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周观熄也没出声,错开视线,去厨房接了杯水。
回来之后,他发现这人还是静静地维持着同样的姿势躺在沙发上。
周观熄的眼皮无端跳了一下。
他原地站了一会儿,喊了一声颜铃的名字。
沙发上的人还是没动。
不祥的预感笼罩在周观熄的心头,他几步快速到沙发前方,拍了一下颜铃的肩膀,提高了音量:“颜铃?”
背对着他的人依旧毫无动静。周观熄的胸膛起伏片刻,蹲下身,捏着肩膀,直接将人从沙发上转了过来。
颜铃依旧合着眼睛,一动不动,乌色顺软的发丝滑落,耷在额前,他的脸就那样乖巧宁静地贴在周观熄的手心,连鼻息都近乎微不可闻。
掌心触碰到他脸颊的瞬间,周观熄的心无声沉了下来。
入手是一片细腻的冰凉,周观熄对这温度太过熟悉,这绝对绝对,不属于一个活人该有的体温。
与此同时,他的掌心无力地摊开,有什么东西随之滚落在周观熄的脚边——那是一颗被咬了一半,泛着冰冷荧蓝光泽的梭形果实。
作者有话说:
走关系:吓一下他,说不定就能放弃这个破烂下蛊计划了。
铃:伤心欲绝地决定开始睡大觉并给走关系吓个半死。
睁开眼的瞬间,葱郁茂密的枝叶映入颜铃的眼帘。
他躺在一棵参天大树下,树枝上挂着多颗小而精巧的银铃铛,铃铛尾部拴着的细飘带被风拂起,耳边是轻柔悠长的海浪声,身下是绵软湿润的沙砾——这里无疑是乐沛岛,他回到了岛上,回到了他的家乡。
颜铃动了动,才发现自己正枕在一个女子腿上。
女子温柔娴静,戴着族中的额饰,生着和颜铃一样澄净美丽的琥珀色眸子,那是他的阿妈。
颜铃恍然地眨了眨眼,随即便意识到,这应该是一场梦而已。因为阿妈已经走了很多年,刚好就埋葬在这颗愿铃树下。
但这无疑是一场太好太好的梦。于是颜铃扬起了一个笑,拉住了她的手,坐起了身。两人沐浴着咸湿的海风,聊了许久近况。
“阿铃。”阿妈编起他的头发,温声唤着他的名字,“岛外的生活是不是很辛苦?太累太难的话,就回来找阿妈吧,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阿爸会叮嘱颜铃保护好自己,阿姐会为他准备好沉甸甸的行囊,但只有他在树下长眠的阿妈,会对他说“做不到的话,回家也没关系,阿铃已经很棒了”。
颜铃的眼睛有点热,低下了头,说:“我不回去,阿妈。”
“岛外的世界,虽然很吓人,但我也见识到了很多新奇的东西。”他想了想,又说,“那些人的世界遇到了一个大麻烦,我的能力可以帮到他们,我很高兴。”
“但我确实……偶尔也会有些害怕。”
他静了片刻,咧开嘴,低下头,难为情地笑了一下:“怕大铁鸟大铁蛇,怕针会打到我的身上,更怕保护不到岛上的大家……我明明想出了反制他们大老板的方法,可在得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之后,却连接近他的勇气也没有了。”
他说着,声音小了下来,望着海面上融化成窄窄一条线的夕阳,神情随之变得茫然起来。
阿妈不再说话,只是微笑抬手,在他编好的发辫上别上了一朵生着黄蕊的小 白花。
“不说这些了,聊些高兴的事情吧。”颜铃歪头碰了碰那朵花,呼出一口气,笑着换了个话题,“阿妈,其实我还在岛外认识了一个人呢……”
话还未落,天色骤变,雷声轰鸣而起。
颜铃茫然地侧过脸,发现不远处,翻滚的乌云之下,汹涌的海浪叫嚣着朝他们所在的方向袭来。
这波巨大的浪来得莫名其妙、又凶又急。他惊慌地从树下站起身,踉跄着张开手臂,毫不犹豫地挡在阿妈面前——下一瞬,咸腥的海浪涌入鼻腔,视野骤然坠入一片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颜铃又一次睁开了眼。
大脑还没完全缓冲过来,他茫然地动了动眼睫,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呆滞片刻,视线偏转,看到了周观熄的脸。
啊,梦醒了。他想。
“周观熄?”下一刻,颜铃的耳根倏地一热,“我、我怎么会睡在你的怀里?”
他茫然地抬眼与周观熄对视,又是一愣——因为周观熄此刻的脸色,是说不上来的古怪。
良久,他听到周观熄冰冷而生硬地开口:“你怎么了?”
什么意思?颜铃困惑扬眉:“我没怎么啊?我只是刚吃了冥想果,睡过去了而已。”
周观熄沙哑道:“……冥想果?”
“我家乡里的一种浆果,每次心绪烦闷的时候,我们就会吃一些强制剥离五感,有助于理清思绪。”颜铃手肘撑着沙发坐起了身,窥着周观熄的脸色,略带迟疑开口道,“你……怎么了?”
“而且,你抓我抓得好紧。”他缩了缩脖子,试图挣脱周观熄钳制在肩上的大手,小声道,“好痛。”
周观熄没说话。他的半张脸湮没在阴影之中,只能看到鼻梁英挺而模糊的轮廓。
不知道是不是颜铃的错觉,他感觉周观熄的身体,在此刻看起来是格外僵硬的。
像是在走神,又像是陷入什么回忆或梦魇一般,周观熄定定在原地僵立许久,才松开了手,撑着沙发的边缘,站起了身。
“你刚才几乎没有呼吸脉搏,皮肤甚至摸起来是冷的。”他俯视颜铃的脸,终于冷冷地开口,“你知道吗?”
“我知道啊。”颜铃弯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果子,不假思索道,“因为体温下降,呼吸变缓,这些都是服用冥想果后的正常反应啊。”
他歪了下头,盯着面前人始终紧绷的下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等等,难道你方才那么紧张……是因为你以为我——”
颜铃难以置信,反应过来后,又勃然大怒,“你,你竟然以为我受了那么一点点挫折后就会想着自杀?我看起来难道像是这样软弱的人吗?”
周观熄始终没有说话。
颜铃愣了一会儿,盯着周观熄的脸色,这回心头微微动了一下。
阿妈。他在心底雀跃而小声地念叨起来——刚刚没来得及和你说完,我在岛外还认识了一个人,虽然他总是泼我冷水、态度差劲、做饭难吃,缺点我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但是我想我们现在……应该算得上是朋友的。
颜铃抿了抿唇:“我真的没事的,就是睡着了。”
他又想了想,干脆大大方方地抓起了周观熄的手,主动低下头来,把脸在周观熄的掌心蹭了蹭:“呐,你摸摸看,现在已经不冷了,对不对?”
这其实是个亲昵至极的、甚至带了些撒娇意味的动作,只不过此刻的颜铃没有意识到这点,而当下的周观熄,竟也没有选择将手抽开。
感受到男孩脸颊逐渐回暖的体温传递在掌心,周观熄体内的血液才终于重新流动起来,他勉强呼出一口气,闭了闭眼。
“你吃这个破果子之前,提前和我说一声,会怎么样?”他沙哑地问道。
“你回到家把门关上了,也不知道在里面捣鼓什么,我怎么和你说啊?而且冥想果很珍贵的,才不是什么破果子……”
颜铃嘀嘀咕咕,但瞅着周观熄的脸色,又有些压不住脸上微浮而起的热意:“我知道啦,下次我会提前说的。”
“而且刚刚冥想时,我有想明白了一件事。”他及时将话题岔开,斩钉截铁道,“给大老板下蛊的事情,我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这边刚刚松下一口气的周观熄:“……”
“我知道,你其实是为了我的安全,所以才想劝我放弃下蛊的。”
颜铃双手牵住周观熄的手掌,郑重其事地晃了一下:“可是,你扫厕所的工作究竟有多辛苦,我今天也都看在眼里,我既然答应了要助你升职,那么,就一定会带你做到。”
周观熄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的脸。
“原本我还在担心,万一这大老板是个好人,虽然我不动手,蛊就不会对他产生实际影响,但心里终究还是有些负罪感。”
颜铃自顾自地忧伤感慨道:“而且我承认,今天得知他的心狠手辣和独特癖好后,我确实是有一些胆怯了。”
“但是转念一想,现在的我有更多的理由,可以毫无负担地给他下蛊了,不是吗?以后他如果要欺负别的男孩子,我还可以操纵蛊去牵制他啊。”他双眸晶亮闪烁,兴奋不已,“而且,他身上这些看似可怕的特征,也刚好是他的弱点,对不对?”
似曾相识的不妙预感,再次笼罩在了周观熄的心头。
他垂眼看着沙发上的人,内心竟平静得再也掀不起一丝波澜,近乎木然地开口道:“所以,你这次又想要干什么?”
颜铃得意地扬起下巴,流苏耳饰随之摇曳,他眸底的笑意狡黠而明亮,俨然一副“你绝对不会相信我的计划有多天才”的神情。
“所以,我不仅会继续给他下蛊,而且还不会坐以待毙,我要利用自身的优势,先他一步出手——”
他精神劲儿十足站起了身,双手叉腰,看向周观熄的脸,笃定而坚毅地开口道:“我要去主动勾引他!”
空气凝固了片刻,又像是时间的流逝彻底停了下来。
而且在此刻颜铃的眼里,周观熄整个人的状态看起来,很像是岛上死了很多年的一棵古树。
他想了想,以为周观熄没明白自己的意思,便耐心解释起来:“既然大老板喜欢年轻的男孩子,我就故意以身入局,去吸引他,找好时机把蛊下到他的身上——到时候,我即能威胁他不让白大褂伤害我和族人,也能叫他给你升职,更能保护那些被他祸害了的男孩子,这不是一举三得吗?”
周观熄再度产生了因无语至极而发笑的感觉。
只是此时此刻,他连牵动脸上哪怕一丝肌肉的力气都没有,一字一句地问:“你知道勾引的意思,究竟是什么吗?”
颜铃颔首:“当然知道,就是主动施展手段,让他喜欢上我的意思啊。”
周观熄点头:“那你会勾引人吗?退一万步,不说勾引,你觉得自己能有机会,真的亲眼见到他本人吗?”
“我不会,我不懂,但是我可以慢慢学,我学东西可快可快了。”
颜铃顿了顿,又说:“至于怎么和他见上面……我,我自会想办法去谋划的。”
在周观熄的耳朵中,世上已经没有什么比这人嘴里出来的“谋划”二字,还要更恐怖的事情了。
此刻的周观熄,甚至已经达到了某种程度的心平气和:“也就是说,为了达到勾引并给他下蛊的目的,如果他吻你、抱你,甚至上了你,这些你也都是可以接受的,是吗?”
这用词实在是过于露骨直白,颜铃顿时红了脸:“你,你——”
他稍微在脑海中设想了一下那些场面,顿时被恶心得一个激灵:“只要在他对我动手动脚之前,将蛊及时下进去,我就能即刻用能力牵制住他,根本不会让他动我一根汗毛。”
“而且你这个人,怎么心态总是如此消极呢?”他双手抱在胸前,语重心长道,“也是,你这么多年,都只是安分守己地做着扫地这一份工作,人呀,要相信自己的潜能和运气,要敢于冒险,上进一些啊。”
周观熄没有再开口说话。
“总之,只要下足了功夫,我们一定一定,可以制裁住这个十恶不赦的王八蛋。”
宛若给员工画大饼的小老板,他煞有其事地拍了拍周观熄的肩膀,“现在,我要先回屋先去构思我的勾引大计,请你不要来打扰我了。”
他像是饿了三天才出窝寻草的兔子,迫不及待般地蹦跶出客厅,光着脚丫一溜烟儿地跑回卧室了。
周观熄站在原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夕阳静美,客厅正是采光最好的时刻,但此刻的周观熄,后退两步,靠在沙发上,眼前却泛起了阵阵的黑。
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或许选择扮演“清洁工小周”的这个抉择,从一开始就是绝对错误的——层层谎言编织交叠,连锁反应般地触发太多意想不到的支线剧情,先是下蛊,又是勾引,未来最终发展成什么荒唐至极的样子,他无从设想。
停在这里,结束这场闹剧吧。又一次,周观熄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现在收手,坦白一切,还不至于覆水难收。
来到颜铃卧室的门前,他透过虚掩的门缝,看到长发男孩正半跪在地上,低头在那鼓鼓的袋子中翻来捣去。
周观熄将手虚虚覆在门上,望着他吭哧吭哧掏出几个大布包,又从大布包里取出无数个小布袋,小布袋里倒出更多的小小号纸包——整片银河系仿佛被他摊在地上,他捏捏这个袋子,嗅嗅那个小包,俨然一副干劲十足的模样。
几秒钟后,理智最终占据上风,周观熄将手指蜷缩成拳,从门上收了回去。
不行,至少现在不行。
在涡斑病好不容易有了些许曙光的当下,坦白的风险与代价实在是太大了——周观熄或许承担得起,但周忆流、徐容、项目的全部研究员和这个逐渐凋零的世界,已经没有更多时间可以浪费了。
他的目光越过颜铃的身子,先是落在后方空无一物、宛若从未被使用过般崭新的床垫上。
视线随即下滑,定格在了角落里,那个由被褥和枕头堆矗而起的小小巢穴上。
许久,周观熄吐出一口气,错开视线,转身从门前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颜铃(认真无比地在小本本上做计划):长得漂亮……大老板就喜欢……我很漂亮……所以大老板一定会喜欢我……到时候我就可以……
周观熄连夜把笔记本偷出来并在花园里烧掉。
融烬科技顶楼,空中花园内。
几年前,这里还有园艺师精心设计的花圃点缀,那时候周忆流还在世,会常和周观熄、徐容聚在这里,一同俯瞰楼下的车水马龙。
周忆流永远是话最多的那个,聊涡斑病的进展,畅想疗程后想去哪里旅游,埋怨医生这个月又不让她吃最喜欢的柠檬芝士蛋糕。她离世后,涡斑病也愈发难以控制,空中花园里的植物随之被移除,改成了一个僻静的吸烟区。
此时此刻,徐容和周观熄各自燃了一支烟,站在栏杆两边,中间空出了不多不少、刚好一个人的位置。
“你再说一遍,他要什么你?”徐容一口烟不上不下地卡在嗓子眼里,呛咳出了声,“我没听太清,是购瘾,狗音,还是——”
“勾引。”周观熄说。
“而且更准确来说,是我要帮他,来勾引我自己。”缥缈的烟雾在空中弥漫,周观熄侧身倚靠在栏杆上,平静纠正了她的措辞。
上次听到下蛊时的徐容还能乐得前仰后合,此时此刻的她,拿烟的手微微颤抖,已然完全笑不出来了。
“这大老板的形象,连我听着都恶心得想要报警,不躲着走都不错了,这男孩儿的脑回路怎么这么清奇?”她斟酌片刻,再次掏出手机:“我要不要再——”
“别出昏招了,徐容。”周观熄说,“他想干什么,就随他去吧。”
徐容眼珠子要掉出来了:“你认真的?”
周观熄没接她的话茬,转而问道:“上次他配合研究的内容,有什么进展吗?”
“上次怕他被吓到,又闹着要回家,所以只是做了点基础的身体检查,又恢复了一些不同的作物。”
徐容叹了口气:“影像和切片结果都还在分析之中,下次打算试探着问问,能否提供点头发唾液这一类的样本来做检测,那就再好不过了。”
“不过,咱真就放着让他‘勾引’啊?”她观察着周观熄的脸色,“什么都不做?”
“既然他已经在配合研究,倒不如借着这个下蛊的事情,让他一直忙点自己想做的事情。”
周观熄低头掐了手中的烟,迈步向楼梯口走去:“反正他永远都不会见到大老板这个人,不是吗?”
徐容盯着他远去的背影,半晌后才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意思。
对啊。她惊奇地想着,勾引也好,下蛊也罢,大老板这个人要是永远都不露面,这男孩儿不过是和空气斗智斗勇,最后又能威胁到谁身上呢?
黄昏时分,司机稳稳将车停在路边。
周观熄下了车,站在门前,正准备抬手输密码。
“啪嗒”一声,门却先一步被人从里面主动拉开,紧接着探出了半个脑袋:“你回来了。”
颜铃以主人姿态走出家门,先是十分之自来熟地朝车里的司机挥了挥手:“司机老谭,辛苦你了。”
他随即将门飞快拉上,不动声色地挡在门前,开口关心起来:“今天工作得怎么样?累不累?他们还在让你一个人扫全部的厕所吗?”
“还行。”周观熄说,“进屋再说。”
“不过今天外面的空气很好,你难道不想多呼吸一下吗?”颜铃依旧挡在门前,自顾自地答非所问起来,“我们要不出去走走吧?”
周观熄盯着他的脸看了两秒。
颜铃眨眨眼,与他对视。
周观熄没再多犹豫,越过他,直接推门而入。
还准备多拉扯会儿的颜铃完全没预想到这一出:“你,你先等一下!”
浓烈的焦煳味涌入鼻腔,白色的浓烟弥漫在屋内。周观熄起先以为是家中着了火,但望向混乱不堪的开放式厨房,才发现被抢劫的概率还要更大一些。
他双手抱臂,盯着冒着浓烟且彻底黑屏的微波炉,说不出话。
“我,我想研究食谱来着,所以试烤了一张鲜花饼。”
身后的人小声地不打自招:“我记得上次你用这大铁盒做蛆时,作用看起来和我家里的窑炉差不多,刚试着碰了几个按钮,谁成想就成了这副样子……”
不祥的预感再次在周观熄的心头蔓延:“……研究食谱?”
“是的。”颜铃昂起脸,轻快地竖起食指,“因为就在昨晚,我已经制定好了第一个勾引大计——想要吸引一个人,就先要拴住他的胃。”
“我要先做出一份家乡最好吃的九馥糕,再加上一封示好的信,托徐容转交给大老板。”
他扬扬得意起来:“我要让大老板被我精湛的手艺吸引,对我产生初步的兴趣,从而进一步争取到和他见面,并给他下蛊的机会。”
周观熄凝视微波炉内状似烤鞋垫子的焦黑物体:“精湛的手艺?”
颜铃眼神游移,用手搅着衣摆边缘,不说话了。
傍晚,C市最大的购物中心,人潮汹涌,热闹喧嚣。
超市内,巨型钢铁货架整齐地按区域划分排列,包装鲜亮的物品琳琅满目置于架上。颜铃震撼地抬起头,只感觉自己置身于一座望不到头的、由货架和商品垒砌而成的庞大森林之中。
他一步三回头,惊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小声凑到周观熄耳边:“这里的东西,是我想要就可以拿吗?”
“要钱。”周观熄言简意赅,“钱是一种货币,劳动和个人能力换取金钱,金钱换置物品,就是所谓的交易。”
颜铃想了想:“我们岛上也会进行‘交易’,只不过大家都是直接拿鱼换饼,拿茶换果子,才不需要什么货币呢。”
“你们这些岛外人呀,真是喜欢多此一举。”他感慨着,看向身旁散落在出口处的购物车,好奇地弯下腰打量一番:“这又是什么东西?”
听到周观熄说出“购物车”三个字后,颜铃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下一刻,他利落地抬手撩了下长发,双手轻巧地掀起袍子的下摆,抬腿就直接往购物车里跨!
周观熄眼疾手快给他一把捞了回来:“你干什么?”
颜铃还维持着那个要跨进去的姿势,奇怪道:“我们平时坐的那个四轮方盒叫车,那购物车,难道不是给我们购物时候坐的车吗?”
“……”周观熄额角一阵跳痛,“这车,不是给你坐的,而是给你一会儿要买的物品坐的。”
颜铃大失所望:“我是来购物的人,车却不给人坐,反倒叫物品坐着,你们究竟是怎么想的?”
周观熄:“……”
他还真是没见过配得感如此之高的人。
从未有过“我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岛民”这类自怨自艾的想法,反而总义愤填膺地指出“你们这岛外人总是把事情搞得太复杂”,理直气壮,从不内耗。
初入超市时,颜铃只是谨慎地跟在周观熄身后探头探脑,后来稍微适应了些,便难掩新鲜感地加快步伐,最后干脆蹦蹦哒哒地,直接在周观熄面前领起了路。
他走着走着,突然停住脚步,仰起脸,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景象。
“这个铁皮做的楼梯,怎么会自己向上滚动?”他问。
“扶梯。”周观熄感觉自己就像随问随答的人形搜索引擎,已经麻木,“你站在上面,它会自动送你上楼。”
“你,你们这里难道就没有正常的,不会自己动的死楼梯吗?”
“也有。”
颜铃吐出一口轻快至极的气,后退两步,刚准备说那我们去走楼梯吧,却听到周观熄冷不丁吐出两个字:“怕了?”
颜铃立刻闪现回到了扶梯前:“谁怕了!?”
周观熄颔首,用眼神示意“那您请走”。
颜铃的喉结动了动,盯着不断翻滚向上移动的铁皮台阶,走近了些,试探着缓缓探出了小半条腿。
他总感觉在踩上梯级的瞬间,便会被卷入缝隙之中搅成肉泥,于是瞬间又咻地把腿又收了回来,再探、再收……如此往复,来来回回,偏偏就是不走上去。
后面隐约传来交流的人声,周观熄向后一瞥,零零散散地来了几个客人。
颜铃这边还在犹豫先迈左腿还是右腿,还是干脆双脚并用直接蹦上去时,袖口蓦然传来了一股力——
他身体随之前倾,无意识地跟着这股牵引力向前迈出一步,回过神时,发现自己竟已经踩在了扶梯的踏板上!
颜铃猛然抬头,勃然大怒:“你怎么可以不经过我的同意就拉我向前走!万一我摔倒了怎么办?”
“那你摔倒了吗?”周观熄问。
颜铃愣住,低头一看,意识到自己正稳稳站在扶梯上面,环视四周,发现周身的风景正在倒退。
竟然这么简单地……就走了上来?
恐惧在瞬间淡去,新奇感萦绕在心头。颜铃小心扒着身旁的扶手,低下头,盯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行人。
看着看着,他便忍不住想,要是能在家乡的山上建一个这样的大铁梯,族人们就再也不用清晨起床去爬山采茶了,那该有多舒服啊。
回过神,看向前方时,颜铃的声音再度发起了抖:“马上又要到头了,我该怎么办?我该在什么时候迈腿,我该迈哪一只腿?我又要怎么迈腿?”
周观熄说:“你刚才怎么上的,就怎么下。”
颜铃怒不可遏;“可我刚才是被你推上来的!”
周观熄叹息一声:“抓好了,我带你下去。”
话音未落,颜铃便慌不择路地扒紧了周观熄的胳膊:“可我万一没有跟好你,那条裂缝会不会把我吃掉,我被吃进去了,会不会被搅成肉馅……”
周观熄是真的佩服这人的想象力:“……不会摔,也不会被吃的。”
颜铃没再说话,倒不是因为真的相信周观熄的话,而是因为他面色灰白,直勾勾盯着面前的终点,早就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楼层终点近在咫尺时,周观熄却感觉袖口一松。
周观熄一怔,侧目看去,听到身旁的男孩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我想靠自己……走一次试试。”
颜铃固然还是害怕的,他衣袍下方的两腿现在都在打着颤儿。
可是他又意识到,如果总要依赖周观熄才能坐明白这些大铁蛇和大铁梯,那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真的学会用这些东西呢?
颜铃鼓起勇气,看着那骇人的终点越来越近,咬紧牙根,算着距离,哆哆嗦嗦、试探着抬起了腿——
然而迈出步子的那一瞬间,颜铃便清晰地意识到,完了。
他实在是太紧张了,腿是抖的,人是慌的,执着于精准算好最后那一步的距离,却慌慌张张地迈得过早了,最终一脚踩在了终点梳齿板和梯板的缝隙之间。
他顿时重心不稳,身体不受控制地后仰,向后方踉跄着栽了下去——
但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没有袭来。
下一瞬,后腰被什么东西稳稳托住,身体也随之腾空而起,颜铃难以置信地睁开眼,发现视野在这一瞬间,变得前所未有的高而开阔。
——是后方的周观熄,单手稳稳地将他接住,拦腰抱了起来。
刹那间,颜铃的发丝滞空,衣摆飞扬,周观熄神色沉着,面色不变,两人的目光于空中短暂交汇,瞳孔之中,映照出了彼此的脸。
呼吸声,近在咫尺。
颜铃的腰身清瘦而柔韧,人本就没什么分量,周观熄肩宽臂长,轻而易举地便将人一把揽住,径直扛下了扶梯。
他将颜铃放回地面的时候,不但丝毫没有气喘的迹象,甚至还转了个半个轻盈流畅的圈,颜铃的衣袍也随之在空中散开,飘逸地如花般绽放。
颜铃踉跄着站稳身子,气都没办法完整地一口提上来:“你你你,你——”
周观熄却先他一步开口:“你摔了吗?”
颜铃呆了一瞬:“没有。”
“被吃了吗?”
“……也没有。”
周观熄点了点头,视线下落,定格在他仍勾在自己脖子上的手上:“那走吗?”
颜铃后知后觉,猛然把手缩了回来,镇定道:“……走啊。”
周观熄颔首,先他一步朝购物区域走去。
颜铃双手扶膝,又在扶梯口缓了片刻,才重新跟上了他的脚步。
他缓缓抬手,抚上了胸口——那里弥散着种新奇而又酥麻的滋味,像是服了某种怪味锼果子,在胃里发酵翻滚后,浮起了许多小而密的泡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