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几渊总觉得自己的身体对于一个士兵来说,有些过分虚弱了,他的注意力很难集中,坐着坐着就开始犯困。
他的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营地的入口,和那个围栏外的树影处。
那个高大的背影,却再没见过。
那个身影,就像是紧张和虚弱下催生出的幻觉。
但他知道不是。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寻找,在医护人员穿梭的间隙,在新的伤员被抬入的喧哗里,在那些穿着E国军装的身影里……
他试图捕捉着相似的背影,熟悉的肩线。
有时,他会错看,心跳会跟着猛地一漏,可定睛看去,却不是。
失望像细小的针,一次次刺进他空茫的脑海,却什么都撬不开。
有一次,岑几渊抱着分到的物资往回走,远远瞥见了他,那个背影和侧脸他不可能认错。
脚步下意识地就跟了过去,心跳擂鼓般敲打着胸腔。
你受伤了吗?为什么会来这里?
疑问几乎要脱口而出。
然而还未等他靠近那片区域,一名原本正在检查物资箱的人横移了一步,恰好挡住他的路,语气礼貌。
“先生,这边不能过去。”
另一名穿着红十字志愿者衣服的人也跟着出现,微笑着指向另一个方向。
“是需要帮忙吗?补给仓库在那边。”
这阻拦巧妙,自然,像一堵冰冷的墙,无声隔断了岑几渊的视线和去路。
抱着物资的手微微收紧,罐头坚硬,硌得掌心生疼。
那个背影最终消失在帐篷里。
抿紧唇,默默转身,怀里的东西沉甸甸地坠着,心中的失落和更深的困惑弥漫开来。
为什么不愿意见他……他救了他,难道连声谢谢都没机会说吗?
岑几渊收紧了身上的外套,衣领竖起,一步一步走回了自己的帐篷里。
身后,那帐篷的阴影中,严熵背靠着隔断,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闭着眼,强行压下脑海中翻腾不休的杂念。
靠近他,保护他。
这几天他每每做梦都有这么个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带着一些自己看不懂的模糊画面。
那个人脸色看起来还是很不好……
抬起手揉捏了一下刺痛的眉心,动作却忽地一顿,混沌的脑中闪过一幕。
那是,那个人轻轻抬手用指尖揉着他的眉头,笑着告诉他不要皱眉的画面。
他到底是谁?
严熵确定自己记忆力没有这个人,那画面中的穿着也陌生得毫无头绪。
但他又能诡异地确定那两个人就是他们自己,这种矛盾的感觉让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站在红十字临时划分出的物资交接区,身姿笔挺,冷眼看着手下的士兵将一批E国出于人道主义提供的药品和物资卸下。
与他进行对接的是红十字营地里一位中年主管。
“感谢贵方的支援,这些药品正是我们急需的。”男人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却保持着谨慎,快速在交接文件上签了字。
严熵微微颔首,扫过不远处忙碌的人群,他的任务已经完成,本该离开。
但脚步却像是被钉子钉死了。
状似随意地抬手,用戴着黑色手套的指尖点了点岑几渊刚才消失的方向,声音低沉平稳。
“那个人,”他顿了顿,似乎在整理合适又不刻意的措辞。
“那个粉色头发的人,看起来很虚弱,也是你们的医护人员?”
男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位军官会突然问起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严熵看对方不准备说,又面色平静地补充道:“需要记录一下所有接触过我方物资的人员信息,以备核查。”
对方迟疑了一下,出于保护的本能:“他…他是之前被救助的人,身体不太好,只是在这里帮忙,并不直接参与物资管理……”
严熵的目光冷了下去,虽然没有说话,但周身那股无形的压力让人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他只是沉默地盯着对方,直到对方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名字。”严熵重复道,语气没有加重,却带着更重的威慑力。
男人的额角渗出冷汗,在战争的夹缝中求存,他深知不能轻易得罪任何一方,可是营地里的人是他们一个一个从鬼门关里扯出来的……
他犹豫地低头,态度虽软却还是不愿意说:“长官,他只是个病人……”
严熵深吸了一口气,也知道自己再继续追问下去已经越界,猛地转身,军靴踩在泥地上,声响沉闷,打算离开。
那位中年主管愣在原地,看着军官离开的背影,抹了把额头的汗,心里后怕又疑惑。
那位名叫岑几渊的病人,身体自打进来就不好,不是因为伤病,更像是从内而外的油尽灯枯,却一直跑前跑后的帮忙,话还特别少。
这位军官为什么一定要知道他的名字?
就在严熵即将走出营地交接区,经过一排帐篷时,一阵风恰好吹起一处帐篷的帘角。
里面传来一个年轻人清亮又带着熟稔地抱怨声。
“渊儿!?你怎么又去搬东西了?说了让你好好休息……”
后面的话,严熵没听清。
或者说,当那个亲昵的带着一点尾音的“渊”字钻进他耳中的瞬间,他的脚步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一个简单的音节,像把钥匙,猛地捅进他的心,粗暴地拧转。
剧烈的的刺痛猛地席卷而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猛。
一个模糊,轻呢的呼唤在脑海深处炸开,带着无尽缱绻,是被他含在唇间念过好几次的。
……渊渊。
是谁?谁总这样呼唤过?
是我吗?
呼唤……谁?
模糊的片段再次闪现,看不清,他看不清,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在低低得说。
“渊渊,别怕。”
严熵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按压住心脏,强行稳住了身形,不敢露出更大的异样。
不敢回头去看那顶帐篷,不敢去深究那个呼唤的人是谁,更不敢去深想。
他加快了脚步,逃也似的踏出红十字的营地,扶住旁边一颗被炮火炸断的枯木。
树皮粗粝,隔着掌心压不住胸腔里的荒唐擂动。
他猛地吸气,刚准备离开,
“啊——!!!”
营地外围的难民聚集区炸开一声凄厉惨叫。
严熵瞳孔骤缩,循声望去。
那片自发形成拥挤不堪的棚户区已然大乱,人们像受惊的兽群般哭喊着朝着远离中心的方向奔逃,推挤踩踏,扬起漫天尘土。
隐约可见几个身影瘫软在地,旁边的人更是惊恐万状地避让,指着他们发出尖叫。
“红斑病!外面……外面爆发了红斑病!!”一个刚从外围逃回来的负责搬运物资的志愿者连滚带爬地冲过大门,脸色惨白如纸。
他声音劈裂,对着迎上来的主管嘶喊:“死了……死了好几个,身上全是红点……还会吐血……就在外面!!”
恐慌蔓延,冰冷刺骨,几乎要冲垮营地这道脆弱的堤坝。
男人的脸唰地一下失去了所有血色,却没有像外围那样慌乱,嘶哑却清晰的命令下达。
“关闭第二道闸门,所有人员退回核心区!”
“医疗一组、二组!立刻穿戴防护用具,准备建立外围隔离带!要快!”
“警卫队,维持秩序!维持营地的秩序,不要造成踩踏!”
“所有从外围返回的人,立刻进行消毒处理去隔离!快!”
红十字会的人员个个面露惊恐,却在命令下迅速反应过来,行动起来。
“轰!”
沉重的闸门被拉上,将核心区域和靠近外围的部分暂时分离,穿着白色防护服的身影逆流而上,迅速冲向指定的区域,开始搭建临时的帐篷、铺设消毒地垫,动作紧张,却有条不紊。
严熵的心脏狠狠一沉,他站在营地的边缘,也站在了两个世界的分界线上。
他是个E国军官,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瘟疫在外围爆发,病毒已经兵临城下。
红十字的反应很快,隔离措施也是标准的流程,但战乱之地,资源匮乏,人心惶惶,这道防线能支撑多久是个未知数。
而E国如果得知这里的情况……
他几乎能猜到上级会下达什么命令。
彻底封锁,必要时,为了保全后方战线,连同红十字都会一同被舍弃。
目光穿透逐渐合拢的闸门和混乱的人群,几乎本能地,疯狂地搜寻。
然后,他看到了。
那个身影在核心区的边缘,帮忙疏散着人群。
他的脸苍白,捂着嘴,身体被人群撞得晃动。
他的脸色为什么这么差……
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攥紧了严熵的心脏,他知道。
他在这里也不安全了……
而下一刻,那个人像是再次感应到什么,猛地朝着这边看过来,隔着纷乱的人群与即将合拢的铁门。
两人再次对视。
这一次,那个瘦弱的身影没有再不顾一切,踉跄着朝自己跑过来,也没有哽咽着求他别走。
他轻轻放下手,抬起眼睛,对着严熵的方向做着每一个军人都能看懂的简单手势。
抬手,掌心轻拍额头,随即向下压去。
【注意安全】
那只手顺势握拳,拇指抵住心口,向前推去。
【活下去】
最后,手臂扬起,指向严熵身后的远方,挥动了两下。
手势落下,不等严熵有任何反应,甚至没多看一秒那个定在原地的身影。
岑几渊先转了身。
瘦削的背挺得笔直,逆着稀疏了些许的人流,一步一步,走向愈发混乱的营地深处。
他将那个被他用手语推开的视线留在身后,没再回头。
这一晚,空气里的消毒水味浓得呛人,几乎盖不住营地外的血腥味,岑几渊和其他还能动弹的人被组织起来帮忙,分发所剩无几的简陋口罩,搬运物资,安抚孩子。
身体很重,每一次呼吸都拉扯胸腔,他和伏一凌的脸色都不好,伏一凌嘴里说着他能尝到那些负能量的味道,很苦。
岑几渊听不懂他这种抽象的话。
头每天都很痛,钻凿似的痛,几乎记不清自己做了什么,本能地移动、帮忙,将自己投入了忙碌中。
再抬头时,惨谈的天光顺着帘子爬进帐篷,恐慌发酵了一夜,更深地渗入了每个人的眼底。
咳嗽声此起彼伏,高烧的人陷入梦魇痛哭,人们彼此对视的眼神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猜疑。
岑几渊靠在一个闲置的物资箱旁,眼皮沉得几乎抬不起来,正支着自己去再接一点水,身后一阵脚步忽地停在他不远处。
缓缓抬眸,逆着光,看到一个身形高瘦,穿着得体的男人站在那里。
对方脸上带着标准的医用口罩,露出一双平静的眼睛,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营地内的情况。
他的到来没有引起太多骚动,营地的一位主管几乎在看他的一瞬间便快步迎了上去。
“施医生,您终于到了!这边的情况……”
男人微微颔首,听着对方急促的低声汇报,目光并未离开营地内的人群,视线最终越过主管的肩膀,落在了角落里的岑几渊身上。
四目相对。
那是一双……很奇怪的眼睛。
岑几渊想,为什么会有人一双眼睛是金绿色,一双眼睛是黑色的?
而且里面没有任何情绪,不恐惧,不同情,不疲惫,仿佛那双眼看到的不是一场正在发酵的人间惨剧。
男人对主管低声交代了几句,便径直朝着岑几渊走过来。
脚步声停在面前。
“你好,”男人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平稳地没有一丝波澜。
“我姓施,施哲,来自世界卫生组织,负责调查这次的疫病。”
目光落在岑几渊过分苍白和明显不适的脸上,语气平缓。
“能占用你一点时间吗?我需要了解一些情况。”
看着一脸疲惫走在前面的岑几渊,施哲叹了口气在心里念叨。
【这才几天没见他是不是瘦了?】
猞猁瓮声瓮气的声音响起。
【他本来就意识受损,意识恍惚都是轻的,他没死在这里都算他命大了。】
施哲抿了抿嘴,看着前面的人拉开帐篷的帘子示意他先进去,礼貌地笑了一下。
【这怎么办,他连人都认不得还能记得推故事?】
阿楼在他的心海里翻了个身。
【要不是我你以为你会记得?肯定是“他”干的,下手真够狠的,就是想让你们都死在这个故事里】
施哲皱着眉看着岑几渊一片空白的手腕。
【但是这里不会扣酣睡值啊?要真的想直接把人弄死趁着现在严熵不在直接把他酣睡值扣完了不就得了?】
“你可以先坐下。”
岑几渊看着杵在帐篷口的人有些莫名。
真的好怪一人。
一阵冷风吹进来,岑几渊瑟缩了一下,看着刚走进来的人面色稍微缓和了点。
“哎,真的,累死了这都什么事儿!我昨晚到现在一口水都没喝就在那帮忙了。”
伏一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咕咚咕咚给自己灌了一杯水后才发现屋里多了个人。
“哦,你是施医生吧。”他看了施哲一眼又扭过头去,看见岑几渊身上薄薄一件衣服猛地站起来。
“哎……哎!这都什么时候了小祖宗哎,你知道外面现在爆发疫病了吧?啊?知道吧?”
从床上抱起被子,三下五除二裹在岑几渊身上活活像个老妈子,抬手刚准备拍他一下又被自己拦住了。
这身子板,打一巴掌别给打阎王殿里去了。
“但凡你现在感冒发烧,抵抗力一低被传染是分分钟的事,就昨晚一晚上,外围几乎没几个没事的了,咱这出去帮忙的那几个医疗组回来之后就把自己隔离起来了,人都不敢见……”
他念念叨叨地把被子往上拽了拽,扭头看着施哲挤出一个笑。
”医生,我这朋友身体不好,有什么事问我吧,让他好好休息一下。”
这一会功夫,岑几渊还真的睡着了,靠在床头呼吸轻浅,眼下的乌青透着疲惫。
施哲知道他不是因为伏一凌的碎碎念被催眠了,阖眼微微点点头。
“在这里说不会吵醒他吗?”
“不会……”伏一凌抿着嘴把人慢慢扶上床,皱着眉头吞咽了一下舌尖的苦涩。
“他一睡着,就很难醒……医生,您知道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吗……”他压着声音一边说着一边帮岑几渊掖着被角。
很多个早上他来叫岑几渊的时候都叫不醒,那张脸苍白得吓人,呼吸也微弱。
伏一凌生怕哪天再来时这人就醒不来了,所以索性直接以照顾为由让那个男孩和岑几渊直接搬到了自己的帐篷里。
这些天来,他每每半夜都睡不好,总是要爬起来探一下这人的鼻息确认他是不是还活着,也没办法安心睡下,因为探过一次,几分钟后那股后怕又会涌上心头。
伏一凌就这样一点一点把岑几渊的情况以及营地里的大致病情告诉眼前这位医生,说到最后,他有些恍惚地笑了一下。
“医生,您觉得这个帐篷里的空气苦吗?”
施哲眨了眨眼睛,慢慢地摇着头。
“渊儿他总说我的描述太抽象了,让人觉得不知所云,但是我好像确实能尝到悲伤的味道……”伏一凌扭头,透过帘子间的缝隙望着外面忙碌的人影。
“但是很奇怪……”
垂下头,下意识地捏了一下手指,语气里是自己都不明白的哽咽:“外面那么多人的悲伤,都没有这个帐篷里的苦。”
鼻子有些酸胀,目光挪动,最终定在床上睡着的人身上。
“医生,您说一个人到底经历了什么,一份苦才会大于几十个甚至上百人的苦……”
帐篷内的空气陷入一片沉默,除了两人的呼吸声,什么都听不到。
伏一凌垂下眼睫,指尖又一次轻轻探了探床上之人微弱地鼻息,随即沉沉地叹了口气,悬着心的却还是咽不下去。
吸了吸鼻子,强挤出来一个笑,看着施哲的脸眼睛弯了弯。
“施医生,我听说过您,WHO的调查专家……我看过报道。”这声音有些哑,带着希冀。
“他们说您之前在G国控制住了埃博拉的扩散,在北边战区也成功遏制过变种霍乱……虽然,这么说可能会给您带来很大的压力……”
他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起身,郑重地朝着面前这位医生,深深鞠了一躬。
“营地,和……他。”
“拜托您了。”
施哲看着伏一凌,沉默了许久。
他本以为伏一凌在这个战争里还会是之前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在刚才见到他的时候他也觉得自己猜的没错的。
垂下眼睫,没有立刻回答这个请求,反而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伏先生,你说你看过关于我的报道,那你是否急得,报道中提到,我在北境战区那场霍乱里,最先突破的难点是什么?”
伏一凌被问得一愣,直起身,回忆起来:“好像……您找到了未被污染的源头水源?当时的交战双方都指控对方在水源下毒,情况很乱……”
“信息。”施哲打断他,语气没什么波动。
“交战双方互相指责,说着各执一词的事实,这些都受立场影响,找到客观的数据……比如水质检测报告、病原体基因序列,还有,第一批感染者出现的准确的地理位置和时间线,这些数据本身,不会说谎。”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整个忙碌的营地:“就像现在,恐慌是一种情绪,人人害怕疫病,那是吞人不吐骨头的病魔,但是伏一凌,你也学过医,这场瘟疫经得起推敲吗?”
手指敲击了几下椅子的扶手,他并没有看伏一凌,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
“红斑病……现在是秋冬季,低温和相对干燥的空气本应不利于大多数呼吸道或鼠蚤媒介疾病的大规模爆发,而且红十字组织对营地的卫生管控,尤其是鼠害防治和水源消毒,一直都是最高优先级。”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清晰。
“理论上这样大幅度降低了经典鼠疫和霍乱病的爆发,那么,现在这种传播速度惊人,症状猛烈的疾病,他的传播途径和致病原因究竟是什么?”
施哲的目光变得锐利:“它的出现和传播模式,本身就违背了现有的流行病常识。”
视线最终落在一旁因为焦虑脸色发白的伏一凌身上,语气染上一丝探究。
“常规的调查手段在这里没有用的。”
微微侧头,像是忽然想起一个无关紧要的事:“伏一凌先生,您……是E都医学院的学生?”
伏一凌愣了一下,心里不由得一紧。
这个人怎么会知道?
“E都中央医学数据库,储存着E国境内近百年来几乎所有大型公共卫生事件的原始数据和未公开的病理分析报告,其保密级别和详尽程度,绝非前线这种临时汇总的简报所能比的。”
施哲的语速平缓,看起来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尤其是关于一些……历史上曾经被掩盖或者误判的,症状类似的异常疾病爆发的案例。”
他并没有看伏一凌,指尖无意识地继续在扶手上敲击,看起来,只是在梳理自己的思路。
“如果能有机会接触到那个层级的数据库,进行对比分析……”
他顿了顿,终于将目光转向伏一凌,语气平淡地抛出一个看似随口的建议。
“我记得,E国后勤总部长官,伏靳将军……似乎兼任中央数据库的安保权限委员会主席?”
他没有再继续说,只是留下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
而这句话像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伏一凌的心中激起层层涟漪。
父亲的名字和职位,自己的身份……这个名叫施哲的人全都知道。
作为志愿者,他一直试图和自己家族背景保持着距离。
可是此刻……或许真的需要靠着这些来拯救这一切。
施哲没有再看他,低头开始整理手边的医疗器械,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
“当然,这只是最优解,目前营地封锁,进出困难,而且数据库的安保级别极高,访问权限更是严苛。”
他这句话反而让伏一凌更加确定了这是唯一的办法,也完全将选择留给了他。
回家一趟?
这四个字像块滚烫的炭,烫的伏一凌指尖一缩。
那不是家……那是另一战场,布满规则和沉重的期望。
父亲看他的眼睛总是透着审视和不赞同,不赞同他学医,不赞同他的习惯……母亲也总是小心翼翼,每一次叹息都要衡量分寸。
那个压抑的庭院,他好不容易逃离,来到这里,穿上红十字的衣服,再泥泞血腥里找着一点属于自己的,微不足道的价值。
现在要回去?
主动回到那个他拼命想要证明自己可以独立于之外的地方?去求那个他最不想求的人?
更何况……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那张床铺,那人安静地躺在那里,淡粉色的头发被薄汗濡湿,贴在额角,呼吸轻地看不见胸膛起伏。
他像一件精心烧制又被摔裂过的瓷器,太脆弱了。
自己要是走了……他怎么办?
那些忙碌的医护人员不可能时刻关注一个只是虚弱的病人,符车还是个孩子,简子羽还要奔波……
一种强烈的不舍和责任感将他攥紧。
他不能走。
仿佛洞悉了他内心的挣扎,施哲并没有抬头,依旧专注地清点着器械托盘里的武平,声音平淡地想起。
“他的生命体征,目前还算平稳,只是过度虚弱应发的机体代偿性休眠,我会将他列入重点观察名单,每日进行两次生理指标的检测,还有营养支持。”
他顿了顿,终于抬眸看了伏一凌一眼,那双眼睛一黄一黑,好像能看透人心。
“医疗干预,可以显著降低并发症的风险,我在这里,他会得到最优化的看护,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这冷冰冰的保证,反而给了伏一凌一种踏实感。
施哲不需要觉得岑几渊怎么样,甚至对这个营地人和人都是一视同仁,但是他认定需要重点观察的对方后便会恪守自己的专业准则。
他们都学医,他也知道。
这比任何出于同情心的照料都更可靠。
紧绷的肩膀微微松懈下来,堵在胸口的那口气也终于挤开了一丝缝隙,伏一凌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眼中的挣扎未退,却已下定决心,看了一眼岑几渊,然后转向施哲,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我……尽快回来。”
说完,他不再犹豫,转身快步走向帐篷口,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忙碌的人群中。
施哲收回目光,视线落在岑几渊脸上,忽然笑了笑。
伏一凌,我没看错你。
他从一旁去过一支营养剂,手法精准地排尽空气,准备进行静脉输液。
意识深处,阿楼慵懒地翻了个身,惟妙惟肖地模仿施哲的语调。
【哎,伏一凌~我没看错你~】
施哲手上的动作没有停顿,仿佛没听到它的调侃。
【切,无聊。】
阿楼嘟囔了一声,尾巴尖甩了甩。
【不过,岑几渊能量的波动很有趣……像是,快熄掉的蜡烛芯?裹着一层蜡油,风吹不散,反而还把影子给拉长了。】
施哲默默地推着药,刚准备和阿楼商量一下接下来的对策,帐篷外忽地传来一阵暴动,一个满身尘土和血污的志愿者踉跄着冲进来。
声音因为极度惊恐而变调:“不好了!简记者……简记者她……!”
施哲正准备扎针的手在空中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哦……】脑海里的阿楼瞬间支棱起来。
【来得真快啊。】
E国前线指挥部的临时办公室里,气氛压抑。
严熵侧目望着背后的电子沙盘,代表疫病爆发区的刺目红光正不断闪烁,扩大,几乎下一刻就要吞噬掉那个红十字标记。
他刚刚结束了一场远程汇报,视屏中,几位肩章上缀着星星的高层面容模糊,
“严少校,你提交的关于K7区的疫情报告,措辞过于保守。”
为首的男人声音低沉“传播异常迅速、症状不符合常规……我们需要的是确定性,不是猜测,E国要的是安全,不是医学论文。”
旁边的人接口,语气更冷:“根据《战时特殊状况处理条例》第11条,任何可能危机战线稳定的因素,无论其性质,都必须被第一时间彻底清除,你部驻扎位置最近,评估报告却迟迟未给出明确的建议,这本身就是失职。”
严熵下颌绷得死紧,军姿笔挺,立在原地。
只有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内心深处002的能量因为这些话躁动不安,而传到他脑海中,就成了一片让人反胃难受的嗡鸣。
“情报显示,红十字营地已成为最大潜在污染源和不安定因素。”为首的人落下最终判决。
“总部命令,放弃一切无谓的调查和犹豫,授权你部,于24小时内,执行清除,确保K7区,包括红十字营地在内,不再有任何活性威胁存在的可能,手段不限,结果至上。”
真是一个干净利落的词。
投影熄灭,办公室内只剩下电子设备的运行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引擎轰鸣。
命令下达,无可更改。
严熵依旧站着,一动不动,那句指令从头顶浇灌而下,冰冷刺骨,渗进了四肢百骸。
他眼前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个画面。
那张苍白的脸,那双望这他透着悲伤的棕色眼睛。
那个人,还在里面。
体内那股莫名的能量在胸腔下横冲直撞,几乎要撕裂他的理智。
职责、条例、生命……在这一刻与体内的本能产生了前所有的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