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林筠母亲的手机始终无?法接通。
老师简单替他?处理了伤口?,让他?继续坐在办公室的长椅上?等待。
墙上?的时钟滴答作响,放学铃早已响过,校园渐渐空寂。
“可?能你妈妈在忙..….”老师犹豫地看着他?,“你能自己?回去吗?”
林筠点头。
老师其实不敢深问,她怕受到来自林筠的求助和期待,她也?害怕来自于那群在社会上?晃荡的未成年人报复。
最终只能看着林筠独自走出办公室门。
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
林筠走到操场角落的灌木丛,扒开枯枝,取出一根用塑料布包裹的钢筋,钢筋边缘被磨得锋利。
他?将其裹在校服里,转身往回走。
穿过熙熙攘攘的等死街,老人们在花坛边下?棋闲聊。
王奶奶尖细的嗓音格外刺耳。
“...…陈匀今天可?闹大?笑话了,在柜台被王家那个二儿子摸了下?,直接抄起锤子把人打进医院了…...”
“现?在还在派出所调解呢,要我说啊,寡妇门前是?非多.…..”
怪不得联系不上?。
林筠面无?表情地走过,握着钢筋的指节收拢。
他?拖着一条伤腿继续往前走,踏上?黄泉路。
巷子就在黄泉路上?,宫勋带着张时远,和一群呜呜泱泱的人果然等在那里。
“哟,这是?被打瘸了?”宫勋顶着一头黄毛咧嘴一笑:“有?种,等你很久了。”
林筠停下?脚步,右手紧紧握着藏在身后的钢筋。
他?没打算活着走出这里,这人也?别想。
“怎么不说话了?”宫勋慢悠悠地走近,“听说你妈今天进派出所了?也?是?,长得那么骚......”
林筠垂着眼,没有?反应。
宫勋突然一脚踹向林筠受伤的腿,猛地撞向一旁的墙,俯身去揪他?的头发。
“要我说,你妈就是?欠……”
话音未落,林筠猛地暴起,手中钢筋直刺对?方面门。
宫勋仓促后仰,钢筋擦着他?的眉骨划过,狠狠扎进了左眼。
“啊——”
一声凄厉惨叫,宫勋捂住血流如注的左眼,另一只手死死抓住了钢筋另一端。
周围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眼前血腥的场面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冲垮了一群人本就薄弱的理智。
“弄死他?!”
随着一声嘶吼,一群半大?不小的少年人被所谓义气裹挟着带上?一种被血腥味激发出来的暴力冲动?,一拥而上?。
林筠不得不松开钢筋,踉跄着向后躲闪。
“住手!”
赵角不知从哪冲了出来,校服歪斜,跑得气喘吁吁。
“赵角你走!”林筠脸色彻底变了,急得大?喊。
但?赵角已经红了眼,捡起地上?的半块砖头就往里冲:“我跟你们拼了!”
林筠被身边三个人死死缠住,一根棍子砸在他?的肩胛骨上?,让其猛地摔倒在地。
“回去!”他?的嘶吼几乎破音,赵角却像是?听不见,举着砖头冲向最近的一个混混。
那混混轻易躲开,反手就给了赵角一拳,赵角踉跄着后退,鼻子顿时涌出鲜血。
林筠看得心急如焚,猛地爬起撞开左侧的人,又抬腿踹向另一个人的膝盖。
趁着空隙,他?拼命往赵角的方向冲去。
“小心后面!”林筠大?喊。
赵角闻声回头,正好躲过一根挥来的木棍,但?他?显然不擅长打架,躲闪时自己?绊了一跤,摔倒在地。
林筠用尽全力突破包围,扑到赵角身前,用后背替他?挡下?好几下?重击。
“快走!”林筠拉起赵角一把推开,转身又被几个人围住:“他?们已经疯了,你在这里帮不了忙!”
赵角边躲边喊:“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休想!我来之前已经报警了!”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瘫坐在地上?的宫勋突然发出嚎叫,徒手将插在左眼的钢筋猛地拔出,带出的血迹溅在墙上?。
时间似乎被按下?了慢速键。
林筠在心里大?喊,嘴巴的动?作却跟不上?那瞬间的思维,只能眼睁睁看着赵角毫无?察觉地后退,越来越靠近其身后正在抬头的宫勋。
“小心!”
嘴里的声音混合着耳鸣,赵角闻声转头,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钢筋已经狠狠扎进他?的后背。
穿透薄薄的校服,带着血迹的尖端从他?胸前露了出来。
赵角身体猛地一僵,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胸前,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宫勋喘着粗气,右眼因为剧痛布满血丝,他?看着赵角缓缓倒下?,也?才像是?突然清醒过来,猛地重新瘫倒在地。
巷子里彻底安静了。
“儿子!”
凄厉的呼喊从巷口?传来。
赵角的父母终于追来了,眼睁睁看着儿子缓缓倒下?。
赵角躺在血泊中,暗红色血迹沿着石砖缝爬行,在光下?泛着诡异的油光。
一根钢筋从他?的胸口?贯穿而出。
江陵的天空是?灰蒙蒙的,空气中带着潮湿的腥气,混杂着老城巷子经年不散的气味,与浓重的血腥气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
彻彻底底地渗进林筠的骨头。
林筠剧烈地喘息着,才发现?不知何时,原本明?媚的冬日阳光已经消失不见。
天空变成了记忆中那般灰蒙蒙的颜色,连空气中潮湿的腥气都如出一辙。
他?死死攥住吴恙的手。
不可?能忘的。
那现?在是?怎么回事?
赵角为什么还活着?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赵角刚才留给他?的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稍候再拨……”
两?人再次回到之前那家土菜馆打?听。
推开店门,老板正在柜台算账,林筠正要开口询问, 后厨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
“张时远, 这是第几次了?这么大个人了,洗碗能把?碗打?碎就算了, 扔个垃圾都扔不好!”
系着围裙的中?年男人揪着一个长得极瘦的员工衣领从后厨出来。
被训斥的年轻人低着头,头发油腻打?绺, 驼着背, 完全?没了当年的嚣张气焰。
那确实是张时远,但如今面色蜡黄, 穿着一件沾满油污的旧外套,和曾经的样子判若两?人。
“老板, 再给我?一次机会..….”张时远的声音微弱,带着恳求。
“机会?我?给你多少次机会了?滚,现在就结工资走人!”
吴恙碰了碰林筠的手?臂:“怎么呆住了?”
林筠猛然回神?, 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记忆:“那个人...…他明明也?死了。”
吴恙重新将视线投回正在被老板推搡的年轻人, 一番打?量后眉头紧皱:“确定吗?他身上没有阴气, 不是死人。”
林筠心跳加快,快步走到柜台前:“老板, 请问刚才?和我?们一起吃饭的那对男女,您知道他们去哪了吗?”
老板困惑地抬起头:“你们来吃过饭?什么时候?”
“就刚才?,我?们四个人一起的。”林筠拉过吴恙。
老板不耐烦地摆手?, 指着吴恙:“瞎说什么?你们两?个要真在我?这吃了饭, 就冲你这长头发,我?不可能记不住!”
吴恙在羽绒服兜里摸索了一下,掏出刚才?结完账和零钱一起揣进去的小?票:“我?们刚刚才?结完账, 你看小?票还在这呢!”
老板接过小?票仔细看了看,更加疑惑:“这确实是我?们店的单子,奇怪了…...”
林筠又是一阵轻微的恍惚,赶紧抓住正要离开的张时远。
“你他妈谁啊?”张时远不耐烦地甩手?,却发现自?己挣脱不开。
他抬头瞪着林筠,“他妈的松手?!信不信老子.…..”
“你还记得我?吗?”林筠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张时远愣了一下,上下打?量着林筠,随即嗤笑:“哪来的神?经病?我?认识你吗?滚开!”
他再次猛地一甩,挣脱开林筠的手?,接着被吴恙按住了肩膀。
“你他妈又是谁?你们要干嘛啊?”张时远试图挣脱,但吴恙的手?死死按着,纹丝不动。
周围的食客都好奇地看了过来。
“你死了。”林筠突然开口。
张时远愣住了,随即暴怒:“你他妈咒谁呢?”
“你死了,”林筠一字一顿,“死在镇边那个水库,我?亲眼看着你跳下去的,等?到被人捞起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快要泡发了。”
随着林筠的描述,张时远的表情从愤怒到不屑,再逐渐变得惨白。
他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血色,渐渐泛出一种不正常的白,不知从哪里出现咕噜咕噜的水声,头上原本干燥的头发开始变得湿漉漉的,紧贴在前额。
“你..….他妈的乱说什么.…..”张时远的声音开始发抖,身体的变化越发明显。
很?快,其?皮肤表面浮现出轻微的浮肿,然后开始发皱,就像长时间泡在水里的样子。
林筠深深吸了口气。
果然不对劲。
他步步紧逼,带着一丝难以察觉地报复快意:“张时远,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张时远的眼睛突然瞪大,张着嘴似乎想要喘息,却没办法吸进任何一丝空气。
他的嘴唇很?快变成青紫色,身体抽搐起来。
“不可能…...我?没死!”他艰难地喘息着,但每说一个字,嘴里就渗出带着腥味的水。
那水越来越多,从他的口鼻中?不断涌出,很?快就在他脚边积成了一滩。
地面发出的断裂声,整个餐馆开始剧烈摇晃,无数条黑色的槐树根须破土而出,在空中?疯狂生长。
林筠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脚下的地面突然塌陷。
他猛地抓向吴恙,但已经来不及了,手?刚抬起时水已经淹没了他。
刺骨的寒意穿透衣物,直刺骨髓。
他低头看去,被眼前的画面所震惊。
世界被水淹没,里面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槐树的根须,它们蠕动着,不断生长、延伸,将目之所及的空间整个填满。
那些根须呈现出棕黑色,表面布满墨黑色的纹路咒文。
“吴恙!”林筠有些慌张地在手?中?转动身体,终于看见了不远处的吴恙。
他也?在水中?沉浮,双目紧闭失去意识,但脸上爬满了和那些树根上本源一般的的墨黑符文,如同有生命般在他皮肤上游走。
“咳咳…...”林筠呛了好几口水。
他拼命挣扎着向吴恙游去,但双腿却被什么东西紧紧缠住。
林筠再次往下望去,看见水底深处浮现出几道鲜红的身影。
那是他在金子山落水时见过的女鬼们,她们的长发如水草般飘散,空洞的眼窝直勾勾地盯着他。
她们缓缓向上游来,伸出枯骨般的手?想要抓住他。
接着女鬼的面容突然开始扭曲、变化。
一眨眼间,它们变成了宫勋的脸,他的一只眼仍然是一副被钢筋捅得血肉模糊的样子,鲜血在水中?晕开。
下一秒又变成了张时远浮肿的面容,嘴里不断吐出浑浊的水泡。
接着是其?他那些曾经欺凌过他的人,他们的脸在水中?交替闪现,发出无声的狞笑。
林筠脸上带上一丝狰狞地狠戾。
都他妈的给我?滚开!
他手?中?迅速结起雷诀,指尖凝聚起电光,就在其?准备释放的瞬间,视线所及却让他一瞬间血液冻结。
他的妈妈正抓着他脚踝仰头望他,脸上带着哀怨与控诉,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但林筠清楚地听见了她的话。
“为什么要离开妈妈?”
就这一瞬间的恍惚,林筠的手?腕被一缕树根迅速缠住,手?中?雷诀瞬间消散。
“你…...”他没有理智地张口想说什么,然后被水猛地灌入口中?。
陈匀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她的手?臂突然变得异常有力,猛地将林筠向下一拽。
黑色的槐树根须像一张巨网,将整个世界笼罩。
林筠提不起丝毫力气,只能看着吴恙的身影在视线中?逐渐下沉,然后逐渐模糊。
水面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晃动间,林筠隔着水幕看到了岸边站着的熟悉身影。
那是三年前的自?己。
少年时期的林筠穿着宽大的校服,独自?在水库边徘徊,脚步虚浮,眼神?空洞,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灵魂。
那时的水库因为接连淹死人,外面一圈早已经被政府用铁丝网围了起来,立着“禁止入内”的警示牌。
但林筠可以借着旁边的树翻进来,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来到这里,一次又一次地徘徊在自?己选定的归宿周围。
林筠还在慢慢下沉,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岸边的自?己,几乎只能看到模糊的色块。
当年的少年在水边站了很?久,最终向前迈出了一步。
水面被打?破,少年沉入水中?,闭着眼睛,脸上是彻底的麻木,没有挣扎,没有呼救,只有一片死寂。
林筠的手?臂开始缓缓浮现出藤蔓上的黑色符文,刺骨的水渗入他的每一寸神?经。
起初他还不断尝试着挣扎与求生。
但渐渐地,一种来源于过去的巨大疲惫感开始逐渐淹没。
活下去,一个微弱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可紧接着,另一个声音覆盖了它。
累了就休息吧,何必再挣扎?就这样吧,就这样结束也?好。
黑色的根须开始缠绕上来,像是母亲的怀抱。
林筠的意识逐渐模糊,放弃了挣扎,任由自?己被藤蔓拉着往下沉。
可就在这时,过去的那个自?己忽然转过了头,隔着荡漾的水波和漫长的三年时光,林筠与自?己对视了。
少年脸上带着一种空洞而麻木的眼神?,毫无波澜地望向此?刻正在下沉的他。
时间仿佛被打?通了一个漩涡。
林筠突然想起来,当年沉入水底,当位于生与死的夹缝间时,他确实看到了池底布满的槐树根须,也?确实看到了一个长得很?像自?己的模糊人影。
他以为是死前的幻觉。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猛地破开水面,利落地潜入水中?,径直从他半透明的身体中?穿过。
水波因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而剧烈荡漾,带起一串串晶莹的气泡。
是三年前的吴恙,林筠的意识重新凝聚,瞬间屏住呼吸。
他的头发比现在短许多,还扎不起那个标志性的小?辫,墨色的发丝在水中?散开。
更为青涩的脸上带着林筠后来无比熟悉的的神?情,他迅速靠近沉溺的少年,仿佛水中?的阻力于他而言不存在。
吴恙手?里夹着一张黄纸符箓,指尖一抖,直接贴在少年额前。
淡淡的柔和金光漾开,将周围蠢蠢欲动的槐树根须逼退寸许。
接着,他低头咬破自?己的指尖。
血珠渗出,在水中?并未立即消散,反而凝聚成一道细细的红线,在少年额前勾出一道繁复的符文。
昏迷中?的少年因这刺激艰难地睁开双眼。
视线模糊,意识涣散,他只能怔怔地望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
水波轻柔地拂动吴恙额前的碎发,他微微眯起的眼睛里含着一点笑意,冲淡了水底的阴冷,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的明亮。
他开口说话时,声音隔着水流传来,有些失真:
“小?孩,你怎么也?入了这阴蜃?”
林筠隔着三年的时光,看着当年濒死的自?己,在浑噩中?望进那双带笑的眼睛……
第113章 火焰
水波剧烈晃动, 吴恙用手臂环住林筠的胸口,将他牢牢固定在自己身侧,双腿猛地一蹬向水面浮去?。
林筠意识涣散, 只觉得一股无法挣脱的力量拖拽着他, 冲破层层水体的束缚。
水压挤压着胸腔,窒息感扼住喉咙, 水不断从口鼻灌入,带来?一股反倒像灼烧一样的刺痛。
破水声响起, 两人冲出了?水面。
空气瞬间涌入肺叶却引发?了?一阵更剧烈的痛苦。
林筠猛地张开嘴, 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有撕心裂肺的呛咳。
肺像是塞满了?粗糙的砂石, 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痉挛。
鼻腔、喉咙、气管,都被水所?充斥, 身体本能地想要将入侵物排出,却只换来?一阵阵天旋地转的眩晕。
吴恙箍着林筠划水,很快踩到?了?岸边的淤泥, 半抱半拖地把人弄上了?岸。
林筠在泥地上咳得蜷缩起来?, 身体不住地打着抖, 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嘶哑的鸣音,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混合着咳出的水渍,狼狈不堪。
“小孩,放松点, 先试着把水吐出来?。”吴恙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林筠感觉到?一只手搭上他的背, 通过拍打帮他排出呛入的积水。
“滚开!”他猛地挥动手臂,用尽刚刚恢复的一点点力气,狠狠打掉吴恙的手。
林筠抬起湿漉漉的脸, 眼神凶狠地瞪向吴恙,声音嘶哑,带着排斥。
吴恙被他这激烈的反应弄得愣了?一下,眉头微挑。
“啧,脾气不小。”
他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兴味,随即不再废话,直接从背后用双臂穿过林筠的腋下,环抱住他,双手交叠抵住他的上腹部?。
“你干什么!”林筠开始挣扎,但?他身量还未长开,如?今又因濒死虚弱,那点力气在吴恙面前根本不够看。
吴恙无视他的反抗,双臂猛地用力,向内向上挤压。
“呃,咳!咳咳咳……”
林筠猛地吐出几大口水,紧接着是更彻底的咳嗽,似乎将胃液也一并咳了?出来?。
反复几次后,林筠终于脱力地瘫倒在地,只剩下胸膛还在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仰面躺在水库边的泥地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头顶那片被水库周边稀疏树木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为什么要把他救回来??
他不需要。
他不需要。
江陵的天空总是让人觉得特别高,特别远,只有几片灰白?的云慢吞吞地飘过。
吴恙在他身边蹲下,捋了?把额前的头发?,然后简单用手甩了?下发?尾上的水珠,开口问道:“愿意说说不?干嘛想不开?”
林筠闭上眼睛,懒得搭理他。
吴恙等了?几秒,没得到?回应,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语调轻快得几乎有些欠揍:“活着多好啊小孩儿,活着才能喝到?热腾腾的土豆泥汤,对吧?”
他咂摸了?一下嘴,带着点品鉴美食的随意:“啧,我今天中?午刚尝了?尝,你们江陵这特色土豆泥是真不赖,就是里面的绿叶子是什么?怎么以前在其他地方没吃到?过?”
他轻飘飘地把话题扯远,仿佛刚才从水里捞起个寻死觅活的少年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末了?还总结般来?了?句。
“哎,所?以说嘛,活着才有体验……”
“体验什么?”林筠嘴角扯出一个充满讥讽的笑。
体验日益增长的绝望吗?
吴恙眉梢微挑,回敬了?一个刻薄的表情:“比如?,体验一下跳进脏兮兮的水库里捞人,捞完后还得杵在这儿听人暗戳戳抱怨为什么没让他死成的感觉。”
他目光在林筠的脸上扫过,语气凉凉地补充道:“这体验够新鲜了?吧?还真得是活久见才能碰上这种戏码。”
林筠不理他,又闭上了?眼睛。
身边很快传来?衣物摩擦的窸窣声,然后是脚步声,不疾不徐,渐渐远去?。
人走了?。
林筠如?释重负。
他理解这人的离开,任谁救了?人反被这样呛一顿,都不会再有耐心留下。
更何况跳进这种废弃的水库本就冒着极大的风险。
他应该感激的,他知道。
任何一个理智尚存的人都该感激这份救命之恩。
可林筠只觉得愤怒。
愤怒于自己的计划再次被打断,愤怒于又一次被强行拉回人间的命运,更愤怒于一种深入骨髓的后怕。
万一呢?
万一这个陌生人也因为救他而出了?意外,就像赵角一样……那他身上背负的罪孽,就真的永世不得超生了?。
救他干什么?他这样的人活着有什么意义?
如?果人死后真有地狱,那他合该被打入最深的第十八层,受尽刀山火海、拔舌油锅的折磨,是他让妈妈失望透顶,是他害死了?赵角……
脑子里纷乱地闪过各种念头,身体却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连动一动手指都艰难。
湿衣紧贴着皮肤,寒气一丝丝渗入身体。
林筠盘算着等稍微恢复一点力气,再重新试一次。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再次停在了?他身边。
林筠睁开眼,逆着光看到?吴恙去?而复返,手里还提着两根一头被削尖的树枝,每根树枝上都串着一条还在摆动的鱼。
吴恙根本没在意他惊愕的目光,自顾自地在旁边蹲下,将怀里抱着的一些枯枝败叶丢在地上。
他动作麻利地清理出一小片空地,架起枯枝,又从之前放在岸边的书包里摸出个打火机,点燃了?面前这堆枯草。
火苗起初很小,噼啪作响,微微摇曳,渐渐吞噬了?更多的枯枝,变得稳定而温暖。
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映亮了?吴恙还带着水痕的侧脸,也驱散了?林筠身上的寒意。
吴恙熟练地将串着鱼的树枝架在火堆上,鱼肉在火焰的炙烤下迅速变色,发?出滋滋的声响,空气中?开始弥漫开一种带着焦香的气味。
林筠躺在地上,歪过头怔怔地盯着火光。
火焰在他眼中?跃动,边缘模糊,带着一种不真实的透明?感。
橘红、明?黄、偶尔窜起一丝幽蓝,扭曲着空气,将周围的空气推开一小圈,却又仿佛随时会湮灭在风里。
他想起早上化学老师在课上讲的内容,燃烧的本质是一种剧烈的氧化反应,释放出光和?热。
林筠此时却觉得它更像是一种短暂而固执的生命,吞噬着所?能触及的一切,拼命地发?光发?热。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穿过摇曳的光晕落在吴恙的脸上。
火焰在他脸上投下一层光,勾勒出挺拔的鼻梁和?微抿的唇线,水珠顺着他黑发?滑落,被他随手抹去?。
吴恙和?江陵这里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林筠说不清具体是哪里不同,不是口音,不是穿着,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是一种林筠在过去?十几年人生里从未接触过的东西。
似乎察觉到?林筠的注视,吴恙忽然转过头,垂眼俯视着他。
他脸上又挂起了?那种吊儿郎当的散漫笑意,火光在他眼底跳跃,带着点戏谑。
“怎么,”吴恙嘴角勾了?勾,语气带着点理所?当然的调侃,“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帅?”
林筠闭上了?眼睛,将头扭开了?一点。
吴恙也不在意,轻笑一声,转回去?继续摆弄他的烤鱼,又开始自说自话:“不过说真的,我这人优点确实挺多的,你看啊,又会游泳,刚才捞你上来?那身手,专业级别了?吧?”
“运动神经没得说,学习嘛……马马虎虎,也就年级前几晃荡吧,顺便提前保送了?个大学。”
他掰着手指头数,语气里漫不经心的自夸劲儿越来?越明?显:“性格也好,乐于助人,见义勇为……虽然某些被救的人不太领情,哦对,还会野外生存,比如?现在,饿不着……”
他正?夸到?兴头上,一股明?显的焦糊味突然窜了?起来?,打断了?他的自我表彰。
“我靠!”吴恙手忙脚乱地把树枝拿开,只见两条鱼靠近火的那一面都已经变得焦黑,惨不忍睹。
“嗯……将就吃也吃不死人,”吴恙面不改色地点点头,把其中?一条鱼递到?林筠面前,“先吃,吃完咱们再掰扯掰扯……”
林筠没有反应。
吴恙凑近:“救命恩人的面子都不给?”
林筠睁眼,眼眶却已经发?红:“恩人?你以为我会感激你?逞英雄很了?不起吗?”
他声音变大:“谁需要你所?谓的牺牲?你问过我的想法吗?凭什么你自作主张,却能摇身一变,变成我的所?谓恩人?”
“逞英雄”三个字像是从齿缝里碾磨出来?的,带着血淋淋的恨意和?痛楚。
他像是在问吴恙,又像是在隔空质问着其他的什么人。
吴恙咪了?下眼,没有恼怒,心里反倒有了?个模糊的猜测。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林筠以为他会继续用轻飘飘的态度反驳或者继续说教时,吴恙声音却低沉了?一些,少了?之前的吊儿郎当,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重要的人死了?,感觉天都塌了?,对吧?”他说着,目光投向漆黑的水面,“觉得全世界就自己最?惨,活着只剩下痛苦,不如?一了?百了?,清净。”
他的语气很平静,甚至带着点认同般的冷硬。
吴恙重新看向林筠,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深处也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霾:“我爸妈就死在这个水库里。”
林筠愣住了?。
“你是本地人,应该知道前段时间水库这边接连有外地人身亡。”
他微微低下头,额前碎发?投下的阴影遮住了?他的眼神。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墨黑色符文在其身上猛然显现,然后又悄无声息地隐藏。
林筠和?吴恙对此都毫无察觉。
吴恙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突然从心底滋生,消极与厌弃逐渐弥漫开。
他盯着面前即将熄灭的火堆,声音里突然带上一种空洞的嘲弄。
“有些事情……坚持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像他们一样莫名其妙死在这种荒僻的地方,连个像样的交代都没有?还是像我这样,只能像个废物一样接受一切发?生。”
他扯了?扯嘴角:“死了?或许真的更轻松,一了?百了?。”
林筠皱眉,仔细打量起这个刚刚还散发?着生命力,此时话锋却完全转了?向的人。
他懒得深究原因,正?准备点头附和?,一阵仿佛要撕裂灵魂的头痛却猛地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