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灿宇心里一紧。他提前一站下了车,快步走上站台,混入人群中。从电梯上到地面时,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鸭舌帽没有跟上来。
可能是他多心了。
光化门广场西侧的星巴克二楼,陈禹已经等在那里。他坐在靠窗的角落位置,面前摆着一杯喝了一半的拿铁。看到韩灿宇上来,他招了招手。
“坐。”陈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要喝点什么吗?”
“不用了。”韩灿宇坐下,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惊慌失措,“老师,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慢慢说。”陈禹把面前的纸巾推过来,“昨晚具体发生了什么?”
韩灿宇开始讲述——当然,是经过删减和改编的版本:一个陌生男人深夜敲响了他的门,用生硬的韩语夹杂着奇怪口音,要求他交出“地图残片”,并威胁说如果三日后不交出来,“后果自负”。至于李承赫的存在、同袍的联络、铜匣的秘密,他一概没提。
陈禹听得很认真,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咖啡杯的边缘。等韩灿宇说完,他沉默了片刻。
“你知道他们说的‘地图残片’是什么吗?”他问。
韩灿宇摇头:“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什么地图。”
“那你朋友呢?”陈禹的目光锐利起来,“图书馆那天和你在一起的那个人。他有没有可能……”
“他回国了。”韩灿宇坚持这个说法,“而且就算他有,也跟我没关系。”
陈禹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忽然笑了:“韩灿宇,你知道吗?你撒谎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摸自己的耳垂。”
韩灿宇的手僵在半空——他确实刚刚摸了耳垂。
“我不是要逼你说什么。”陈禹的语气缓和下来,“但这件事很危险。你口中的那些‘陌生人’,我们基金会追踪他们有一段时间了。他们自称‘长安遗民’,行事诡秘,手段……不太温和。”
长安遗民。这个称呼让韩灿宇心头一震。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他问,这次是真的想知道。
“我们也不完全清楚。”陈禹坦诚地说,“但从有限的接触来看,他们似乎掌握着某种……超越当前科学认知的技术或知识。而且,他们对唐代历史,尤其是宫廷秘辛的了解,详细得可怕。”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韩灿宇,我需要你诚实回答我一个问题——你那个朋友,是不是也是‘长安遗民’的一员?”
这个问题直击要害。韩灿宇感到后背冒出冷汗。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只是个普通留学生。”
陈禹看了他一会儿,然后靠回椅背,叹了口气。
“好吧。”他说,“既然你坚持。但作为老师,也作为一个研究者,我必须提醒你:你现在卷入的事情,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基金会可以为你提供保护,但前提是……你需要配合。”
“怎么配合?”
“三日后他们要见面,地点在哪里?”
韩灿宇犹豫了一下。李承赫说过,可以透露见面地点,但不能说具体时间。
“景福宫附近。”他含糊地说。
“具体一点。”
“庆会楼。”韩灿宇说完,立刻补充,“但他们说只能我一个人去。”
陈禹点点头,从包里拿出一个平板电脑,快速调出景福宫的地图。庆会楼是位于宫殿西侧的一座二层楼阁,周围林木环绕,相对僻静。
“子时?”陈禹忽然问。
韩灿宇心里一惊,差点露出破绽。他强行控制住表情:“什么?”
“他们约的时间,是子时吧?”陈禹抬起头,目光如炬,“午夜十一点到凌晨一点,古代称为子时。这是他们喜欢的时辰。”
韩灿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沉默。
陈禹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复杂的东西:“看来我猜对了。那么,韩灿宇,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
他竖起两根手指。
“第一,你现在就离开首尔,去外地躲一段时间。基金会可以为你安排安全屋,保证你的安全,直到这件事平息。”
“第二呢?”
“第二,”陈禹收起手指,“你按计划赴约。但基金会会在暗中部署,保护你的安全,同时……抓住那些人。”
韩灿宇握紧了膝盖上的手:“抓住之后呢?你们会怎么做?”
“研究。”陈禹坦然说,“他们是活的史料,是解开许多历史谜题的关键。我们会确保他们得到妥善安置,并在可控范围内进行研究合作。”
“可控范围?”韩灿宇重复这个词,“像实验室里的小白鼠那样?”
陈禹的表情僵了一下:“不是你想的那样。基金会是正规的研究机构,我们有严格的伦理准则。”
但韩灿宇不信。他想起了李承赫的话——“彼等所言‘帮助’,未必真心。时空之事,涉及太广,人心难测。”
“我需要时间考虑。”韩灿宇说。
“可以。”陈禹看了眼手表,“但最晚明天中午给我答复。这是我的私人号码。”他撕下一张便签纸,写下一个新的电话号码,“考虑好了,打这个电话。”
韩灿宇接过纸条,塞进口袋。
“老师,”他起身前,忽然问,“你研究唐代历史这么多年……相信时空穿越这种事吗?”
陈禹的动作顿住了。他抬头看着韩灿宇,眼神很深,像是在透过他看着别的什么。
“历史告诉我们,”他缓缓说,“有些界限,本就不该被跨越。但人类的好奇心,总是驱使我们去做不该做的事。”
这个回答很模糊,但韩灿宇听出了弦外之音。
他转身离开星巴克时,感觉陈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
走出咖啡店,阳光明媚得有些刺眼。韩灿宇沿着广场边缘慢慢走,脑子里乱成一团。陈禹的提议、基金会的意图、李承赫的计划、还有三日后那个生死未卜的约会……所有东西搅在一起,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走到广场中央的李舜臣将军铜像下时,他停下脚步,仰头看着那尊巍峨的雕像。将军手握长剑,目视远方,像是在守护这座城市的安宁。
如果李舜臣将军遇到这种事,他会怎么做?韩灿宇荒谬地想。一个四百年前的英雄,会理解一千年后的困局吗?
“发什么呆?”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韩灿宇猛地回头,看到李承赫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两米处,戴着墨镜和口罩,穿着一件普通的灰色连帽衫,完全融入了周围的游客中。
“你一直跟着我?”韩灿宇压低声音问。
“嗯。”李承赫走近,和他并肩而立,也抬头看着铜像,“谈得如何?”
韩灿宇把陈禹的话复述了一遍,包括那两个选择。
李承赫听完,沉默了很久。阳光落在他侧脸上,墨镜遮住了眼睛,但韩灿宇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条。
“你怎么想?”李承赫终于问。
“我不知道。”韩灿宇诚实地说,“陈禹看起来……不像是坏人。但你说过不能轻信。”
“他不是坏人。”李承赫说,“但他也不是你我这边的人。他的立场是基金会,是研究。而我们……”他顿了顿,“我们要做的事,可能会毁掉他的研究。”
韩灿宇心里一沉。
“那我们还找他帮忙吗?”
“要。”李承赫的语气坚定,“但不是以他期望的方式。”
他转过身,面对着韩灿宇。虽然隔着墨镜,但韩灿宇能感觉到那道专注的目光。
“灿宇,三日后,我需要你做一件事。”李承赫的声音压得很低,“你去赴约,但不是一个人。我会在暗处。而陈禹和基金会的人……让他们也在暗处。”
“你想让他们和‘长安遗民’正面冲突?”
“是。”李承赫点头,“鹤蚌相争,渔翁得利。我需要混乱,需要他们互相牵制。只有这样,我才有机会……”
他没有说完,但韩灿宇明白了。
“你要去拿铜匣。”
“嗯。”李承赫承认,“赵长川说,王公公会把铜匣带到庆会楼,作为交换地图的筹码。那是唯一的机会。”
“太危险了!”韩灿宇忍不住抓住他的手臂,“那些人都是职业军人,你还有伤——”
“正因如此,才需要混乱。”李承赫反手握住他的手腕,那力道很稳,“灿宇,这是唯一的办法。铜匣不能落在任何人手里——无论是‘长安遗民’,还是基金会。”
他的手很暖,掌心粗糙的茧子磨蹭着韩灿宇的皮肤。这个认知让韩灿宇忽然意识到,这可能是李承赫第一次主动握住他的手。
不是为了扶他,不是为了救他。
就只是……握着他。
“你会回来的,对吗?”韩灿宇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像上次一样。”
李承赫沉默了很久。广场上人来人往,喧嚣嘈杂,但他们之间却像是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安静得能听到彼此呼吸的声音。
“我会尽力。”最终,李承赫这样说。
这不是韩灿宇想要的承诺,但却是李承赫能给出的最诚实的回答。
他松开了手,转身走向地铁站的方向。走了几步,又回头:“明天给陈禹打电话,选第二个选项。告诉他,你愿意配合,但需要详细的保护计划。”
“好。”韩灿宇点头。
李承赫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韩灿宇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方向,很久没有动。手腕上还残留着被握住的温度,那触感鲜明得几乎有些灼人。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事情已经不再是他能控制的了。
三天。只剩三天。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陈禹给的那个私人号码。
“老师,我考虑好了。”他说,“我选第二个选项。但是……我需要你们的保护计划,越详细越好。”
电话那头,陈禹的声音听起来既松了口气,又有些别的情绪:“明智的选择。明天上午十点,老地方见,我们详谈。”
挂断电话,韩灿宇抬头看向天空。湛蓝的天幕上,几缕白云飘过,悠闲得令人嫉妒。
风暴来临前的宁静,总是格外美好。
也格外脆弱。
他慢慢走回家,每一步都走得很稳。膝盖还在疼,但已经不那么影响行动了。路过便利店时,他进去买了两份便当、一些水果,还有李承赫喜欢的那个牌子的矿泉水。
回到公寓,李承赫还没回来。韩灿宇把便当放进微波炉加热,然后坐到沙发上,拿出那本陈禹给的小册子,重新翻阅。
这次他看得更仔细。除了鱼符的图片,册子里还有不少唐代文物的照片和分析:铠甲残片、刀剑、箭镞、马具……每一样都标注得极其详细,甚至有一些连博物馆官方资料都没有的细节。
翻到最后一页时,韩灿宇的手顿住了。
那是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看起来年代久远。拍摄的似乎是一个山洞内部,岩壁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符号和文字。照片下方有一行小字注解:“1937年,陕西某地发现,疑为唐代秘密祭祀场所。符号意义不明,现场有焚烧痕迹。”
但让韩灿宇屏住呼吸的,是照片角落里,岩壁上一个不起眼的刻痕。
那是一个图案:展翅的猛禽,周围环绕云纹和火焰纹。
和李承赫身份牌上的纹样,一模一样。
门锁转动的声音响起。韩灿宇猛地抬起头,看到李承赫推门进来。他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面似乎装着什么东西。
“你看这个。”韩灿宇几乎是冲过去的,把册子摊开在他面前。
李承赫看了一眼照片,瞳孔骤然收缩。他夺过册子,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那个纹样。
“这是……”他的声音沙哑,“左骁卫的秘徽。只有统领级以上军官才知道的存在。”
“为什么会出现在唐代的山洞里?”韩灿宇问,“而且陈禹为什么会有这张照片?”
李承赫没有回答。他翻到册子封面,看着作者名“陈禹”两个字,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
“这个陈禹,”他缓缓说,“他知道的,比他表现出来的多得多。”
他把册子合上,放到茶几上,然后打开自己提回来的黑色塑料袋。
里面是两套黑色的运动服,质地轻薄但坚韧;两双软底鞋;几个小巧的电子设备——韩灿宇认出其中有微型对讲机、GPS定位器,还有两个像是监听器的东西。
“这是……”韩灿宇睁大眼睛。
“必要的准备。”李承赫简单地说,“今晚开始,我们睡一个房间。”
韩灿宇愣了一下:“为什么?”
“安全。”李承赫已经开始检查那些设备,“对方知道这个地址。昨夜赵长川能找来,别人也能。我们需要轮流守夜,确保任何时候都有人醒着。”
他说得理所当然,但韩灿宇的耳根却有些发热。同处一室……虽然这一个月来他们一直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但睡在同一个房间,还是不一样。
“那……床怎么办?”他问了个蠢问题。
李承赫抬头看他一眼:“你睡床,我睡地板。”
“你的伤——”
“无碍。”李承赫打断他,语气不容商量,“就这么定了。”
他把一套运动服和一双鞋推给韩灿宇:“试试合不合身。后天的行动,需要穿这个。”
韩灿宇接过衣服,触感冰凉。他看向李承赫,后者已经低下头,继续摆弄那些电子设备。侧脸的线条在午后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那道颧骨上的青紫伤痕已经淡了不少,但依然醒目。
这个人,总是这样。把所有危险都揽到自己身上,把所有计划都安排得滴水不漏。他冷静、理智、果决,仿佛永远知道该怎么做。
但韩灿宇见过他握着自己手时指尖的颤抖,见过他听到同袍消息时眼中的痛苦,见过他独自站在阳台上面朝夜色时的孤寂。
那些瞬间很短暂,稍纵即逝,却真实存在。
“李承赫。”韩灿宇忽然开口。
“嗯?”
“你会教我使刀吗?”
李承赫的动作停住了。他抬起头,墨镜已经摘掉,那双深邃的眼睛直直看过来。
“为什么想学?”
“因为不想总是被你保护。”韩灿宇认真地说,“至少……让我有自保的能力。”
四目相对。客厅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汽车鸣笛声。
良久,李承赫点了点头。
“好。”他说,“今晚开始。”
黄昏时分,他们在客厅清出一块空地。李承赫找出一根旧拖把杆,截成合适的长度,递给韩灿宇当练习刀。
“握刀,首要的是稳。”李承赫站在他身后,纠正他的姿势,“手腕要平,虎口贴紧,五指收拢但不要太僵。对,就是这样。”
他的手覆在韩灿宇的手上,调整手指的位置。掌心粗糙的茧子磨蹭着皮肤,温度透过布料传来。
“然后,看准目标。”李承赫退开一步,指了指墙上挂着的一个旧飞镖靶,“想象那是敌人的要害——咽喉、心脏、腹部。出刀要快,要准,不要犹豫。”
韩灿宇深吸一口气,握紧手中的木棍,猛地向前刺出。
动作笨拙,力道涣散。
“再来。”李承赫平静地说,“腰腹发力,手臂送出,刀尖指向一点。”
一次,两次,三次……韩灿宇重复着枯燥的刺击动作,很快就手臂酸痛,汗流浃背。但李承赫没有叫停,只是在一旁静静看着,偶尔出声纠正。
“你当年……也是这么学的吗?”休息时,韩灿宇喘着气问。
“更严。”李承赫递给他一瓶水,“军营里,练不好没饭吃,练伤了也要继续。第一年,我的手臂肿得握不住筷子。”
韩灿宇想象着那个画面:十几岁的少年,在千年前的军营里,咬牙忍受着严苛的训练。为了什么?功名?荣耀?还是仅仅为了活下去?
“你想过不当兵吗?”他问。
李承赫沉默了一会儿。
“家父是府兵,战死沙场。家兄亦是府兵,戍边未归。”他说得很平淡,“于我,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简单的四个字,背后是多少人的一生。
韩灿宇忽然意识到,对于李承赫来说,穿越到这个时代,或许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拥有“选择”的权利——虽然那选择同样艰难。
“你呢?”李承赫忽然问,“若此事了结,平安度过,你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让韩灿宇愣住了。这一个月来,他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如何隐藏李承赫、如何应对危机上,几乎忘了自己原本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我……应该会继续上学吧。”他有些不确定地说,“读研究生,找个普通的工作,像大多数人一样生活。”
“很好。”李承赫说,语气里有一丝很淡的、几乎听不出的欣慰。
“那你呢?”韩灿宇反问,“如果你找到了回去的路……会回去吗?”
这一次,李承赫沉默了更久。暮色透过窗户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长长的阴影。
“我不知道。”最终,他这样回答,“我的世界,已是一千年前。而此间……”他看向韩灿宇,眼神复杂,“亦有我放不下之事。”
放不下之事。韩灿宇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他没敢问那“事”是什么。
夜幕降临,两人草草吃了晚饭。李承赫把电子设备调试好,给韩灿宇讲解每个的用法:对讲机怎么调频,定位器怎么开启,监听器怎么放置。
“这些,是最后的保障。”李承赫说,“希望用不上。”
十点,他们开始准备就寝。韩灿宇把自己的枕头和被子搬到李承赫的房间——其实原本就是他的房间,只是这一个月让给了李承赫。
房间不大,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李承赫从衣柜里拿出备用的被褥,铺在床边的地板上。
“你真的要睡地板?”韩灿宇有些过意不去,“你的伤……”
“无碍。”李承赫已经躺下,双手枕在脑后,闭上眼睛,“睡吧。我守前半夜,后半夜叫你。”
韩灿宇关掉灯,爬上床。黑暗中,他能听到李承赫平稳的呼吸声,很近,就在床边。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银白色的光带。
他侧过身,面朝李承赫的方向。黑暗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但那个存在感很强,让人莫名安心。
“李承赫。”他轻声唤道。
“嗯?”
“谢谢你。”
黑暗中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睡吧。”李承赫说,声音里有一丝疲惫的温柔。
韩灿宇闭上眼睛,很快就沉入了梦乡。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他在一片浓雾中奔跑,前方有一个模糊的身影,他怎么追也追不上。雾越来越浓,他快要迷失方向时,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
那只手很暖,掌心有粗糙的茧子。
他紧紧握住,再也没有放开。
夜还很长。
距离约会,还有两天。
深夜,韩灿宇被一阵极轻的动静惊醒。
他睁开眼,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他侧耳倾听——不是梦里的声音,是真实的、刻意压低的窸窣声。
李承赫没有睡在地板上。
韩灿宇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悄悄撑起身子,眼睛逐渐适应黑暗,看到地板上的被褥空着,铺得整整齐齐,像是从未有人躺过。
阳台的方向传来极轻微的、布料摩擦的声音。
韩灿宇轻轻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悄无声息地挪到卧室门口。门虚掩着,透过门缝,他看到客厅里有一道模糊的人影立在阳台门边。
是李承赫。他背对着卧室,面朝阳台外的夜色,一动不动。月光勾勒出他挺直的脊背和宽阔的肩膀轮廓,那姿态像是在聆听什么,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韩灿宇正要推门出去,忽然看到李承赫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
很轻微的动作,几乎难以察觉。但韩灿宇看到了——那只握成拳的右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的青筋在月光下清晰可见。
他在忍耐着什么。疼痛?情绪?还是别的什么?
韩灿宇犹豫了。他应该出去吗?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回到床上继续睡?
就在这时,李承赫动了。他缓缓抬起左手,按在左侧肩膀上——那个受伤的位置。肩膀的线条瞬间绷紧,他微微侧过头,下颌线在月光下收紧成一道凌厉的弧度。
他在检查伤口,或者……伤口在疼。
这个认知让韩灿宇不再犹豫。他轻轻推开门,光脚踩在客厅冰凉的地板上,走向阳台。
脚步声很轻,但李承赫还是立刻察觉到了。他猛地转过身,右手已经摸向腰间——那里别着刀。看清是韩灿宇后,他的动作顿住了,紧绷的肩膀慢慢放松下来。
“吵醒你了?”李承赫的声音在深夜显得格外低沉。
“你肩膀在疼。”韩灿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直接说,“我去拿药。”
“不必——”
“要。”韩灿宇打断他,语气少见地强硬。他转身走向浴室,从药箱里翻出碘伏、棉签和干净的纱布,又接了一杯温水。
回到客厅时,李承赫已经坐在沙发上。他没有开灯,只是静静坐在黑暗中,月光斜斜地照在他身上,像一幅黑白分明的剪影。
韩灿宇把东西放在茶几上,在他身边坐下。
“衣服脱了。”他说。
李承赫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在黑暗中很深。几秒后,他抬手解开黑色运动服的拉链,将左肩部分的衣服褪下。
月光下,韩灿宇倒吸了一口凉气。
纱布已经渗出了暗红色的血迹,边缘有撕扯的痕迹。李承赫自己包扎得粗糙而仓促,绷带缠得乱七八糟,有些地方甚至打了死结。
“你……”韩灿宇说不出话来。他小心翼翼地去解那些绷带,手指碰到湿黏的血迹时,忍不住颤抖。
李承赫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坐着,任由韩灿宇动作。
绷带一层层揭开,最后露出了伤口。那是一道约十厘米长的刀口,从锁骨下方斜斜延伸到肩胛骨边缘。伤口边缘红肿发炎,有些地方已经开始溃烂,显然是感染了。缝合的线歪歪扭扭——是李承赫自己缝的,用普通的针线。
韩灿宇的鼻子突然一酸。
“你疯了?”他的声音有些哽咽,“这样会死的你知道吗?”
“死不了。”李承赫平静地说,“比这重的伤,我也挨过。”
“那是在一千年前!”韩灿宇几乎要喊出来,又强行压低声音,“现在有医院!有抗生素!你为什么——”
“因为不能去医院。”李承赫打断他,语气依然平静,“任何记录,任何监控,都可能暴露。灿宇,你明白吗?”
韩灿宇明白。他当然明白。但看着这道狰狞的伤口,看着那些粗糙的缝合线,看着已经开始恶化的感染迹象,理智和情感在他脑子里激烈交战。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拿起碘伏棉签。
“忍着点。”他说,声音还有点抖。
碘伏接触到伤口时,李承赫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但他没有出声,只是放在膝盖上的右手握紧了拳头,指节泛白。
韩灿宇的手抖得厉害。他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用棉签仔细清理伤口周围,将脓血和污物一点点擦去。每一下都小心翼翼,生怕弄疼对方。
清理完毕,他拿出新的纱布和绷带,开始重新包扎。这一次他包得很仔细,先用消毒纱布覆盖伤口,再用绷带一圈圈缠绕,既保证固定,又不至于太紧影响血液循环。
整个过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有棉签摩擦皮肤的轻微声响,绷带展开时的窸窣声,还有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包扎完毕,韩灿宇把东西收拾好,抬头看向李承赫。月光下,对方的脸色苍白得可怕,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但眼神依然清明。
“还有哪里受伤?”韩灿宇问。
李承赫摇头。
“说实话。”
短暂的沉默后,李承赫掀起上衣下摆。
左侧肋下有一大片青紫的淤痕,边缘已经开始发黄,显然不是新伤。淤痕中央有一个圆形的、深紫色的印记,像是被什么钝器重击过。
韩灿宇的手指轻轻碰了碰那个印记,李承赫的呼吸瞬间乱了半拍。
“肋骨可能裂了。”李承赫的声音有些哑。
“可能?”韩灿宇瞪着他,“你没检查过?”
“检查过。”李承赫放下衣摆,“没断,能呼吸,能动作,就够了。”
够了。他总是说够了。伤口没感染到高烧昏迷,就叫够了。肋骨没断到刺穿内脏,就叫够了。这个人对自己身体的忍耐程度,简直到了残忍的地步。
韩灿宇忽然感到一阵无力的愤怒。他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为什么?”他听见自己问,声音在颤抖,“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为了那些同袍?为了那个铜匣?还是为了……你口中的‘陛下’?”
李承赫没有立刻回答。他靠在沙发背上,仰头看着天花板,月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灿宇,”他缓缓开口,“你可知,军人最重什么?”
“忠诚?”韩灿宇猜测。
“是,也不全是。”李承赫说,“最重的,是‘信’。信诺,信义,信任。我答应过的事,就必须做到。我欠下的情,就必须还。我带领的人,就必须护他们周全。”
他转过头,看向韩灿宇。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赵长川他们,是我的兵。那日内侍捧着铜匣出宫,是我接的令。光门突现,同袍失散,是我失职。”他一字一句地说,“这些债,这些责,我必须担。”
“可那已经是一千年前的事了!”韩灿宇忍不住说,“你现在在这里!这个世界!那些责任、那些承诺,早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