看到,在另一个时空,或许有书吏在灯下小心誊抄,有诗人于酒酣耳热之际挥毫,有将士在营垒中传阅这些带着血性与才情的句子……那些字句是活的,带着温度,带着气息,带着书写者和阅读者彼时彼刻的心绪。
而眼前这个……是什么?
一个“妖盒”,里面装着来自他故国的诗魂,却用如此诡异的方式囚禁、展示。
李承赫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极低、极压抑的,仿佛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很轻,几乎被窗外遥远的车流声淹没。
但韩灿宇听到了。
他一直在偷偷观察,看到李承赫打开唐诗APP时,心里就咯噔一下。此刻,看到李承赫僵硬如石雕的背影,听到那一声几乎不似人声的悲鸣,韩灿宇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酸涩的痛楚毫无预兆地蔓延开来。
他忽然就明白了。比任何语言解释都更明白。
那不是好奇,不是探究。那是一个漂泊在无尽时空之外的孤魂,猝不及防地,撞见了来自故乡的一缕游丝。但那游丝,却被缠绕在冰冷陌生的异物上,变了形,走了样,提醒着他失去的一切是何等真切,而眼前的一切又是何等虚妄。
李承赫维持那个姿势,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屏幕因为无人操作,自动暗了下去,陷入一片漆黑,只映出他模糊而扭曲的面容。
他没有再点亮它。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那个旧手机放回了茶几上。动作轻得像是在安放一件易碎的瓷器,又像是丢弃一件再也无法承受的沉重之物。
然后,他站起身,没有看韩灿宇一眼,径直走向阳台。
他掀开盖在铠甲上的旧床单,伸出手,这一次,不是抚摸,而是握住了其中一片胸甲。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掌心传来,粗砺,真实,带着阳光晒过后的微温,也带着无法磨灭的征战痕迹。他握得很紧,指节泛白,仿佛要从这片死物中,汲取某种早已流逝的力量,或者确认某种正在飞快消散的“真实”。
韩灿宇坐在书桌前,文档依旧空白。但他此刻完全忘记了论文,忘记了压力。他只是看着阳台上的那个背影,看着阳光勾勒出他紧绷的肩线和低垂的头颅。
先前因对峙而产生的恐惧和戒备,悄然淡去,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取代。那是一种混杂着同情、无措,以及深深无力的沉重感。他可以教他用马桶,可以给他煮面,可以笨拙地解释电视和手机的原理。可他无法填补那横亘千年的时光鸿沟,无法安慰一个丢失了整个世界的灵魂。
语言不通,但有些东西,无需言语。
那天剩下的时间,在一种比之前更加厚重、却少了些尖锐对峙的沉默中度过。李承赫没有再碰那个旧手机,也没有再看那本历史教材。他只是大部分时间待在阳台,守着那副铠甲,或是望着楼下,目光空茫,不知落向何处。
傍晚,韩灿宇照常准备晚饭。今天他买了一条新鲜的黄花鱼,打算做辣炖。清洗鱼的时候,他动作比平时更仔细,去掉内脏,刮净鱼鳞,在鱼身上划了几刀。锅里的辣酱汤底咕嘟咕嘟冒着泡,散发出辛辣而开胃的香气。
李承赫不知何时从阳台走了进来,站在厨房门口,静静地看着他忙碌。
韩灿宇感觉到了他的注视,动作稍稍一顿,但没有回头。他继续往汤里放入切好的土豆块、洋葱、豆腐,最后将处理好的鱼滑入锅中。红艳的汤汁瞬间包裹住鱼身。
“吃饭了。”韩灿宇用韩语说,声音不大,像是对自己说,也像是对门口的人说。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比划,只是将两碗米饭和盛着辣炖黄花鱼的锅子端到餐桌上,摆好碗筷。
李承赫走过来,坐下。他看了一眼锅里色泽诱人、散发着陌生而强烈香气的炖鱼,又看了看韩灿宇。
韩灿宇已经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腹肉,吹了吹,放进嘴里。烫,辣,鲜。他满足地眯了下眼,然后才意识到李承赫还没动。
他抬起头,迎上李承赫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了白天的尖锐冰寒,也没有了下午在阳台那种沉重的悲恸,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以及一丝极淡的、难以解读的复杂。
李承赫学着他的样子,夹起一块鱼肉。他吃得很慢,仔细咀嚼着那陌生的、刺激的味道,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也没有排斥。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吃着晚饭。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透过玻璃,在餐桌上投下模糊的光影。
没有电视的声音,没有手机的亮光,只有筷子偶尔碰到碗边的轻响,和食物细微的吞咽声。
这寂静不再那么令人窒息,反而像一层柔软的茧,暂时包裹住了两个孤独的、来自不同时空的个体,以及他们之间那无法言说、却悄然滋长的微妙联系。
饭后,韩灿宇收拾碗筷。李承赫依旧坐在餐桌旁,没有立刻离开。
韩灿宇擦干手,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啤酒——他平时很少喝,但今天鬼使神差地买了。他递给李承赫一罐。
李承赫看着那银色的金属罐子,眼神里再次浮现熟悉的探究和谨慎。
韩灿宇拉开自己那罐的拉环,“噗嗤”一声轻响,白色的泡沫涌出一点。他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带着微苦的麦芽香气。
李承赫学着他的样子,找到拉环,用力一拉。“嗤——”声音比他预想的响,他手指微微一僵,但很快稳住。他看着罐口涌出的泡沫,迟疑了一下,凑近,喝了一小口。
浓烈的、陌生的酒气冲入鼻腔,刺激着味蕾,与记忆中浑浊的米酒或辛辣的烧春截然不同。他蹙了蹙眉,但还是咽了下去,喉结滚动。
韩灿宇看着他被啤酒涩到的细微表情,忍不住嘴角弯了一下,很快又抿住。
两人就这样,隔着餐桌,默默地喝着啤酒。谁也不说话,因为无话可说,也或许是因为,有些东西,此刻沉默反而是最好的语言。
窗外,夜色彻底笼罩了城市。远处汉江上的桥梁,亮起一串珍珠般的灯光,蜿蜒向看不见的彼岸。
李承赫忽然抬起眼,望向窗外那一片璀璨又陌生的灯海,目光悠远。他手里握着冰凉的啤酒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罐身光滑的金属表面。
韩灿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到一片熟悉的、属于现代都市的辉煌夜景。但他似乎能感觉到,身边这个人看到的,或许是另一番景象——是千年前长安的宵禁鼓声,是边塞孤城的烽火,是月下军营里沉默的篝火,是再也回不去的万里河山。
啤酒罐渐渐空了。
李承赫收回目光,将空罐子轻轻放在桌上。他站起身,动作依旧带着军人的利落,但少了几分紧绷。
他没有再看韩灿宇,也没有去阳台。他走到沙发边,拿起靠在一旁的刀,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检查或擦拭,只是将它往身边挪了挪,然后,竟然破天荒地,在沙发上躺了下来。
不是之前那种正襟危坐的“休息”,而是真正的、放松身体仰躺下来的姿势。他用一条手臂遮住了眼睛,挡住了客厅过于明亮的灯光。
韩灿宇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这是李承赫来到这里后,第一次表现出如此“松懈”的姿态。
他默默地喝完自己那罐啤酒,将两个空罐子扔进垃圾桶,关掉了客厅的主灯,只留下一盏角落里的落地灯,散发着柔和昏暗的光晕。
他走到卧室门口,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进去。回头看了一眼沙发上那个仿佛已经睡去的高大身影。
月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洒在李承赫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落在他横在身边的刀鞘上,泛着清冷的微光。他的胸膛随着呼吸缓慢起伏,遮住眼睛的手臂下,神情看不真切。
这一刻,他看起来不再像那个从江水里爬出的煞神,也不像那个对着电视拔刀的愤怒武将,更不像下午那个被一首唐诗击垮的孤独魂灵。
他只是一个疲惫的、暂时找到了栖身之处的……人。
韩灿宇轻轻带上了卧室的门,依然没有反锁。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窗外的城市永不眠,隐约的噪音构成持续的白噪音。客厅里一片寂静。
但这一次,那寂静不再让他感到不安或戒备。
他闭上眼睛。
黑暗中,仿佛还能看见阳台上那副盖着床单的铠甲,看见茶几上那个屏幕碎裂的旧手机,看见餐桌上两个并排的空啤酒罐。
还有沙发上,那个第一次安然躺下的人。
信任的建立,或许不是在解释清楚电视原理的那一刻,也不是在共同吃完一顿饭的时候。
而是在某个沉默的夜晚,当你终于敢在对方身边,放下刀,闭上眼睛。
尽管前路依然迷雾重重,鸿沟依然深不见底。
但至少今夜,在这间小小的、堆满了时空错乱物的公寓里,他们之间,那层坚冰,似乎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有细微的光,和无声的风,悄然透了进来。
第6章 平平无奇的学习小天才
日子像汉江的水,看似平静地向前流淌,底下却潜藏着只有当事人才能察觉的暗涌与温度变化。
那晚之后,公寓里某种坚硬的隔阂似乎被啤酒罐的微凉和沉默的月光软化了些许。李承赫不再像个随时会引爆的炸药包,韩灿宇也不再如履薄冰。他们之间建立起一种古怪却稳定的新秩序:一种基于大量肢体语言、简单图画、和韩灿宇手机里翻译软件那机械女声的、极其基础的沟通方式。
李承赫的学习速度快得惊人。他像一块干燥了千年的海绵,被抛入现代信息的海洋,虽然无法理解海洋的全貌,却本能地、贪婪地吸收着一切能被感知的“规则”与“模式”。
他开始认识一些简单的韩文。不是通过系统学习,而是通过观察和关联。比如,韩灿宇每天早上拿起一个画着奶牛图案的纸盒倒出白色液体时,会说“??”(牛奶)。几次之后,当李承赫自己拿起那个纸盒看向韩灿宇时,韩灿宇会点头说“??, ??”(对,牛奶)。于是,“??”这个发音和纸盒上的奶牛图案、里面的白色液体,就在李承赫脑中建立了牢不可破的联系。类似的还有“?”(饭)、“?”(水)、“?”(门)等等。
他对电器开关的恐惧和戒备,在反复观察韩灿宇安全操作后,逐渐转化为一种谨慎的好奇。他学会了按哪个按钮打开客厅的顶灯,如何调节风扇的风速(虽然对风扇叶片的旋转依然保持距离),甚至在某天韩灿宇热得满头大汗时,他迟疑地拿起空调遥控器,对照着韩灿宇之前的操作,成功打开了制冷模式,让韩灿宇惊喜又好笑。
他的伤口愈合得只剩下一道淡粉色的新疤。身体恢复带来的精力,似乎让他更加不安于室。他不再长时间枯坐或呆立阳台,而是开始更细致地“探索”这间公寓。他研究水龙头出水的原理(虽然韩灿宇解释不清),研究淋浴花洒如何切换冷热(并迅速表现出对热水的偏爱),研究冰箱为何能制造寒气并保存食物(韩灿宇只能用手机翻译出“电”和“制冷”这种抽象概念,李承赫显然一知半解)。
他也开始“帮忙”。看到韩灿宇扫地,他会接过扫帚,以近乎苛刻的标准将地板缝隙里的灰尘都清理出来——那是长期军旅生活养成的习惯。韩灿宇洗衣服时,他会站在洗衣机旁,严肃地盯着滚筒里翻滚的衣物和水流,仿佛在监督一场重要的军事作业。有一次韩灿宇煎蛋差点糊锅,手忙脚乱之际,是李承赫迅速关掉了燃气灶(他已认得那个旋钮的位置),动作果断精准,避免了厨房灾难。
这些细微的互动,像无声的溪流,一点点冲刷着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壁垒。
但变化最明显的,是对待“信息”的态度。
那部旧手机和里面的唐诗APP,李承赫再也没有主动碰过。仿佛那是一个潘多拉魔盒,打开一次,释放出的乡愁与撕裂感就足够他消化很久。那本东亚史教材也被他放到了一边。
取而代之的,是电视。
李承赫对电视的态度,经历了一个复杂的演变过程:从最初视为妖异幻象的极度排斥,到拔刀相向的愤怒质疑,再到如今……一种沉默而专注的观察与学习工具。
韩灿宇发现,李承赫开始有选择地观看电视节目。他完全跳过那些吵闹的综艺、夸张的电视剧和快速切换的广告——那些信息过于密集、毫无逻辑(在他看来),只会让他烦躁。他会被自然纪录片吸引,尤其是关于动物、山川、海洋的节目。屏幕上壮阔真实的自然景象,似乎能穿越时空,与他记忆中的某些画面产生共鸣。他看得很专注,有时甚至会对着屏幕上迁徙的角马群或深海发光生物,微微出神。
他也看新闻。虽然听不懂语言,但他能看懂画面:各国政要会晤、自然灾害救援、科技产品发布、体育赛事……他试图从主播的表情、画面的切换、图表和字幕的闪现中,拼凑出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韩灿宇有时会坐在旁边,用最简单的词汇配合手势,尝试解释一两个关键点,比如“??”(战争)、“??”(地震)、“??”(胜利)。李承赫会认真听,偶尔点头,更多时候是沉默地思考。
有一次,新闻里播放一段国际考古队发现某中亚古城遗址的画面,无人机航拍的土黄色废墟在夕阳下苍凉而震撼。李承赫盯着屏幕,忽然抬起手指,指了指画面,然后转头看向韩灿宇,用生硬但清晰的发音问:“???”(古代?)
韩灿宇愣了一下,用力点头:“?, ?? ??? ??.”(是的,非常古老的城市。)
李承赫没再说话,转回头继续看,侧脸线条在电视光影下显得格外冷硬。那一刻,韩灿宇似乎能触摸到他心底那根紧绷的、关于时间与湮灭的弦。
电视成了李承赫窥探这个陌生时代的一扇重要窗口,也成为韩灿宇尝试与他沟通的桥梁。尽管这桥梁依然摇晃,基础薄弱。
另一个显著的变化,是李承赫对自己“装备”的态度。
那套残破的铠甲,被他保养得极其精心。他问韩灿宇要了针线(韩灿宇翻出老妈留下的针线盒)、少许食用油和干净的软布。在阳台上,他利用阳光,仔细地清洁每一片甲片,用针小心挑出缝隙里的顽固污渍,用软布蘸取微量油脂擦拭金属表面以防锈蚀。衬里的麻布破损处,他竟然尝试着用粗针大线进行了笨拙但结实的缝补。韩灿宇在一旁看着,觉得那不像在修补衣物,更像是在修复战旗或甲胄的仪式。
至于那柄刀,更是时刻不离他左右。韩灿宇曾大着胆子,用翻译软件和比划询问能否看看。李承赫沉默片刻,将刀连鞘递过,但眼神紧紧跟随。韩灿宇小心抽出半截,雪亮的刀身上有着细密如流水般的光纹,靠近护手处有两个极小的篆字,他辨认不出。刀很沉,手感极佳,即便不通武艺,也能感觉到这是一柄饮过血的凶器,保养得极好,锋刃寒光迫人。他只看了一眼就赶紧还了回去,李承赫接过,用一块专用的软布,从头至尾缓缓擦拭一遍,才重新归鞘,放在触手可及之处。
最让韩灿宇意外的是,李承赫开始“锻炼”。
公寓空间狭小,显然不够施展。但李承赫自有办法。每天清晨,韩灿宇还睡得迷迷糊糊时,就能听到客厅里极有规律的、沉闷的声响。他偷偷打开门缝看过:李承赫褪去上衣(只穿那条不合身的休闲裤),露出精悍强壮、疤痕交错的上身,正在做一种极其古朴而有效的体能训练——俯卧撑、深蹲、原地高抬腿,动作标准而充满爆发力,汗珠顺着他绷紧的背肌滚落。有时,他会手持那柄带鞘的长刀,缓慢而稳定地做出劈、砍、刺、格等基础动作,没有呼呼风声,只有刀鞘划破空气的细微锐响,和他低沉而有节奏的呼吸声。每一个动作都凝练着力量与克制,仿佛那不是锻炼,而是与手中兵刃进行的、沉默的对话,是铭刻在肌肉记忆里的战舞。
韩灿宇看得咋舌,默默关上门,心里那点因为对方白吃白住而产生的小小怨念(主要是经济压力),不知不觉又散了些。这样的人,放到哪里,大概都不会是寄生虫。
这天是周末,韩灿宇不用上网课。他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打着哈欠走出卧室,发现李承赫已经结束了晨练,冲过澡,换上了干净的旧T恤(绷得紧紧),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音量调得很低,是一个早间新闻的重播。
餐桌上放着李承赫买回来的早餐——塑料袋装着几颗还温热的紫菜包饭,旁边是两盒香蕉牛奶。这是前几天韩灿宇教他的:给他一些零钱,带他认了楼下便利店的门和几样简单食物,告诉他如果需要可以自己去买。李承赫学得很快,第一次独自下楼回来后,手里就攥着找零的硬币和买对的物品,神情镇定,仿佛完成了一次成功的侦察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