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切换了一张幻灯片。那是一张模糊的壁画局部放大图,能看到一个身着铠甲的武士形象,胸前护心镜的边缘处,似乎有一些特殊的结构。
“注意这里,”陈禹用激光笔圈出那个位置,“这个凸起和凹槽结构,与现代的卡扣装置非常相似。我们有理由推测,唐代工匠可能已经发展出了一套相当精巧的金属内扣系统,来实现护心镜的快速穿戴和牢固固定。”
台下一片低低的议论声。有学生举手提问:“可是陈博士,这种金属内扣的技术水平,以唐代的冶金和加工能力,真的能达到吗?”
“很好的问题。”陈禹推了推眼镜,“这正是我们接下来要探讨的。事实上,近年来对唐代冶铁遗址的研究表明,当时的钢铁热处理和锻造技术,可能比我们想象中更加先进……”
韩灿宇的笔尖在纸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痕迹。金属内扣。卡隼结构。这和李承赫那天的描述、那个细微的手势,完全吻合。
陈禹知道。他不仅知道学术界有这个争议,他甚至已经接近了真相。而他选择在这个公开讲座上,将这个尚未完全证实的推测抛出来,是为了什么?
接下来的内容,韩灿宇听得有些恍惚。陈禹继续深入讲解唐代的兵器制作、军阵战术、边防体系,每一个细节都极其专业,显示出他深厚的学术功底。但他讲的越是深入,韩灿宇就越是心惊——因为太多细节,都能在李承赫日常的只言片语、行为习惯中找到印证。
比如陈禹提到,唐代精锐部队的士兵会接受一种特殊的平衡训练,以在马上和复杂地形中保持稳定。韩灿宇想起李承赫无论站立、行走、甚至坐着时,那种永远保持重心稳定的姿态。
比如陈禹讲到唐代军中的信号系统,除了旗鼓,还有一套复杂的敲击和手势暗号,用于夜间和视线不佳时的联络。韩灿宇想起阳台外那三声敲击,以及李承赫那个握拳的手势。
比如陈禹展示了一张唐代军营布局的复原图,提到士兵的床铺必须朝向特定方位,武器必须放在触手可及的位置。韩灿宇想起李承赫每晚睡前,都会将刀放在床边固定位置,枕头从不朝向窗户。
这些细节,零零散散,单个看或许只是巧合。但当它们被如此系统、如此专业地呈现在一场学术讲座中,而韩灿宇身边正好有一个“活标本”时,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几乎让他窒息。
讲座进行了一个小时,进入了提问环节。
几个学生和老师陆续提问,都是关于学术细节的问题。陈禹一一耐心解答,表现无可挑剔。韩灿宇低头看着自己的笔记,手心全是冷汗。他想离开,但又怕突然离场会引起注意。
就在这时,陈禹看了看时间,微笑道:“还有最后两个问题。那位同学——”他的目光准确地投向韩灿宇的方向,“最后一排靠过道的那位同学,我看你一直在认真记录,有什么问题吗?”
整个报告厅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了韩灿宇身上。
他浑身一僵,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烫,耳朵嗡嗡作响。台上的陈禹依旧温和地笑着,等待着他的回应。
“我……”韩灿宇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几乎发不出来。他强迫自己镇定,清了清嗓子,“我……没有特别的问题。陈博士的讲座很精彩,让我学到了很多。”
很安全、很平庸的回答。
但陈禹没有就此放过他。他推了推眼镜,笑容加深了一些:“是吗?我看你似乎对铠甲部分特别关注。我记得……上周在图书馆,好像见过你?你和一位朋友在一起,当时也在看唐代军事相关的书籍。”
韩灿宇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能感觉到,周围那些气质特别的听众,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前排那个灰色夹克的男人微微侧过头。后排戴鸭舌帽的年轻男人抬起了帽檐。
“啊……是的。”韩灿宇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我……对历史比较感兴趣。那天是偶然在图书馆遇到那位……朋友,他也是历史爱好者。”
“那位朋友今天没来吗?”陈禹的语气依旧温和,像随口闲聊,但问题却尖锐如刀,“他对唐代军事的了解,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尤其是关于铠甲细节的一些……见解。”
报告厅里安静得可怕。窗外的风雨声显得格外清晰。
韩灿宇的手指捏紧了笔杆,指节泛白。他能感觉到哨子冰冷的金属贴在胸口皮肤上,像一块烙铁。
“他……今晚有事。”韩灿宇的声音有些发颤,他努力控制着,“可能……天气不好吧。”
“真遗憾。”陈禹点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但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韩灿宇脸上,那双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难以解读的光芒。
“那么,”陈禹转回身,面向全场,结束了这个危险的插曲,“如果没有其他问题,今天的讲座就到这里。再次感谢各位。相关资料和参考文献,我会发到学院的公共邮箱。有兴趣深入探讨的同学,也欢迎随时联系我。”
台下响起礼貌的掌声。讲座正式结束。
人群开始起身,收拾东西,陆续离场。韩灿宇手忙脚乱地把笔记本和笔塞进背包,拉上拉链,起身就要往外走。
“同学,请稍等一下。”
陈禹的声音从讲台方向传来。他已经走下讲台,正快步穿过人群,朝韩灿宇走来。
韩灿宇的脚步顿住了。他想假装没听见,直接离开,但周围还有很多人,这样做反而显得可疑。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
陈禹已经走到他面前,脸上依旧带着那温和的笑容,但眼神里多了一丝探究的锐利。
“抱歉,耽误你一点时间。”陈禹说,声音压得较低,只有两人能听清,“关于你那位朋友……我有些学术上的问题,想和他探讨一下。不知道方不方便引荐?”
来了。最直接的试探。
韩灿宇的脑子飞快转动。拒绝?用什么理由?接受?那等于把李承赫直接送到对方面前。
“他……最近比较忙。”韩灿宇谨慎地说,“而且他性格比较内向,不太喜欢和陌生人交流。”
“理解。”陈禹点点头,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韩灿宇,“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如果你那位朋友改变主意,或者你有任何……关于唐代历史的问题,随时可以联系我。”他顿了顿,补充道,“任何问题都可以。”
韩灿宇接过名片。白色的卡片,简约的设计,上面印着陈禹的名字、头衔、邮箱和电话号码。右下角,同样有时空遗产保护基金会的Logo。
“另外,”陈禹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像耳语,“请转告你那位朋友:有些路,不是一个人能走的。有些谜,需要更多人一起解开。”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韩灿宇混乱的思绪。他猛地抬头,看向陈禹。
陈禹也正看着他。镜片后的眼睛里,不再是单纯的学术探究,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警告,甚至有一丝……同情?
“风雨很大,路上小心。”陈禹最后说,拍了拍韩灿宇的肩膀,然后转身离开了。
韩灿宇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张名片,看着陈禹走向讲台,收拾东西,和几位上前攀谈的教授和学生寒暄。一切如常,仿佛刚才那段隐秘的对话从未发生。
但那张名片沉甸甸的,像一块烧红的炭。
他不敢久留,转身快步走出报告厅。侧门外是长长的走廊,灯光昏暗,空无一人。窗外的暴雨依旧猛烈,走廊尽头的一扇窗户没有关严,风雨灌进来,吹得墙上的海报哗啦作响。
韩灿宇沿着走廊快步走着,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他需要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就在这时,走廊前方拐角处,忽然转出两个人。
正是报告厅里那个灰色夹克的男人,和那个短发女人。他们一左一右,挡住了去路。
韩灿宇的脚步猛地停住。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手伸向口袋里的战术笔。
“韩灿宇同学?”灰色夹克的男人开口,声音平淡,没有情绪起伏。他看起来四十岁上下,面容普通,但眼神锐利如鹰。
“你们是……”韩灿宇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发紧。
“我们是时空遗产保护基金会的工作人员。”短发女人开口,声音温和,但带着公事公办的语气,“有些情况,想请你协助了解一下。关于你最近接触的那位……特殊的朋友。”
基金会。他们果然是基金会的人。而且他们已经知道了李承赫的存在。
“我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韩灿宇强迫自己镇定,“我只是个普通学生。如果你们有事,应该通过学校……”
“我们知道你上个月在汉江边遇到了一个人。”灰色夹克男人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一个穿着古代铠甲,身份不明,说着古代汉语的人。你把他带回了家,藏了起来。”
韩灿宇的呼吸一窒。他们知道了。他们全都知道了。
“我们没有恶意。”短发女人补充道,试图让语气显得缓和,“事实上,我们基金会存在的目的之一,就是帮助像你朋友这样的人。他是时空异常现象的受害者,我们需要确保他的安全,也需要研究这种现象,避免……”
她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就在这时——
窗外,风雨声中,忽然传来了三声短促的哨音。
间隔一秒,尖锐,清晰,穿透雨幕和玻璃,传进了走廊。
是李承赫的信号!
出事了!快走!
韩灿宇几乎是在听到哨音的瞬间就做出了反应。他猛地转身,朝反方向冲去。
“等等!”灰色夹克男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脚步声紧追而来。
韩灿宇头也不回,拼命奔跑。走廊尽头是消防通道的门。他冲过去,用力推开——
门后是漆黑的楼梯间,只有应急灯发出幽绿的微光。他一步三级地向下冲,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井里回荡如雷。
身后,追来的脚步声同样急促。
七楼,六楼,五楼……韩灿宇的心脏狂跳,肺部火辣辣地疼。窗外的闪电不时照亮楼梯间,刹那间的白光映出墙壁上扭曲的阴影。
快到三楼时,他忽然听到下方也传来了脚步声。
有人堵截!
他猛地刹住脚步,转身想往上跑,但上方的追兵也已经逼近。前后夹击。
紧急关头,韩灿宇看到了楼梯拐角处的窗户——那是老式的推拉窗,没有护栏。
他想起了口袋里的战术笔,想起了李承赫说的“危急时,可击碎玻璃”。
没有时间犹豫了。
他掏出战术笔,拔掉笔帽,露出尖锐的破窗锥,用尽全力,砸向窗户玻璃——
“哗啦!”
玻璃碎裂的声音在楼梯间里格外刺耳。风雨瞬间灌了进来。窗外是建筑物之间的狭窄缝隙,下面是二楼延伸出来的平台,再往下是堆满杂物的后院。
不算太高。但也不低。
韩灿宇扒开残留的玻璃碴,爬上窗台,回头看了一眼——灰色夹克男人和短发女人已经追到了楼梯拐角,看到他站在窗台上,脸色一变。
“别冲动!”短发女人喊道,“我们可以谈!”
没有时间谈了。
韩灿宇闭上眼睛,纵身跳了下去。
失重感只持续了一瞬间。他重重落在二楼的平台上,翻滚卸力,膝盖和手肘传来剧痛。他挣扎着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冲向平台边缘,翻身跳下,落在松软的杂物堆里。
后院没有灯,一片漆黑。只有远处街灯透过雨幕传来的微弱光线。韩灿宇辨明方向,朝着与备用集合点相反的方向跑去——他不能把追兵引到便利店。
暴雨倾盆,打在身上生疼。衣服瞬间湿透,紧贴在皮肤上,冰冷刺骨。鞋子踩在积水里,发出哗啦的声响。
他跑出后院,冲进一条狭窄的小巷。巷子里堆满了垃圾桶和杂物,黑暗中只能勉强看清轮廓。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冲,不敢回头。
跑出小巷,是一条相对宽阔的后街。路灯在雨幕中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街上空无一人。韩灿宇不知道该往哪里跑,只能凭着直觉,朝着远离学校的方向狂奔。
不知跑了多久,肺像要炸开一样疼,双腿沉重得像灌了铅。他终于在一个街角的小电话亭边停下,扶着冰冷的玻璃墙,大口喘息,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模糊了视线。
暂时……安全了?
他靠在电话亭上,颤抖着手,从衣领里掏出哨子。金属冰凉,在雨中闪着微弱的光。
李承赫吹响了哨子。他现在怎么样了?他脱身了吗?还是……
韩灿宇不敢想下去。他抬起头,透过淋漓的雨水,望向学校的方向。
远处,人文学院的建筑在暴雨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闪电不时划过天际,刹那间的白光,仿佛将那座建筑切割成了碎片。
讲座结束了。
但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而他,韩灿宇,一个普通的韩国大学生,此刻正孤身站在首尔深夜的暴雨中,浑身湿透,伤痕累累,手里攥着一张来自神秘基金会研究者的名片,脖子上挂着一个古代的哨子,口袋里装着一支能击碎玻璃的战术笔。
而那个他捡回家的、来自唐代的武将,此刻下落不明。
雨越下越大,仿佛要将整个城市淹没。
韩灿宇擦去脸上的雨水,握紧了拳头。
他必须回去。回到公寓。李承赫说过,如果没事,会在那里等他。
如果……他还在的话。
雨没有停。
韩灿宇在电话亭的阴影里躲了将近二十分钟,直到确定没有人追来,才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蹒跚着走向地铁站。
每走一步,膝盖和手肘都传来尖锐的疼痛。从二楼平台跳下时,他摔得不轻,右腿膝盖擦破了一大片,血混着雨水,把牛仔裤染成了深色。左手手肘撞在杂物堆的硬物上,现在每动一下都疼得他龇牙咧嘴。
街道空荡荡的,偶尔有车辆驶过,溅起一人高的水花。路灯在雨幕中晕开模糊的光圈,像一只只昏黄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这个狼狈的夜归人。
他不敢走大路,专挑小巷和背街。暴雨冲刷着城市,也冲刷掉了他的足迹和喘息声。但同时也让他更加显眼——一个浑身湿透、一瘸一拐的年轻人,在深夜的暴雨中独行,怎么看都不正常。
好几次,他看到远处有车灯靠近,就立刻躲进路边的屋檐下或垃圾桶后,屏住呼吸,直到车辆驶过。他不知道追兵是否还在找他,是否已经布下更大的网。陈禹温和的笑容、灰色夹克男人锐利的眼神、短发女人公事公办的语气,还有那句“有些路,不是一个人能走的”——这些画面和话语在他脑子里反复回放,像一台坏掉的放映机。
终于,他看到了熟悉的地铁站入口。昏黄的灯光从台阶下方透上来,在雨水中映出一片温暖的光晕。
他犹豫了一下。地铁站里有监控,有工作人员。他这副样子进去,会不会引起注意?但徒步走回公寓需要一个小时,以他现在的状态,根本不可能。
最终,他咬咬牙,拉低湿透的帽檐,低头快步走下台阶。
站厅里空荡荡的,只有两个穿着雨衣的清洁工在拖地。售票机前空无一人,闸机口敞开着。韩灿宇快速刷卡通过,没有引起任何注意。他走到站台最角落的位置,背靠着冰冷的瓷砖墙壁,低下头,假装看手机——虽然手机已经因为浸水而黑屏了。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每一分钟都像一个小时。他竖起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每一个脚步声都让他心惊。膝盖的伤口开始一跳一跳地疼,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冷得他牙齿打颤。
终于,列车进站了。
车厢里只有零星几个乘客,都低着头,疲惫不堪的样子。韩灿宇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把背包抱在胸前,闭上眼睛,假装睡觉。但他全身的神经都紧绷着,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三站。每一站开门,他都会偷偷睁开眼,确认上下车的人里没有可疑面孔。
当熟悉的站名在广播里响起时,他几乎是弹了起来。车门一开,他就冲了出去,步伐因为腿伤而踉跄。
走出地铁站时,雨小了一些,从暴雨变成了绵密的中雨。街道上依旧空旷,但已经有几间便利店的灯还亮着。韩灿宇没有去备用集合点的便利店——他不能冒险,万一追兵在那里守着呢?
他绕了一个大圈,从公寓楼的后面绕过去。后院有个小门,通常锁着,但韩灿宇知道有一处栏杆坏了,可以勉强挤进去。他以前从没用过这个“秘密通道”,但现在,这是最安全的选择。
翻过栏杆时,他疼得倒吸一口冷气。伤口再次被扯到,温热的液体顺着小腿流下来。但他顾不上这些,落地后立刻躲进阴影里,观察着周围。
公寓楼的后院堆满了杂物和废弃的自行车,在雨夜里像一群沉默的怪兽。七楼他家的窗户依旧漆黑一片,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李承赫回来了吗?还是……没回来?
韩灿宇的心沉了下去。他深吸一口气,悄悄绕到单元门,刷卡进入。
楼道里很安静,只有感应灯随着他的脚步声一盏盏亮起。电梯的指示灯显示正在一层,他犹豫了一下,选择了走楼梯——电梯太封闭,万一有人在里面等着呢?
爬七层楼梯对现在的他来说,无异于酷刑。每上一级台阶,膝盖都像被刀割一样疼。到四楼时,他已经满头冷汗,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楼上传来极轻微的动静。
不是脚步声,更像是……门开合的声音?
韩灿宇立刻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声音是从七楼传来的。很轻,但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是开门的声音?还是关门?
李承赫?
他咬了咬牙,忍着疼痛,加快脚步往上走。到六楼半时,他停下,悄悄探头看向七楼的楼道。
楼道空无一人。感应灯已经熄灭了,只有紧急出口的绿色标识发出微弱的光。他家的门紧闭着,门缝下没有透出灯光。
韩灿宇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蹑手蹑脚地走完最后几级台阶,来到家门口。
钥匙在他湿透的口袋里。他颤抖着手掏出来,插进锁孔,轻轻转动。
门开了。
屋里一片漆黑,死寂。
“李承赫?”韩灿宇小声喊了一句,声音在空荡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微弱。
没有回应。
他摸索着打开玄关的灯。昏黄的灯光亮起,照亮了狭窄的玄关和一部分客厅。一切都和他离开时一样——鞋子整齐地摆在鞋柜前,衣架上挂着李承赫那件黑色的防风夹克,茶几上还摊着那张画满标记的首尔地图。
但没有李承赫。
韩灿宇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他关上门,反锁,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疼痛、寒冷、恐惧、失落……所有情绪在这一刻涌了上来,几乎将他淹没。
他没回来。
李承赫没有回来。
哨声响起后,发生了什么?李承赫遇到了什么?是被基金会的人抓住了?还是……遇到了更可怕的事情?
韩灿宇抱着头,手指插进湿漉漉的头发里。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尖锐的孤独。这一个月来,尽管提心吊胆,尽管时刻警惕,但至少他不是一个人。李承赫的存在,像一块沉甸甸的、危险的锚,却也给了他某种奇怪的踏实感。
而现在,锚不见了。他像一叶小舟,在暴风雨中失去了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挣扎着站起来。伤口需要处理。他拖着脚步走进浴室,打开灯,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狼狈的样子:脸色苍白得像鬼,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嘴唇因为寒冷而发紫。右腿膝盖的伤口已经结了暗红色的血痂,但周围肿得厉害。左手手肘青紫一片,稍微一动就疼。
他打开药箱,找出碘伏、棉签和绷带。处理伤口的过程疼得他龇牙咧嘴,但至少让他暂时忘记了心里的恐慌。
包扎完毕,他换上干爽的家居服,走到客厅。窗外的雨声依旧,但风似乎小了一些。他拉开一点窗帘缝隙,望向外面漆黑的城市。
李承赫在哪里?
他想起了李承赫临走前说的话:“如果我真的没回来,三天后,你打开我房间衣柜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有东西给你。”
三天后。现在是第一天深夜。
韩灿宇犹豫了很久。最终,他还是走进了李承赫的房间。
房间里整洁得过分。床铺平整,书桌上空无一物,连椅子都推得端端正正。衣柜门紧闭着。
他走到衣柜前,蹲下身,打开了最底层的抽屉。
里面只有一个东西:一个用深蓝色粗布包裹的、巴掌大小的扁平物件。
韩灿宇把它拿出来,放在书桌上,解开布包。
里面是一块金属牌。
大约十厘米长,五厘米宽,厚度约半厘米。材质像是青铜,但表面有一层温润的、类似包浆的光泽。牌子的边缘有磨损的痕迹,显然年头不短了。
正面刻着复杂的纹样:中间是一只展翅的猛禽,周围环绕着云纹和火焰纹。猛禽的眼睛处镶嵌着一小块暗红色的石头,在灯光下闪烁着幽微的光。
背面刻着几行字。是汉字,但字体古朴,韩灿宇只能勉强认出几个:“左骁卫”、“翊府”、“李”、“信”……
这是一块身份牌。唐代军人的身份牌。
李承赫的身份牌。
韩灿宇的手指抚过冰凉的金属表面,抚过那些深深浅浅的刻痕。他能想象出,这块牌子曾经挂在李承赫的腰间或胸前,随着他征战沙场,随着他穿越时空。
李承赫把这留给他,是什么意思?是最后的纪念?还是……某种信物?
他将牌子翻来覆去地看,忽然注意到,牌子侧面有一个极小的凹槽。他用指甲试探着按了一下——
牌子从中间弹开了。
里面是中空的,藏着一卷极薄的、泛黄的纸。
韩灿宇的心跳加快了。他用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卷纸。
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是汉字,但比牌子背面的字要工整得多,显然是李承赫用现代笔写的。字迹刚劲有力,但笔画间透着生疏,有些字的结构甚至有些歪扭——显然,写字的人对现代书写工具还不熟悉。
这是一封信。
韩灿宇看不懂全部,但他认得几个字:“韩”、“谢”、“危”、“归”、“等”。
李承赫给他留了一封信。
他立刻冲到客厅,从背包里翻出手机——手机已经开不了机了。他又打开笔记本电脑,连接网络,打开在线的汉字翻译器。
然后,他拿着牌子回到电脑前,一个字一个字地,将信上的内容输入翻译器。
这个过程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有些字迹潦草,有些字他不认识,只能根据形状猜测。但慢慢地,信的内容逐渐清晰起来:
“灿宇:
见字如晤。
若你看到此信,则我恐已身陷不测,或暂不得归。莫忧,亦莫寻我。我自有计较。
当日汉江边,你救我于危难,收留于我,教我国语,授我世情。此恩,承赫铭感五内。然我之存在,终为你之累赘,为你招致祸患。此为我最不愿见。
图书馆之事,阳台之音,昨夜之哨——种种迹象表明,我之穿越,恐非偶然。暗处有人,或知内情,或有所图。基金会之人,陈禹之言,皆须慎对。彼等所言‘帮助’,未必真心。时空之事,涉及太广,人心难测。
抽屉中身份牌,乃我军中凭证。若遇可信之人(须是唐人后裔,通晓古制,且心性纯良者),可出示此牌。牌中暗格,内有地图残片半张。另半张……在可信之人处。两片合一,或可指向我之来处,亦或,指向归途。
但切记:非到万不得已,莫示于人。非到生死关头,莫寻归途。
我若平安,三日内必归。我若不归……你当自保为上。屋中我床铺下,有现金些许,乃我平日积攒,你可用之。身份牌你留作纪念,亦可毁去,莫留祸根。
最后一言:灿宇,你心性纯善,但太过柔软。此世道,人心叵测,你须刚强些,多思多虑,莫轻信于人。
若天命眷顾,你我或有重逢之日。
李承赫 字”
信到这里结束了。
韩灿宇盯着屏幕上翻译出来的文字,久久无法动弹。
信里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敲在他的心上。那些生硬的、带着古意的措辞,那些简洁却沉重的嘱托,还有字里行间透出的、李承赫特有的那种沉静而决绝的担当。
“莫忧,亦莫寻我。”——他把所有危险都扛在自己肩上。
“此恩,承赫铭感五内。”——他记得每一份善意。
“你当自保为上。”——即使在最后的安排里,他想的依然是韩灿宇的安全。
韩灿宇的眼眶发热。他低下头,看着手中那块冰凉的金属牌。牌子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那只展翅的猛禽仿佛随时会破空而去。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牌子的暗格。果然,里面有一张极薄的、半透明的皮纸,折叠成小块。他展开皮纸,上面用极细的线条画着地图——但只有一半,边缘是撕裂的痕迹。地图上的标注都是汉字,山脉、河流、城池……还有一个用红点标记的位置,但那个位置正好在撕裂的边缘,看不完整。
这就是李承赫说的“地图残片”。另半张在“可信之人”手里。
可信之人……是谁?陈禹?基金会的人?还是……阳台外那个用暗号回应的人?
韩灿宇将皮纸重新折好,放回暗格,合上牌子。他将牌子紧紧握在手心,金属的冰凉透过皮肤,一直传到心里。
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风也停了。暴风雨最猛烈的阶段似乎已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