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坐下说。”钟糖笑了笑,道,“怎么说呢……是个大事。”
陈述厌简单嗯了一声。
家里来了人,陈述厌也不好端着一双伤痕累累触目惊心的手走来走去。没办法,他只好转身去默默换了副纯棉的方便活动的手套,然后领着换了拖鞋的钟糖,走到了客厅,坐了下来。
钟糖是拿了个公文包进来的。他坐到茶几前,伸手打开了包,拿出来了一根笔。
陈述厌毕竟跟了徐凉云好几年,这些个做派和流程都一清二楚。他只扫了一眼,就知道那是根录音笔。
钟糖伸手捣鼓了一下录音笔,又转头笑着对他说:“见谅哈,问话要录音。”
陈述厌点了点头,没多大意见。
录音笔开关启动,然后被钟糖搁到了一边。
他又从包里拿出了个文件袋,问:“三天前的下午,你人在哪儿,干了什么?”
这是个很那个的开头。
一被问这个问题,陈述厌就知道自己是真的摊上事儿了——这个事儿不是杀人放火,就是盗窃打劫。
陈述厌回想了一下之后,说:“在公园写生,那边有监控,你可以去试着调一下看看。”
“大冷天的去写生吗?”
“写生顺带遛狗。”陈述厌淡然回答,“布丁是边境牧羊犬,不定时撒个欢可能会拆家,每周末都得带着去公园,撒开让它跑一会儿。反正每次去我也是闲着看它,干脆就带了画板去做写生练习——犯法了吗?”
“当然没有,只是问问。”
钟糖笑着应了一句,又问:“是哪个公园?”
“云海公园,在湖边的大空草地,允许放狗的那边。”
钟糖点了点头,应了声好的。然后,他拆开了文件袋,点了几下里面的纸以后,就从里面捏出来了一张照片,摆到了陈述厌跟前。
“认识这个姑娘吗?”
钟糖问他。
陈述厌正靠在沙发上,闻言,就坐起身来,伸长脖子去看了一眼。
照片上的女人正朝着镜头轻轻笑着。她五官标致长得清秀,眉如柳目如水,笑容自然,唇红齿白的很是好看。
“……认识。”陈述厌说,“是方韵吧?”
“是的。”钟糖说,“你跟她很熟吗?经常联系?”
“不经常,普通朋友而已,点赞之交。”
“怎么认识的?”
“她托我去给她画油画。”陈述厌说,“她原来是个芭蕾舞演员,前两年的时候结了婚,为了老公和孩子决定不做演员了,就把一张演出照给了我,让我帮她画下来,算作留念。”
钟糖点了点头:“是线上联系的吗?你们线下有见过面吗?”
“见过。我习惯先去和金主面对面聊一聊,了解一下他们想要什么样的感觉。不然画的时候容易迷茫还卡壳,画得不对了大家也都很闹心,到最后收场都不好收。”
“在哪里见的?”
“第一面吗?在大剧院。”陈述厌说,“她请我去看她们舞团的表演,那是她最后一场演出——你要看她给我的演出照吗,让我拿来画的那张,现在还在我房间里。”
“一会儿请务必交给我。”
钟糖说着说着就朝他笑了一下,又转身说了句稍等一会儿。随后,他从包里拿出了张纸和笔来,在纸上面写写画画了一会儿,不知道是在记录什么。
片刻后,他才终于抬了抬笔,又抬起头,问道:“后来还见过面吗?”
“见过,创作中途她常来看。”陈述厌说,“后来画成了,她很满意,还请我吃过一顿饭。”
“她常来看?”钟糖眯了眯眼,道,“她来过你家?”
陈述厌点了点头:“来过。”
“几次?”
“好几次,我不记得,我没有数别人来过我家几次的兴趣。”
“她有拉着你拍过照吗?”
“……有。”
“什么时候?”
“把画交给她的那天……她拉着我,我们两个人拍了张照。”
陈述厌越回答,越是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妙。话说到此处,他就有些许按捺不住了,问:“怎么问这些,方韵出事了吗?”
钟糖低头在纸上写了两行字,点了点头,也不瞒他,更不委婉,很直接地说:“昨晚上十一点多有人报警,方韵死在冬同路那边的那个老工厂里了。”
陈述厌愣住了。
“倒不是怀疑你是犯人。”钟糖说,“只是那个犯人把你的照片留在现场,说下一个就是你,那张照片就是方韵跟你。”
原来他又成了某个黑手的目标。
短暂的讶异过后,陈述厌就低了低眸,似乎对此没什么感想,甚至又一次靠回了沙发上。
他没吭声,但钟糖是心理顾问,就算人不说话,他也能靠表情读懂一些。
钟糖盯着他打量了一会儿,眼镜后面的一双眼睛犀利得像是能刺穿人。
他说:“你好像不怎么害怕。”
陈述厌道:“毕竟有经验。”
钟糖意料之中地苦笑一声,又说:“那对于同时记恨你和方韵的人,你有没有什么人选?”
陈述厌默了一下,想了片刻,说:“没。”
“你知不知道同时认识你们两个的人有几个?”
“我知道的……七八个吧。”陈述厌说,“大家住在一座城市里,搞艺术的不多不少,肯定会有都认识的。”
钟糖点了点头,又把纸折了一下,把自己刚刚记录的笔记折到了背面不给他看,然后才把纸笔交了过去,说:“人名写一下。”
陈述厌就乖乖把人名写上了。
钟糖把纸收回来一看,见是七个人名。这七个人里面,有一大半也都查了出来,都在方韵的交际圈里。
剩下的应该是不常往来的,但是两个人都认识的人。
钟糖点了点头,又咂了下嘴,说:“那行,今天就先这样……能麻烦你把那张方韵给你的演出照拿给我吗?可能那张照片里有什么,我们需要查一下。”
陈述厌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说:“那我去拿。”
钟糖点了点头,又按了下手边的录音笔,停止了开关。
陈述厌离开去拿了。他一离开,钟糖就低了低头,看向手里的录音笔,轻轻皱了皱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照片在陈述厌的卧室里。他走进去,拉开抽屉,在里面翻了一会儿,翻到了当年方韵给他的相片。
陈述厌拿了出来,交给了钟糖。
钟糖接过照片,看了一眼。
这张照片和他一个多小时前在死者家客厅里看到的那张挂着的画一样。穿着洁白舞裙的方韵在舞台中央张开双臂,向后展开,仰头看向上方,上半身都微微向后折去,像一只即将飞向天空的白鹤。
钟糖看过一眼之后,就把照片放进了文件袋,然后把东西全部都收回包里,站起了身来,说:“行,那我就先走了。这边会派人随时随地保护你,也会有人监视你家门口,你理解一下。”
毕竟这是人命关天的事,陈述厌倒没多抵触,点了点头,表示理解:“没问题。”
“好。那你如果要出门,就和门口的警察协商一下,会有人陪同你一起。”
陈述厌点点头。
“等过两天我可能会给你打电话,让你来局里做个笔录,你到时候记得接电话。”
“好的。”
“行,那我走啦,你小心点。”
钟糖一边说着,一边夹着包走向门口。
就在此时,一直趴在那个面目全非地牛油果旁边安安静静的布丁突然站了起来,嗒嗒走了过去,背着耳朵可怜兮兮地望着钟糖,呜呜嘤嘤了一声。
钟糖:“……”
陈述厌看了它一眼。
布丁走上了前,蹭了下钟糖的裤腿,又抬起头,满眼委屈巴巴,很是可怜兮兮地又朝他嘤嘤了一声,像是在问他什么。
陈述厌不拿脑子想都知道它想问什么,很头疼地叹了口气,语气不是很好地叫了它一声:“布丁。”
布丁一哆嗦,回头看了眼陈述厌。
回头看是看了,但看得很不服,陈述厌分明看到这狗崽子眼里一股“你说了我也不改”的犟劲儿。
他有点火大,低声道:“回你窝里去。”
布丁摇了摇尾巴,不走。
“回去。”陈述厌说,“徐凉云不回来。”
布丁更用力地摇了摇尾巴,不听他的,又抬头看向钟糖。
钟糖被搞得有点那个,无言了片刻后,转头看向陈述厌,道:“它是听到我说徐凉云的名字了?”
陈述厌被这死崽子气得脑瓜嗡嗡疼,忍不住伸手捏了捏眉间。一听钟糖说这话,他就又气又无奈地再次叹了一口气,说:“对……您见笑,它总觉得徐凉云还会回来,我都跟它说好几次我们分手了。”
钟糖无奈笑了两声,没说什么。只低头摸了摸狗头,对此不发表任何言论,很快就直起身来,说我走了。
布丁连个回答都没得到,十分失落,耳朵背了过去。
钟糖脱下拖鞋,换上自己的鞋。
陈述厌站在门口送他。
钟糖算是陈述厌半个朋友,但五年前出的事儿实在太那个,钟糖还是徐凉云那边的人,他和陈述厌五年间也没怎么联系过,也没那么多可说的话,说了反倒显得尴尬。
于是,两人就这么很默契地沉默无言了好一会儿。
钟糖换好鞋,拿上包,转头拉开门,准备走。
临走前,他又回过头,朝着陈述厌道:“那我走了啊。”
他一边说着这话,一边迈出了脚步去。
但刚迈出左脚,门才敞开一半,钟糖突然就听到陈述厌叫住了他:“等下。”
钟糖回过头。
陈述厌看着他,表情没什么起伏,很平静地问了他一个问题——
“早上那个电话。”陈述厌说,“谁给我打的。”
钟糖朝他笑了一下:“难道需要我告诉你答案吗?”
陈述厌哑口无言。
“那我走了。”钟糖说,“祝你新年快乐。”
说完这话,钟糖就离开了,还很体贴地为他带上了门。
咔哒一声。
门关上了,陈述厌还莫名感觉这一下也关上了什么其他的东西。
他垂了垂眸,横了一眼自己家的傻狗。
布丁毕竟刚刚是跟他对着干了,这么被他一横,它就朝着他可怜兮兮地呜呜嘤嘤了一声,还走过去蹭他,一副认错的良好态度。
陈述厌低头看了它一会儿后,就低了低头,很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出来。
“别蹭了。”他说,“以后别干这事,徐凉云真的不回来。”
布丁坐了下来,仰着头看他,又嘤嘤了一声,好像很不服。
“真的不回来。”陈述厌低着头说,“他不回来了,也回不来了。”
他看着布丁,看到它眼睛里映出自己的脸。
他看不太清,却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这样有些失魂落魄。
陈述厌一时恍惚,忽然间有些分不清刚刚的话究竟是说给狗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徐凉云不回来了。
他也回不来了。
很不合时宜地,陈述厌眼前忽然浮现出徐凉云七八年前跟他热恋时,朝他笑得桀骜不驯的样子。
陈述厌眼皮一跳。
他抬起头,看向刚刚被钟糖关上的门。
“难道需要我告诉你答案吗”。
钟糖刚刚是这么说的。
他说的没错,陈述厌确实不需要,他知道那是谁给他打来的。
普天之下,知道他有生命危险,三番五次打电话过来给他,好不容易接通了以后又连大气都不敢跟他喘一声的警察,只有那么一个。
陈述厌转头走到窗口,看了一眼楼下。
楼下的车不少,陈述厌看不出哪辆车里藏着徐凉云。
今天早上发生的事很难用苍白言语来概括,陈述厌只能称它为现实太魔幻——他相信,正在楼下坐在某辆车里偷偷瞧他家的徐凉云一定也这么想。
分了五年了,居然因为一个杀人案再次有了交集,陈述厌居然又被一个恶人盯上了命。
魔幻归魔幻,但他们一定谁都不想见对方。
五年前分了以后,他们早都把对方满满一铲子一铲子埋土里了——正所谓每一个前任都该在心里去死。
都五年了,也不能因为这个魔幻现实再把彼此一铲子一铲子挖出来。
陈述厌忽然有点累。这么一想这件事,他又免不得想起了方韵。
人毕竟有血有肉,一个跟自己有过来往的人突然死了,即使在听到的那一刻不会像至亲一般伤心欲绝,但也终究还是会为生命的消散而感到难过。
那是个好姑娘。
陈述厌记得她,她是个长得很清秀性格也很好的女孩。见到陈述厌的第一面,她笑得像朵花。
是真的像,像追着太阳跑的向日葵。
她叫他老师。她说陈老师,就麻烦你给我画张画啦,我以后可能就没有今天这么年轻啦。
她那时候刚穿着常服到了剧院,还没来得及去后台化妆,散着一头乌黑的头发,眼睛亮晶晶的。
那是开演前。方韵说让他先去看表演,感受一下她的舞蹈,看完以后他们再去找家奶茶店坐一坐聊一聊。不然在看前了解舞蹈演员太多背景的话,会有先入为主的想法,就不能很好的感受这一支舞了。
“这样您就能有自己的想法了,画起来也好发挥。”她笑着说,“您说呢?”
她说的很对,陈述厌就很听话地先坐下看表演了。她真的很美,和陈述厌刚刚在后台时看到的完全不同,精致至极,像个容不得玷污的脆弱又美丽的洋娃娃。
那一支舞也很美。音乐幽静如山谷里的溪河,像阴沉天空破开的第一缕光照在叶子上挂着的露水。
在那一支舞的最后,她捧着一捧玫瑰在心口上,眼角淌泪,却面带微笑地绷紧脚背,向观众席鞠了最后一躬,再抬起头扬起一笑,结束了演员生涯的最后谢幕。
那是她在舞台上的最后一支舞。她穿的是白色坠羽的舞裙,像极了山间仰头看向夜晚星河的白鹿。
最后的一滴泪从她眼角滑下时,被灯光照得像掉落的碎钻。
不知道是因为方韵的死还是徐凉云的再次出现,亦或是自己居然再一次成了目标,陈述厌忽然很想喝酒。
方韵是个好姑娘,任谁都会为这样的逝去而感到难过。
钟糖走了,家里没人了,陈述厌就脱下了手套,露出伤痕累累触目惊心的两只手,然后走到冰箱前,打开,从里面拿出来了两罐啤酒,再把冰箱门重新关上。
布丁是个粘人的嘤嘤怪,一路都摇着尾巴跟着他。
陈述厌又从厨房里拿了个玻璃杯,然后又回到了客厅。
他打开啤酒,然后倒进杯子里,抬手一饮而尽。
很奇妙的,对于自己被人盯上这件事,他是真的并不那么害怕。
想来,可能是因为无所谓。
陈述厌低下头,看了眼在腿边坐着看着他,摇着尾巴的布丁。
布丁也看着他。见他看过来,就又嘤嘤了一声。
嘤嘤怪。
陈述厌想。
他没动,就这么跟狗对视了半晌,手指轻轻抠着杯壁,嘴里还留着啤酒的苦辣味。
他脑子乱乎乎的,一会儿是方韵,一会儿是徐凉云,一会儿是自己。
半晌后,陈述厌就朝着布丁笑了一声,笑得有点心情复杂。
他说:“等我死了,徐凉云应该就会来接你回家了。”
布丁朝他嘤嘤了两声,看起来可怜兮兮,不知到底有没有明白这话的意思。
但杀人犯先生似乎没有把杀陈述厌这事儿正式提上日程。
此后几天的日子依旧非常平淡,平淡得陈述厌有时候会忘掉自己被人盯上了。
但每次出门遛狗或者倒垃圾的时候,陈述厌一开门就会和门口的警察对上眼。
他也每次都会在这个时候很清醒地意识到——哦,对了,我现在是预定死者,脑门上有大大的一个危字。
算了,无所谓。
陈述厌很意外地对此没什么所谓。怕倒是有点怕,但是并不怕死掉,只是怕受苦。
这就让他看起来很是坦然。
方韵的事很快就上了新闻,陈述厌也才得知这件案子的详细情形。
除夕夜那天,是杀人犯本人给警察打了电话,说自己在废弃工厂那边杀了人,要警察赶紧去看看。
警察接到电话赶了过去,结果就发现方韵死在了那里。周边一大堆白玫瑰,但方韵身边小小一圈的白玫都被血染红了,血都是方韵的。她身上有针眼,是从她身上抽的。
而且,方韵身上的衣服正是三年前最后一场演出时穿过的舞裙。
场面看起来非常艺术,但是新闻没有图片。
不过描述都够渗人的了。
除夕夜当晚那通杀人犯本人打来的报警电话,警察查过线路,结果发现那是他偷来的手机。手机正主除夕当晚在家里吃年夜饭,一直没离开过,方韵死的时候也在和家里人一起买年货,不可能是他。之所以没挂失手机卡,是因为那两天正好过年,营业厅都关着门,他就打算等到年后再说的——谁能想到会被杀人犯顺走。
新闻里也说了犯人有下一个目标,并把相关线索留在了现场,但并没有明说是谁,陈述厌只被各大媒体说成了一个艺术工作者。
这些天,陈述厌每次出门身边都会跟着一个警察,警察会戴着蓝牙耳机或者对讲机,一路跟在他身边,偶尔还和同事说几句话,也会跟他闲聊两句。
拜这所赐,陈述厌也知道了这件案子的进展过程。
这事儿还没跟媒体说过,但是陈述厌给的那七人他们也都查过,其中有个人早半年多前就因为癌症的治疗结果不尽人意,自暴自弃在家里自杀了,其余人都在家里过年或者人在外面旅行,没一个有嫌疑的。
陈述厌听得一路沉默,没吭声。
警察也没多问他,就说你小心点,可能就是冲着你来的。以前有这种案例,为了混淆视听杀两个人,其实跟另一个人无冤无仇,就是想杀后面那个,前面那个就是为了扰乱调查拉出来垫背的。
……那方韵不就太可怜了。
陈述厌垂了垂眸,轻声嘟囔了句:“想杀就来呗。”
冬天的风太大,警察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陈述厌转头明知故问了一句,“我这件案子谁管?”
丝毫不知两人关系的警察诚实回答:“我们队长,徐凉云。你放心,徐队很厉害的。”
陈述厌笑了一声,没说什么。
日子就这么过了下去。陈述厌和徐凉云果然心里想的都一样,都不想在对方面前露面,彼此都悄无声息地避开了交集。
直到初六那天,有个人给陈述厌发了消息。
不清。:“厌厌老师。”
不清。:“你有没有空。”
陈述厌正在厨房做饭,看到这条消息的时候,已经过了半个钟头了。
给他发消息的人名叫周灯舟,是个搞雕塑的。
周灯舟去过陈述厌的画展,很喜欢他的风格,是他的崇拜者之一,但一直自己自嗨,没去打扰过他。
直到三年前陈述厌为了散散心,去了周灯舟的雕塑展。进去逛了才十多分钟,陈述厌就被他逮住了。周灯舟抓着他的胳膊,上来就是一番激情的“艺术告白”,说喜欢他风格很久了。
那是两个人第一次见面。两个人风格相近,自然聊起来也很投机,那天一聊就是两个小时。
那之后他们一直保持联系,还合作过,关系挺熟,这几天周灯舟回家里过年去了,他有老婆有孩子的,一过年就忙得不行,所以才断了几天联系。
陈述厌拿围裙抹了两下手,想了两下,一身油烟味地回复:“有空也没空。”
不清。:“……”
不清。:“什么鬼,到底有空没空。”
“你先说干什么。”陈述厌说,“我现在比较危。”
对方很明显还以为他在开玩笑,发了两个笑哭的表情过来。
不清。:“不跟你闹了啊,那什么,我想跟你合办个艺术展,我搞了一套作品。”
“哦……”陈述厌问,“什么时候?”
“三月吧,早春,我想搞个枯木逢春那种。”周灯舟说,“你懂吧厌厌老师?枯木逢春,枯萎的花遇到春天,光照遍枯萎,却没办法让它再盛开,迟来的光什么都救不了,已经枯萎的只会一直枯萎下去,直到彻底消亡,尘归尘土归土。”
陈述厌被他这个近乎绝望的描述弄得哽了一下,突然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徐凉云。
他撇了撇嘴,把死前任的脸从脑子里赶了出去,无语打字:“这不叫枯木逢春。”
周灯舟还挺无辜:“这就是枯木逢春啊,不然这叫啥?”
陈述厌:“这叫谁都别想救老子。”
周灯舟:“……哈哈,厌厌老师真幽默。”
“谁跟你开玩笑了。”陈述厌说,“你这立意也太丧了,枯木逢春哪儿是这个意思。”
周灯舟说:“或许吧,可我跟你不就是这样的吗?”
陈述厌:“……”
倒确实。
周灯舟这话一说,陈述厌又再一次不可控地想起了徐凉云。
他有点想骂人了,但这一次无论他怎么赶,都没办法把他的脸从脑海里弄出去,总看到七八年前还年轻的徐凉云朝他桀骜不驯地笑。
“你有很多这种风格的吧。”周灯舟说,“我去年也弄了不少这样的,枯木逢春要是不行,我们就换个名字。我明天回去,后天抽空见一面?”
陈述厌想了想,回了个字。
“成。”
交流完成,他刚想放下手机,可周灯舟这番全新版本的枯木逢春理论看多了,他忽然就想起了十年前徐凉云向他告白的那天。
跟影视剧里月白风清或晴空高照或落日余晖总之太阳月亮十分耀人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的调调不同,那是一个暴雨瓢泼的天气。
天阴沉沉的,电闪雷鸣,大雨噼里啪啦地往下砸——不得不说,很不适合告白。
但是徐凉云这人是真的没有仪式感,告白都不选天气场景不看气氛。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实在等不及了,或者压根就没想过要等。那时候大家都年轻,很容易冲动上头。
那年陈述厌刚二十岁,上大二,徐凉云大三,是警校名列前茅的风云人物。
陈述厌把那一天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天周五,周末两天放假,陈述厌就背着包回了家,在往地铁站走,准备回家。
地铁站离学校有些远,陈述厌走了十多分钟后,就遇到了撑着黑伞在往这边来的徐凉云。
他记得那天的徐凉云穿着件薄薄深色连帽开衫,里边是件灰蓝深色的T恤,上面龙飞凤舞地用白色写了“LOVE”这个单词。字体太帅,看起来LOVE得有点烈。
他下面是条黑色修身牛仔裤,脚上踩了双复古色马丁靴,但是踩了一路水过来,有些脏兮兮。
徐凉云应该是好好挑过衣服,陈述厌反正是第一次看到他穿黑白灰以外的颜色。
徐凉云似乎是在往他的学校那边走的,一见到陈述厌走过来,他就一怔,似乎是没想到他会这么早就出学校。
当然会这么早了,上那天的课的老师突然有事,陈述厌就提前放学了。
陈述厌那时候看见他了,但没搭理他,因为他俩那时候在微妙的冷战。
徐凉云想叫住他,怔了这么一下之后,他就连忙叫了他好几声。
他说陈述厌,陈述厌,陈述厌。
叫了几声呢?陈述厌记不太清,反正每一声都砸在心坎上,比那天的雷鸣劲儿还大。
但他没搭理,就那么跟徐凉云擦肩而过,走远了。
徐凉云看他目光漠然地走远,这下才急了,于是很大声地撕扯着嗓子跟他喊:“陈述厌!!!”
倒不愧是警校学生,喊得底气十足,像在跟犯人喊手抱头蹲下别动。
陈述厌被他喊得一激灵,终于抓着雨伞停了下来,一时不敢回头。
他都没来得及做回头的心理准备,就听到徐凉云又在后面很大声、近乎是撕心裂肺歇斯底里地朝他喊:“跟我谈恋爱!!!!”
陈述厌吓傻了,连忙回过头。
周五刚放学,往外走准备回家过周末的同校学生有好几个。徐凉云这话一出,四周的路人就纷纷傻在了原地。
一瞬间,震惊、新奇、怪异、意外、兴奋、嫌恶,所有的一切都向他们涌了过来。
徐凉云是个很莽的人。他那时候年少轻狂,根本不顾忌人们的眼光。
他不会顾忌的。
陈述厌看向他的时候,看到他眼底有一如往常的、桀骜不驯的光芒。
“……跟我谈恋爱。”
徐凉云隔着倾盆的雷雨,举着一把伞,在阴沉沉的天气里嘴唇紧张得发抖,脸色通红,被陈述厌这么一看,声音就有点弱了下去,但仍旧坚定。
他对他说:“做我男朋友——我是特警,我让你安心一辈子。”
陈述厌听见自己的心脏汹涌如那天的雷雨。
这一幕一直深深烙刻在陈述厌心底里,想起时总和那天的电闪雷鸣一起轰隆隆作响,骨头缝里都渗出发麻的爱。撑着黑伞的青年人是阴沉潮湿雷雨天里难以直面的烈阳,他的声音牵动着他的心跳,一声一声让他从此星河长明,也让他从此万劫不复。
陈述厌忽然感觉心里有点热得慌,无端热得人有点心烦意乱。可能是热到了极致,他又隐约觉得凉得厉害。
他顿在原地僵了两秒。然后,又重新把手机抓了起来。
“后天约在晚秋吧。”
陈述厌说。
——那是以前他和徐凉云的约会圣地。
“啊?”
钟糖坐在办公室里,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捧着个大缸吹里面的热茶,一脸憔悴,一看就是这几天一直在为那个舞女杀人案疯狂卖命工作。
他站起身,往徐凉云那边走了走,轻轻敲了敲他的桌子,然后对着电话另一头说:“陈述厌要出门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