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目睽睽下靠贴贴续命by白昭鱼
白昭鱼  发于:2025年1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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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完全失控的陌生感在这颗心里蔓延。
他不理解。
他没有试图靠近,也没留下任何痕迹,更没有人发现他。
但他知道,界限一旦逾越,便再不能回头。

第118章
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疼,鼻息间是消毒水冷冽的气味,岑几渊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终于吃力地掀开一道缝隙。
模糊的光线涌入,适应了好一会,才看清头顶的帐篷顶。
“你终于醒啦!”
一个略显聒噪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岑几渊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子,看到一个穿着白色外套头发有些凌乱的年轻男人凑了过来。
他手里拿着个杯子:“你都昏睡了一整天了,差点以为你挺不过来。”絮絮叨叨地说着,小心地扶起他一点,将杯沿凑到岑几渊唇边。
“来,慢点喝。”
喉咙的灼痛终于减缓一些,岑几渊小口小口地吞咽着,混沌的意识逐渐清醒,记忆碎成片段涌入脑海。
“这……是哪里?”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
“红十字医疗点啊兄弟,你不知道吗?这都能给你爬对地方命挺大啊。”男人咋咋呼呼地说着。
“哎,你是哪边儿的?”
哪边儿的?
这个问题让岑几渊恍惚了一下,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干净的病号服,记忆却还停留在那身肮脏的军装上。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对之前的身份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排斥和模糊感。
男人看他这样,摆了摆手:“算了算了,不说了,在这儿都一样,只有伤号,没有哪边的。”
压低了些声音,指了指帐篷外:“不过外面,就是E国那边,打得特别凶啊,炮火子弹跟不要钱似的,昨天下午更邪门,突然对着靠近咱这头的废墟来了好几轮覆盖轰炸,差点把缓冲区都给掀了,吓死个人。”
岑几渊静静听着,听到“覆盖轰炸”时,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不过说来也怪,”男人挠了挠头,继续道:“那炮火打得凶,但偏偏就跟长了眼睛似的,离咱们这儿近的地方就停了,倒是把后面那片区域彻底炸平了,连个鬼影子都过不来,你小子,运气真是不错!”
他说的无心,只当是战场上的巧合。
可岑几渊却莫名地想起来那个泥坑,想起来那个军官扫视过来又移开的视线。
心口针扎似的酸痛感,又隐约泛了起来。
垂下眼睫,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只是低声问:“现在……”
“暂时安全的!”男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E国好像暂时停火了,联盟哪边也被打残了,应该会暂时消停个一时半会儿,你安心在这儿养着吧。”他说完又起身准备去帮忙。
“哎……”岑几渊将人叫住:“你叫什么名字?”
“伏一凌,”那身影微微转过来笑了一下。
“就是个来帮忙的,不要问我哪边儿的嗷!”
岑几渊在听到这个声音后身子一僵,意识里总觉得自己好像有听过这个名字,可是那张脸又确实没有见过。
闭上眼睛,靠着枕头思考了许久,再睁眼时眸中泛起一股自己都不明白的笃定。
这不是巧合,那个军官确实是发现他了。
“为什么要救我呢……”他无意识地轻声低喃,无意识地用拇指摸索无名指的根部,那里明明空空荡荡,却让他恍惚。
这摸指根的动作,好像是经常做的。
岑几渊在红十字帐篷里安顿了下来,日子在伤痛、昏睡和有限的清醒中缓慢流逝。
那位叫伏一凌的人虽然咋咋呼呼,手脚却意外地细心,换药喂食都周周到到,身体的伤口在缓慢愈合,记忆却还是陷在一团迷雾之中。
那个军官的侧脸总是在他梦里重新出现,而他身后,炮火的火光烧红了天,也给这冰冷的梦荒谬的燃了些暖意。
他对自己的来历越来越模糊,日复一日地沉默着,偶尔还是会用手指无意识地摸索着无名指的根部。
这里曾经到底有什么呢?
为什么每次摸这里,都让人心悸,又让人心安又熟悉?
某天夜里,寒意渐深。
帐篷区中央的空地上,难得地燃起了一小堆篝火,并不是为了取暖,似乎更像是一种无声的仪式。
岑几渊靠坐在稍远处的帐篷旁,身上裹着薄薄的毯子,沉默地注视着那片跳跃的火光。
一些还能行动的伤兵,一些幸运逃到这里的流民,自发地围拢过去。
他们穿着不同颜色,不同样式,代表着不同国家和阵营的衣服,沉默地跪在或坐在火堆边。
火光跳跃,映亮了一张张疲惫,麻木的脸。
头发花白稀疏的老妇人,裹着不合身的军大衣,干枯的手指紧紧攥着一个野果核,浑浊的双眼望着火堆。
脸上带着稚气,却失去了一条胳膊的少年,空荡荡的袖管耷拉着,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无声地哭泣。
面容憔悴,怀里抱着昏睡婴儿的年轻母亲,眼神空洞地拍着孩子,嘴唇不断开合,却发不出声音。
几个年纪稍大些,挤作一团的孩童,脸上脏兮兮的,眼里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惊恐,呆呆地看着火苗。
额头缠着渗血绷带的中年士兵,坐得笔直,拳头紧握,眼神坚毅却难掩疲惫,他像是在与自己坚守的信念较劲,那张脸上的表情痛苦不堪。
最外围蜷缩着一个瘦得脱相,几乎看不出年龄的男人,浑身不住地发抖,眼神涣散却始终握着手里的一个玩具车,仿佛还沉浸在那个无法醒来的噩梦中。
岑几渊静静地望着那簇在寒风中摇曳的篝火,望着火光照耀下那些沉默祈祷的身影,空旷的心岸被无声的潮水弥漫,轻轻冲击。
像是被什么推动着,也慢慢地在冰冷的泥地上跪坐下来。
他离人群很远,蜷缩在帐篷的阴影里,成了一个无人察觉,孤独的祈祷者。
学着那些人的样子,微微低下头,合十双手,这个动作做得生涩,茫然,又郑重。
他该祈祷什么?
祈求自己想起一切?祈求自己离开这个地狱?还是祈求那个放自己一马的军官可以平安?
他看着在火光中明灭的,承载着数不清的苦难的侧脸。
闭上眼,将合十的双手抵在额前,仿佛想将自己微弱的意念融入那无声的洪流中。
他在心底,用尽全部的力量默念。
愿这世上,再无战争吞噬家园,再无孩童失恃失怙,再无母亲泪枯于血。
愿干戈永铸,愿所有被硝烟所撕的天空,终能愈合如初,重见清朗。
他依旧想不起自己是谁,这祈祷也算是为了自己,他依旧困惑于那份莫名的“手下留情”,却也不想再去多想。
此刻该做的,该想的。
他轻轻放下抵在额前的手,轻声低喃。
“愿万民,皆平安。”
铁丝网外,浓重的夜色墨染一切。
严熵目光锁在那个跪坐在帐篷边缘,离群独处的清瘦身影上。
看着他慢慢跪下,看着他生涩地合十双手,看着他将额头抵在指尖,那是一个虔诚又透着孤寂的姿势,脆弱得像下一秒就要碎在风中,却又透着一股难言的韧劲。
这些天来,他看了这个人许多次。
多到数不清。
有时候是借着侦查敌情的由头,用望远镜远远地扫过这片区域。
有时是像今晚这样,隐在夜色里,潜在边界里,只为了确认那抹身影是否还在喘息。
每一次注视,心湖都被凿开一道裂痕,那股酸涩感不仅没有因为习惯而消退,反而日益清晰,逐渐演变成一股钝痛,盘在心上挥之不去。
他不懂。
为什么这个人的一举一动,能如此精准地牵动他的情绪,他试图为自己解释自己的行为,他只是在评估这个潜在的威胁,只是在观察而已。
但所有的理由在那双合十的手前,在那低垂的苍白脖颈前,都不堪一击。
一次一次来到这里,无法控制,明知死罪,明知这是背离他一切信念和职责的行为,却依旧来一次一次来到这里。
像个窥探者,像个……瘾君子。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的硝烟和鲜血的铁锈味,也将围栏内细微的呜咽声一同裹挟而至。
严熵的身影站得笔直,看着那人缓缓放下手。
良久,他看到那人嘴唇微动。
一刹那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撞了一下,一股难言的感觉猛地冲垮了理智,某个被沉沉埋藏的碎片挣脱了束缚。
一句低沉,几乎微不可闻的话语,不受控制的滑过他的唇边,与远处那人的唇形重合。
“……愿万民,皆平安。”
话音出口的瞬间,严熵猛地僵住,瞳孔骤缩。
这不是他会说的话,他自己被这脱口而出的话惊呆在在原地,这充满不实际幻想的,软弱的祈愿,与他被灌输的信念背道而驰。
下一刻,远处那人像是感应到什么,陡然回头,毫无征兆。
两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在火光中相汇。
岑几渊瞳孔微缩,几乎是凭着本能,挣扎着就要站起身朝着那个身影奔去。
是你吗?
你是不是……一直站在那里?
脚步刚一迈出便是一个踉跄,而那个身影在短暂的僵滞后,竟猛地转过身。
眼看着那个身影要消失在夜色里。
“别……”岑几渊心急,想追,却提不起丝毫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距离被拉开。
心里被一种巨大的,近乎恐慌的失落感攥住。
别走……
为什么要走……
“别走!严——!”
那个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名字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像一根尖刺,堵得他呼吸一滞。
下一刻,腿猛地一软,重重跌倒在泥地上。
他顾不上疼,抬起头视线死死锁住那个因为他的喊声和跌倒而再次僵住的背影,声音里带上了哀求和颤抖。
“不要走……”
“求求你…别走……”
这病躯经不起这一摔,眼前阵阵发黑,他强撑着沉重的眼皮,固执地望着那个方向。
不会错的。
一定是他。

念头如同尖针,扎进混乱的脑海。
一旦回头,苦苦维持的界限将彻底崩塌,后果会比死亡更加可怕。
他强行压下胸腔里的翻涌,压下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冲动,牙关紧咬,猛地抬步不再有丝毫迟疑。
身后微弱绝望的“别走”声抽打在他的背上,刺痛地难以呼吸。
他没有停下。
越走越快。
最后几乎是在奔跑,仿佛想要将那个声音、那双眼睛彻底甩脱在身后的夜风里。
他漫无目的地狂奔,近乎狼狈地撞开那些断壁残垣,不知跑了多远。
狂风呼啸,直到身后那片区域彻底消失在视野中,哀求声已经听不到了。
猛地停下脚步,扶着一堵焦黑的墙壁喘息,心脏狂跳像是要炸开来。
他为什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是巧合吗?他并没有喊完,只说了一声严……
他认出他来了?他知道是自己放了他?
心中一团乱麻,严熵还没去仔细去想,旁边废墟里忽地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响动。
瞬间直起身,眼神恢复冷厉,手按上了腰间的配抢,他低喝道:“谁?出来!”
废墟里静默了一瞬,随后一个瘦小的,几乎和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默默地爬了出来,那是个孩子,脸上脏地看不出原本的肤色,一双过于明显的红瞳直勾勾地盯着他。
男孩的一条胳膊以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显然已经折断。
在看到严熵身上显眼的灰色制服时,男孩下意识地往回缩了一下,却没有正常这个年龄段的孩子该有的恐惧,那双眼睛,也丝毫没因为自己的伤而掉一滴眼泪。
严熵皱紧了眉头。
这里是敌占区,按规矩……
他握紧了抢,眼神冰冷地扫视四周,确认没有埋伏。
男孩眼神平静地看着他,被他身上的杀气逼地后退一步,已经折断的胳膊再一次磕到墙壁上,这一下给他痛得倒抽了一口气。
这孩子看起来是个白化儿童,睫毛和眉毛头发都是白色的。
严熵阖上了眼,那双红眼睛莫名和他脑海里另一双眼睛重叠起来。
【愿万民,皆平安。】
那句不受控制脱口而出的话,再次在心里回响。
双眼再睁开时,眸中的冰冷褪去少许,只剩下疲惫,和认命般的妥协。
缓缓松开握枪的手,发出一声叹息,走上前,在孩子平淡的注视下蹲下身。
他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僵硬,但尽可能地放低了声音。
“别动。”
快速检查了一下孩子的伤势,探后从随身急救包里拿出绷带和简易夹板,手法利落地为他固定住断臂。
男孩从头到尾没有吭声,在发现这个军官是在帮自己时那双眼睛忽地眨了眨。
“……谢谢。”
严熵闻声一顿,一言不发,处理完伤口看着这个瘦弱的孩子,又沉默地从口袋里摸出半块被压得有些变形的压缩干粮,塞进他没受伤的那只手里。
随后他站起身,不再看那个孩子,只是指了指远离前线炮火的方向,指了指自己心里另一份牵挂的地方。
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往那边走,找个地方躲起来。”
说完,毫不犹豫地转身,继续朝着E国军营地的方向走去,步伐很快,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停顿从未发生过,
他知道,心里那道缝隙裂得更深了。
他救了一个敌占区的孩子。
这同样是重罪。
“啊!!”
岑几渊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的冷汗一滴一滴往下砸。
梦中那无止境的追逐和那个决绝离去的背影让他窒息。
徒劳地向前伸手,仿佛还想抓住什么,指尖却空空荡荡,只有帐篷内冰冷的空气。
“哎呦喂!怎么了,做噩梦了?”一旁打盹的伏一凌被这动静吓了一跳,连忙凑过来扶住他的肩膀。
“慢点慢点,你这才刚缓过来,可经不起这么折腾。”
岑几渊急促地喘息着,眼神涣散,根本没完全从那个梦中抽离。
梦里,他拼了命地奔跑,呼喊着那个几乎脱口而出的名字,而那个身影却始终不曾回头,越走越远,被黑暗彻底吞噬……
“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颤音。
“他走了……我又没追上……”
“谁?谁走了?”伏一凌一头雾水,小心地拍着他的背帮他顺着气。
这是梦到家人了?还是战友?吓成这样……那人已经不在了吗……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要不要再休息一下,我去帮你拿点安神的药来。”
岑几渊闭上眼睛,努力平复着混乱的呼吸,梦中的无助和恐慌与现实的虚弱交织,一阵阵的脱力感袭来。
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伏一凌,也不想吃什么安神的药。
那个名字,那个身影,在心底汇成了一团无法对人言说的迷雾,他理不清。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心里那份空洞的疼和莫名的笃定。
他一定认识那个人。
那个人,也一定认识他。
伏一凌见他神色恍惚,没再去说这个话题,递过来一杯水:“喝点水吧,别想那么多了,现在养好身体最要紧。”
岑几渊接过水杯,冰凉的液体稍稍缓解了喉间的干涩,靠在伏一凌支撑着他的手臂上,借力缓缓站起身。
“哎对了,我还没问你的名字呢。”伏一凌轻轻帮他顺着背,目光落在他脸上,有些挪不开眼。
“你长得好好看啊,这头发……是天生的吗?”
那发色是一种及其罕见的,近乎透明的淡粉,被冷汗濡湿黏在脸上。
那张脸苍白得透明,被那双带着一丝生气的眼睛显得更加脆弱。
岑几渊抿着嘴,微微点了点头:“岑几渊。”
“岑几渊……名字也好听。”伏一凌笑笑,看着他执意要往外走,眉头皱了皱。
“现在外面有点冷,你身体还没好利索……”
“没事。”岑几渊轻声打断他,眼神望着帐篷外深沉的夜色:“我想透口气。”
他拢了拢身上单薄的衣物,缓步走到帐篷外。
夜色裹着寒意包裹上来,不自觉的瑟缩了一下,抬起头,望向那片被硝烟遮蔽的、晦暗不明的天。
几颗稀疏的星子在其间微弱地闪烁,那个军官的身影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
冰冷的眼神,紧抿的唇线,离去时的背影……
还有那隔绝追兵的炮火。
为什么?
放过他,注视他,甚至还……保护他?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那份熟悉的酸涩和悸动又从何而来?
他正兀自出神,目光无意间扫过帐篷边缘的阴影处,忽地一顿。
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蜷缩在那,几乎融进黑暗里。
那孩子看起来不过十岁,浑身脏污,一条胳膊用布料和夹板固定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一双红漆漆的眼睛,在黑暗中直勾勾地望着他。
岑几渊认出了他手里的那快压缩干粮,那是E国的制式口粮。
这孩子……
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缓缓靠近。
那孩子见他过来,没有逃跑,用那双大眼睛盯着岑几渊。
岑几渊在他面前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和。
“你……一个人吗?你的手怎么了?”
孩子只是盯着他,抿着唇,一言不发。
岑几渊看着他折断的手臂,看着那与年龄不符的淡漠眼神,叹了口气,不再追问。
战争之下,无人幸免,包括孩子。
他从口袋里摸出半快面包,轻轻递到孩子面前。
“吃吧。”声音很轻,带着安抚:“这里……暂时是安全的。”
孩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块面包,沉默了一会摇了摇头,把那块面包推回去指了指岑几渊。
“太瘦了。”
孩子的声音即便沙哑也带着清亮,一脸平静地把面包推到岑几渊的嘴边。
“吃。”
随后他又低头看了眼自己手里的干粮,一同递了过去。
“吃。”
岑几渊微微一怔,看着被推回到自己唇边的面包,又看向那双眼睛。
那声“太瘦了”和简短的“吃”,像一块石头投入他混乱的心,激起涟漪。
他没有立刻接过。
孩子脏污脸上那不符合年龄的冷漠,那双清澈眼睛没有丝毫的情感波动。
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伸出手,没有再去接那块面包,而是轻轻拿过那块干粮掰下来一小块,放入自己口中。
然后将剩下的大半块,连同孩子举在自己唇边的面包,一起轻轻推回到孩子怀里。
“你呢……”他咽下那口粗糙的干粮,声音又轻又温和。
“还在长身体,需要多吃一点,一起吃,才公平。”
目光又落在孩子吊着的胳膊上:“而且,你受伤了,需要力气恢复。”
男孩看了看被推回来的食物,又抬头看了看岑几渊。
那张没什么表情的小脸上,眉头似乎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岑几渊这才在夜色中发觉这个孩子白发白眉,那双红瞳也并不是哭红的。
最终,男孩似乎认可了他的理由,低下头开始小口小口地吃起那块面包,把干粮小心地收进了口袋。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坐在夜色里,没有过多的言语,寒风的呜咽夹杂着彼此细微的咀嚼声。
岑几渊看着身旁这个沉默、冷漠,完全不似这个年龄该有的情绪的孩子沉思。
他不知道这个孩子从哪里来,经历过什么,为何会变成这样,是谁给他包扎的伤。
不知道在这个充满荒谬与残酷的战场李,让一个孩子相信还存在“公平”,和这种笨拙的“关怀”,是好还是坏。
不知道该感到庆幸,还是该为它们只能存在于这个中立区而感到悲哀。

第120章
红十字,坐落于峡谷边缘一处相对完好的盆地中,像疤痕上一块勉强粘合的创可贴,不宽敞,微不足道。
铁丝网和矮墙环绕,划分出一块区域,区域内,十几顶大小不一的白色帐篷挤在一起,最大的几顶作为主要的手术室和重伤员病房。
那里时时刻刻弥漫着浓重的腥味和消毒水刺鼻的气息,医生和志愿者穿着沾着血污的白大褂,步履匆匆。
帐篷中央的空地被最大限度地利用,堆放着亟待分发的少量物资和等待清洗的绷带。
边缘地带,灶台冒着热气熬煮稀粥,旁边随处可见用弹药箱整改到一半的简陋病床。
墙外焦土遍地,弹坑密布。
一墙之隔,拥挤破败,资源匮乏,依旧顽强地维持着秩序。
区域中央的最高点,巨大的红色十字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那抹红撕破灰败的天,浓烈、明亮,俯视下方的苦难,成了所有人仰头就能看见的,唯一的光。
在红十字区域另一顶更为拥挤的帐篷里,简子羽正对着一个巴掌大的笔记本和一台老旧的相机发愁。
身上的衣服沾着泥点,脖子上挂着的记者证被塞进胸前的口袋里。
手指被冻得有些僵硬,飞快地在本子上记录着关键词,旁边散落着几张模糊的照片底片。
“真相…到底是什么是真相?”她低声喃喃,声音沙哑,钢笔头的墨水在纸页上洇开一片。
“这里每一条真相都沾着血…是那些坐在办公室里的人想要的故事?”
她想起自己为什么而来。
为了让外界看到真实的死亡与苦难,为了揭露战争的残酷,可真相的冲击,让她心里泛起巨大的无力感。
她记录下母亲的无助,却阻止不了下一枚炮弹落下,拍下士兵的痛苦,却消弭不了根深蒂固的仇恨,报道了红十字的艰难,送来的物资和药品少得可怜。
女生将脸深深埋进了掌心,沉沉吸了口气。
她的文字和照片,可能会成为交战双方互相指责的又一轮证据,或者变成都市报纸上一条引人唏嘘片刻,随后便被翻过的短讯。
【我们披露真相,但战争从不因真相而停止。】
她深入前线,最终也开始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
帐篷外,寒风卷着细雪吹进来,让她打了个寒颤。
抬起头,目光越过忙碌的医护人员,投向那些在寒冷中沉默的身影,最终定在那个发色奇特,眼神迷茫的年轻士兵身上。
他那是在和一个白化病男孩分食物?
笔尖顿住了。
这片被战争肆虐的土地上,宣扬公平和正义的口号本就苍白,她记录的伤亡数字,拍摄的断壁残垣,也许能震撼远方的看客,却无法真正触及这片土地上的痛楚。
合上笔记本,轻轻放下笔,拿起自己椅背上那件略微厚实的外套。
她没有多想,只是遵循着内心,朝着那两人的方向走去。
寒风中,岑几渊正因寒冷而微微瑟缩,肩头忽然一沉。
一件带着些许体温的外套轻轻披在身上,他愕然抬头,对上女生平静又有些疲惫的眼睛。
“穿着吧,”声音不高,混合着风声,听起来有些淡,没有任何施舍的意味。
“伤还没好,别又冻倒了。”
她没有停留,也没刻意去看旁边那个沉默的白化病男孩,转身重新走向那顶忙碌的帐篷,仿佛只是路过时随手为一件需要遮蔽的物品挡了挡风。
岑几渊回过神,低下头拽了拽身上的衣服,几乎没有犹豫,转身把孩子一起裹进了怀里。
“走吧,外面冷。”他低声说,声音微弱轻浅。
男孩没有反抗,安静地被他半护着,两人一同慢慢走回了那顶帐篷。
将男孩安顿在角落里后,岑几渊靠坐在一旁,疲惫地阖上眼,那件外套依旧被他盖在身上。
没过多久,帐篷帘子被掀开,伏一凌端着一碗燕麦粥钻了进来,一眼就看到裹着外套的岑几渊和旁边那个孩子。
“哎呦,哪来的外套?还知道披着呢,这孩子今天新来的,和谁都话少怎么跟在你旁边这么乖呢?”
他将粥递给岑几渊,刚想起身再去盛一碗被打断。
“刚才有个女生……给我披得这个外套。”
粥碗温热,暖意从指尖传来,他抬眼看着伏一凌,似是觉得对方应该知道那是谁。
“哦!”伏一凌立刻来了精神,眼睛都亮了几分。
“是不是那个短头发,个子也不高,长得挺漂亮的那个?”
岑几渊把粥递给男孩,默默地点了点头。
“简子羽啊!”伏一凌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佩服。
“她可厉害了!战地记者!真正的那种,不是躲在后面写稿子的那种!”
他凑近了些:“你是没见过,她胆子大得要命,揣着个相机和笔记本就敢往前线跑!那是前线啊,枪子儿还管你是男是女是不是当兵的?”
“就为了拍几张照片,问几句话,好几次都差点被流弹蹭到,回来拍拍灰,该干嘛干嘛,跟没事人似的!”
伏一凌说得眉飞色舞,仿佛是在讲述一个传奇:“这地方,好多别人不知道的事,都是她挖出来的,你见过那些喊口号的人吧,她跟那些人可不一样,她真敢往泥地里滚,看到那些血啊尸体啊眼睛也不眨,我反正特服她!”
岑几渊安静地听着,身旁的孩子也慢慢喝着碗里没什么味道的的粥。
战地记者……难怪她看起来和普通的医护人员不一样。
他下意识地拢紧了身上这件外套,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硝烟和墨水的味道。
这味道,不屈、不挠。
几天过去,岑几渊的伤已经在伏一凌的照顾下好了大半。
他大多部分时间都待在分配给他的角落,和那个男孩一起,那个男孩说自己叫符车,依旧很少说话,喜欢用那双淡色的眼睛默默观察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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