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常欢不忘自己的“哑女”身份,长身而立,一言不发。
杜怀仁含笑道:“王妃在河西诞下世子,没能待在京中?调养,太?后和陛下甚是挂念,担忧这边的婢子伺候不周到,恐王妃落下病根,于是特命下官带了些滋补之物,盼王妃玉体康健。”
楚常欢仍未回应,梁誉的视线掠过人群,在一张陌生?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须臾,杜怀仁又道,“下官临出发前,陛下一再叮嘱下官,此番无论大捷与否,回京时,务必将王妃和世子带回京城,小?世子虽非皇家血脉,可他到底与陛下隔了几层血亲关系,于情于理,陛下都不会放任小?世子在此受苦。所以,还请王妃——”
话音未落,楚常欢忽然转身,跺了跺脚。
梁誉立时绕至他眼?前,掀开?帷帽绡纱,对上了一双焦急的眸子。
梁誉会意?,于是抬手,在他面颊抹了抹,道:“别生?气了,我这就命人送你回兰州。”
楚常欢比划着手语,杜怀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旁的小?宦官凑近,附耳道:“王妃说,师父您忒聒噪了,她……她讨厌您。”
杜怀仁拱手道:“下官唐突,无意?冲撞了王妃,是下官之过,还请王妃责罚。”
梁誉放下绡纱,淡然道:“王妃双目未愈,昨天?又受了惊吓,当回兰州静养,圣上及太?后的美意?,本王与王妃自当感泣。”
杜怀仁含笑退让至一侧,笑向楚常欢道:“下官恭送王妃。”
楚常欢看着梁誉,正待举步,梁誉忽然拉着他的手,把他轻轻拥入怀里?,温声道:“回兰州后照顾好我们?的孩子。”
楚常欢无声点头。
他没敢过久滞留,当即领着一众护卫走出军营,踏上车辕,躬身进步车厢内。
马车悠悠离去,楚常欢掀开?窗帘,故作不舍地望着梁誉。
杜怀仁默默凝望,直到马车驶入广袤的荒漠,他才折身返回营帐,继续观摩着沙盘。
梁誉趁人不备,唤来一名暗卫,低语道:“去天?祥镇通知梁安,让他即刻将世子送往驻军府,然后带着我此前交托给他的那封密函回京,务必送到丞相寇洪手中?,不得有半点差池。”
暗卫道:“属下领命!”
第79章
马车方驶出军营, 楚常欢便掀开幄幔,见坐在车辕上的人浑身颤栗,摇摇欲坠, 遂低语道:“明鹤, 你?还好吗?”
易了容的顾明鹤没有回头,握住马缰道:“无?碍。”
语调含糊浑浊,似喉咙里含了一口沙浆。
楚常欢觉出异常,当即往前挪去,抓住他的手臂道:“此?刻已离了军营,不必再有顾忌,你?且进马车里——”
话音未落,顾明鹤猝不及防地倒在他怀里, 嘴角溢满了血沫。
“明鹤!”楚常欢大惊失色,左手撑在他的后?背, 竟摸了一手黏糊糊的血!
一旁的李幼之见状,立刻唤来岑大夫, 并与之一起将顾明鹤抬进马车。
顾明鹤蜷在一角,鲜血渗透衣衫,很快便把引枕浸湿,殷红可怖。
楚常欢扔掉帷帽, 屏息折回车厢, 还未坐定, 顾明鹤就已挪进他怀里,贴在他颈侧, 气若游丝地唤了两声“欢欢”。
楚常欢呼吸滞涩,下意识抬手环住男人的腰。
岑大夫趁势剪开顾明鹤后?背的衣料,刻不容缓地为他止血。
从军营出来的路程并不遥远, 可对于一个?被利刃刺伤肺腑的病人来说,这短短一程,竟比野利良祺那一箭更为致命。
顾明鹤嘴角不断渗出血沫,热滚滚地洇在楚常欢的肩头。
马车颠簸,岑大夫敷药的手亦在颤抖,楚常欢欲叫停马车,李幼之却说,继续走,不要停。
车厢逼仄,却容纳了足足四个?人,岑大夫这会子有些?手忙脚乱,额间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李幼之自觉帮不上忙,因而退出马车,握住马缰稳稳驾车。
楚常欢看不见顾明鹤后?背的情况,但凭盈在车厢内的血腥气,就能断定他的伤口撕裂得有多厉害。
“欢欢……”
耳畔忽然传来一丝呼吸声,楚常欢应道:“嗯,我在。”
顾明鹤嘴角微弯,艰难一笑:“倘若我……我撑不过今日?,你?能否……”
“明鹤!”楚常欢沉声打断他的话,“我不想听。”
顾明鹤道:“可我想问。”
楚常欢闭了闭眼,哑声开口:“你?想问什么?”
顾明鹤咽下嘴里的血沫,竭尽余力抱紧眼前之人:“若我没撑过去,你?能否,就此?,原谅我?”
楚常欢蓦地一怔,眼眶倏然发热。
李幼之驾车,骏马行进速度放缓,车身不复方才?的颠簸,岑大夫总算能安安稳稳包扎伤口了。
久久未等到回应,顾明鹤的心逐渐冷了下去,却不肯放手,仍紧紧抱着他,“不原谅我也不打紧,欢欢,你?咳……”说话间又呛出一口血,“你?……爱过我吗?”
楚常欢呆呆地凝望向车顶,眼角不断淌着泪珠。
顾明鹤多想看看他此?刻是何神色,无?奈身子已痛麻木了,再难使出半点力气。
车厢内异常沉寂,唯余一道浑浊的呼吸声在剧烈起伏。
岑大夫仿佛没有听见方才?的那番话,径自系好纱布,道:“顾郎君的血暂时止住了,此?后?万不可再随意动?弹,至少需静养半月余,否则性命休矣。”
话毕,躬身退将出去。
顾明鹤无?力地趴在楚常欢身上,双臂的劲儿渐渐散去,两手垂在他的腰侧。
楚常欢由?始至终没有开口说话,任由?他这般压着自己?。
不知不觉间,顾明鹤在极致的疼痛中昏迷过去,整个?人的重量都垒在楚常欢身上了,楚常欢却恍若未觉,呆愣愣地坐在那里,直到暮色四合,荒漠里隐约传出几声狼叫,方堪堪回神。
李幼之知道他畏狼,便命人点燃火把,将方圆几里地的野狼都驱逐殆尽。
夜色宁静,车轮碾在黄沙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楚常欢被压得浑身酸麻,双腿已然没了知觉。他不敢把人推开,就这般负重地靠在引枕上,渐觉疲乏,恍恍惚惚合了眼。
待醒来时,已近午夜。
李幼之隔着幄幔向马车里的人道:“王妃,因顾郎君伤势较重,下官便自作主张,先行将他送去休养,再护送您回驻军府。”
楚常欢问道:“你?要把他送往何处?”
李幼之道:“王爷命人租了所宅子,以备顾郎君养伤。”
楚常欢怔了怔,道:“让他随我一道去驻军府罢。”
这回换李幼之愣住了,半晌未语。
但他终究还是依照楚常欢的吩咐,把顾明鹤也一并载去了。
马车在驻军府外悠悠停下,及早候在此处的梁安当即领着几名小厮疾步走近,向马车深深一揖,唤了声“王妃”。
李幼之道:“速速把人抬进府里。”
梁安以为要抬的人是王妃,一马当先跳上了车辕,可当他看清车内的情形后?,登时拉下幄幔,神情复杂地退了出来。
李幼之道:“顾明鹤为救王妃,被天都王野利良祺一箭射伤了肺腑,命在旦夕,不得已之下将他带来此?处。”
闻及此?言,梁安心下稍安,于是对另几人招手,示意他们把人从王妃身上挪开。
几名?小厮合力,小心翼翼将顾明鹤抬下马车,旋即送往客房。
楚常欢试图起身,可双腿却使不出半点力气,李幼之单手撑着幄幔,见他揉捏着膝盖,遂问道:“王妃还能走吗?”
楚常欢看了他一眼,缓缓摇头。
李幼之道:“王妃若不嫌弃,就由?下官背王妃入府罢。”
话甫落,人已钻进车厢,并转身蹲在楚常欢面前。
楚常欢犹豫了几息,而后?戴妥帷帽,趴上他的后?背。
李幼之反手勾着梁王妃的膝弯,将他背下马车,大步流星地走向北院。
迈过月洞门,璀璨灯影映入眼帘,楚常欢还未抬头,便听见姜芜的声音自廊下传来:“王妃!”
他掀开帷帽绡纱,凝眸一瞧,姜芜小跑着朝他奔来,“王妃可算回来了,教奴婢好生担忧!”
楚常欢的双腿仍没知觉,李幼之索性把他背至屋内,轻轻放在美人榻上。
脚掌甫一触地,骤然漫开一阵针扎似的疼痛,令他倒抽一口冷气。
姜芜骇了一跳:“王妃的脚怎么了?”
李幼之道:“坐了几个?时辰的马车,双腿酸麻而已,你?不必担心王妃的脚,倒是他的眼睛尚不能完全看清事物,需得仔细照拂,万勿马虎。”
姜芜早已知晓他眼睛的事,连连点头道:“奴婢省得。”
李幼之看向楚常欢,拱手道:“夜已深,王妃早些?歇息,下官便不做打扰了,先行告退。”
楚常欢道:“有劳李大人了。”
李幼之淡淡一笑,转身离去。
楚常欢道:“晚晚在哪儿?”
姜芜道:“世子就在内间寝室,已经熟睡。”
楚常欢又问:“我爹呢?”
姜芜应道:“老爷暂时留在了天祥镇,一切安好。”
楚常欢便不再言语,待双腿渐渐恢复了知觉,这才?起身行至寝室,就着烛影一瞧,宽大的拔步床内果真躺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幼子,肉乎乎的一双手握成?了拳,高举在头侧,煞是可爱。
数日?未见,晚晚竟又长大了不少,楚常欢心尖一暖,快步来到床前坐定,温柔地摸了摸孩子的脸。
“晚晚……”他轻声呼唤,眼里俱是爱意。
姜芜道:“世子甚是乖巧,最喜与祖父相处,近来咿呀学语,已会喊‘爹爹’了。”
楚常欢闻言一愣:“什么?”
姜芜笑道:“老爷每日?不厌其烦地教世子说话,头一句喊的便是‘爹爹’,可清晰哩!”
楚常欢捏着晚晚的小拳头,静坐良久后?起身洗沐,事毕,方回到寝室,陪着孩子入眠。
翌日?清晨,他被一阵软乎乎的哼哼声唤醒,睁眼一瞧,晚晚正?蠕动?着身子,往他胸口处爬来。
顷刻间,楚常欢的睡意烟消云散,忙伸出手,把孩子抱在怀里,低头亲了亲他的面颊:“我的好孩子。”
晚晚手里不知何时抓住了一缕头发,用力扯了扯,嗫嚅道:“爹爹,爹爹。”
楚常欢喜不自胜,一时间竟顾不得头皮的疼痛,应道:“爹爹在!”
孩子又喊了一声“爹爹”,楚常欢便继续回应,父子俩有来有往,乐此?不疲。
天光明澈时,晚晚不再与他嬉闹,骤然变脸,焦急地哼唧起来。
楚常欢知他定是饿了,遂起床披上氅衣,唤来姜芜,命她?为孩子备些?吃食。
姜芜早有准备,盛来一碗热腾腾的肉糜粥:“世子爱吃鱼,奴婢便用鲤鱼汤熬了粥。”
晚晚一瞧见那只?白釉青花碗,便雀跃地咂起了嘴儿。
楚常欢将孩子放在腿上坐稳,一手托住腰,一手扶着肩,免教他摔倒。
姜芜立刻舀一勺热粥送至孩子嘴边,晚晚迫不及待地一口吸入,甚至没有咀嚼,就这么吞咽下肚了。
在姜芜舀第二勺时,他便主动?张大了嘴,等待喂食。
楚常欢见他这般狼吞虎咽,不由?失笑:“这孩子,竟像是饿慌了神。”
姜芜也笑道:“奴婢若喂得慢了些?,世子还会发脾气,咿咿呀呀地斥责奴婢。”
楚常欢道:“这性子,倒是与王爷有几分相似。”
姜芜又舀一勺热粥喂给晚晚,随口应道:“世子殿下可是王爷的亲骨肉,能不像嘛。”
楚常欢敛了笑,没再接话。
待孩子吃饱喝足,楚常欢适才?梳洗更衣,冷不防想起了顾明鹤,于是行至客房,刚迈过门槛,就听顾明鹤唤道:“欢欢。”
男人趴在床上,侧脸望向门口,似是凭借脚步声辩出了来人的身份。
楚常欢观他面色依旧苍白,走近了问道:“换药了吗?”
顾明鹤的声音甚是虚弱:“换过了。”
楚常欢又问:“可有吃东西??”
顾明鹤道:“伤口疼,吃不下。”
楚常欢皱眉道:“打从受伤后?,你?就粒米未进,长此?下去,如何康复?”
顾明鹤忍痛一笑:“我听你?的。”
不多时,府上侍婢端来一碗清粥,跪坐在脚踏板上,小心翼翼地伺候顾明鹤进食。
但顾明鹤却不肯张嘴。
楚常欢自然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可这时又不便与他计较,因而道:“把碗给我,你?且退下。”
侍婢当即将粥碗和汤匙交给楚常欢,毕恭毕敬退至屋外。
楚常欢坐在脚踏板上,耐性地舀了一勺清粥,顾明鹤乖乖张嘴,吃进一半,另一半则顺着嘴角洒落在枕上了。
楚常欢忙用绢帕替他擦净,再喂时,就愈发谨慎了些?。
顾明鹤口唇木然,食不知味,只?吃几口便牵动?了背部的箭伤,疼得冷汗如雨,浑身发颤。
楚常欢吓得不轻,欲起身去叫大夫,却被顾明鹤一把拉住了。
“我没事,你?别担心。”顾明鹤笑了笑,手指亦在颤抖,“欢欢,你?比任何灵丹妙药都更具止疼之效,就在此?处陪陪我可好?”
楚常欢道:“先让大夫瞧一瞧。”
顾明鹤执拗道:“我只?要你?。”
楚常欢到底是于心不忍,默了默,遂放下粥碗,重新坐定。
曾经的恩爱夫妻,如今相顾无?言,顾明鹤痴痴地望着他,而后?者则始终垂眸,教人猜不透他心内所想。
李幼之不知何时到来,见二人如此?,轻咳一声,叩了叩大敞的房门。
楚常欢猝然回神,迅速抽出被顾明鹤握住的手,起身看向来者:“李大人。”
李幼之举步进屋,拱手揖礼:“见过王妃。”
顾明鹤面无?表情地盯着来人,不禁想起他曾设计带走了自己?的娘子,心中难免涌出一股子恨意。
李幼之与他对视一眼,旋即对楚常欢道:“杜怀仁既已监军,与天都王一战就在所难免,下官粗略读过几本?书,侥幸被王爷相中,投身军营,下官自当为王爷效犬马之劳。还请王妃安心留在府里,照顾好几身与小世子,无?论两军战况如何,都莫要随意前往。”
言下之意,他会竭尽所能助梁誉赢得此?次的战役。
楚常欢道:“李大人放心便是。”
李幼之点点头,复又看向顾明鹤,似笑非笑道:“顾郎君,保重。”
说罢,一撩袍摆,转身离去。
两日后, 河西战火星燃。
趁着大夏粮饷补给未到,邺军大举进攻卓啰城,即使?天都王早有准备, 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晨间, 顾明?鹤换药毕,正趴在床头吃着楚常欢喂来的热粥。
见他心?不在焉、一勺接一勺地往自己嘴里舀,顾明?鹤迅速咽下,急忙唤道:“欢欢……”
楚常欢回?神:“怎么了??”
顾明?鹤无奈一笑:“你?慢些,喂太快,我吃不了?。”
楚常欢面露歉色,垂眸轻轻搅动汤匙。
他从天都王野利良褀的驻军处归来已有四五日,论时间来算, 同心?草的瘾已有了?苗头,走神发愣乃情理之中, 但顾明?鹤总觉得,他在担心?梁誉。
因为那个人, 方如此?心?不在焉。
可即使?拈酸吃醋,顾明?鹤也只得默默忍下。
“明?鹤,”这时,楚常欢忽然开口, “你?从前与野利良褀交过手, 知道他的底细, 倘若此?番是?你?挂帅攻入卓啰城,你?有必胜的把握吗?”
他果然是?在担心?梁誉——顾明?鹤忍住不快, 道:“焚烧夏军粮草的确可以削减战力,但野利良褀并非吃素的,就算动用卓啰城的储备粮, 亦或从百姓家中征粮,也要抵御邺军的进攻。”
楚常欢道:“可我听说天都王与那些世家利益相左,进攻兰州乃野利良祺一意孤行、为新王筹功绩的决策,不少人盼着他兵败,若真如此?,我军是?否有可乘之机?”
顾明?鹤道:“大夏王廷虽然内乱不止,可如今关乎一国存亡,即使?他们再不和,也会同心?御外。野利良祺只是?暂时没有增援,这并不意味着他会一直孤立无援。”
楚常欢似乎又在走神,好半晌才?应声:“如此?说来,此?役未必能攻下卓啰城。”
顾明?鹤心?内五味杂陈,又酸又恨:“欢欢,你?对战场之事毫无兴致,为何如今这般在意?”微顿片刻,又问?道,“我从前出征时,你?也会这样担心?我吗?”
楚常欢怔了?怔,淡声道:“我没有担心?梁誉,只希望早些结束战事,还河西一片安宁。”
顾明?鹤的伤口还未结痂,方才?说了?太多的话,喘息不免急促,胸口亦在发疼。
楚常欢忙放下碗勺,皱眉问?道:“你?怎么了??”
顾明?鹤强颜一笑:“没事。”
他的唇色发白,额上?浮了?层细汗,楚常欢道:“可是?伤口疼?我去叫大夫。”
“不必,我歇一歇就好。”顾明?鹤拉住他,哑声道,“你?这几日总是?来了?就走,从不肯多待片刻,当真要对我如此?绝情?”
“我若真绝情,早在得知同心?草的真相时就和你?鱼死网破了?。”楚常欢欲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如此?一来,顾明?鹤额上?的汗珠也愈发密集,就连臂膀亦在颤抖。
他宁可疼痛,也不愿放手。
楚常欢便不再挣扎,道:“你?松开,我不走。”
顾明?鹤果然松手,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唯恐他丢下自己,再度离去。
一时间,客房内落针可闻,两人俱都没有出声。
良久,他二人又同时开口,唤着彼此?的名字:
“欢欢——”
“明?鹤——”
顾明?鹤含笑道:“你?先说。”
楚常欢道:“这次……谢谢你?救了?我。”
“我救你?并非图你?的答谢,只是?盼你?平安无恙。”顾明?鹤道,“我本就亏欠于你?,若能以命相抵,也在所不惜。”
楚常欢没有接话,顿了?片刻,问?道:“你?刚才?想?说什么?”
顾明?鹤踌躇几息,说道:“若我能平冤昭雪,你?愿意回?到我身边吗?”
楚常欢平静道:“明?鹤,我们已经和离了?,不再是?夫妻。”
顾明?鹤神色黯然,淡淡地道:“我知道了?。”
因他伤得过重,客房内需时时有侍婢或小厮看守照料,唯有在王妃到来时方需避嫌。
兰州驻军府后院的仆从均已调换,皆是?汴京城梁王府的人,他们知道王妃的真实身份,也清楚他与顾明?鹤的过往,只是?惊讶于自家王爷竟如此?大度,将过去的政敌、如今的情敌接来府上?养伤!
甚至让王妃亲自照顾他!
众人虽在心?内胡乱揣测,却无一人敢妄自议论,王爷脾气?不好,倘或让那些话飘进他的耳朵里,定然要吃不了?兜着走。
翌日巳时,晨光煦暖,楚常欢坐在院里石榴树下的摇椅中晒着太阳,一袭如火的织锦长袍铺满了?整张竹编的椅子,胜过压满枝头的绯红石榴花。
因药瘾复发,他的精气?略显萎靡,整个人疏懒地陷进摇椅里,目光呆滞地望向?天际,就连花朵落在鬓间也恍若未觉。
不多时,球球踱至树下,在绯色衣袍上轻蹭一番,旋即蹬腿一跃,跳在楚常欢的腿上?,盘尾卧下。
突如其来的重量令他短暂地回?了?回?神,修长的手指轻柔抚摸着赤狐的颈毛,未几,那张昳丽的脸蛋又变得木讷呆滞,毫无生气?。
忽然,有小厮匆忙跑来,对他拱手道:“王妃,不好了?,那顾郎君又起了?高热!”
楚常欢眨了?眨眼,渐渐回神:“你方才说什么?”
小厮一怔,重复道:“顾郎君又起了?高热,因烧得有些糊涂,将后背的伤口挣裂了?。”
楚常欢闻言一惊,忙丢开球球,起身朝东院奔去。
客房里浮荡着一股子似有若无的血腥气?,大夫为顾明?鹤敷药止了?血,继而取冰降热,片刻也不敢耽搁。
楚常欢匆忙赶来,目光凝在顾明?鹤身上?,见他昏迷不醒,便问?大夫道:“大夫,他怎样了??为何又起了?热症?”
大夫道:“回?禀王妃,顾郎君肺腑的伤自愈缓慢,隔三差五出现?高热实属正常,小人已为他止血,静待出汗退热即可。”
楚常欢点?了?点?头,少顷,大夫与侍婢相继离去,屋内骤然只剩他尚留在此?处。
在床前站立了?片刻,楚常欢行至一旁的黄梨木八仙桌前,斟一杯热水解渴。
虽有冰块降温,但顾明?鹤还是?渐渐出了?热汗,月白色中单很快便被汗水浸透,湿哒哒地贴在身上?。
他受伤至今一直食用粥水,整个人清瘦了?不少,背部?肌肉不复从前那般丰实,瞧着略显单薄。
良久,楚常欢折回?床前,伸手探向?他的额头,察觉到温度趋近寻常,于是?令侍婢打来热水,为顾明?鹤擦洗。
侍婢端着一盆热水进屋,并从衣橱内取出一套干净的中单,旋即小心?翼翼地扯下顾明?鹤的湿衣。
顾明?鹤高热过久,仍在昏迷,隐约察觉到有人解了?自己的衣衫,下意识抬手,欲将人推开,嘴里含糊斥道:“走开。”
侍婢愣了?愣,只当他在说胡话,并未理睬,于是?继续脱他的中单。
倏然,余光瞥向?那张苍白的脸,竟对上?了?一双阴翳冰冷的眸子!
侍婢骇了?一跳,豁然松开手。
一旁的楚常欢见状,忙问?道:“怎么了??”
侍婢看向?顾明?鹤,对方眉目温润,面容苍翠,与方才?那副欲将她生吞活剥的神态大相径庭。
“顾……顾郎君醒了?,奴婢、奴婢倍感欣慰。”侍婢颤声应道。
楚常欢纵目一瞧,顾明?鹤果然已转醒,遂吩咐道:“快些给他洗净汗渍,莫要受了?凉。”
侍婢一想?起方才?顾明?鹤看向?她的眼神,顿觉心?惊肉跳,犹豫片刻后对楚常欢道:“奴婢……奴婢肚子疼,急需如厕,斗胆请辞!”
楚常欢不疑有他,应道:“去罢。”
侍婢脚下生风,眨眼就已奔逃而去。
顾明?鹤的中单被褪了?下来,此?刻光着半截身子趴在床上?,不免微感寒凉:“欢欢,我有点?冷,可否给我盖一张被褥?”
楚常欢立刻走近,从铜盆里捞出巾帕,拧干水后给他擦洗汗渍:“你?方才?高热,出了?一身汗,洗一洗,总归要舒坦些。”
顾明?鹤趴着不动,温声道:“有劳欢欢了?。”
楚常欢避开那处箭伤,仔仔细细为他擦去汗渍,一并连锁骨及腹部?也小心?翼翼擦拭了?一番。
待穿上?中单,楚常欢又解掉他的亵裤,重新拧干巾帕,耐心?擦洗。
顾明?鹤身量高大,宽肩窄腰,一双腿尤其修长,但最令人震撼的,还是?那双饱.满.挺.翘的臀.肌。
从前两人是?夫妻,行房事时,楚常欢总爱把腿盘在他的腰上?,足跟所触,便是?臀.肌。
每每捣动时,肌肉也随之虬膨,颇具力量。
不知不觉间,楚常欢回?想?起了?曾经的快-活事儿,全然没意识到自己的手正贴在了?不该贴放的地方,神情痴痴愣愣,眸中盈满了?欲念。
顾明?鹤回?头看向?他,自是?知道他如今的境况,奈何自己有伤在身,动弹不得,无法为他纾解,心?中不免懊恼。
正思忖着如何帮他解瘾,楚常欢已挪开了?手,重新打湿巾子,拧干后继续擦拭。
折腾良久,方洗净周身汗液,楚常欢替他穿好亵裤,旋即端走水盆,再返回?时,面上?疲态尽显。
他今日并未束发,一袭红袍更衬凝脂雪肤,教?顾明?鹤看得痴迷。
楚常欢喜素,平日的衣衫多以月白色为主,似这般艳丽华美的,唯有在成婚那日穿过一回?。
须臾,顾明?鹤道:“欢欢,你?累了?,歇会儿罢。”
楚常欢道:“好,我回?房歇息,让侍婢过来照顾你?。”
“别走!”顾明?鹤忽然伸手,拉住一片如火的衣角,“我不习惯梁誉的人待在我身边,你?留下来可好?”
大抵是?同心?草的药瘾作祟,楚常欢竟没拒绝,甚至有些渴慕他的气?息,迫切地想?要靠近,与他做尽亲密之事。
犹豫片刻后,楚常欢脱掉鞋,越过他爬向?床内,在一旁躺下。
顾明?鹤轻挪手臂,勾住他的手指,紧紧握住。
楚常欢罕见地回?握了?,但很快便又松开,像是?在自我挣扎。
渐渐的,困倦难当,楚常欢合了?眼,沉沉睡去。
顾明?鹤瞬也不瞬地凝视着一袭红衣的美人,眸中尽是?贪恋。
从前的楚常欢被他用心?头血调.教?得温顺乖巧,是?个一心?一意对待夫君的俏佳人,即使?偶尔生生气?、使?使?性子,但只消哄上?一哄就能重现?笑颜。
可现?在,他哄不好了?。
顾明?鹤心?头泛酸,情不自禁地去抚摸他的脸:“欢欢,你?究竟要怎样才?肯原谅我,重新回?到我身边?”
王妃巳时进入客房后,就再也没出来,眼下已过午膳的时间,下人们都不敢贸然闯入客房,唯恐撞见什么不该撞见的事儿。
梁安和姜芜的面色青一片白一片,虽然两人都清楚顾明?鹤如今掀不起风浪,王妃亦不会做出格的举动,可他们毕竟做过夫妻,难免遭人口舌。
姜芜思量一番,决议抱着世子前往客房,届时再设法让世子哭一哭,定能让王妃出来。
刚迈出垂花石门,就见王爷回?了?府,正疾步朝这边走来!
姜芜心?下一凛,忙福身揖礼:“奴婢见过王爷。”
梁誉走近,从她手里接过孩子,一边逗弄一边问?道:“王妃呢?”
晚晚与他相处的时日并不多,纵然血脉相连,也难免生疏。
孩子盯着他瞧了?瞧,旋即伸手扑向?姜芜,嘴里嚷着:“爹爹,爹爹。”
姜芜无奈,只能抱回?晚晚,解释道:“王爷风尘仆仆,世子一时未能认出,还望王爷莫要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