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禾面对太后毫无反抗之力,对着内阁大臣他哪里又稳得住,双手不自觉攒起,手心里全是冷汗。
陆烬轩则一点不慌,还有闲情笑。他笑道:“阁老先坐,都坐。”
罗阁老带头不入座。
陆烬轩不在意,“他叫白禾,他今天坐在这里是帮朕做记录的。”
陆烬轩今早出门戴了假发,乍看起来和真皇帝没什么两样,当然细看就能发现两人体型存在差异,陆烬轩身材更高大。而他接下来要在内阁好扯一顿皮,需要说的话可多了,实在无处模仿启国人口音,白禾又不能代他说话,只能暂时不管口音问题。
所幸陆烬轩与真皇帝的声音相同,几位大臣听得出口音不对,却不会往真假皇帝的方向想,他们现在更在意皇帝又在耍什么脾气。
“罗阁老,能不能给小白一份纸笔?”陆烬轩坐着望向罗阁老,那目光却没让阁老感到被仰视。
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破天荒感受到了来自帝王的审视。过去的皇帝从未有过这样的眼神和气魄。以前的皇帝只能称得上凭喜怒做事,而非是——魄力。
眼见罗阁老被皇帝怼到沉默,内阁次辅林阁老摆出做好人的姿态说:“既是皇上特准的文书……虽说以前从无此例,左右只是个记录文书,不参与内阁议事便也不打紧。”
林阁老表面说好话,实则强调“不能参与内阁议事”。
向来喜欢和稀泥的阁员孟大人忙笑着去扶只比他大一岁的罗阁老,“罗阁老,皇上已赐座了,您不坐咱们几个也不好先入座。”
罗阁老觑眼孟大人,接了这张梯子,向皇上谢恩后坐到了其左手侧边,对面就是安静坐着的白禾。
首辅入座,次辅和其他人才好入座,一位大人入座前拿了一沓空白的纸和笔、研好磨的砚推给白禾。
白禾悄悄在衣摆上擦净手里的汗,然后执起笔蘸墨。
五位内阁大臣不约而同关注着白禾,从他拿笔蘸墨的姿势可见是读书识字过的,但他们想不通皇帝为什么要带这么个人来内阁议事。他们可没在翰林院见过此人。一个不知哪来的人,凭什么坐在内阁听皇上与一众内阁大臣议事!
罗阁老则在权衡、思考。
他是在场唯一清楚白禾的侍君身份的大臣,他应该指出白禾的身份,把这个人赶出去。从昨日起就萦绕罗阁老心中的异样感越发浓重,为官数十年练就的眼力和城府令他敏锐察觉到皇上变了。
“小白第一次见各位,为方便他记录,各位先介绍下姓名、官职。”陆烬轩说。
“皇上!”罗阁老终究忍无可忍,他堂堂首辅怎可向区区侍君自报姓名、官职,宛如下级。“且不说世宗遗训‘后宫不得干政’,白侍君既来做文书,怎不事先了解内阁,竟还需臣等当面向他禀告?”
此言一出,其他四位大臣哗然。
堪称清流一派首领的次辅林阁老反应最激烈,当场起身执礼向陆烬轩道:“皇上,后宫侍君怎可踏进内阁值庐?!这于理不合,违背皇家祖训,您是在折辱臣等!”
作者有话说:
----------------------
【注】:朝堂全员恶人,本文的清流不是指清官,是与罗阁老一派搞党争的势力
清流官员出身书香门第,做官的第一个官职很清贵,比如太子身边的官。文中太子少傅沈少傅就是清流里中流砥柱的人物
白禾脸色一白,林阁老的话比罗阁老更具攻击性,刺得他脑袋嗡嗡的。
次辅大人明明也是六十左右的人了,那中气可比看似老迈的罗首辅足得多,一瞧就身体倍好,健康长寿。
笔尖的墨滴落,在纸上留下墨痕,白禾余光看见了,赶忙搁下笔,转头去看陆烬轩。
陆烬轩神色轻松,仿佛感受不到白禾受辱。
白禾心里委屈,却也只能将它压在心里,乖巧坐着等候陆烬轩发话,以配合对方。他是“听话”的,上辈子四年不受宠以及十四年的傀儡人生将他打磨成了这副模样,即使心中有再多痛苦、不甘,他做得最勇敢的一次便是从摘星楼跃下。
朝臣的重话他也不是没听过,只不过从未有过如此侮辱性。
他便劝自己,反正被皇帝强抢进宫的人本不是他,是另一个白禾,这些话只当是耳旁风罢。
“小白。”陆烬轩的声音忽然传入白禾耳里,白禾怔了怔再次看向他。
陆烬轩指尖轻敲桌面,“小白,票拟。”
白禾赶紧捧起搁在自己手边的那叠纸,双手呈递给陆烬轩。
陆烬轩却抬了抬下巴说:“给阁老。”
“是。”白禾离座走到对面,很有礼貌地采用双手呈递的姿势将票拟递到罗阁老眼前。
罗阁老微微垂眼,捧到眼前的这叠东西是内阁票拟,是他们内阁根据朝廷奏疏所做的决议。这叠纸不是纸,而是朝政,是满朝文武望眼欲穿的内阁议政之权。如今,它们被一双纤细素白的手捧在手心,被托于后宫娈宠之手。
林阁老的话羞辱了白禾,然而当白禾手捧着票拟来到罗阁老面前,次辅大人的话便扎到了罗阁老身上。
他伸手接了,就是否认林阁老的抗议;他不接,则是抗上。
在朝几十年的首辅大人望向唇边挂着笑的皇帝,他不知皇帝是否有此意,因为以前的皇帝任性肆意,并无此等心机。
“放桌上就行。”陆烬轩确实无意,他又不是土生土长的皇帝,压根没想到让白禾拿着内阁票拟到处跑有什么不合规矩的。他把白禾带到内阁开会,比照的是大臣私人秘书的工作。
会议前私人秘书分发文件很正常吧?陆烬轩不懂罗阁老愣在那里做什么。他也懒得去想,让白禾放下东西赶紧回座位做会议记录。
白禾放下票拟便回座了,罗阁老不至于在打同僚的脸和抗上之间纠结。然而此时陆烬轩的反击才正要发起。
“罗阁老可以给他们传阅一下,这些票拟司礼监批红了一部分,剩下的……”陆烬轩敲敲桌子,“朕打算发还内阁重议。”
内阁众臣起初不明所以,对内阁票拟批红照准或是发还再议本就是司礼监职责,以前皇帝不爱理政,通常都是交给内阁和司礼监自己去议。有些事情他们内阁会找司礼监商议着办,现任司礼监掌印元红公公不是个爱找茬的人,内阁送去的票拟多半都能得到批红照准。
偶有票拟被发还内阁也不算什么呀?
站出来硬杠皇帝的林阁老就这么被晾着,人都要气懵了,罗阁老又不做声,瞧着像是人老耳聋搞不清状况似的。林阁老瞥眼低着头似乎在看票拟的首辅,脑子突然冷静下来。
同朝为官,且同在内阁共事数年,林阁老比谁都清楚他们这位首辅大人今年才六十,正是老奸巨猾,其人可一点没糊涂。
然而罗阁老除了最初开了腔,后面就一直没作为。他记得昨日罗阁老去面见过皇帝,当时一定发生了什么致使其态度暧昧不明。
这时给才罗阁老递过台阶的孟大人再次出来搭梯子了,他站起来去拉林阁老,“林阁老,先坐先坐。皇上叫咱们看票拟呐。”
林阁老下梯子比罗阁老还快,当场就回座儿了。
罗阁老一瞧,枪回了枪架,他也就顺势拿起票拟分给他们。
毕竟与区区侍君相比,国家大事更为重要,五位内阁大臣自诩身份,票拟都发到眼前了,他们总不能搁着不看,硬要跟皇帝为一个侍君吵架吧?
见他们全都安静下来传阅票拟,白禾去瞧陆烬轩。他颇为意外,没想到陆烬轩完全不做回应,转而直接谈起正事。更奇怪几位大臣为什么不继续纠缠他的问题,反倒当真坐下看了起来。
陆烬轩捕捉到他的目光,转脸看过来,低声说:“这段不用记,还没正式开始。”
“?”白禾反应了一下才领会意思,点点头。
少顷,所有票拟基本被传阅了一圈,哪些得到“照准”的批红,哪些没做批示大家已经分明。五位大臣现在的感受是不明所以。
因为得到批红的只有两份,且一份是向边关拨发粮饷,一份是边军换防。
林阁老手里按着一张票拟,忍无可忍道:“皇上,不知这些未被批红的票拟有何不妥,需发还内阁重议?”
未得批红的票拟中有几份明明是无可争议的事情,比如今年春季应发王公侯爵的禄米,都是按祖制定的数发,何须再议?议什么?
难道皇上心血来潮要改制了?
林阁老不觉得皇帝对政事有多大关心,这种小事往常也没见司礼监卡过。
“朕的意思是……”陆烬轩露出了锋芒,“不同意。”
众臣脸色一变,仍然没感受到陆烬轩的威胁。他们以固有思维认为这是喜怒无常的皇帝又在耍脾气,被奉为清流一派领头人的林阁老当即要据理力争,试图讲道理说服皇帝。
“皇上,军国大事岂可凭心意胡来,臣以为内阁这些决议并无不妥,司礼监应予批红。若有何问题,皇上不妨指出来。”
罗阁老也无法坐视不管,甚至比林阁老更进一步,亮出了刀子:“皇上若不满内阁决议,决意发还,内阁也只有重议。但朝政之事容不得小人胡搅!皇上惯来不在政事上胡来……”
首辅瞟眼白禾,将刀尖指向了他,“是不是皇上身边突然出了奸佞,以至皇上听信奸佞之言,怠慢朝政!”
话音落下,值庐内鸦雀无声。
白禾冷冷看着罗阁老,觉得这老头坏透了。林阁老是言语羞辱他,罗阁老却拿出了一把足以斩他头的刀。
帝王之侧的奸佞小人,当诛,可诛。甚至用不着什么证据,只需御使大臣的一封封奏疏,众臣请杀,便可要了他的命!
“阁老误会了。朕的意思是,不同意内阁的决议,不论内阁重议多少次。”陆烬轩一点不着急,“像什么禄米的就别发了,昨天罗阁老还说国库没钱呢。阁老只提了开源,是不是没想到节流?朕觉得可以裁撤一些部门和官员。就先砍内阁吧。罗阁老和林阁老看起来挺能干的,其他人……年纪也不小了,不如尽早回家养老。”
另外三位阁臣大惊失色,慌得撞歪了凳子,纷纷在桌旁跪下高呼:“请皇上三思!”
年纪不小了三位大臣几乎老泪纵横,他们拼了半辈子好不容易挤进内阁,还望着首辅的位置没坐上呢就要被皇上撤官赶回家。内阁任命一向由皇帝决断,且不说回不回家,但出阁是肯定了的。
可他们什么都没做啊!
三人能混进内阁必定不糊涂,心思一转就知道皇上这是把对首辅、次辅的怒气不满发泄到他们三个头上。
可是凭什么呀?!
骂白禾的是罗、林两人,他们仨可什么都没说,凭什么拿他们撒气!!
“小白,去扶人起来。”陆烬轩示意白禾。
白禾便去扶人,三位大臣哪里肯起,殷切望着皇帝请他开恩。
“皇上,裁撤官员干系重大,不可妄为。”
至此,罗、林二人也不得不陪同僚跪下来。
陆烬轩锐利的目光落在众臣身上,冷漠地说:“都起来,不裁撤可以,票拟也可以马上批,但小白得坐在这里。”
五位大臣震惊抬头,险些出阁的三位眼珠子差点瞪出来。白禾回身望着陆烬轩,心中的震撼显露于眼角眉梢。
原来陆烬轩一早便心有成算。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筹谋的呢?
是从拿到这些票拟时起么?
作者有话说:
----------------------
帝国政坛的游戏规则不同,如果想要达成一件事,他们通常会做利益交换。比如陆哥这里卡内阁票拟,同时拿裁员降福利虚设一个利益(答应条件就不裁员),以交换白禾列席旁听。主要是他不了解这些人,不然他会给出实际好处来做交易,而不是虚设利益。(他卡票拟不怕被骂,甩锅内阁决策有问题就行了,谁敢骂皇帝呀,有得是想上位的人去骂内阁,趁机搞掉他们。)
再比如,要是政策出了问题,帝国政府会给出一个背锅侠,这人会辞职,等风声过了再去某个大公司做高管。这叫【旋转门】。有人说这叫“你可以违法,因为大家会保护你。但不能破坏规则,那么大家会弄死你。”这主要帝国体制原因,多党竞选执政。
五位内阁大臣终于肯配合,重新围坐桌边,一一介绍自己姓名与官职。除了首辅,其他四人都兼领其他职务。
白禾听众位介绍,听其音不知其字,于是先记下容易猜的姓氏,以姓代称。
他知道陆烬轩非要他们介绍自己的用意,陆烬轩是借此认识几位大臣。白禾甚至忍不住想,陆烬轩把他带在身边,是否就是为了拿他做借口。
“今天的议程就一个。”陆烬轩等众人介绍完,一开口就握住了议程制定权,不给其他人反应的机会,紧跟着说,“昨天太后把司礼监掌印给打了。”
众大臣:“?”
孟大人比较关心人,问:“皇上,打得狠吗?元公公没事吧?”
“伤得下不了床了,皮开肉绽的。”陆烬轩故意叹口气,“大公公干儿子吓得一早来找朕,请御医救人。”
“这……”孟大人心惊了下便不问了。
“太后是以皇宫失火,大公公失职为由打的。”陆烬轩强调说。
紫宸宫走水的消息昨天就传遍了,五位大臣没领会到陆烬轩的意思。
“皇上,太后娘娘这应当是罚。紫宸宫走水,皇帝遇险受惊,太后娘娘因此惩罚您身边宫人,就是打死也平常。”孟大人大概是看大家都不接皇上话,气氛不大好,主动宽慰皇帝。
其言下之意是,大公公挨打的事通知他们一声就行,没必要拿在内阁议事上说。
话说回来,他们现在是在议事吧?
孟大人被撤官的事诈懵了,这会儿也不确定皇帝跑来内阁是在做什么。
“太后有审判权吗?”陆烬轩问。
“太后娘娘乃圣母,自然有处置宫人的权力。”孟大人不假思索答。
闻言白禾抬眼去打量孟大人,他知道陆烬轩不会满意这个答案。
“依据是什么?”陆烬轩刨根问底。
“这……”孟大人去瞧罗阁老,后面的话涉及罗阁老已死的女儿,他不好直说揭人伤疤。
罗阁老主动出来说:“自皇后薨逝,管理后宫之权虽是分给四妃,凤印却在太后娘娘手上,太后确有总领后宫之权。元公公是太监,太后娘娘因他失职罚他不无不可。不知是如何罚的?皇上可是觉得罚得重了?皇上若觉重了,不如赐些恩典以宽慰公公。”
陆烬轩对他们的漠视非常不满。这在帝国政府厅里是难以想象的。司礼监的人和他们难道不是同事吗?太后任凭心意就能把司礼监一把手打得下不来床,这难道不是对整个政府权威的践踏?
“大公公也是司礼监掌印。”陆烬轩重重敲了敲桌面,“你们写的票拟都要送到司礼监,让大公公他们批。你们手里已经批准的几份就是他昨天写的。司礼监一把手,一个能在你们写的议案上批字的人随随便便被打了,结果你们说打死也正常?”
陆烬轩在最后发出了嗤笑。
这声嗤笑一直扎进了每个大臣心里,他们似被狠狠扇了巴掌——按陆烬轩这样说,太后打的不是大公公屁股,而是内阁大臣们的脸。
清流之首的林阁老发表公论:“太后以宫中事务处置元公公,此事臣等外臣不好置喙。”
陆烬轩皱起眉,偏头去看白禾:“小白,几位内阁大臣的话都记下来了?”
白禾揭起写满字的纸,他一手楷书练得极好,虽然上辈子没批阅过奏疏,但字是按帝王批奏疏的标准练的。他的字端正清晰,字距行间等齐,教人一看就认得清,不会错认,无有疑义。
原白禾的字与他不同,他也模仿不来。陆烬轩自称不识字,亦不认识原来的白禾,他唯独不怕给陆烬轩看。
“之后再誊抄一份,一份放司礼监,一份放内阁。司礼监的人能查阅,大臣也都能看。”陆烬轩用闲聊般的轻松语气对白禾说,“就怕最后传得全国人都知道,他们的内阁大臣漠视人命。对待在同一张纸上签字的人尚且这样,那对完全陌生的民众肯定也是轻飘飘一句‘打死了也平常’。”
元红在太后和士大夫眼里或许只是宫里的奴才,太后打死几个奴才算什么?律法可没写太后不能处置奴才。但在黎民百姓眼里,元红这般大太监是皇上跟前的人,是他们见了需得叩拜的大官!
如此大官竟也只得一句“打死也平常”。那他们这些草芥小民呢?
清流之首林阁老:“???”
清流重名声重清誉,“上有明君,下有悍臣”。陆烬轩这些话摆出来,“明君”是有了,他们五个阁臣全成了罔顾人命的奸臣!
林阁老人都傻了,瞪圆了眼下意识伸手,这是一个无意识的阻拦姿势,“皇上!臣等绝非漠视元公公遭遇!只是太后娘娘以宫中事务处罚公公,臣等外臣怎可置喙内廷之事?臣请稍后去探望公公。”
孟大人附和:“臣等也请皇上准许探望。”
大臣不许在宫中随意走动,即使是去看望元红也得经皇帝批准。
陆烬轩深深打量林阁老,这位甩锅的功力比帝国首相还深,很难对付啊。
有最重名誉的清流顶在前头,其他几位暂且不用冲锋,但皇帝不说话,他们几个做臣子的总不能不给皇上台阶下。
于是罗阁老说:“皇上护下之心令臣等感佩,臣等去探望元公公时定尽力开解宽慰他。皇上如此宽仁,是大启之福。”
说完首辅坐着拱手朝皇帝一躬腰,首辅做表率,另外四位也跟着行礼。
白禾有点担忧地去瞄陆烬轩,混到朝廷重臣之位的没一个省油的灯,人家一通软硬兼施下来,能堵得皇帝没话说。便是上辈子的太后也常被大臣硬怼。
陆烬轩初来乍到,哪能应付得了成了精的老狐狸们?
“朕听说,你们私下把元公公称为内相,称罗阁老为外相。”在沉默少许后,陆烬轩忽然说。
白禾讶然,陆烬轩竟还有心思和空闲打听这些?
罗阁老一听瞬间也急了,忙说:“回皇上,本朝不设宰相,臣等绝不会说此等逆言!老臣恪尽己职、规行矩步,老臣如今一切荣辱皆赖皇恩,从不敢越矩。请皇上莫要听信流言!”
陆烬轩:“?”
他的重点在于内、外相,在于强调元红的政治地位是与内阁首辅同等的。他不理解为什么他们能够坐视不管一个具有同等政治地位的人遭受不公对待。试图挑动他们对于太后及其所代表势力的忌惮与对抗情绪。
陆烬轩对于封建帝制了解不深,但皇帝与大臣分属两种势力他是能预知的。这来自于他在帝国参政的经验。
一直稳得不行的罗阁老突然表心迹,倒是弄得陆元帅有点茫然。与此同时,他终于从对方的这一丝急切中抓住了突破对面防线的正确方向。
陆烬轩说:“但朕认为说得对。内阁处理政务,出具票拟,司礼监审阅核准,朕在其中不过是做做复核。真正出力、治理国家的人是你们。”
此言一出,内阁五人啪一下全跪了。
冷汗从五位头发都白了的大人脑门上哗哗地淌,这样的话从皇帝口里说出来,是诛心之论。
“君君臣臣”,君为臣纲。天下是皇帝的天下,臣子怎可越俎代庖、倒反天罡!
内阁与司礼监起初也是无实权的,前者是皇帝咨询国事的智囊团,后者是代皇帝执笔起草圣谕的秘书处。是一代代皇帝们懈怠政务,逐渐将事情推给两者去做,以至权力逐步下放。
皇帝能放权给内阁、司礼监,便也能收回来——在内阁、司礼监众人看来是如此。
“皇上,太监虽皆属内廷,司礼监却并非处置内廷事务的机构。”罗阁老不愧是首辅大臣,脑子转得快,话锋转得也快。“司礼监为皇上执笔、掌印,为皇上审阅票拟,实为处理政务之司。元公公乃司礼监掌印,身上替皇上挑着担子,非是一般宫人。太后娘娘无故责打,实乃干政越权!”
白禾诧异地睁大眼,不由自主望向陆烬轩。
没想到一直不肯沾身的阁老转眼间变脸!
“皇上,罗阁老所言甚是!”林阁老紧接着道,“世宗遗训,‘后宫不得干政’,太后娘娘却堂而皇之惩处司礼监掌印,若此非干政,还有何事算干政?臣请上疏谏言,谏请皇上申明事理,整饬后宫。”
陆烬轩没有立即露出胜利的笑容,而是沉默地看向白禾。
他的眼神似乎在表达什么,白禾眨眨眼,恍然朝众臣说:“太后是皇上母后,皇上身为人子怎可指摘母后?”
众人抬起头望眼突然发声的“外人”,罗阁老俯身一拜,慢吞吞道:“皇上是人子,也是君父。世宗皇帝是皇上和太后的先祖,太后违背祖训在前,君父当为天下臣民做表率,代先祖……明训。老臣愿领内阁上奏,请皇上重申世宗遗训,整饬后宫。”
罗阁老揣摩到了皇帝的心意。陆烬轩今日到内阁来这一出,要的就是这个使“儿子训斥母亲”名正言顺的理由。也是来堵住朝臣的口,不许他们以“孝道”阻拦。
罗阁老与林阁老两人的背后牵系着众多官员势力,有这两人带头,朝中其他的声音便无关紧要。
罗阁老已然低头,并且把整个内阁给代表了。林阁老一想,他要再说什么,看今天皇帝这架势,怕不是真的要出阁。所以林阁老默认了首辅的话。
陆烬轩这才笑了,并说:“这里有纸有笔,现在写吧。”
罗阁老五人:“……???”
皇帝咋这么急?
作者有话说:
----------------------
【注】:诛心之论,揭露内阁大臣内心想法、目的的意思
陆哥:大公公被打了。
内阁:哦。
陆哥:太后打的。
内阁:哦。
陆哥:我要告诉全国人,你们说同事死了活该。
次辅破防: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陆哥:皇帝算啥啊,真正治理国家的人是你们。
内阁集体破防: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第29章
陆烬轩拿到五位内阁大臣的联名奏疏就要跑,罗阁老慢悠悠搁下笔,道:“皇上,恕老臣多言,太后此举是违背了遗训。”
他的目光投注到陆烬轩身旁安安静静的白禾身上,“白侍君也是您后宫中人,他……”
陆烬轩打断他:“这不是今天的议程,下次再说。”
说完陆烬轩拉住白禾就走。
下次?就是没有下次。
掌握制定议程的权利就是决定什么事能拿到内阁会议上来说,什么事提都不给人提。但这里是启国,满朝文武听都没听过这种开会规矩,罗阁老的话是被打断了,那把斩向白禾的刀却已经架起来。
正是白禾手中捧着的那份对付太后的奏疏。
《世宗遗训》能用来对付太后,便也能打击白禾。可陆烬轩表现得毫不在意,似乎完全没想到这点一样。他拉着白禾大步出门,坐上御辇回寝宫。
在外头等待伺候的公公换了一拨,领头的公公穿着红色宦官官服,与元红的那身相似。他是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邓义,元红受伤下不得床,自然轮到秉笔来御前贴身服侍。
回到临时寝宫,屏退宫人前陆烬轩看眼邓公公,认出他的服饰颇像元红而有别于其他人,推测对方身份地位不低。
陆烬轩对他说:“通知司礼监,内阁昨天交的票拟再送去就当场批了。”
“是,司礼监遵旨。”邓公公代整个司礼监回了话。
邓公公退出去时顺带关上了门,殿门一关,殿内又只剩下了白禾与陆烬轩。
白禾手里扔捧着奏疏,他看着陆烬轩脱去外袍躺到榻上,终究是忍不住走近说:“皇上,真的要拿这个做文章斥责太后么?”
陆烬轩惊讶挑眉:“太后不是都把你欺负哭了,你不想报仇?”
白禾微怔,油然而生一股陌生的情绪,它迫使他脱口问道:“你、你是因为我才要对付太后吗?”
不是因为太后打了元红——打了皇帝的脸吗?
此时的白禾像一只缺乏安全感的小动物,在柔软的小窝和精美的食物前踌躇不前,又渴求着那一丁点温暖。
陆烬轩平躺下来,“来,坐下说。”
白禾抿抿唇,意识到自己唐突了,赶紧转头去搬凳子,以缓解这份尴尬。
他如此问,陆烬轩难道会否认?无论陆烬轩心里怎么想,他只会得到唯一的答案。
陆烬轩一定会用恩情收买他的心!他不可能得到一份真心的答案……
“小白,我会离开皇宫。”陆烬轩扭头望着白禾,“现在我能用皇帝的身份罩着你,别人欺负你时我能救你。那等我离开以后呢?”
白禾低着头,一点一点将手里捧的奏疏和几张写满记录的纸搁到陆烬轩枕边。
是了,陆烬轩不属于这里。
皇宫困不住陆烬轩,只能困住他。
从生到死,由死到生,两世囿于宫墙,死生不得出。
“你不肯离开皇宫,那就要在这里站住脚……我看你一点不怕皇帝,还骂人狗皇帝呢。”陆烬轩一想起白禾用冷冰冰的脸骂狗皇帝的模样就忍不住乐出声,“咱们小白连皇帝都不怕,怎么能怕太后。对了,内阁说的什么明训什么后宫应该怎么做?是要公告全国这事?”
陆烬轩按照帝国人的思维,首先去取得内阁的支持,也就是得到政府的行政支持,然后再拿政府去压皇室。倒是歪打正着堵住了群臣之口,扫清了对付太后的最大阻碍。
“我想离开!我也想离开皇宫。”白禾揪住了床单,终于流露了自己的真心,“皇宫是囚笼,谁愿困在这里?可、可若是同你逃出,谁还我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