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闻仰着脖子,目光有些热切。还没看够,就被林知奕的手掌覆在脸上轻轻一推:“你是长的好点的都不放过啊。”
说完,他故意装出虚弱的样子,作势要往身后男人的怀里靠,那人却在扶稳他后迅速撤身离开,只留下一句:“刚刚是因为情急,才弄皱了你的衣服袖子,不能扣我工资。”
林知奕轻啧一声,假模假式地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然后俯身轻声对宋闻说:“你看看我也就算了,那人不行。”
宋闻最后看了一眼隐进桥下暗影里的男人,点了点头。
过于好说话的宋闻让林知奕有些无奈:“不问为什么吗?”
“为什么?”
“我的,”林知奕眼里闪过藏不住的占有欲,“因为他是我的。”
第一单是骑摩托的男人开的张。
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透着粗野,一辆灰扑扑的摩托车停在了手机摊前。
骑手单脚撑地,车身斜支,头盔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硬朗的下颌。
他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瞧着蹲在地上的宋闻,几秒后才开口:“卖手机?”
宋闻站起身,招呼生意:“是,全新的老款机型,价格比卖场便宜两百块。”
金属扣“咔哒”一响,男人摘下了头盔,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随之而出,浓眉压着眼睛,凶相。
若是细看,能见他唇色寡淡,唇纹很深,皮肤也不细腻,透着风吹日晒的痕迹,实打实的糙。可那双眼一垂,看过来时,偏又透着股粗粝的俊朗。
宋闻愣在原地,眼睛微微睁大,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张北野?怎么是你?”
“怎么就不能是我。”张北野花臂上的颜色比刚出监狱时妖艳,爬过手肘,衬得那身痞气又重了三分。
他对眼前这个被自家爹妈三言两语就能哄到手的青年,有着根深蒂固的印象,问道,“怎么,你这是又被人当软柿子捏了?被人骗到这卖手机了?”
站在一旁的林知奕瞧瞧两人,摸着须子凑了过来。
“哥们,买手机?”他将宋闻往前一推,“他稀里糊涂欠了老板二十万,那黑心老板勒令他三天内把这些手机卖完还债。”
“真的?”张北野看向宋闻。
林知奕虽然语气夸张,说的却也不算离谱。宋闻点点头,应了句“是。”
“你还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张北野跨下摩托车,蹲下身拿起一只手机掂了掂,“多少钱一个?”
“款式是老了点,但性能扎实,1780。”林知奕在一旁替宋闻报了价。
放下手机盒,张北野摸出了自己的电话,手指在屏幕上划了两下,拨了一通电话出去:“老张,工程款回来了,咱说要给工人兑现的奖励你琢磨买什么了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洪亮,隔着个摊位,宋闻都能听见对方喊:“钱刚到账,正琢磨买点啥呢。”
“那你甭琢磨了,就给工人换个手机吧,实用。”
挂断电话,他用牙齿咬开手套带子,从怀中摸出一张名片:“我要68个,明天送到华顺商贸城项目的建筑工地,找我会计拿钱。”
林知奕在一旁颇为惊讶,忍不住道:“呦,哥们,你跟小宋这关系够铁啊。”
张北野重新戴上头盔,隔着摊位伸长胳膊,在宋闻头上胡撸了一把,笑声闷闷的,裹在头盔里:“自己媳妇嘛,总该有难同当。”
他跨上摩托车,一如上次离开宋闻时,背身摆了摆手:“走了。”
林知奕双手插兜,笑着言语:“让民工兄弟放心用,售后无忧。”
看着摩托车没了踪影,他转头就冲发愣的宋闻发问:“他叫你什么?你俩什么情况?”
宋闻默默红了脸,蹲身打包手机,声音有点含糊:“他父母你应该认识。”
“我认识?”林知奕拖长了调子,想起什么似的,“就是那对给自己儿子张罗对象的老两口?”他又看了一眼摩托车消失的方向,“他就是……那个劳改犯?”
“嗯,他已经出狱了。”
林知奕拿起手机帮他往袋子里装,嘴上没停:“你们俩……在一起了?”
“没有。”宋闻解释,“他开玩笑的。”
“哦。”林知奕笑道,“怪不得你能被老两口骗去,原来你是奔着人家儿子这张脸啊。”他咂摸了一下,“是挺带劲的,糙是糙了点,但那股劲儿藏不住。”
宋闻没吭声,算是……默认。
一部分是张北野的功劳,剩下的则被公园下棋的大爷们包了圆。
宋闻爽约了棋局,有大爷心痒难耐打电话来问,得知他在天桥下面摆了摊儿,三五成群,带着棋盘凑了过来。
把地摊儿一围,大爷们研究起宋闻卖的电话,功能齐全、操作简单、带收音机,最关键的是价格便宜。
尘积已久的手机,终于找到了最适合的主人,大爷们人手一只新机,牛逼闪闪地别在了腰间。
转头一打听,卖手机这事儿是宋闻的新老板促成的,几个大爷一合计,均了点钱,给陆今安做了面锦旗。
大爷中不乏有文化的,琢磨出几句词儿,烫金的大字印得端端正正:“体恤下属办实事,情系夕阳送温暖。”
陆今安收到锦旗时,脸都绿了。
“怎么,这是变着法儿骂我呢?”陆金安一眼都不想多看拿着锦旗的宋闻,“想让我心生愧疚?”
宋闻捏着锦旗边角,老老实实解释:“那倒不是,他们就是想替我拍拍你的马屁,我拦过,没拦住。”
陆今安咬牙切齿:“你确定拍的是马屁?不是在抽的我的脸?”
话音未落,宋闻的手机响了,他把屏幕向前一送:“他们还想和你视频,当面表示一下感谢。”
未等陆金安作出反应,屏幕里已经摞了几个大爷的脑袋,换去了跨栏背心儿,个个穿得板正。
“您是陆老板?”为首的大爷推了把老花镜。
陆金安脸上的表情好似跑马灯,嗔怒、难堪、尴尬换了一遍,最后在大爷们的目光中,硬生生挤出个热情洋溢的笑容:“叫我小陆就行,大爷们身体都还硬朗?”
逐一聊过三四个大爷,放下电话时,陆今安已经口干舌燥。他再没心思与宋闻置气,挥了挥手,赶苍蝇似的:“把那锦旗拿走,扔库房去,别再让我看见。”
不过半个钟头,宋闻就接到了入职以来第一份正经差事。
右耳有痣,长着两个发旋儿的秘书叫贺思翰,他将一份资料轻飘飘往宋闻桌上一放,语中有漫不经心的倨傲:“明天陆总要去外地开会,这是时间、地点和对接人的信息,麻烦宋助理为陆总安排好出差行程。”
话音刚落便转身要走,脚跟还没完全转过去,又侧过脸补充了句,“我明天另有安排,这次出差,你陪陆总去。”
“贺秘书……”
话刚冒头就没了下文。贺思翰见宋闻欲言又止,心里起了瞧热闹的兴致。脚掌又转回45度,他慢悠悠开口:“宋助理,有话就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宋闻思索片刻,起身走近贺思翰,下意识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几分难色:“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如果和陆总出差时,他让我做一些不合适的事,我可以拒绝吗?”
贺思翰一愣:“什么叫不合适的事?”
“比如……他让你来撞碎我的鸡蛋这种事,我们真的不能拒绝吗?”
贺思翰骤然一凛,瞳孔微微收缩。他仔细端详宋闻,极力想从那张脸上找出几分讽刺或奚落,却只看到了真诚的讨教和……淡淡的怜悯与体谅。
可偏就是这副模样,贺思翰觉得自己脸上像被狠狠扇了一记耳光,火辣辣的疼。
他猛地呼出憋了许久的浊气,眼帘微垂:“宋助理,在咱们公司,空口白牙的话少说,我什么时候撞碎过你的鸡蛋?”
宋闻的眼神更哀戚了些,瞧着贺思翰,仿佛在看一个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可怜人。
“知道了,谢谢贺秘书。”
“等等,你到底知道什么了?”贺思翰追问。
宋闻抬手指了指陆今安的办公室,然后在唇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他不让说,是吗?”
贺思翰怔在原地,突然觉得还不如被当面骂句“下作”来得痛快。
送走贺思翰,宋闻着手制定出差行程。
所谓行程,简单来说就是出行方式与吃喝拉撒,样样关乎经费。
宋闻按照工作流程,去预支出行经费,却被告知:不行。
财务室中埋首在阿拉伯数字里的中年男人,说话硬邦邦的:“预支不了,你先垫付吧,事后再拿票据报销。”
宋闻不解:“我看工作流程上是可以……”
“流程是流程,但你不适用。”男人终于抬起头,眼风刮了下宋闻,“你是特事特办。”
宋闻懂了,这是陆今安给自己穿的小鞋。
他看了眼预估费用,问道:“那我可以预支我的工资吗?”
“除非重大事情,公司一般不支持预支工资。”男人在表格中搜索了宋闻的名字,鼠标一拉,将列表拖到最后,“再说你的工资也不是打到你的账户。”
“不是打给我?”宋闻忍着没去看电脑屏幕,“那是打给谁?”
男人将屏幕一歪,送到了宋闻眼前:“宋仲春,你应该认识吧。”
“工资打给谁不行?”电话那边的宋仲春似乎正在喝酒,宋闻甚至能想象出他顺着杯沿滋溜半圈的模样,“当初跟陆家谈的时候,是我硬扛着把价格咬死,才把你的薪水提了一倍。”
“你放心,我和你婶婶每月会给你生活费的,缺不了你吃穿。”酒杯一落,宋仲春的声音透着敷衍,“我这儿正忙着呢,先挂了。”
电话被对方匆忙挂断,听筒里只剩一片空白。
宋闻在墙角安静地站了片刻,手指暗灭了屏幕,他转身再次走向财务室。
拉开一张椅子,他坐在男人的对面,平静地问道:“工资不发给员工本人是违法的吧?”
男人瞧瞧他屁股下的椅子,略有不耐,用笔杆向上虚指了一下:“宋助理,规定是规定,但薪酬发放账户的设定,是人力资源部根据高层指令录入系统的,我这里只是执行端,ProcessingEnd,懂吗?只负责核对金额和流程合规性。”
他刻意强调了几个专业术语,试图用程序问题来打发宋闻。
宋闻微微颔首,表示理解他的处境:“明白了。”他从手边的打印机中取来一张空白的打印纸,又用随身携带的签字笔在纸上写下了一个小“1”。
1、直接向公安机关报案;2、向劳动部门投诉;3、拨打政务热线,请求行政干预。
很漂亮的字送到了男人眼下,声音依旧平稳无波:“您从业时间长,经验多,依您的专业判断,这种情况下,哪种方式最便捷高效?”
男人猛地一怔,头皮忽然冒汗:“你想告公司?”。
宋闻摇摇头:“耽误了行程,陆总会弄死我的。”
男人看着面前神色平静的青年,忽然想起设立工资发放档案时,陆健那位妆容精致的女秘书,单手撑在桌沿,微微俯身,用近乎耳语却不容置疑的语调对自己说:“你只需要执行指令,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也只是一个员工。”
“工资不发到本人……那宋闻闹起来怎么办?”男人记得自己当时问道。
“他家里人保证过,以他的性格,掀不起风浪。”涂着豆蔻色指甲油的手指缓缓从桌面划过,女秘书转身离开时丢下一句,“按吩咐办。”
此刻,面对宋闻那双沉静如潭、不带一丝火气的眼睛,男人竟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他将打印纸胡乱折好,扔进垃圾桶:“我去找……”手指又向上指了指,“上面问问。”
不到半小时,宋仲春就打电话来骂。
宋闻调了静音,发了会呆。等悬在天边的那块云变了形状,才又将手机贴回耳边,轻声道:“叔叔方才不是说,工资打给谁都一样吗?”
对面的怒骂骤然卡壳,趁着这点空档,宋闻结束了通话。他低头看向桌上那份被退回的出差经费申请单,想起财务专员刚刚的反馈:“抱歉啊宋助理,集团正在进行季度财务清查,所有预支款项暂时不批,要不,你过几天再出差?”
收回思绪,宋闻打开手机看了眼余额,然后定了明天晚上八点去往外省的火车。
16个小时,慢车,硬座。
陆今安从没挤过绿皮火车。
如今他坐在火车的硬座上,盯着宋闻手机里的车票信息,满脸不可置信:“你在跟我开玩笑?”
他身上那件定制西装早上才换了钻石袖口,此刻磕在火车的置物桌上,发出的声音不算悦耳,“汇森的项目需要坐这种……绿皮火车?”
宋闻把手机塞进牛仔裤的口袋,瞄见陆今安的领带被人群蹭歪,他下意识帮忙扶正:“航班因为大雾停飞,高铁票售罄。”
他的指尖带着皂香,短暂地破开了车厢中浑浊的气味。陆今安别扭地偏了偏头,听见对方补充,“只剩这班车还能赶在明天上午到。”
“少他妈胡扯。”他指指车窗外浅淡的幕色,“星星都能看到,哪来的大雾?”
三人位的硬座,陆今安靠窗,宋闻坐于中间,外侧塞着一个中年男人。
宋闻顺着陆今安的手指望向窗外,站台的灯光昏黄,往来旅客,身影幢幢,压在夜幕中,只剩下模糊的剪影,他们在陈旧的色调中匆匆而行,各自消失在黑暗的甬道中。
“你他妈看什么呢?”陆今安盯着宋闻眼中的迷蒙,用力敲了敲窗户,“有雾吗?”
“没有。”宋闻收回目光,撂了实话,“坐火车是因为经费不足。”
见陆今安脸色难看,他哄道,“做绿皮车挺好的。”慢慢环顾了一圈车厢,终于挤出了一个因由,“热闹。”
是他妈热闹。陆今安也随着宋闻的视线看了一圈,车厢里人声嘈杂,过道挤满了无座的旅客,行李架上满的连根针都塞不进去,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混杂的气味。
此时此刻,只有陆今安西装革履,笔直僵硬地坐在座位上,像一只被丢进农贸市场的孔雀。
火车缓缓开动之时,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给宋闻准备的小鞋,如今正穿在自己的脚上。
“余助理,我给你转点钱吧。”陆今安的声音混入周遭的嘈杂,却也意外地好听。
宋闻眼睛微微一亮,转而想到自己又姓了“余”,因而谨慎地问道:“转多少?”
“你查查买一个冰箱需要多少钱,别买太大的,179的高度就行,塞进去一块榆木疙瘩正好的那种。”
火车在铁轨上轻轻颠簸,颠散了宋闻的一声轻叹。
陆今安这人,瞧着热络和善,待人接物透着亲近,可他的热情之外总像裹了层薄薄的糖衣,舔开了那点甜,里头就是凉的。
他已经记不清多久没与人贴得这样近过了。
火车座椅狭窄,他和宋闻的肩膀只能抵在一起。
宋闻穿了件洗得发白的T恤,身上的体温就那么熨帖地渗过来,不烫,却带着种鲜活的热度,顺着肩膀一路爬上来,激得陆今安后颈发紧,浑身不自在。
绷紧身体,陆今安试图往窗边靠,可窗框冰凉,硌得肩膀生疼,咬牙挺了十分钟,他终于忍无可忍:“让开点。”
宋闻没接话,好脾气地向外蹭了蹭屁股,然后从包里掏出一本书,对陆今安说:“要不要看看书打发一下时间?”
陆今安瞥了一眼书名,《铁路客运规章实务》。
“……”
随即轻嗤一声:“这本书不太适合你,我推荐你看一本。”
宋闻知道不该由着他往下说,却还是看着那张英俊的面孔,勉强问道:“什么书?”
“《把木头放进冰箱总共分几步?》”
听到答案,宋闻恨自己嘴欠,却发现陆今安的垃圾话虽然不好听,但他的唇形倒是漂亮,看起来很好亲的样子。
正在出神,下巴被指尖不算客气地一弹,陆今安像被流氓盯上的良妇,既羞又恼:“小四眼,你看哪呢?”
宋闻只得错开目光,合上书,弯腰从座椅下拉出一个手提包,翻出两盒泡面。
“我去泡面。”
陆今安皱眉:“泡面?”
“嗯,”宋闻起身时动作轻巧地避开过道里横七竖八的腿,转头说道,“我们的晚餐。”
“我不吃垃圾食品。”位子终于宽敞了,陆今安伸开了他的长腿。
宋闻没敢在那双腿上落下目光,只是道:“说不定一会儿你就想吃了。”
几分钟后,他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泡面回来,浓郁的香气瞬间在狭小的空间里漫开,勾得陆今安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你的。”宋闻推了一碗到他面前。
陆今安别过脸,假装没听见。
宋闻倒也没有再劝,拿起叉子,低头默默吃了起来。
夜幕深邃,如同墨色,车窗上蒙着层薄雾,倒影清晰。
倒影中,宋闻吃面的动作不紧不慢,偶尔唇上沾了汤汁,他就会抬起眼,抖落一下睫毛上沾着的水汽,然后舌尖飞快地舔过嘴唇,带起一点细碎的水光。
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动作,落在陆今安眼里,却透着明晃晃的显摆。他瞧不上宋闻这般滋润,身体向前一倾,挡住了窗上的倒影。
可耳朵却像长了钩子,明明吃面的声音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陆今安却觉得格外刺耳。
他盯着车窗外漆黑的夜色,咽了下口水。
“……我们不能去餐车吃吗?”陆今安终于忍不住问。
宋闻喝了一口面汤,喉间还泛着暖意,闻言抬眼:“出差经费没批,我没钱。”他用纸巾擦了擦嘴,“陆总可以自己花钱去吃。”
陆今安经历过太多次谈判桌上的尔虞我诈,但看着面前不温不火、不咸不淡的宋闻,总觉得像对着一团棉花,你抓圆便是圆,抓扁便是扁,可最后他还是膨成最初的样子,半分变化都无。
忽然就起了点脾气,陆今安一笑:“宋助理怎么安排,我怎么配合,上下级关系就应该各司其职,又不像情人之间,”他微微屈身,压近宋闻,“我撒个娇,就能得到块糖吃。”
宋闻手中的叉子滑落在面汤里,心尖上的那块肉有些酥麻,他轻声哄劝:“在火车上吃泡面很香的,我还有一包花生,你一起尝尝?”
陆今安瞧瞧泡面,又看看自己的钻石袖口,依旧有点犹豫不决。
“再不吃,面就糊了。”
拖来面碗,迅速拿起叉子,陆今安努力在维持优雅和急于果腹之间找了个微妙的平衡,叉起一筷子面条塞进嘴里,含糊着吐出两个字:“花生。”
宋闻从旅行包里取出花生,轻轻捻开包装袋,又用湿巾细致地擦了手,才倒了一颗出来。
手指捻着果仁搓去红皮,饱满的花生仁落入掌心。
陆今安正低头吃面,忽然眼前多了一只摊开的手掌。
宋闻掌心的纹路很浅,几粒剥好的花生仁安静地躺在上面,圆润可爱。
“给。”宋闻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一刻的宁静。
陆今安伸手去拿,指尖不经意擦过宋闻的掌心,触到一丝微凉的湿润。
别别扭扭地把花生扔进嘴里,他的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宋闻低垂的眉眼上。青年的睫毛不长不短,此刻驮着一束暖光,竟显出几分温柔。
泡面热气的氤氲间,陆今安忽然觉得心头那点郁气散了些许。花生混着面条,不伦不类的搭配,竟让他品出一丝奇异的满足。
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狠狠掐灭。这一路上吃的苦头,不都是拜眼前这个看似温顺的助理所赐?
“还要吗?”宋闻又剥好一小捧,抬眼问道。
陆今安盯着他看了两秒,突然伸手抓过那包未剥的花生,粗鲁地捏开几颗扔进嘴里。
宋闻轻啧,在心中嘟囔,脾气真的好差。
吃过面,已至深夜。
车厢里的嘈杂降了分贝,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鼾声。
陆今安试着往后靠了靠,硬座靠背硌得他骨头生疼,他烦躁地换了个姿势,将头抵上了车窗。
窗子冰凉,却抵不过汹涌的困意。可刚刚闭上眼,铁轨接缝处的颠簸就震得额角发疼,他猛地睁开眼,惊醒过来。
“草。”陆今安低声咒骂。
他又换了个姿势,身子向左一倾,贴上宋闻的臂膀。
宋闻正翻着书,目光掠过陆今安紧绷的下颌,落在蹙起的眉峰上。他不动声色地调整了坐姿,脊背挺得更直,像一棵悄然生长的白杨。
陆今安的头晃了晃,终于找到了安稳的落点,温热的呼吸拂过宋闻的锁骨,翻书的手指顿了顿。
落在书页上的目光偏移了位置,宋闻垂眸看着靠在自己肩窝中的男人。窗外偶尔掠过的光线在他的侧脸上流动,褪去了平日里的倨傲,倒显出了几分脆弱。
宋闻很少能够肆无忌惮地看着这张脸,陆今安不让。如今他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没动,直到车厢连接处传来孩童的哭闹,陆今安的眉头又开始轻轻抽搐。
合上书,宋闻轻轻搓了搓双手,待掌心泛起暖意,才缓缓覆上陆今安的耳朵。
指尖温热,动作也轻柔,将嘈杂的声音都挡在了温热的掌心外……
困意渐渐来袭,宋闻的后颈抵着座椅也慢慢闭上了眼睛,呼吸逐渐均匀绵长。
缓缓的,枕在他肩头的陆今安睁开了眼睛。
草,逮着机会就占老子便宜,他在心中暗骂。
却没舍得拂开耳边的那只手,这倒也是助理该做的事情,他给自己找了个理由,眼睛一闭,睡死过去。
火车刚刚停稳,陆今安迫不及待地起身,腰眼一坠,闷哼了一声。
十六个小时硬座的酷刑,让他的腰背如同灌满了劣质水泥,双腿也像被拆卸重组过,每走一步都牵扯着麻木的神经。
宋闻也跟着起身,不动声色地揉了揉酸胀的肩膀,见陆今安步履僵硬,下意识伸手想扶他一把,却被嫌弃地推开了。
陆今安哪都累了,偏偏嘴还满电:“小余,你这行程是按阎王殿时刻表排的吧?下一步是不是该给我烧纸引路了?建议你再加个项目,提前帮我订口棺材,省得我半路散架没人收尸。”
宋闻没接话,此刻撞上去触霉头,不知道陆今安还要骂出什么花样来。
他默默拎起陆今安的公文包和自己的旅行袋,亦步亦趋跟着人流往车下挪,临到迈下火车台阶时,那句“小心脚下”的提醒,在舌尖打了个转,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只悄悄放慢了半步,挡在陆今安和拥挤人群之间。
行业峰会的会场设在城郊,离市区隔着半程高速,需要自行安排车辆前往。
当一辆漆面斑驳的捷达“吱呀”一声停在面前时,陆今安仅存的一点耐心彻底崩断了。
“坐这个?”他指着岁数挺大的捷达,“人家老总参会坐顶级豪车,我参会,坐这破玩意儿?要是传出去,大家怕是得以为我们汇森明天就卷铺盖破产了。”
驾驶座的司机是个小年轻,满脸不耐烦地探出头来吼了一嗓子:“这里只能停五分钟,上车上车。”
宋闻弓腰陪了个不是,半推半扶地把陆今安往车里塞,又猫腰探身进来,利落地给他扣上了安全带。
脸颊交错时,宋闻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说道:“陆总,越成功越务实,您坐这车,别人只会觉得您接地气,更佩服您的格局。”
安全带勒紧了酸痛的腰腹,宋闻的话更像一顶镶了金边的高帽,稳稳扣在了陆今安的头上。
已经到了嘴边的讽刺被这句恭维堵得严严实实,陆今安憋着一肚子火,索性眼一闭,开始补眠。
车子刚驶出站前广场就再次刹停,陆今安睁开疲惫惺忪的眼,问道:“到了?”
宋闻从前排副驾转过头,目光有些飘忽,类似心虚:“陆总,我们是拼的车……中途还要接两位乘客。”
“乘客”两个字的话音儿还未落地,后排另一侧的车门就被猛地拉开。廉价香烟和发胶的味道瞬间涌入,两个顶着黄毛、穿着紧身破洞裤的小年轻,像两条蹦跶的泥鳅挤进了车内,瞬间把本就逼仄的后排塞得满满当当。
紧挨着陆今安的那个黄毛嚼着口香糖,眼睛在他的定制西装上溜了个来回,嘴里吹出的泡泡“啪”地炸开,嬉皮笑脸地问:“哥们儿,你这西装挺骚啊,在哪儿买的?”
劣质气味混着聒噪的腔调直往脑子里钻,瞬间点燃了陆今安的怒意。
“草。”他忍无可忍,嘴上便不再积德,“这他妈是拼车还是拉猪?”
全车寂静中,他铁青着脸指向宋闻:“你,”又戳了戳身旁的黄毛,“跟他换位置,现在。”
会场的盥洗室内,镜面蒙着层薄薄的水汽。
陆今安掬起一捧冷水拍在脸上,凉意刚漫过皮肤,一沓叠得整齐的纸巾就递到了眼前。
他接过纸巾,边擦手边从镜子中瞧着宋闻手里的东西:“有用?”
宋闻握着的是一只半新不旧的塑料喷壶,此时,他正拉起陆今安的西服下摆,在明显的褶皱处喷了两下。
“有用,以前我妈妈来不及给我熨衣服,就这样解决。”
“喷壶哪来的?”
西装上的褶皱被水汽浸得慢慢舒展,宋闻轻声回:“向会场外的园艺师傅借的。”
陆今安把用过的纸巾丢进垃圾桶,看着镜中自己狼狈的模样,忽然低笑一声:“我从总裁跌成乞丐,只因多了你这么个人才。”
黑色料子藏得住水痕,却藏不住那股贴身的湿意。他从公文包中摸出根烟衔在嘴里,没点火,只咬着烟蒂,含糊地质问:“就打算让我这么湿漉漉地穿着?”
宋闻放下喷壶,转身从墙角的旅行包里翻出个粉色吹风机,机身上还贴着闪片贴纸:“吹两分钟就干了。”
陆今安的目光扫过那只旅行包:“你出差带着吹风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