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林筠不在乎,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躺在身边近在咫尺的那个人。
他轻声念着他的名字。
他们从进入家门开始陷入阴蜃,如今脱离出来后竟是双双倒在玄关?的地上。
吴恙闭着眼?睛还在昏睡。
这里是现实,林筠几乎是瞬间就感觉到?了。
他成功逃出来了。
灵魂依旧在痛苦地战栗,身体依旧残留着无数种死亡带来的不适。
可吴恙此时正待在他身边,那些翻江倒海的痛苦仿佛在刹那间被一种无比庞大的宁静覆盖抚平。
一点都?不痛了。
林筠就那样侧躺着,一动不动,贪婪地看?着吴恙的脸。
从英挺的眉骨,到?紧闭的双眼?,到?挺拔的鼻梁,再到?微抿的薄唇……
他看?了很久、很久,看?得前所未有地仔细,势必要将这张脸的每一寸轮廓都?深深地刻进灵魂里。
来世我一定会?认出你的。
林筠眼?睛发酸,默默的向?吴恙承诺……
我已经死过多?少痛苦的死亡,此刻乃是每个死亡的报偿。
他伸手探向林筠的鼻息,又轻轻触碰他的颈侧。
呼吸正常,魂魄稳定, 只是陷入了深度的疲惫之中, 暂时没有醒转的迹象。
吴恙微微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稍缓。
阴蜃里他的意识完全被打?散, 只剩下一些模糊而跳跃的片段。
他隐隐记得自己看见了父母,还有林筠的妈妈, 画面美好得不真实?, 像是蒙着一层暖黄色的光晕。
然而,紧接着出现?在脑海的便是林筠与他打?架的样子……
再之后的记忆便是一片虚无。
他被槐鬼强行拖拽在了一个感知?模糊的空间里, 只能感觉到槐鬼的焦躁与逐渐显露的虚弱,困住他的力量也在不可逆转地衰退。
除了林筠, 没有人会如此?不计代价地去消耗槐鬼。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林筠脸上。
少?年?的眉眼干净,此?刻因昏迷而显得格外安静,长睫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鼻梁挺直, 唇色有些浅淡……
幸好你最后没事。
吴恙小心翼翼地将林筠从地上抱起, 走进卧室,安置在柔软的床上, 细心地替他掖好被角。
手机在口袋里持续震动,吴恙后知?后觉地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了好几个来自张大?爷的未接来电。
此?刻新?的电话再次打?来。
吴恙深吸一口气, 划开?接听键, 将手机放到耳边。
电话那边却沉默了,好一会才传来张子翁的声音:“你那边没什么事吧,怎么联系不上你?”
“现?在已?经没事了, ”吴恙清了清嗓子:“是槐树那边有什么异样吗?”
张大?爷的声音带着欲言又止的艰难:“安然啊,我们这边……监测到槐鬼的气息一直在持续减弱,就在刚才已?经跌到了一个谷底,是我们监测这么几年?来从未有过的虚弱状态!”
他的话语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或者说在犹豫如何说出后面的话。
此?时是起阵的最佳时机,但?起阵就意味着吴恙身死?,说得难听些,他张子翁这通电话,就是在催这孩子去死?……
催这个他亲眼看着长大?、本该有大?好前程的孩子去死?。
张子翁喉头发紧,只觉得自己这一把岁数简直活得窝囊至极。
那句“我们在水库这里等你”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
可吴恙瞬间就明白了。
“我马上过来!”吴恙的声音反而异常平静,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淡然。
张子翁还想再说什么,最后又觉得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于是问?道:“你和林筠道好别了吗?”
“嗯……”吴恙收紧了握着手机的手,看向一旁的林筠,“我先挂电话了。”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
吴恙站在原地,顶灯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就这样吧。
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醒来的林筠,如何在那双清亮的眼睛注视下说出死?别的话。
他走到书桌旁抽出一张的餐巾纸,用笔快速写下了一行字。
笔尖停顿了片刻,吴恙最终还是将纸揉成?一团,轻轻放在林筠摊开?的手心里。
他吸了下鼻子,用手覆着林筠的手背拢了拢,想让纸团被更安稳地握住。
盯着自己和林筠的手,吴恙不自觉想起二人每次十?指相扣时林筠的反应,少?年?琥珀色的眼眸会飞快掠过一丝光亮,嘴角也会抿起一个极细微的弧度,偏偏他自己察觉不到,强装镇定下泄露出的欣喜在吴恙眼里实?在是过于可爱。
吴恙收回了手,强行掐断了不合时宜的思绪。
为了这一天,他们许多人付出了几年?的准备,这是他早已?接受并背负的命运,此?刻的伤感反而显得矫情。
他深吸一口气,直起身不再看床上的人,转身便朝着卧室门外走去。
脚步在门口顿住。
像是被无形的线拉扯着,他终究还是没忍住猛地转身折返。
吴恙俯下身,闭着眼,将吻轻轻印在林筠的唇上。
一触即分。
这一次他没有再停留,几乎是逃离般大?步冲出卧室,穿过客厅用力拉开?了家门。
门被轻声带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几乎是同时,林筠睁开?了眼睛,意识清醒,没有丝毫刚醒的迷蒙。
他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吴恙吻过的嘴唇,然后有些迟缓地坐起身。
摊开?一直虚握着的右手,被吴恙小心翼翼放入的纸团正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才一点点将揉皱的纸巾展开?。
上面是吴恙龙飞凤舞的笔迹,写着“打开左边衣柜”几个字。
林筠依言走到衣柜前,打?开?了左侧那个平时没使用的衣柜。
柜子里整整齐齐地堆满了几十?个包装精美的礼物盒子,大?小不一,上面贴着便签,写着不同的年?份和简短寄语。
而在所有礼物最前方?,端正地放着一本相册。
林筠指尖有些发颤地拿起那本相册,缓缓打?开?。
第一张照片就让他一怔,是三年前他低着头在水库边踢石子的样子,侧影单薄。
原来当时吴恙在岸上就注意到他了……
他继续翻页。
是一张他高中在篮球场上跃起投篮的身影,汗水在阳光下闪烁,带着蓬勃的少?年?气。
吴恙怎么会有他高中的照片?
林筠继续往后翻,发现?不止一张,除了篮球场上的,还有他坐在教室时的样子。
还有他被喊到老师办公室,站在门口带着点迷茫的样子。
还有他大?学开?学第一天,背着书包走进校园的身影。
还有他在大?学课堂上撑着下巴听讲,指尖无意识转着笔的瞬间。
还有他在金子山手忙脚乱给王小丫扎头发,结果弄得焦头烂额的模样。
还有排练相声时,他和孟驰对词时眉眼生动的样子。
还有在回江陵的大?巴车上,他歪着头靠在吴恙肩膀上睡着的样子。
还有被吴恙拉着,闭眼穿梭在楼顶晾晒的床单之间时的样子。
一帧帧,一幕幕,他从来不知?道,吴恙竟然偷偷拍下了他这么多照片……
相册的最后一页放着一盒录像带,上面用标签写写了一个“1”字。
林筠的视线落在旁边一个包装好的礼物盒上,上面贴着一张显眼的便签。
[先拆这个]。
林筠依言拿起,拆开?包装。
里面是一台老式但?保存得很好的便携式录像机。
林筠立刻将录像机取出,接通电源,然后拿起那盒录像带,深吸一口气,将它缓缓推入了卡槽。
按下播放键。
沙沙的电流声后,吴恙的脸出现?在了屏幕之中,他对着镜头清了清嗓子,然后露出了一个林筠熟悉的笑容。
“嘿嘿,林筠小同学你好呀。”屏幕里的吴恙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在闲聊:“我走啦!”
“因为实?在把握不准离开?的时机,怕到时候没能好好告别,所以老早就留了这么个老土的玩意儿?,以前看到电影里的主角就是这么做的,当时给我感动得稀里哗啦的,所以特?意淘了这个东西研究了一下。”
“嗯……我个人是觉得还挺有情调的,你要是想哭那就哭吧,我和你聊天陪着你……”
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起各种琐事,语调保持着一种刻意的欢快,努力冲淡永别的阴影。
但?随着录像的进行,那份强装的轻松渐渐有些维持不住,吴恙的语速慢了下来,笑容里终于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悲伤。
“对不起啊筠儿?,以后不能再陪着你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能穿透屏幕看到林筠:“但?是你可不许跟着我来,柜子里那些礼物是我给你准备的,从你下一个生日开?始一直到一百岁,每个盒子上都写了年?份,里面都装有录像带,你得一个一个拆,听到没?”
“……还有啊,之前你可答应陪孟驰和玄承宇去给人看风水,我们还跟小丫拉钩要一起去渝城吃火锅的,我食言了你可得替我去,多点两盘肉把我那份也吃回来,骗小孩可是要遭雷劈的,林筠同学。”
“至于我,反正现?在这个状态也不怕雷劈了!”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很长时间,像是在组织语言,也像是在平复情绪。
“筠儿?,”他再次开?口,“我知?道你这人看起来性子淡淡的,其实?轴得很,我最担心的就是我不在以后,你又会觉得活着没啥意思了……”
“嗯……关于活着的意义,我曾经也有一段时间纠结过这个问?题,有一些想法不一定对,但?还是想分享给你。”
“我在想,意义这个概念或许本身就没什么意义,它不过就是人类自己发明的一种对抗虚无的工具。”
“可换个角度想,虚无并不可怕,反而是一种自由,如果活着一定要有既定的意义,那倒是真的没什么意思了,活着就是活着,活着的所有体验或许就是活着的意义。”
“……哈哈哈哈怎么好像莫名开?始讲起大?道理来了,反正你如果暂时还是觉得无事可做的话,我也给你安排了任务。”
“相册最后那张照片背面写了一个网址链接,里面上传了我过去几年?去过的地方?,有几个地点特?别漂亮,我也给你标出来了,当年?我就想着要是死?在那可多好……”
“所以,我想拜托你带着我的骨灰找到和照片一样的地方?,然后抓一把撒出去,以后你要是觉得不开?心了,就挑一个你喜欢的地儿?来陪我聊聊天,如果有风的话,就当作我在回应你,好不好?”
他的声音渐渐轻了下去。
“好了,第一盒就到这儿?吧,以后每年?都有,别一次性看完……省着点想我。”
“再见啦,我的小朋友。”
画面定格在他努力扬起的嘴角上,然后屏幕归于一片雪花噪点……
林筠盯着彻底变黑的屏幕许久没有动弹。
他没有去拆那些堆积如山的礼物,也没有立刻播放下一盒录像带,只是沉默地拿起手机发送了一笔转账。
然后他也从床头抽出一张干净的餐巾纸,在纸巾上写了几个字,揉成?一团捏进手心。
不知?从何而来一阵穿堂风,林筠望向窗外浓黑的夜色。
一群乌鸦盘旋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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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死亡是一个凉爽的黑夜,
天黑了,我进入梦乡,
一棵树长在我坟墓上面,
一群鸟儿在歌唱,
它歌唱我们之间的感情,
在梦中我也听得见。
第120章 烟花
楼道里?昏暗的声控灯明明灭灭, 吴恙一路跑着下楼,快步穿过街巷,与一个背着旅行包的身影撞了个正着。
两人同时抬头, 都愣住了。
“恙哥!”
“玄承宇?”
吴恙看着眼前本该在?千里?之外的人, 满脸错愕:“你怎么会在?这儿?”
玄承宇同样一脸惊讶,解释道:“我父母当年在?这里?去世的, 我就想着来这边给他们烧烧香……”
“你父母也是在?这里?去世的?”吴恙眉头一皱。
“也?”玄承宇瞪大眼睛,“还有谁是?”
吴恙没有直接回答, 继续问道:“是在?水库出的事吗?”
玄承宇茫然地“”嗯”了一声:“你怎么知道?”
吴恙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棵槐树在?引起他们警觉之前, 已经暗中害死?了不少能走阴的驱鬼之人,玄承宇出身驱鬼家族, 他父母确实可能就是早期的遇害者。
虽然早知道玄承宇父母已逝,但出于尊重, 无论是林筠还是吴恙都从未细问过死?因,相识这么久,居然直到今天才?发?现几人的父母被同一棵邪树所害。
“走吧, ”吴恙又叹了口气, 拍了拍玄承宇的肩膀, 带着他往前走:“我正好?要去水库一趟,你跟我一块吧!”
“哦……好?。”
玄承宇从吴恙不同寻常的凝重语气中察觉到了什么, 没有再多问,抓着背包带子跟了上去。
二人一边疾行,吴恙一边开始解释, 从槐树如何诱人害人, 到它被镇压在?自己?体?内的前因后果尽可能简洁明了地讲述了一遍。
“……所以,今天就是彻底了结的时候。”吴恙说完偏头看了玄承宇一眼,见对方仍是一脸消化不过来的茫然。
他轻笑一声, 没再说什么,只是加快了脚步。
越靠近水库,空气中的湿气越重。
自从几年前几起轰动?一时的命案发?生后,当地政府便用高?大的金属围挡将水库及周边荒地彻底封锁,原计划要将这片区域填平。
然而随着闹鬼的传言愈演愈烈,再也无人敢靠近此地,意外也再未发?生,久而久之,填平工程一拖再拖,最?终搁置至今。
吴恙带着玄承宇绕了好?一会以后,终于在?一处铁片的开口边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张叔。”
吴恙笑着上前打招呼,侧身为二人简单介绍:“这是我爸妈的朋友张叔,这是我大学室友玄承宇,刚在?路上碰巧遇见的,他父母也是当年的受害者。”
“张叔你好?!”玄承宇拘谨地鞠了个躬。
“你好?!”张恒冲玄承宇点点头,看回吴恙时眼神里?带着不忍:“都准备好?了,就等你了。”
他在?前引路,三人穿过一片枯黄的高?芦苇丛,一个长满绿苔的废弃水库出现在?眼前。
水库的岸边有一棵巨大得超出想象的槐树,树干极其粗壮,深褐色的树皮布满了狰狞的裂纹。
时值冬日,叶片落尽,其光秃秃的枝条如同鬼爪一般虬结盘错地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像是一个盘踞的巨兽,即使相隔一段距离也能让人感到巨大的压迫感。
吴恙深吸了一口冷空气,又轻轻呼出,跟着张恒继续向前,走近槐树的跟前。
张子翁正站在?树下,身边还围着七八个人,年纪都不轻了,神色俱是凝重肃穆。
他们脚下所站的位置有一个巨大得惊人的阵法沿着水库岸线蔓延开来,几乎将整个水域包围在?内。
暗红近黑的繁复符文连接着十几个法器,包含金子山的阴蚀骨琀、河西的玄盘和澄明寺的阴阳镜,还有枣木印、耹法鼓,甚至还有一具被朱砂写满经咒的棺椁……共同支撑起这个足以撼天动?地的大阵。
符文在?阴沉的天光下隐隐泛着血色微光,与槐树散发?出的浓郁阴气激烈对抗着,空气中甚至能听到如同电弧交击般的噼啪声。
吴恙带着玄承宇一路走来,几位守在?附近的人看到他都点头致意。
“张大爷,李婆婆,王叔……”
吴恙浑不在?意地扬起嘴角,一个一个地打起了招呼:“哎,别愁眉苦脸的嘛!”
他笑起来实在?是肆意灿烂,反而让几位长辈心情更加复杂。
玄门?式微,在?科学至上的年代?早已脱离了大众的认知,而所有通过家族传承走阴驱鬼者,也都默契地将这个真相隔绝在?普通人之外。
他们没有正式的组织架构,只有一些?老一辈还偶尔保持联络。
吴恙的父母曾是年轻一辈里?能力极强的玄门?中人,当他们也因这棵槐树失去音讯后,很多几乎隐世的老前辈们才猛然惊觉事态严峻,开始联系着筹划对策,却?又对这槐鬼的力量一筹莫展、束手无策。
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当时还在?上高?二的吴恙,凭着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心性,瞒着他们只身就跑去了江陵。
更没想到,这个天赋异禀的孩子竟阴差阳错将企图夺舍的槐鬼镇压在?了自己?体?内。
他成功阻止了一场灾难的蔓延,却?赔上了自己?的人生。
这些?年,这群老人翻遍古籍,试尽方法,最?终也只找到这个与槐鬼同归于尽的阵法。
吴恙坦然接受了这个结局,反倒是这些长辈们难以释怀。
听张子翁说这孩子有了心上人后,大家都默契地把布置好?的阵法暂时搁置,尽可能地将日期延后,让他能好?好?地道个别。
可如今不能再等了,槐鬼最?棘手之处就在?于它枯木逢春的邪性,即便被斩断枝干,焚毁根系,它也能借着地脉重新滋长。
错过现在?这个机会,阵法的风险便会大增。
“兄弟!”吴恙转身面对玄承宇:“让你跟着过来,就是想让你看到这槐鬼彻底玩完的样子,仇今天我帮你报了,也帮我自己?报了。”
他顿了顿:“我不在?了以后……你也帮我个忙,去陪陪林筠,别让他一个人钻牛角尖。”
“啊?”玄承宇被这突如其来的信息砸得有些?发?懵。
不在?了?什么意思?
要去哪儿?为什么需要他去陪林筠?
玄承宇彻底懵圈,各种问题在?脑子里?打转,一时无法处理,只能眼睁睁看着吴恙又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转身朝着槐树走去。
“等……”玄承宇下意识想伸手拉住他问个明白,却?被张叔一把按住。
“别过去,”张恒的声音沉重,把玄承宇拉着不断后退:“开始了。”
一行人退至很远的地方。
随着张子翁一声拖长的“起阵”,站定?在?阵法各处的七八位长辈同时手掐法诀。
整个大地仿佛猛地一颤。
暗红色的符文逐一亮起,爆发?出刺目的血光,如同燃烧的血管瞬间爬满了水库沿岸的土地。
庞大的能量场瞬间形成,玄承宇双手掐诀,只见一个走阴状态下才?能看见的半透明的血色光罩以槐树和吴恙为中心倒扣下来,将那片区域彻底隔绝。
狂风骤起,吹得枯黄的芦苇成片倒伏,飞沙走石,惨白的天空又阴沉了几分。
几乎在?阵法全力运转的瞬间,处于阵眼的吴恙猛地单膝跪地,双手死?死?扣住地面,黑色的符咒迅速在?其皮肤上蔓延,从脖颈向上攀爬,瞬间布满了他的脸颊,甚至侵入眼眶,使他原本血红的眸子变得漆黑如墨。
槐鬼在?疯狂反抗。
“你们这些?蝼蚁怎么敢!”一个尖锐扭曲的声音直接在?吴恙的脑海深处炸响。
庞大的阴煞从他四肢百骸、五脏六腑中穿刺搅动?,试图撕裂他的魂魄,夺取这具身体?最?后的控制权。
吴恙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被寸寸凌迟。
他紧咬的牙关开始渗出血丝,嘴角却?扯出一抹畅快笑容。
“还没放弃?”吴恙从牙缝里?挤出这句嘲讽,嘴里?全是血沫的气息。
他非但没有调动?残存的力量去抵御,反而彻底放开了所有防备,任由槐鬼在?其即将崩毁的躯壳里?横冲直撞,进?行着徒劳的破坏。
人有三魂,胎光源于天,主生命,爽灵沟通天地,主智慧,幽精为阴气之杂,主欲念,三者齐全才?能作为命魂依附的凭仗。
可吴恙天魂在?外,唯有剩余二魂驻于其身,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槐鬼企图鸠占鹊巢的邪力根本找不到与天地沟通的锚点,也无法建立起掌控这具身体?的契约。
它的力量再强,从当年意图夺舍,将本源转移到吴恙身体?开始,便彻底亲手断送自己?逃离的希望,只能无能狂怒地在?其体?内发?出极端暴怒的尖啸,始终无法完成最?终的附身与夺舍。
与此同时,通往水库的荒路上。
南玉竹搀扶着奶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芦苇丛中。
南奶奶神情凝重,一边走一边观察着周围的环境:“我已经感觉出来了,这地方的怨气至今都没能散尽,南式开当年当真是造了不少孽啊……”
“不奢求那些?被害者的魂魄能够原谅,但凭借我们祖传的引魂术,也多少能为那些?他们寻个解脱,给南家积点阴德,减轻些?罪孽。”
正说着,南奶奶脚步猛地一顿,霍然抬头望向水库中心方向:“好?强的镇压波动?,这是什么阵法?”
她反手抓住南玉竹的手腕:“快走玉竹!前面应该出大事了!”
水库边,阵法外围。
玄承宇的手机在?地上疯狂震动?起来,嗡嗡声在?狂风的间隙中显得微不足道,响了许久才?被旁边心神紧绷的张恒察觉。
“你电话?……”张恒刚提醒了一句,却?突然发?现刚刚还站在?身边的玄承宇不见了,空留一个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来自孟驰的电话?。
“人呢?”
张恒四处张望,心里?涌起一丝不安。
阵眼中心,吴恙的痛苦已经达到了顶点。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无数双无形的手撕扯,五感变得混乱而模糊。
眼前是血色与漆黑交织的画面,耳边充斥着槐鬼的尖啸和阵法的轰鸣,似乎还有自己?骨骼被阵法挤压的咯咯声。
嘴里?是浓郁的血腥味,鼻腔里?是腐烂与焦糊混合的怪异气味。
灵魂被绞杀是什么感觉?
像是被投入了永不停歇的磨盘,意识被碾磨齑粉,像是被架在?无边业火上灼烧,思维逐渐化为灰烬。
寒冷,一种深入灵魂,连时间都能冻结的极致寒冷正迅速吞噬他的温度。
……林筠……
快过年了,江陵没有太多高?楼,是允许放烟花的,他们本来还约着一起看烟花呢……
好?遗憾啊。
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前一瞬,吴恙艰难地抬起仿佛有千钧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望向阵外。
一群乌鸦振翅飞过,发?出呜咽般地叫声。
玄承宇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距离阵眼不远的地方,身上也开始已爬满属于槐树的黑色符文。
与此同时,吴恙感觉自己?心脏猛地一缩,余光瞥见自己?手背上出现一轮复杂的血色纹样,诡谲妖异,泛着邪性。
这是……什么?
吴恙思维变得迟钝,只觉得这图案似曾相识,不详的预感猛地充斥全身,让他几乎停滞的意识猛地一震。
他想起来了。
澄明寺中周子瑜借李河亮的半阴身躯保存了姐姐的魂魄,当其最?后重新起阵移魂时,二人身上就曾出现过这个图案……
吴恙的意识在?虚无中漂浮了不知多久,直到一丝极其微弱的牵引力从下方传来,开始一点点收拢他涣散的意识。
这个过程及其缓慢,如同将泼出去的水重新收回碗中。
他先是感知到一种模糊的边界感,接着一种被束缚的感觉逐渐清晰,他有了身体?的概念。
然后指尖传来的一丝微弱触感。
他能感觉到手指的存在?了,带着细微的麻痒和滞涩。
意识开始一寸寸地回落,感官逐渐复苏,却?带着一种强烈的不协调,身体?的重量、骨骼的轮廓、甚至心跳的节奏都与他记忆中的自己?有些?不同,轻盈了些?,也脆弱了些?。
当他终于积蓄起足够的力量,猛地睁开双眼时,映入眼帘的并非预想中的阴司地府或是彻底的空无,而是林筠卧室的灯。
天花板上,乃至四周的墙壁上,密密麻麻布满了用鲜血绘制的符文,图案扭曲邪异,与他手背上曾浮现的血色纹样同出一源,将整个房间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邪气中。
吴恙猛地用手撑住身体?,想要坐起来。
简单的动?作带来一阵莫名的虚软和协调上的错位,他下意识地将手举到眼前。
只这一下,他整个人如遭雷击。
这不是他的手。
他的指节要更分明一点,而眼前的这只手修长匀称,肤色是近乎透明的白,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
这是林筠的手!
他看向自己?右手里?正紧紧攥着的卫生纸,几乎是颤抖着一点点将纸团展开。
纸巾上是林筠那熟悉的笔迹,只写了三个字。
看窗外。
一股心悸过后,吴恙猛地掀开被子,踉跄着扑到窗前,一把扯开了厚重的窗帘。
“砰!”
就在?窗帘拉开的瞬间,窗外漆黑的夜空中,恰好?猛然炸开了一朵巨大而绚烂的烟花。
金色的流光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照亮了半边天空。
紧接着,更多的烟花争先恐后地升空,绽放,将冬日的夜空渲染得五彩斑斓。
不远处传来一群小孩兴奋的尖叫和欢呼声。
“妈妈你看,有人在?放烟花!”
“他们都提前放啦!我们也放好?不好??”
街道的人声因这片意外的绚烂而沸腾起来,欢声笑语隔着玻璃模糊地传入耳中,充满了世俗的年节气息。
吴恙僵直地钉在?原地,目光从窗外盛大的璀璨移至眼前,锁在?面前冰冷的窗玻璃上。
夜晚的玻璃清晰地映出林筠的面容,仿佛隔着玻璃在?虚幻的空间和他无声相望……
烟花在窗外接连绽放, 将少年脸上的泪痕映照得忽明?忽暗。
吴恙伸出手虚虚地碰向倒影,想为林筠揩掉眼泪,直到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玻璃, 他才如同惊醒般意识到, 在哭的人其实是他。
魂魄和躯体十分?契合,现在已?经没有了刚开始的那种滞涩, 林筠的眼睛里?正流着他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