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那些被忽略的细节全部浮现在吴恙的脑中。
为什么自己坦白计划时?林筠情?绪那么平静,为什么他轻而易举就接受了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 为什么在自己和林筠聊到未来时?, 林筠的语气带着一种微妙的、对自己的宽慰。
他明?明?不?是这种认命的性格。
在自己和林筠说着告别、计划着林筠的未来的时?候,林筠竟也是也在和他道别, 为他谋划着生路。
墙壁上密密麻麻的血色符文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吴恙在床脚边弯腰捡起了一本?散落的笔记本?。
笔记本?长?期被人翻看的一页自动摊开, 他低头看了很久,那些墨迹在眼中反反复复过了不?知道多少次,才终于抵达大脑。
本?子上是南式开记载的一些邪术, 而林筠反复翻阅的那一页记载着半阴者作为魂魄容器的献祭方式。
按照笔记记载, 他在这里?苏醒, 就意味着林筠的魂魄已?经进入了他的躯体,随着槐鬼一同灰飞烟灭。
吴恙立刻往门外冲去。
又一朵烟花在空中炸开, 绚烂的光芒透过窗户,吴恙从客厅回头望去,视线刚好停留在身后的隔断玻璃上。
当初二?人没清理的灰尘依旧, 中央是他和林筠用指尖一人一边划出的爱心?。
林筠隔着玻璃看他时?笑意盈盈的样子尤在眼前, 一阵耳鸣席卷而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指尖开始发麻发冷。
“林筠?”
吴恙突然对着空荡的屋子喊道, 语气是他自己的,声音却是林筠的。
吴恙扶着门框,膝盖不?受控制地发软。
一旦起阵成功,林筠必死无疑。
除非……
吴恙猛地想起自己失去意识前,曾瞥见玄承宇的状态不?对。
槐鬼做了手脚。
如果阵法出了差错…
吴恙猛地直起身,如同离弦的箭一样冲出门去,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梯,在路上险些将人撞倒。
“哎哟我去!”孟驰连退几步,看清眼前的人以后双眼瞪圆:“筠儿?你怎么会在这儿?”
孟驰提着大包小包的年货特产,裹着厚厚的红色羽绒服,整个人打扮得像年货大礼包。
“我有急事,以后再说。”吴恙没有精力解释,伸手拦下出租车:“师傅,去城郊水库,快!”
孟驰眼疾手快地扒住车门:“等等筠儿,出什么事了,你这什么情?况?恙哥没跟你一起吗?”
他见人神?情?不?对,直接带着大包小包挤进车里?,“我来江陵是找玄承宇的,他现在电话也不?接不?知道去哪了,你怎么会在这儿?”
吴恙没说话。
先不?说他现在根本?无心?其他,即使真要解释,此?刻也说不?清楚。
出租车在夜色中疾驰,孟驰还在絮絮叨叨:“我跟你说,我一说过年要出远门,我妈恨不?得把整个商场年货都塞给我……”
孟驰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玻璃,模糊不?清。
吴恙什么都听不?进去,脑子里?只是不?断回荡着过去的种种。
什么狗屁以后,什么狗屁来世。
他眼睛盯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烟花还在夜空绽放,车窗映照着少年苍白的脸。
“师傅,前面?路口停!”车刚在水库附近的路边停稳,吴恙甚至没等车完全停稳,就猛地推开车门朝林子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瞬间融入了夜色。
“诶?筠儿!林筠!你等等我!你去哪啊!”
孟驰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搞懵了,慌忙地也想把自己从车厢里?拔出去。
可?他身上裹着厚重的衣服,怀里?还抱着几个塞得鼓鼓囊囊的袋子,行动实在是有些迟钝。
司机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他:“诶!小伙子,车钱还没付呢!”
“我靠!师傅你等等……”孟驰手忙脚乱地想掏手机,奈何双手被袋子占满,好不?容易腾出手,扫码支付又因?为网络不?好转了半天?圈。
等他终于付完钱,提着大包小包挣脱出租车的束缚跳到路边时?,放眼望去,荒郊野岭夜色茫茫,哪里?还有林筠的影子?
吴恙一路狂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当他终于冲破芦苇丛,眼前的景象让其倒吸一口冷气。
槐树无数粗壮的根须破土而出,在空中盘根交错缓缓蠕动,每一条根须都隐隐泛着阴森的绿光,散发着土腥气,上面密密麻麻地缠绕着暗红色的符文,
而张子翁、张恒等所有在场的人都被这些根须缠绕着小腿固定在原地,像被蛛网困住的飞虫动弹不?得。
他们个个脸色惨白,嘴唇发紫。
最让吴恙心?惊的是阵法中央,他的身体正被无数细小的根须托举在半空中,双眼紧闭,周围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黑气。
而玄承宇就站在旁边,眼神?涣散,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说着什么。
“林筠小心?!”张子翁突然嘶声大喊。
吴恙闻声惊异望去。
张大爷能认出林筠,他们二?人见过?什么时?候?
背后破空声袭来,千钧一发之际,吴恙靠着本?能反应向前一扑,一道黑色根须擦着他的后背掠过,他狼狈地滚倒在地,抬头就看到更多的根须正从四面?八方袭来。
“张大爷,我是安然!”他一边画符躲闪,一边大喊,“我在林筠的身体里?!”
张子翁愣了一瞬,点?点?头。
即使这种事情?闻所未闻,他也立即强压下惊疑,一来林筠绝非妄言之人,二?来眼下情?势危急,容不?得半分?迟疑。
“安然,阵法被中断了!”他没有多问,气息已?经有些衰弱,强撑着讲明?现状:“你带来的这个朋友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槐鬼下了魇镇,如今三魂都被困在阴蜃深处,正卡在阵眼关窍处!”
“能把他从阴蜃里?带出来吗?还有林筠的魂魄现在在我身体里?,有没有办法保住他的性命!”
“带不?出来!”张大爷声音发颤:“这槐鬼的阴蜃和现实根本?没有明?确的界限,无从下手,而且我们刚才意外发现……前些年在江陵死的人,他们的魂魄全都被这鬼树尽数吞噬,作了它续阴寿的养料!”
他艰难地喘息片刻,继续道:“许多残魂尚未被完全消磨,如今都困在槐鬼中!”
“……我记得你之前和我提到过,你和林筠在阴蜃里?遇见了曾经死去的人,恐怕……不?只是幻象,而是他们的真魂未泯!”
吴恙心?头剧震。
与此?同时?,玄承宇怔怔地望着眼前的父母,手里?捏着魂铃。
遇鬼则响的铃铛此?时?正在疯狂震动。
“小宇。”
母亲眼中含泪,脸上带着愧疚,“以前你总说想让爸爸妈妈多回家,我们一直没做到。”
父亲的手搭上他的肩,触感?真实:“如今想想,确实是我们不?称职!”
玄承宇感?受着肩头真实的重量,声音发颤:“所以你们真的还在?不?是我在做梦?你、你们还活着吗?”
“是……也不?是,我们的□□已?死,但魂魄还在,和槐鬼同生同死。”
空间突然扭曲,父母的身影在黑暗中若隐若现,身上缠绕着槐树的根须。
父亲痛苦地说:“外面?的阵法想要把我们一起剿灭,若是成功,从此?你妈妈和我的魂魄都会灰飞烟灭!”
母亲向他伸出手,声音凄楚:“小宇,只有你能救我们了,去阻止阵法,只要暂缓一段时?间,我们就有机会活下去..….”
“怎么阻止?”玄承宇急切地问道。
“走阴之法逆转指诀,”母亲的声音忽然变得飘忽,“将你的生辰八字念诵三遍......”
玄承宇面?露迟疑。
父亲见状继续凄然道:“当年我们从你阿爷那里?听闻此?处有害人鬼树,离家匆忙,连和你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如今只要你听话,我们一家就能团圆......”
“我……”玄承宇正想再说些什么,脸颊皮肤下却骤然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黑色纹路,一股浓稠的悲伤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瞬间盖过意识一时?的清明?。
阿爷的面?容在脑中闪过,随之而来的是无边无际的孤独,是啊,阿爷也离开了,世上只剩他一个人了,眼前就是唯一能与父母团圆的机会……
他眼神?一空,仿佛提线木偶般涩声道:“我这就做!”
话音未落,他已?不?由自主地咬紧牙关,双手迅速地开始结印。
在他低头的刹那,其父母脸上闪过一瞬阴森的笑意,接着便是微乎其微的挣扎,女人的嘴角微微抽搐,男人的眼角渗出泪珠,接着二?人又重回平静,殷切地看向玄承宇。
想脱离他的掌控?做梦!
槐鬼将二?人残存的反抗意识镇压,狞笑着收紧根须,强行操控着这对父母的残魂继续演戏。
之前那些出现在林筠面?前的残魂不?过是钻了空子,如今他绝不?允许再有残魂助人破掉他的阴蜃。
玄承宇正是它之前苦心?埋下的暗棋,魇镇之术只能作用于这类根基浅薄、初通走阴的人。
要在吴恙意识清醒时?对人下手无异于异想天?开,可?偏偏吴恙在医院昏迷时?,玄承宇正好待在一旁。
千载难逢的时?机被它牢牢抓住,并借助着魇镇暗示玄承宇到了江陵,临近水库。
“此?乃天?意!”槐鬼感?应着阵中气机流转,暗自狂喜。
更让它振奋的是,方才吴恙的魂魄竟骤然衰弱,压制之力大减,身体已?是半开的门户。
吴恙本?就只有残魂,即使再强也终究难敌它百年道行,如今再加上玄承宇献祭自身替他暂缓阵法运转,吴恙魂魄必将先它一步磨灭。
届时?它可?有短暂的时?间完成夺舍,吴恙的镇压便会彻底消失,待它力量大增,便有机会摆脱阵法的束缚和绞杀。
阵外那些蝼蚁……定?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槐鬼的黑影如浓雾般笼罩在吴恙身躯之间上,凝视着那张脸上渐浓的死气,兴奋得几乎战栗……
林筠漂浮在?生?与死的夹缝里, 四周是无声?的混沌。
待他意?识稍定,脚下已踏在?一条望不见尽头?的路前?。
这就是人死后见到的样子吗?
与他想象中阴森的景象不同,面前?的路很?宽, 像是由凝固的暮色与晨曦交融铺就, 踩上去软绵绵的,毫无声?息。
路的两旁盛开着无边无际的彼岸花, 血红的花瓣如丝如缕,绵延成一片摇曳的火海, 成为昏沉天地间?唯一的浓烈色彩, 散发?着一种难以描述的气息。
脚下隐约传来潺潺水声?,却不见河流, 只有朦胧的雾气低低地萦绕,缠绕着林筠的脚踝。
头?顶没有日月星辰, 只有一片灰蒙蒙的光,既不刺眼,也不黑暗, 只是均匀地洒落, 将一切事物的轮廓都温柔地模糊揉杂。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宁静, 是所有鲜活声?响被抽离后的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万籁俱寂。
林筠站在?路前?,像一颗被投入静默湖面的石子, 前?尘往事在?心头?翻滚,使此方空间?出现浅浅涟漪。
他向前?踏出了一步。
周遭景象如水纹般荡漾开来。
熟悉的建筑轮廓在?雾气中拔地而?起,熙熙攘攘的人影凭空出现, 填充着街道两侧。
他们?身形模糊, 如同隔着磨砂玻璃看到的幻影,没有五官,只是一片朦胧的灰白, 低声?交谈走?动着,带来一片嗡嗡的的杂音。
林筠不由自主地随着无声?的人潮向前?走?去。
他每走?一步,便感觉身上的重量轻了一分,脑海中的什么也跟着淡去一分。
他开始遗忘……忘记灵魂抽离时的痛苦,忘记房间?天花板那些符文?,忘记自己为何会置身于此。
关于死亡的记忆最先被这路上的雾气稀释抹平。
接着联系烟花铺老板给吴恙准备烟花的细节也如同被水浸湿的墨迹晕开,再也想不起来。
江陵之行的种种开始从他生?命中剥离。
他与吴恙在?这座城市的安宁时光都褪去了颜色,变成单调的灰白。
记忆继续倒溯,如同逆流的河水卷走?岸边的沙砾。
那场和吴恙一同淋过?的雪,雪花落在?脸颊的触感,对方发?梢眉宇间?的白,以及那一刻心中交织的情绪都像雪本身一样融化,蒸发?殆尽。
更早的快乐也随之而?去,和伙伴们?因澄明寺一案在?警察局里领取奖金时的心情,在?金子山的躺椅上看着星空闲聊的夜晚,山风拂过?头?发?,他第?一次表明爱意?的冲动,文?院楼里窗户玻璃迸裂的脆响……
这些画面碎裂成点点光斑,湮灭在?身后越来越浓的雾中。
记忆倒退至更青涩的年?岁。
高中的某个下午,班主任和蔼地问他:“林筠,你?对未来有什么目标吗?”
那时的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是踌躇满志还是迷茫无措?连同老师的表情一同模糊,最终连这个问题本身,也消失在?了一片空无之中。
遗忘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他走?在?似曾相识的街上,走?马灯一般走?过?自己的人生?,步履不停,身后的道路随着他的前?行而?隐入迷雾。
他不断忘记,灵魂也不断变得轻盈,凭着本能只知?道自己要往前?走?,却已经不记得原因。
随着时间?不断倒退,一段被他刻意?尘封的往事也带着血腥气在?他眼前?铺陈开来。
赵角去世以后,日常混迹在?各个角落的混混们?安分了一段时间?,直到临近中考的一天,陈匀又一次没有回家。
林筠起初以为母亲只是临时有事出去,他没有手机,只能坐在?家里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等他下楼想在?街坊邻里间?打听消息时,正好撞见叼着烟的一群混混。
“哟,找你?妈呢?”为首的那个混混吐出一口烟圈,“她听说你?被人拉到水库那边玩玩,急得跟什么似的,追过?去喽!”
当年?的林筠瞬间?惊慌,一路狂奔,直到在?水库边看见瞎了一只眼的宫勋。
宫勋一只眼睛盖着厚厚的纱布,脖子向前?勾得更厉害,露出的那只眼睛里带着比以往更甚的仇恨和癫狂。
而?陈匀被绳子捆绑着站在?及膝的水边,脸上血色尽失,嘴唇泛白,总是带着几分哀愁的眼睛盈满了泪水,惊恐地看向跑来的林筠。
“林筠快跑!别管妈妈……”她远远喊道,被宫勋凶狠一瞪,因为害怕猛地缩起肩膀,后面的话戛然而?止。
宫勋家境优越,从小欺男霸女顺风顺水惯了,对林筠的恨意?可谓噬骨焚心,也不在?乎自己是否会罪上加罪,铁了心要捅瞎林筠两只眼睛泄愤。
趁着目前?处于取保候审阶段,他终于找到家里管束的间隙纠集了这群小弟,就是想用陈匀的命做要挟逼林筠就范。
“终于来了!”宫勋手里握着和当初林筠如出一辙的钢管,刻意?用其拍了拍陈匀惨白的脸颊,发?出满足的狞笑,“林筠你在这跪下乖乖挨顿打,我就放了你?妈好不好?”
陈匀听到这话猛地摇头?,声?音陡然拔高:“不要听他的!林筠你?快走?!走?啊!”
她试图用被捆住的身体去撞身边的人,却被人轻易地拽着绳子拉回,重心不稳猛地摔进水里,引起一阵呛咳。
她被提拎起来时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水珠顺着脸侧往下滚落,黑发?黏在?颈侧,周围瞬间?响起几声?轻佻的口哨和毫不掩饰的污言秽语。
一个胆大的混混搓着手,笑嘻嘻地伸手。
“我杀了你?!”林筠哑着声?音吼道,“你?碰她一下,我就杀了你?!说到做到!”
他的眼神笃定得可怕,几人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动作僵在?半空,竟真的没敢再有什么动作。
宫勋看着这一幕气极反笑,一把扯过?颤抖不已的陈匀,对着林筠狞笑:“行啊,够横!”
他抬脚踢了踢面前?的石子:“跪下,乖乖让他们?绑了,我立刻放她走?。”
“先放人!”
林筠知?道一旦自己被绑,宫勋必然不会遵守约定,情况只会更差。
“妈的!给你?脸了是吧!”宫勋的耐心耗尽,猛地抬手狠狠扇在?陈匀脸上,陈匀头?一偏,脸颊上瞬间?浮现出清晰的指印。
“装什么受害人……”宫勋嘴里不干不净地辱骂着。
林筠的理智彻底崩断,赤红着双眼朝宫勋冲了过?去,不顾一切的架势让挡在?前?面的人没能拦住。
宫勋眼见林筠如同煞神般冲到近前?,脸上带着同归于尽的狠厉,惊慌之下将身前?的陈匀狠狠往水里一推。
“妈!”
林筠的瞳孔骤然紧缩,收回攻击动作,想也没想就要扑进水里救人。
就在?这一刹那,宫勋眼中凶光一闪,趁机抄起手上的钢管用尽全力抡圆,狠狠砸在?林筠的后背上!
林筠向前?踉跄一步,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重重摔倒在?泥水里。
“操!还敢横?”
“给我打!”
旁边那一群小混混都回过?神来,见林筠倒地后立刻一拥而?上,拳脚毫不留情地落在?他的身上。
他被打得意?识模糊,眼前?阵阵发?黑,却仍凭着本能一点点朝着水边挪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意?识模糊地蹭到了水边,水面平静,陈匀似乎已经掉下去了很?久……
紧接着水波下隐约出现了一张苍白到极致的脸,林筠猛然一惊,发?现其正在?以一种不自然的速度……向他靠近。
宫勋没注意?到水下的异样,他狞笑着将林筠衣领抓起仰面翻过?,一脚踩上林筠的胸口,手中一截生?锈的钢筋高高举起,对准了林筠的眼睛,狠狠刺下!
一声?血肉被刺穿的闷响。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传来,林筠涣散的瞳孔聚焦,看到的是一只手。
一只苍白纤细的手,指根处带着一层薄茧,是陈匀的手。
钢筋洞穿了那只手的掌心,滚烫的鲜血顺着棍子的螺纹滑落。
一滴、两滴……串成线,滴落在?林筠的脸上,有些溅入他的眼睛,将整个世界染成一片血红。
陈匀的手被如此残忍地刺穿,却没有丝毫颤抖,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紧接着,陈匀像没有骨头?的浮尸般悄无声?息地从水里滑了出来。
她浑身湿透,长发?紧贴着脸颊和脖颈,水珠不断滴落,但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按住林筠的混混们?被这诡异的一幕吓呆了,松开手连连后退。
林筠艰难地抬起手想去拉她,“妈……”
话音未落,那只被洞穿的手猛地从钢筋上抽出,转而?扼住了林筠的脖颈。
窒息感瞬间?剥夺了林筠肺部仅存的氧气。他本就有些意?识不清,此刻更是视线模糊,母亲狰狞的脸让他觉得这是自己濒死时产生?的幻觉。
就在?这时,上方传来一声?怒吼,宫勋举起满是鲜血的钢筋,狠狠朝着陈匀的头?顶砸去。
头?骨碎裂的声?音近在?咫尺,林筠整个人都都开始发?麻。
陈匀眼睛瞬间?充血,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扼住林筠脖子的力道也因此松开。
林筠瘫软在?地,视野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他隐隐看见陈匀缓缓站起身,转向身后那些吓破了胆的混混。
所有人突然不动了,一个个僵立在?原地,嘴巴微张,眼珠暴突,但眼神却迅速失去了焦点。
默剧一般的诡异画面在?林筠断续的视野中上演。
所有人都动了起来,像被操控一般步伐僵硬地转向水边。
没有挣扎,也没有呼喊,就像走?向既定归宿的旅人一般直直地走?入水中。
林筠只感觉眼皮重若千斤,勉强睁开的缝隙也被血水黏住的睫毛挡住,眼前?人影丛丛,一个个无声?无息地被水面吞没,诡异得像是做梦。
宫勋受到的影响没有其他人那么强,他成功转身朝着反方向挣扎,可身体被无形的力量拉扯,最终还是不由自主朝着水里走?去。
“放开我!鬼!有鬼!”他嘶吼着,身体因为挣扎猛地以一个反关节的姿势对折起来,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硬生?生?掰断。
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裂声?,他发?出一声?惨嚎,随即被拖入了水中,只留下几个翻滚的气泡。
林筠看着他母亲缓缓转过?身,再次朝他走?来。
死亡的阴影笼罩而?下,他努力睁大双眼想看得更清楚些,但眼皮不受控制地合上,彻底晕了过?去。
然而?,该随他失去意?识而?终结的记忆,或者说,并未存在?于他记忆之中的后续却仍在?继续。
林筠眉头?紧蹙,走?在?黄泉路上的脚步终于因为困惑停了下来……
数道黄符如?金蛇疾走,贴地飞射,钉在?陈匀四周。
紧接着符纸无风自燃, 火焰腾起结成一道光墙, 将正欲俯身靠近林筠的陈匀猛地弹开。
被槐鬼气息引来的吴恙从林间疾掠而出,指间夹着数张黄符, 不要钱地射向陈匀周身。
符纸并未直击,而是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彼此以红光相连构成一个囚笼, 将陈匀暂时困在?原地。
“滚回去!”吴恙厉喝。
他咬破指尖在?空中?急速画符,被操控的陈匀立刻发出尖啸, 混杂着木质摩擦的嘎吱声,周身黑气暴涨, 疯狂冲击着符纸布下的光牢。
地面开始震动,水底传来沉闷的巨响。
陈匀身体?剧烈颤抖,一道带着草木腥气的黑影从她头?顶逸出些许。
那黑影似乎权衡片刻, 最终放弃了这具已然?受损的躯壳, 退回水库深处, 水面瞬间恢复平静。
吴恙并未追击,快步上前在?陈匀软倒的身躯旁蹲下, 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随即沉默。
过去的许多天里他在?江陵反复打转,罗盘安静, 符纸无应, 一丝阴气都没能捕捉到。
越是如?此平静,他心头?的不安便越是滋长,能将气息收敛到如?此程度的绝非寻常阴物。
直到刚才这股阴秽气息骤然?爆发他才得以瞬间定位, 狂奔而来,却?终究晚了一步。
眼前的一切印证了他的预感。
江陵之下蛰伏的竟是一棵成了气候的槐鬼,它此前应是受着某种压制,只能靠杀害走阴之人恢复力量,而吞噬足够多的生魂后已是逐步脱离牵制,竟能突破阴阳界限的束缚操控普通人自戕。
水库平时根本无人,如?今这岸上来的这群人可谓稀客,所以它才不惜暴露自身也要强行收割。
吴恙快步走到昏迷的林筠身边,见到其面容后满脸讶异。
怎么是他?
他叹了口气,根据之前林筠和他透露的、关?于他自己?的一星半点,猜出了此地发生的事情?。
吴恙蹲下身,二指并拢轻触林筠眉心,脸色逐渐凝重。
这小孩变成了半阴体?质。
上次他就发现了,林筠精神弱八字轻,所以才会阴差阳错地在?生死边缘闯入阴蜃中?,但没想?到这次的经历竟让其成了半阴体?质。
“嘶……这完蛋小孩!”他低声自语,眉头?紧锁。
若是不对其加以干预,林筠日后迟早会死于不知道哪来的游魂野鬼。
吴恙抬头?望向眼前恢复平静的水面,感知到槐鬼的本源正潜伏在?水底盘根错节的树根之中?,在?吞噬完这些人以后竟开始从地里朝着城里延伸。
方才它操控普通人如?臂使指,若任其转移则不堪设想?。
可水下是槐鬼的主场,此去凶多吉少?。
吴恙眼神一暗,随即化为决绝,他扶起林筠让其靠在?自己?膝上,双手食指抵住林筠太阳穴,口中?念念有词。
很快,他周身泛起淡淡白光,眉心处一点极其纯粹明亮的光点缓缓浮现。
那是他的三魂之一。
天魂驻玉枕,可避三尸劫,他爸年轻时为救他妈妈,曾在?无数残卷中?寻到了这个献魂护魂的逆天法门,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也为了救一个相识不久的年轻人,走上这条魂魄不全的不归路。
没有过多犹豫,他拇指与食指虚扣,如?同?拈起一枚无形的棋子,将那点魂光按入林筠的眉心。
以此魂为锁可以封绝林筠的半阴体?质,护他往后平安。
同?时他曾在?书上看?到过,残魂之人鬼神难附……若是顺利,自己?或许可以引诱这槐鬼进入自己?身体?……
吴恙一边思量,手中?动作不停。
随着术法顺利完成,他脸色已苍白一片,缓缓站起身,目光投向眼前的水库,因此并未注意到身前昏迷的林筠眼睫艰难地颤动了一瞬,隙开一道极细的缝。
眼前又变成了林筠的记忆。
在?林筠当初混沌的视野中?,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正欲离去。
“别……走……”
他的意识沉浮在?黑暗里,拼尽全力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肢体?也沉重得不听使唤。
眼见那身影即将消失在?视线中?,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执念催动了他的气力,右手猛地向前一抓。
指尖并未触及那片衣角,却勾住了一个带着棱角的小物件。
吴恙书包上的挂饰扣环本就有些松动,竟被林筠扯离了背包,紧紧攥入了掌心。
随即他手指一松,再次彻底失去了意识,唯有那枚小小的蝴蝶结挂饰静静躺在?他微张的指缝间。
吴恙对身后的变故毫无所觉,将背包留在?岸边,纵身跃入了漆黑深水之中?。
黄泉路上,一种无形的力量不断推着林筠向前。
可林筠没再往前走了,他死死站在?原地,任凭脚踝处的那股雾气如?何推动,纹丝不动。
已经被遗忘的片段重新浮现。
所以吴恙的一部分魂魄在?自己?身上?
所以那一段自己?没有的记忆……其实是来源于吴恙的那缕魂魄。
所以是因为吴恙,他才会自水库后再未见过任何非自然?的景象,从而也开始相信警察和医生的说法,相信一切只是他的幻觉。
所以他才会在?开学时,因为槐鬼动的手脚重新走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