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筠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同样的僵硬,同样不?自然的肌肉牵动?,同样空洞的眼神。
他之前怎么会毫无察觉?
就像真?的待在梦里一般,所?有的怪异都被自动?合理化。
那……吴恙呢?
他猛地转头?,视线穿过厨房门框,落在正从客厅走来?的吴恙身上。
吴恙脸上带着些许疑惑,步伐自然地靠近。
虽然更微弱,更难以捕捉,但?他周身也笼罩着一种滞涩感,像信号不?良的影像,偶尔会闪过一丝不?协调的噪点。
林筠眼神一厉,右手并?指如剑,指尖迅速勾画出破妄清心的符印,猛地朝已走到近前的吴恙额间点去!
然而吴恙的反应一向?很?快,他手腕一抬,精准地格开了?林筠的手。
“筠儿?”吴恙眉头?紧锁,脸上带着不?解:“你干什么?”
林筠抿紧嘴唇没理会,再次倾身而上,指尖符咒微光不?散。
吴恙侧身避过,右手扣住林筠手腕,左手顺势劈向?他肘关节。
林筠不?退反进,任由那一掌重重劈在肩胛骨上,他疼得眼前发黑,却借着这股冲击力猛地拧转被扣住的手腕,符光终于快要触及吴恙额前皮肤。
吴恙眼中血色翻涌,一记膝撞顶向?林筠腹部?。
林筠不?闪不?避,硬生生吃下这一击。
吴恙的动?作明显一滞,眼中血色退去,流露一抹惊惶:“筠……”
话音未落,其眼中再次被血色掩盖,反手抓起一旁的擀面杖横扫向?林筠。
林筠注意到吴恙那一瞬间的清醒,干脆没再躲闭,反而主动?迎上前去!
“砰!”
林筠单膝跪地,脸色惨白如纸。
吴恙眼中的挣扎剧烈起来?,木棍从手里扔开,进攻的节奏开始混乱。
林筠强撑着站起身,主动?将额头?迎向?对方再次劈来?的手刀。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吴恙的手僵在半空。
他眼中的血色如潮水般退去,露出原本浓黑的虹膜,里面盛满了?心痛。
“林筠……”他颤抖着开口。
林筠心中一喜,正要回?应,吴恙的表情却凝固了?。
一股比之前更浓郁的血色重新占据了?他的双眼,他猛地扣住林筠脖颈将人狠狠掼在墙上,声?音变得不?带一丝人气,语气陌生:
“为什么要打破这个梦?这不正是你最渴望的吗?”
“为什么要打破……”
陈匀和吴恙的父母也开始重复,声?音层层叠叠。
“这不正是你最渴望的吗?”
“最渴望的吗……”
声?音不?再是他们原本的嗓音,更像是无数个声?音糅合在一起,带着非人的杂音,钻进林筠的耳膜。
眼前的景象变得扭曲,熟悉的厨房墙壁像树根般延伸。
林筠的手有些颤抖,万一……万一吴恙的意识再也回?不?来?了?怎么办?
巨大自责将他的理智几乎拖垮,他明明经历过阴蜃,怎么还是被蒙蔽拖延了?这么久。
都怪他!
林筠呼吸变乱,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右手在身后急速勾画,指尖因法力凝聚而微微颤抖。
“敕!”
林筠低喝一声?,符文化作一道金线,直射被附身的吴恙面门。
槐鬼操控着吴恙的身体?,轻蔑地嗤笑,轻松闪避。
几次攻击落空后,它似乎玩味心起,竟学着林筠之前的方法不?再闪躲,反而主动?将吴恙的眼睛迎向?又一道袭来?的攻击。
林筠瞳孔一缩,硬生生在最后一刹散去了?符咒之力,金光在他指尖湮灭,反噬的气血让他呼吸几乎停滞。
“呵……舍不?得?”
槐鬼得意地低笑,用吴恙的脸做出嘲讽的表情,“怎么连伤他分毫都不?忍?”
林筠眼神骤然变得凶狠起来?。
“你也配用他的身体??”他猛地咬破手腕,以血为媒,双手迅速凌空勾画。
无数细密的红色符文流淌而出,瞬间交织成一张旋转不?休的八卦光网。
这是他从南式开的笔记里看到的招式,以施术者的血为引,透支魂力,专缚邪祟本源。
血光大网落下,吴恙的体?内猛地被扯出一道看不?出形状的黑影。
“啊——”
凄厉非人的尖啸从黑影中爆发出来?。
林筠的术法不?足以伤到它,最大的攻击来?源于吴恙的意识。
槐鬼惊怒交加,即使它以疯狂燃烧阴寿为代价,即使是在它构造的阴蜃中,它仍然没办法彻底压制吴恙意识,摆脱来?自他的镇压。
自从当年被魂魄残缺的吴恙强行镇压在体?内,这人就成了?它无法附身、无法撼动?、也无法越过的一座大山。
纵它有通天的本事,也根本无处施展。
这些年来?它一直在吴恙的灵魂深处扮弱蛰伏,不?敢有丝毫异动?,就是为了?等待一个机会,一个使得林筠的魂魄在阴蜃里彻底消散,然后再将吴恙附身的机会。
所?以在大学开学第一天,当它察觉到林筠再次出现以后,不?惜引起吴恙的注意和更深的镇压,付出了?十年阴寿的代价,让吴恙陷入短暂的昏迷,通过阴气将林筠的走阴状态重新唤起,并?借吕辛树这枚送上门的棋子去杀害林筠。
可林筠竟然没死。
吴恙清醒后镇压之力变得更重,槐鬼变得更虚弱了?,它知道吴恙在收集阵法所?需要的那些道具,可它已经存在了?一百年,绝不?会允许自己最后与这么一个凡夫俗子一同消亡。
吴恙让它在其体?内经历焚烧,那它就要让吴恙也经历这一切,槐木聚阴,它将吸收的怨毒不?断渗入吴恙心脉。
吴恙的几次失控皆是它催发阴毒冲击灵台的结果,只要林筠魂灭,它便有机会。
甚至有好几次它几乎快要成功,失控状态下的吴恙只差一点就能杀了?林筠……
可全都失败了?。
如今是它最后的机会,只要林筠的灵魂在这虚假的幸福中被慢慢消磨,它能趁机反客为主,彻底占据吴恙的身体?!
可现在一切都毁了?。
这个林筠竟然这么快就识破了?幻境,同时吴恙的意识借助林筠的外力,几乎要挣脱它的蒙蔽!
内外交困之下,它根本无力再维持这需要耗费大量心神编织的深层阴蜃!
如同镜面破碎,周遭温馨的厨房,重复低语的身影,所?有的一切瞬间化作无数碎片剥落。
林筠猛地睁开眼,急促地喘息着,发现自己正坐在颠簸的大巴车上。
“醒了??”旁边传来?吴恙带着笑意的声?音,他伸手揉了?揉林筠的头?发,“我们到江陵了?,准备下车。”
林筠有些恍惚地看向?吴恙,他似乎刚刚做了?一场记不?清的噩梦。
他压下心中的惊疑,跟着吴恙下了?车,在路边等了?一会以后坐上回?家的公交车。
公交车慢悠悠地启动?,走走停停,车身随着路面的不?平轻轻摇晃。
又到了?一站,上来?一对母女。
小女孩背着沉重的书包,因为司机突然的启动?顺着行车方向?哧溜而来?。
她妈猛地揪住了?小女孩背后的衣领,改变了?小女孩的运动?轨迹,划了?个半圆向?林筠砸来?。
林筠直愣愣地看着和它越来?越近的书包,只觉得这一切有一种莫名发生过的即视感。
吴恙猛地揽住林筠的肩膀,将他往自己怀里一带。
书包擦着林筠的耳畔飞过,撞在了?他们前一排的座椅靠背上,发出一声?闷响。
小女孩被妈妈拎着衣领稳住,还有点懵懵的,眨巴着眼睛。
这一幕……
林筠和女孩直直地对视,这一幕似乎曾经发生过。
所?有的恍惚瞬间被惊醒,这分明是之前经历过的!
阴蜃还在继续!
林筠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手臂死死禁锢住身旁的吴恙,声?音嘶哑:“从他身体?里滚出去!”
槐鬼见他又一次识破,似乎也失去了?耐心。
“冥顽不?灵!”
整个世界再次如同被打碎的玻璃般,在林筠眼前轰然崩塌,陷入无边黑暗。
林筠猛地睁开眼,刺眼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
他发现自己穿着一身蓝白色的初中校服,坐在心理咨询室的沙发上。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栀子花香,一位面容温和的女老师正微笑着看着他。
“你醒了??我刚刚对你进行了?催眠,应该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吧,感觉怎么样?”
然后?看向自己的手腕。
果然, 吴恙送他的那串砗磲手链因为自己如今变成三年?前的状态而不知所踪。
他抬起眼看回面?前的心?理医生,几?乎能穿透人皮看到里面?扭曲的邪祟。
“还要装到什么时候?”林筠开口:“用这些陈年?旧事来困住我?,不会很可笑?吗?”
或许是槐鬼的力量在消耗中减弱, 或许是同样的把戏用得太多已经免疫, 槐鬼没能再扭曲他的认知。
医生脸上露出一丝困惑,她微微前倾身体, 语气带着关切:“林筠同学,你在说什么?是不是刚才的催眠让你产生了一些不好的联想或幻觉?你可以慢慢告诉我?, 我?们现在很安全?。”
这段咨询确实存在于林筠的过去, 赵角和陈匀接连身亡后?,警方为他安排了专业的心?理干预, 此时的医生和场景与过去真?实情况完全?一样。
但林筠记得很清楚,这个?医生几?年?前已经死于了车祸。
看着槐鬼借着他人身份惺惺作态的模样, 他心?底那股被反复拉扯的怒火猛地窜起。
林筠猛地扑向面?前的医生,手掌带着凌厉的风声劈向对方咽喉。
“啊!”
医生发出尖叫,狼狈地向后?仰倒躲避。
咨询室的门被猛地撞开, 两名在门外职守的警察冲了进?来, 看到林筠攻击医生的场景后?脸色一变。
“住手!”
“冷静点, 同学!”
林筠灵活地避开一名警察抓向他肩膀的手,肘部狠狠向后?撞击, 同时另一只手劈向那个?还在尖叫的医生。
另一名警察见状立刻从侧面?扑上,用擒拿猛地锁住林筠的一条手臂。
林筠少年?身形再加上以一敌二,很快就被彻底制服, 双臂被反剪在身后?动弹不得。
医生此时也终于安下心?来, 抚着胸口惊惧未消地指着林筠,颤抖着对警察描述。
“警察同志,你们看到了!他突然情绪失控, 具有强烈的攻击性,这可能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急性发作,伴有精神病性症状,需要立即干预治疗!否则太危险了!”
林筠被死死按在地上,脸颊贴着地板,他努力抬起头看向两个?警察:“这些场景人物全?都是假的,你我?都心?知肚明,你搞这些角色扮演有什么意思?”
医生又开始借此喊道:“你们看,他明显伴有被害妄想和幻觉症状,认知功能也出现障碍,将现实与虚构混淆!”
林筠不理会这些毫无营养的对话?:“吴恙呢?”
医生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怜悯,对警察摇了摇头:“他提到的这个?人……很可能是在经历好友赵角的悲剧后?,内心?无法?承受巨大的愧疚,潜意识里创造出的一个?幻想中的朋友,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
“闭嘴!”林筠额角青筋暴起,猛地发力,竟挣脱了身后?警察的钳制。
他右手并指急速在身前虚划出一道符印,将再次扑上来试图按住他的两名警察震得踉跄后?退,争取一丝喘息之机后?毫不犹豫地再次咬向手腕。
“危险!制服他!”
其中一名警察抡起警棍砸向林筠的手臂,林筠被砸向一旁的花瓶。
“砰!”
花瓶应声碎裂。
手臂剧痛传来,与此同时咨询室外脚步声杂乱,更多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涌了进?来,如同潮水般将他团团围住。
林筠很快再次被按倒在地,徒劳地看着一支粗大的针管刺入他的颈侧,冰凉的药液被迅速推入。
意识不可抗拒地沉入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林筠在头痛和肌肉的酸麻中苏醒过来。
他被绑在了一张特制的拘束椅上,皮质束带紧紧箍住了他的手腕、脚踝、腰部和胸口,连头都被一个?类似头盔的装置卡住,几?乎无法?动弹。
面?前是一间墙壁包裹着软垫、光线惨白的房间。
医生正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一个?记录板。
“林筠,你需要配合治疗,认清现实接受现实,才能摆脱痛苦,告诉我?,不存在一个?叫吴恙的人,这一切都是你的想象。”
林筠嘴唇紧闭,一言不发。
“看来你需要一点帮助来理清思绪。”医生叹了口气,仿佛很遗憾。
她放下记录板,拿起旁边一个?连着电线的装置,两个?金属电极片泛着冷光。
她笑?着猛地将电极片按在了林筠的太阳穴上。
“呃——啊啊啊——”
一瞬间,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直接刺入林筠的大脑,电流在他的颅内疯狂窜动,全?身肌肉开始不受控制的的痉挛。
林筠的眼球不受控制地向上翻,视野瞬间被一片刺眼的白光和跳跃的黑点占据。
他不知道电极片是什么时候移开的,等林筠重新感知到自己的身体时,整个?人已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被冷汗浸透,瘫在拘束椅里剧烈地喘息着。
肌肉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嗡嗡的回响和残留的痛感。
“现在能认清现实了吗?”医生的声音再次响起。
林筠缓过一口气,抬起头瞪向对方。
“滋啦!”
电流再次袭来。
阴蜃中只有灵魂的存在,躯体的感受皆是魂魄传递的错觉,可林筠却感觉自己的灵魂在和□□分离,几?乎被电流从躯壳里撕扯出来,意识在痛苦中浮沉,几?乎要彻底涣散。
他咬破了嘴唇,鲜血的腥味在口中弥漫,却死死忍着不再发出惨叫。
电流一次次袭来。
时间在这间白色的房间里失去了意义。
不知被电击了多少次,不知经历了多少轮询问与治疗。
起初林筠还会有一些轻微的反应,还会试图通过一些符咒挣扎,但痛苦不仅来源于拘束带和电击刺激,还有不断侵入他身体的阴煞。
吴恙这几?年?是不是也这么痛?
林筠不受控制地这么想,眼神逐渐变得空洞。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试图挣扎,也不再回应任何问话?。
当电极片再次贴上皮肤时,他的身体依旧会条件反射地剧烈抽搐,但那双琥珀般的浅色眼睛却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失去了所有神采,只是茫然地瞪着天花板。
像一具仅剩生理反应的空壳。
终于,当林筠再一次从短暂的电击昏迷中醒来,眼神依旧是一片空洞,连生理性的颤抖都变得微弱时……
医生脸上那副悲悯面?具终于剥落。
她的五官开始扭曲,身形也变得模糊,一团浓郁的黑影从她身上浮现,逐渐凝聚成不断变幻形态的扭曲影子。
它悬浮在林筠面?前,将林筠的拘束带解开。
失去了支撑,林筠直接从椅子上滑落,瘫倒在地面?上一动不动,只有微弱的呼吸勉强证明他还活着。
槐鬼的影子在他上方盘旋,兴奋于即将成功将林筠的灵魂撕裂,一种得意的精神波动直接传入林筠的脑海。
“马上就结束了,马上就结束了,把手放在额头上,来与我?同念……”
“……形骸委地,魂灵自献,以吾精魄,奉尔长延……”
林筠眼皮艰难地颤动了一下,仿佛被咒文的力量牵引。
他听话?地抬起手,嘴唇嗫嚅着,如同梦呓般开始重复:
“形……骸……委地……”
槐鬼的兴奋几?乎达到了顶点,黑影剧烈地翻涌着!
快要成功了!
只要这自我?献祭的咒文完成,他即可破其镇压,彻底夺舍。
强烈的兴奋让它没能注意到林筠眼底骤然掠过的一丝锐光。
趁着槐鬼现形以及彻底放下戒心?,林筠原本缓慢的念诵声调陡然变快,吐出的却是另一段截然不同的邪咒,带着一连串极其拗口的不详音节。
他念得极快,指尖在身侧蘸着自身淌下的血迹,勾勒着一个?微小而复杂的逆纹印记,悄然烙向槐鬼和自己。
咒文念毕,印记悄然隐没。
林筠的气息变得极其微弱,似乎被耗尽了最后?的心?力。
槐鬼微微一顿,却没从这段咒文中感受到任何针对它的攻击或束缚,也未察觉自身有任何不适。
它只当是林筠意识涣散下的胡言乱语,继续用蛊惑的精神波动催促道。
“献上你的魂灵,便可解脱这无边苦楚…与我?同念……”
林筠却不再跟随它念诵。
他表情带上一丝嘲讽,声音仍然微弱:“槐者?,木中之鬼,聚阴引煞,善织梦魇,惑乱人心?。”
“然,梦中之域规则自成,槐鬼之力在于诱因,引人自戕或诱人相残,死于槐鬼者?皆为魂灭而非身亡……”
这些是他之前跟踪吴恙那天,张子翁张大爷和他分享过的信息。
林筠嘴角勾起,喃喃自语:“既然是我?的梦,那梦的主?人便不会死,若真?死了……这个?梦便碎了。”
话?音未落,他一直蜷缩在身侧的手猛地抬起,漏出不知何时藏的花瓶碎片。
林筠眼神决绝,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将碎片的尖端狠狠地刺向了自己的脖颈。
皮肤和肌肉的阻力比想象中要大,林筠手颤抖着加力,将碎片猛然楔入。
“呃……嗬……”
窒息感与血液倒灌的灼热腥甜瞬间涌上,吸气涌入的不再是空气,而是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
“咕噜……嗬……咕……”
林筠的喉咙里发出了溺水的声响, 肺部疯狂地想要获取氧气,却?逐渐被血液淹没。
身体的力气被逐渐抽空,他瘫软下?去, 预想中的现实并未到?来。
在意识湮灭的边缘, 他仿佛穿过了一层冰冷的水膜。
林筠猛地睁开眼?,急促地喘息着, 手本能地捂向?自己的脖颈。
那里光滑平整,没有任何伤口。
他正站在熟悉的家里, 眼?前是他的母亲陈匀。
她?正坐在沙发上哭得几乎喘不上气, 肩膀剧烈地耸动着,眼?泪糊了满脸。
林筠刚看?向?她?, 她?就猛然从沙发上站起,几步冲到?林筠面?前, 手指几乎要戳到?他的鼻尖,声音因为激动和哭泣而扭曲变形:“你说话呀!你哑巴吗?”
“你是不是非要气死我才甘心?啊?”
“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和那些小混混打架!不要理会?他们!”
“你为什么不听?为什么不听妈妈的话?”
很快,愤怒的斥责还未结束, 她?又猛地转为一种极度脆弱的哀泣, 指甲几乎嵌进林筠的肉里:“你要是出了什么事, 你让妈妈怎么活?妈妈就只有你了啊!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妈妈有多?担心!多?害怕!”
她?不等林筠有任何反应,又突然松开手, 踉跄着后退两步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不断溢出:“我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我为了你付出了多?少!你怎么就不能让我省点心呢, 你是不是也想跟你爸一样背叛我, 丢下?我不管?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对于林筠来说,面?对这种场景的“正确”反应几乎刻入了他的骨髓。
他此时不能有自己的意志,不能有丝毫行差踏错, 否则就会?引来一场更大的情绪海啸。
只能沉默地站在那里承受完这一切,感觉自己的灵魂在这种无尽的消耗中,一点点变得麻木……
所以林筠几乎是大脑空白地站了一会?,才又猛然反应过来他此时的真实处境。
槐鬼竟然还没放弃利用他的记忆构筑幻境。
林筠看?了一眼?面?前完全沉浸在自己情绪中的母亲。
真的够了。
他动作快得没有任何预兆,一把抓起了茶几上果盘旁边那把锋利的水果刀。
陈匀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失声尖叫:“林筠!你要干什么?放下?!你给我放下?!”
她?的声音尖锐刺耳,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慌。
死亡是破除梦境的唯一途经,林筠在举起刀的刹那,脑海里除了理性?的决策之外,其实也在借着这个机会?获得一抹报复的快感。
他对母亲露出了一个微笑,然后在其目眦欲裂的注视下?将刀狠狠地刺入了自己的胸口。
剧痛瞬间炸开,温热的液体涌出,浸湿了衣襟。
力气迅速从身体里抽离,林筠踉跄着向?后倒去。
在意识被黑暗吞噬的前一刻,他的目光始终牢牢锁定在母亲脸上。
看?着她?脸上血色尽褪,仿佛天塌地陷的表情。
他恨她?。
她?反复无常的情绪,密不透风的控制,无休止的索取与消耗……是他从小到?大都?无法逃离的噩梦。
然而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消散最后一瞬,他还是贪婪地多?看?了一眼?这个幻境中母亲的脸。
太像了。
和记忆里的母亲一模一样。
在彻底闭眼?的刹那,一个疲惫的念头终于在他心底最深处浮起,带着无法言说的酸楚。
他承认。
他恨她?。
他也爱她?。
她?做他的妈妈,实在做得太差了,可这并不是因为她?不爱他。
只是因为她?做不好自己。
她?不会?。
林筠比谁都?清楚她?的过去。
陈匀自幼父母双亡,像件行李般在不同?亲戚间辗转,她?早已习惯了用哀怨和可怜作为生存的武器,那双漂亮眼?睛里含的泪既是真实的悲伤,也是无意识的算计。
她?太渴望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了。
所以当擅长甜言蜜语的林卓诚出现时,她?便将他视作人生的全部意义,而林筠偏偏撕破了林卓诚的专情面?具。
林筠成了她?完美?幻想破灭的开端,是她?不幸的象征,却?也是她?在这世上仅存的,必须牢牢控制的寄托。
于是她?无知无觉、理所当然地把她?无法消化?的痛苦,连同?扭曲的爱和恨一并倾倒给了他这个无法逃离的容器……
林筠再次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坐在马路牙子上。
旁边的赵角一边吸着鼻涕,一边啃着手里油汪汪的辣条,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林筠甚至没有去听清赵角的话,他只是微微偏过头,目光越过赵角的肩膀,看?向?了马路中央。
远处,一辆汽车的轮廓正由远及近,速度不慢。
他面?无表情地计算着距离和速度,然后在赵角惊愕的目光中猛地站起身,猛地冲向?了马路中央!
“林筠!你干嘛!”
赵角的惊呼声被刺耳的刹车声和撞击声淹没。
“砰!”
一声沉闷巨响,林筠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被一柄巨大的铁锤狠狠砸中,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内脏仿佛在瞬间被震碎移位。
身体不受控制地腾空,又重重摔落在冰冷坚硬的路面?上。
视野瞬间被血色和黑暗侵蚀,耳边只剩下?嗡鸣和远处隐约的尖叫。
再次睁眼?是在学校。
林筠没有丝毫犹豫,一路跑上天台,在无数惊呼和劝阻声中纵身跃下?。
又一次是父母还在一起时,他们一家三口在江边散步,林筠主动沉入水底,任由窒息的痛苦将意识剥离。
厨房的煤气阀门被打开,刺鼻的气味弥漫……
浴室里,手腕传来冰凉的触感,温水逐渐变得猩红……
林筠几乎记不清自己死了多?少次。
每一次死亡的痛苦都?真实得刻骨铭心,车祸的撞击、坠落的失重、水底的窒息、中毒的灼烧、失血的冰冷……
每一种极致的痛苦,他都?清晰地体验过。
而每一次从死亡的黑暗中挣脱,进入一个由他记忆拼凑而成的幻境时,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再次赴死。
他无视幻境中任何试图挽留他的亲人、朋友,无视任何温情或恐怖的场景。
在无尽的死亡循环中,槐鬼的力量正在被急剧消耗。
它赖以存在的阴寿已然寥寥无几。
槐鬼自身也处于一种近乎崩溃的状态,它从未想过,也根本无法理解,竟然会?有人类能够如此冥顽不灵,如此不惧怕死亡,甚至一次又一次地找死。
无论是它精心编织的痛苦折磨,试图摧毁他的意志,还是复刻他内心最渴望的温情场景,试图软化?他的灵魂。
林筠一概不管不顾,就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这种纯粹到?极致的决绝反而让擅长玩弄人心、利用欲望的槐鬼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
终于,在林筠再次用碎玻璃划开脖颈,鲜血喷涌而出的瞬间,那团已经变得稀薄了许多?的槐鬼黑影忍无可忍地再次强行凝聚,显现在他面?前。
它的精神?波动充满了愤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费解:
“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你所追求的安宁、圆满,甚至是与吴恙相守,在这里我全部都?能给你!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我都?可以为你编织!你活在这个为你量身定做的世界里,和活在你所谓的现实里究竟有什么区别?”
林筠倒在血泊中,感受着生命力的流逝,对于槐鬼的质问甚至懒得投去一瞥,更没有任何回应。
槐鬼看?着他那副一心求死油盐不进的样子,感受着自身所剩无几的阴寿如同?沙漏般飞速流逝,一股巨大的绝望和暴怒涌上心头。
“疯子!你这个疯子!”
另一边来自吴恙的攻击也丝毫没有间断,槐鬼发出一声不甘的尖啸,黑影猛地收缩,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量。
林筠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灵魂深处仿佛有无数根针在反复穿刺,叫嚣着之前无数次死亡累积下?来的痛苦记忆,让他几乎想要呕吐。
浑身像是被拆开重组过一样,没有一处不泛着酸软和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