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神闪烁了下,将某句话故意放轻了音量,正欲转身,后面及时响起一声:“霍云偃。”
脚步一下子顿住。
“你查到结果了。”
霍云偃一点点转过身来,对上裴周驭目眦欲裂的眼睛。
他明明已经到了情绪崩溃的边缘,但数不清多少次,就像此刻一样,一边颤音一边克制着发问:“我让你查彭庭献,结果在哪里。”
“我……”霍云偃稍一停顿,沉着声音说:“现在不方便告诉你。”
“到哪一步了。”
“少将,你现在……”
裴周驭忽地打断他:“我没救了。”
“是吗。”
霍云偃下意识一皱眉,紧紧抿了下嘴,他的理性要他现在反驳裴周驭,但隐瞒和欺骗,又是绝对不会发生在他身上的事。
于是接不上话,实验舱内缓缓涌入一股水流。
气氛仿佛被一片冰河包裹,浸泡池内散发出解药的味道,裴周驭立于池边,离解药只有毫厘之差。
触手可及,却又被迫却步。
裴周驭又发出刚才那样的轻笑。
霍云偃瞬间抬头看他,隐隐有些不安:“少将,彭庭献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裴周驭没有任何起伏,一字一顿道:“他要翻案了。”
“减刑?”霍云偃诧异:“直接出去的可能性有多大?”
“比被我们带出去安全。”
霍云偃因这句话小小停顿了一下,他难掩担忧地看着裴周驭,曾经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彭庭献事事以自我为先,裴周驭对他付出真心,只会加重情绪障碍。
他缄默片刻,试着张开嘴,下一秒,却被一句毫无征兆的话打断。
“我标记彭庭献,后果是什么。”
霍云偃戛然而止,有直觉他关心的并不是他自己,如实道:“……彭庭献不会有什么危险,你们确实是标准意义上的100%匹配度,他自己也很可能不知道腺体有问题,我查到他之前每一次注射的抑制剂都是量身定制,里面混入了海拉明,剂量正好和你匹配,所以能被你闻到信息素。”
“但这不代表他就是你唯一的解药。”说到这里,霍云偃语气不自觉降了下去:“外面或许会有第二个彭庭献。”
底气越来越不足,话题终止,他无法再欺骗下去。
彭庭献罕见的体质、精准匹配的药量、还有长达二十八年的注射期,每一个无心插柳的细节环环相扣,才形成了能解救裴周驭的唯一漏洞。
“海拉明”这一药素,八监研究员早早便筛查到。
但他们并未深究,因为裴周驭找到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可谁也没想到,就在今年,彭庭献入狱了。
浸泡池内的水缓缓而流,两个人都没再出声,裴周驭胸腔起伏的幅度缓下来,一个字都没有再表达。
霍云偃以为他心死,仍执着地补上一句:“出狱之后,我们重新找治疗方式,如果找不到,那大不了……”
再去找彭庭献。
他这句话没有明说,裴周驭却能读懂他的隐晦,目光淡淡掠过他,声音比法庭上的仲裁锤还要冰冷。
这一次,他亲口宣判自己的死刑。
“彭庭献不会再配合我。”
一场秋雨突发,边境炮火不断,天色完全黑下来,能见度只有区区一根手指。
沈娉婷浑身雨血地从战壕爬出来,她抬起头,一眼对视上一颗断裂的头颅。
那位头发花白的老将军,被炸碎在她面前。
沈娉婷许久没缓过神来,背后有人撑了她一把,她反手借力而起,望向对面寂静的敌军。
夜雨中一片漆黑,没有任何人进攻。
背后传来一声:“……都,都死了?”
这声音将众人唤醒,注意力都投向了那些卡车,车身被炸得七零八落,在老将军揭开黑布后不久,它们忽然原地泄露,发生了巨大爆炸。
C星士兵被炸得惨不忍睹,战局一时间逆转,诡异的气息降临整个战场。
远方响起哀嚎声,似乎还有人幸存。
沈娉婷攥着军刀,用力抹去脸上的血,她一言不发地翻身上马,怒拉缰绳,将马蹄悬空扬起。
战马冲破雨夜,嘶鸣一声,驮着她冲向敌军。
“撤!撤!快分散撤离——!!”
残兵败将们乱了套,C星溃不成军,电报营里涌出来一批援兵,但沈娉婷来势汹汹,手掌横劈,一枚炮弹立刻精准投到他们面前。
“嘭———”
炮火声响起,与此同时还有另一片轰隆,边境的大门突然敞开,一批重甲援兵及时赶到。
为首的将领被黑布覆面,看不清五官,但身形显然是个女人。
沈娉婷闻到了一股熟悉的信息素。
她胜负欲的血液瞬间燃烧,兴奋瞪大眼,看向后方城楼上的父亲。
沈荣琛一直在纵观战场,此刻也发现了这批援兵。
能在这时候赶来支持C星的人,除了蓝家,别无二人。
少顷,沈荣琛回以一记手势。
沈娉婷得令,在雨中吹响冲锋号,厉声怒喝:“冲!别退———!今晚一举拿下!!”
士兵们倾巢而出,刀光剑影霎时纷乱,血和雨交织混合,淋在所有拼杀者的头上。
大雨滂沱,一条条生命在今夜无声无息地陨落。
隔天清晨。
孟涧早早起床,站在落地窗前,窗户上不断有雨丝滑下,他神志有些恍惚。
就在凌晨,他接到通知,C星那位老将军死了。
尸骨无存。
他出口的那批武器在原地泄漏,C星士兵无一生还。
床头的电话疯狂响动,C星皇帝、合作商、秘书和大大小小的下属都向他发出了疑问,要他出来解释情况。
孟涧手心一抖,燃烧的雪茄掉落在虎口,他半梦半醒地想起那天秘书对自己的忠告,他让他再次检查一遍合同。
可他没有。
因为是彭庭献留下的东西,他一不愿面对他的才华,二没有能力去调整,所以———他直接出口了那批武器。
窗外猛然劈下一道雷,雨下得更凶了。
孟涧隐约感觉有什么东西滑下,他用手背蹭了下脸,摸到一片湿润,他呆呆站立了一会儿,忽然发出声笑。
双手捧住脸,他五官狰狞着边哭边笑地蹲了下去。
“彭庭献……”
喃喃念出这个名字,孟涧狠狠将烟头烫在了自己的断指上:“彭庭献……庭献……”
骤然一声巨响,房门被警棍破门而入,这帮人直接捅穿了一个窟窿,一只张牙舞爪的手伸进来,反手开锁,然后一脚暴力地踹开了门。
孟涧极速站起,掏枪,转身,一气呵成。
“把枪放下!”
特警用枪和盾指着他,厉声暴喝:“双手抱头!蹲下!孟涧,不想判死刑就配合调查!”
孟涧愣了下,继而扯出一抹笑。
他语气轻飘飘的。
“那就死啊。”
他举枪的手臂绷得笔直,脸部却扭曲成一团:“那就死刑啊!!我有什么罪?警官,谁敢指控我有罪?!”
“C星皇帝亲自给你下了通缉令!”
特警愤怒斥责道:“我们逮捕你,也是为了你的人身安全着想,走军事法庭,公平判刑,你还有上诉的机会!”
公平判刑。
这四个字让孟涧彻底僵化,一股戏剧性的讥讽感席卷全身,他笑容诡异极了。
如果真的有公平,彭庭献就不会被关进帕森。
他怎么也没想到,彭庭献原来早就对合同动了手脚。
他利用他的信任将他送进帕森,而彭庭献同样了解他,吃准了他的商人本性,为日后再动用这份合同埋雷
这次,整个C星都要和他陪葬。
“砰——!”
混乱中,不知谁枪口走火,打响了第一枪。
孟涧条件反射地抱头,正欲还击,第二枚子弹接着射中他的小腿,他瞬间被贯穿皮肉,轰然倒地,发出一声痛苦惨叫。
他的膝盖重重撞击地板,双膝下跪,血从裤管里蜿蜒而出。
脸上的湿润比血还要汹涌,孟涧被泪水模糊视线,整个人好似被抽去魂魄,只会本能地一遍遍重复彭庭献的名字。
眼泪接连砸在断指上,那里一圈泛白,是伴随他长大的戒指烙印。
八岁那年,他亲手为他们二人拍下订婚钻戒,后来一次次盛大表白,也不过是在履行幼时的承诺。
他喜欢彭庭献,从一而终。
但彭庭献的冷漠是刻在骨子里。
彭庭献的冷漠真的是刻在骨子里的。
孟涧猛地直起身,狠狠砸了一拳自己的心口,他像个失去形象的过街乞丐一样,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然后又突然大笑,将这些年所有的不甘和愤怒通通发泄出来。
特警们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继续开枪,孟涧却缓缓深吸一口气,摇晃着站起来,一只手扶腿,另一只手举高了枪。
他摆出投降的姿势,笑容牵扯痛苦,哑着嗓子喃喃:“……警官。”
“讲。”
“我,可以配合调查,但烦请您帮我一个忙。”
孟涧侧过脸,看向床头震动不断的手机,仿佛下定某种决心,缓声开口:“我想打一通电话,给蓝仪云。”
“帕森监狱?”
“或者她的父亲。”
C星战败的消息迅速传播,H星球沈家浮出了水面,以战胜方的身份,正式登上星际权力斗争舞台。
他们扬言将在半年内消灭C星,重塑H星球。
C星军队遭到史无前例的重创,皇帝大发雷霆,当即勒令蓝戎交出彭庭献,要求其作为证人出席军事法庭。
哪怕最终无罪释放彭庭献,甚至自身受损,他们也铁了心要与孟涧追责到底。
大雨连着下了几天,星期一。
彭庭献像往常一样早早起床,悠哉洗漱完,然后叠好被褥,精神抖擞地等在门口。
霍云偃准时开门,一眼就看到他笑容无比灿烂。
还是那么松弛。
“早,霍警官。”
霍云偃眼神逐渐眯起,他昨晚接到了通知,今天将有一位律师抵达帕森,与彭庭献正式会谈。
大概率是上次打电话的那位。
但他这次申请是由蓝戎亲自通过的,他跨过了蓝仪云,代替监狱做出决定,在C星刚刚战败的这一敏感时期,就这样允许一位律师进来。
这么看,彭庭献确实要翻案了。
彭庭献的心情非常舒畅,他察觉到霍云偃走神,只是愉悦一笑:“小霍,在想什么呢?”
霍云偃因这个称呼扯了下嘴角。
他颇感无语,有点不爽地顶了下腮,后悔没把裴周驭带来现场看看。
彭庭献冲他眨眨眼睛:“带路吧,霍警官,今天不能陪你玩了,我的律师要等急了。”
两人离开监区,来到了六监的探监室,这次不再是孟涧那间临时场所,而是监控密布,门口驻守着警犬。
彭庭献和一只警犬对上视线,对方不似sare,对他的表情反而很友好,板着脸冲他偷偷吐了下舌头。
彭庭献伸手要去摸,正笑着,手腕冷不丁被人截住。
裴周驭出现在身侧,和他一同弯腰,但阻止他这个行为后,又面无表情地直回了身子。
霍云偃睨了这只警犬一眼。
哂笑道:“你真敢摸。”
警犬旁边的训导员也微微一皱眉,善意提醒道:“这只是防暴犬。”
简而言之,这是最危险的犬种。
彭庭献干笑了一下,一挑眉,打趣:“怎么这么会伪装。”
他继续往里走,余光不经意掠过裴周驭,发现他虽然停在身边,但并没有再靠近自己。
甚至也没有看自己。
脖子上的监测仪冷冷清清,他不再产生任何情绪波动。
后背被人推了一把,一位狱警催促:“赶紧,探监时间有限。”
彭庭献不语,抬脚进入屋内。
偌大探监室被一分为二,律师已经等候在对面,彭庭献落座后,走廊上的人纷纷围上来,透过玻璃监视二人。
屋外群狼环伺,四个墙角也都有监控。
彭庭献双手被“咔嚓”扣进椅子里,这一次他确确实实动弹不得,于是选择将后背靠在了椅子上,先为自己调整一个舒服的姿势,然后再看向对面的律师。
熟悉的帅气面孔,他还是穿得那么一丝不苟。
律师和他年纪相仿,不过眉眼间多了丝沉稳,开口时还像以前一样喜欢注视他的眼睛:“庭献,好久不见。”
“恭喜你,等到这一天了。”
彭庭献肩膀放松,久违地展露真心一笑。
律师从头到尾打量他,发觉他明显消瘦的面容,胳膊上也露出青青紫紫的伤痕,还有洗得发白的囚服,不太像样的棉衣。
一时间,他感到鼻酸。
彭庭献虽笑着,但他无法融入这个环境,这是事实。
时至今日,他仍觉得彭庭献被逮捕那天像一场梦,法庭传唤来得突然,办案人员拿出了盖有他印章的合同,署名确实是彭庭献本人,但合作的另一方,是臭名昭著的C星。
就在那天下午,彭庭献的公司、名节、地位包括父母全都离他而去,全方位的人生打击像雨点一样砸下,但就是这样崩溃的程度,彭庭献却依然理智在线,为自己谋出最后一条生路。
入狱前夜,他委托自己回到办公室,找出了孟涧指控他的那份合同。
他们修改了其中一道关键原料。
———孟涧发现不了,商人和设计师的本质就在这里。
孟涧重利轻本,永远意识不到一个公司真正的底蕴掌握在谁手里。
后来,彭庭献怀着复杂心情入狱,他不需要痛哭,更不需要像其他犯人一样冒死越狱,在帕森的生存任务只有吃好睡好,静静等待翻案这一天的到来。
这无疑是一场未知的等待,希望的月亮将悬未悬,其实,孟涧也很可能不再动用这份合同。
但独自压抑着秘密,彭庭献选择自我消化,硬生生挺到了今天。
无论变故如何。
他都坚定不移地救自己于水火。
律师忽然发出一声长叹,尾音带上了轻颤,他为自己抹了把眼睛,静静地看着彭庭献,说:
“开庭定在后天,你的父母也会出席,我今晚去见他们,有没有什么话需要我提前带过去?”
此话一出,窗外的狱警立刻皱眉,将耳麦声音放大,认为这是一种暗号。
裴周驭淡淡抬起眼。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彭庭献身上,他背后的家族富可敌国,父母身份显赫,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空气悄然凝结,平波水面,狂澜暗藏。
过去半晌,彭庭献才抬了一下头,平静十足地开口。
“没有。”
喂,于小衍第92章
晨午时分,六监礼堂的铁门被“吱呀”打开。
律师从探监室走了出来,离开前,站岗的狱警随手给他递了根烟。
一口尼古丁下肚,他的呼吸从肺里滤出,深深换了一口气,抬头望天。
兴许是深秋的原因,半边都覆盖着一层乌云。
他钻进车里离去。
锃亮的黑色轿车行驶在路上,帕森土路颠簸,他一直开到郊区才掏出电话,这里没有监听干扰,他按下一串号码,给彭家庄园拨过去。
对面很快接听。
他清清嗓子:“见完了,阿姨。”
电话那头沉寂了一阵,呼吸平稳,不给予任何情绪波动,律师习惯这样的理性,因为刚刚彭庭献如出一辙。
“他说不需要您帮助。”
嘟,电话被静音一瞬间。
过去好一阵,彭庭献的母亲才重新接听,淡淡说:“不好意思,刚才有一通工作电话。”
“我了解了,那就这样吧,谢谢。”
她没有多问,直接将电话切断。
律师呆呆握着手机,一时不知该不该再打回去。
帕森监管力度森严,里面的管理层权势滔天,犯人身份也显赫,这一次如果不是沾了彭庭献父母的光,他进不来。
但彭母一边答应他报酬,一边安排他探监,却在得知彭庭献的答案后表现出相同的冷漠,甚至有过之无不及。
不愧是一家人。
在车里思索了一会儿,律师决定抽身,将手机放回了兜里。
十公里之外,蓝家庄园。
一片森暗的地下室,曲行虎漫无目的地玩着枪,旁边坐着蓝仪云,再旁边,是两个对立的男人。
其中一位身材高瘦,虽穿着体面白西装,却缓慢而坚定地跪了下去。
对面的蓝戎眯起眼。
他看着这位赫赫有名的富商向自己下跪,临被逮捕的前一夜,他主动向自己打来了电话,说有一事相求。
这事儿怎么听怎么荒唐。
蓝仪云坐在一旁桌子上,双脚悬空,眼帘往下睨,揉了把困倦的眉心。
跪在地上的男人晃了晃身体,他偷窥到蓝仪云的表情,发现她无动于衷,显然没有和自己合作的兴趣。
于是伸出手,他牢牢抓住了蓝戎的裤脚。
———这无疑是个卑微的姿势,但男人腰杆挺得笔直。
黑暗中,他一字一顿地保证:“我可以拿整个泊林作为交换。”
叮铃铃,毫无征兆的,蓝仪云电话响了。
她低头皱了下眉,将脸庞隐匿在昏黑中,蓝戎朝她这边瞥过来,正欲斥责,她便冷脸接着脱口而出:“我出去接。”
从桌子上跳下来,蓝仪云步伐匆匆,决然离去。
地上的人刚准备继续,一下子被打断。
蓝戎向他竖起了一根手指,示意“闭嘴”,然后冷眸深深擦过他,不置一词,转身跟上蓝仪云。
蓝仪云是一边接电话一边出来的,她四下寻找贺莲寒的身影,猛然间在主宅门口抓到了她。
大步走过去,她一把攥牢贺莲寒的手腕,低声呵斥:“谁让你这时候过来的!”
“你们在干什么。”
贺莲寒眯起眼,允许被她带着走,但目光含着浓浓的审查:“你带兵去支援C星了对不对?”
蓝仪云根本没看她,眼神仍在环顾四周,她听到一串沉重的脚步声,有人从地下室跟了出来。
“你父亲疯了,他到底还想要多大的权力?”
“C星那边点名要人,就为了压他们一头,他……”
“仪云。”
一道男声突兀打断,蓝仪云心头一跳,脸色瞬间转寒,她骤然捂住贺莲寒的嘴,将她拖往楼梯间,那里有一扇暗门。
“哐当”用后背撞开,她果断将贺莲寒甩进了里面。
锁孔的钥匙被拔下,房门关闭,骂声也被隔绝在内。
蓝仪云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毫不犹豫,只身返回,她直直地在大厅撞上蓝戎,冷冰冰唤他一声:“父亲。”
蓝戎将眼睛投向她身后。
蓝仪云朝旁边一挪,挡住了他这道视线。
她不容置喙道:“你知道我的底线在哪,父亲。”
蓝戎看着她,半晌,什么也没有说。
时间一晃过去两天,出庭的前一晚,彭庭献将囚服归还,换上了一身舒适的便装。
监舍内已经熄灯,他摸黑点了根烟,程阎昨天得知他即将翻案的消息,莫名惆怅了一会儿,然后塞给他两盒烟。
他语重心长地说:“看来我是帮不上你什么忙了,没想到你早有后手,这是我最后一点存货,给你了,路上拿着抽。”
彭庭献回以真心一笑:“谢了,老程。”
没过多久,程阎便翻身上床睡觉,屋里时不时响起九浅一深的呼噜声,他睡得不大安稳。
彭庭献坐在床上抽了会儿烟,他太兴奋了,有点睡不着,即使听到程阎不雅的动静,也没有像以前一样烦躁些什么。
要出狱了。
即将离开这个鬼地方。
墨色漆黑的监舍内,他指间的烟头忽明忽暗,尼古丁化成丝缕,呈雾状一条条飘散。
窗外亮了一瞬,似乎要下雨。
彭庭献往脚尖弹了弹烟灰,正准备灭烟睡去,屋外却传来“砰”“砰”“砰”的闷响。
有人在砸玩具球。
条件反射地一勾唇,彭庭献把烟扔在地上,脚尖碾过去,无声无息地走到了门口。
咔嚓,铁门为他打开。
他拐进了走廊,发现裴周驭肩头微湿,应该是中途淋了一小段雨,但他今晚穿得很好看,褪去捂得严实的特警制服,穿一身休闲便装,纯黑色,款式和自己差不多。
彭庭献微微弯腰,凑近他,笑着盯他眼睛:“裴警官,来跟我道别?”
裴周驭握了握反弹回掌心的玩具球,没什么表情地扫了他一眼,直接进入正题:“最近忙的就是这个。”
彭庭献装听不懂:“哪个?”
“算计你未婚夫。”
胸腔闷笑一声,彭庭献纠正:“他不是我未婚夫。”
“嗯,”裴周驭对此并不感兴趣,抬起头,直视他眼睛:“出去之后。”
“也不会有未婚夫。”
彭庭献默契地替他接了过去,他喜欢揣摩每次裴周驭不明说的话,并且次次直达要害:“问这个干什么,你也有出去的机会吗?”
裴周驭看着他,不回答。
“希望是真的,裴警官,你…”
彭庭献冷不丁一顿,感觉这句祝福的话怪怪的,他思绪散开,回想了下刚入狱时和裴周驭互相看不顺眼的日子,还有玻璃房那几晚,再之后战场分别……画面在脑中一一闪过,一弯唇,彭庭献选择将记忆卡在二人上次交融的工具间。
他改口道:“裴周驭,其实,你能和我一起出去最好。”
“buddy的窝永远给你留着。”
裴周驭抛球的手一顿。
彭庭献忽然凑了过来,摸了摸他身上的便装,黑色毛衣传来柔软触感,像以前一样,他按下去,手掌覆在他胸口的位置。
“好软。”
他给出这两个字评价。
笑容不明不白,彭庭献依旧点到为止,不带任何留恋地收回手,他撤脚回到屋内。
雨下了起来。
五监后门的一处通风口,裴周驭把烟头熄灭在这里,他脚底还攒着零星几根,但已经不太重要。
平静直起腰,他跺了跺脚底板的泥灰,打算冒雨赶回,倏然,旁边“砰”的撑开一把伞。
霍云偃把伞柄塞进他手里,嘴上也叼着根烟,两眼困得冒星:“见完了?”
裴周驭握了下伞柄。
“这下释怀了吧,少将,”他忍不住调侃:“上次在八监你可把我吓一跳,彭庭献还没走,你反应就这么大,还以为今晚你要干出点更出格的事儿。”
裴周驭漠然不语,将视野拉远,看向不远处朦胧的操场,sare被暂时寄养在那里。
霍云偃以为他心情低落,又补上一句:“没事,彭庭献走就走了,我说真的,少将,你就是在帕森这种地方待太久了,一丁点稍微特殊的感情对你来说都会被放大,其实你和彭庭献之间谈不上喜欢,彭庭献也不是你理想型,你心里清楚得多。”
“我让人去查海拉明药素的时候,顺带翻了下他家庭关系。”
霍云偃一顿,颇感无奈:“这小子病症都算轻的,他父母没一个有心的东西,冷血不说,一家人还能互相算计,感情好的时候花大价钱研究抑制剂,结果儿子一入狱,快冬天了连件棉衣都不给送。”
“我站你这边儿,少将,彭庭献没做错什么,但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基本得不到好结果。”
雨点噼里啪啦砸在地上,声音渐渐盖过了他,裴周驭一语不发,始终没有给予任何回应。
他拨弄了下口袋里的球,心想,该回八监了。
黎明在雨中迎来破晓,第二天清晨,彭庭献准时在六点起床。
今早为他开门的人不再是霍云偃,而是一位法庭公检人员,他提着黑色公文包,身后站着三位狱警,共同将他带往法庭。
狱警不太耐烦地催促:“赶紧,别捯饬了。”
彭庭献临走前最后一件事是照镜子,他再三确认自己仪表整洁,身上的便装也整理妥当。
这才露出绅士一抹笑:“谢谢警官。”
五监门口停了辆押送车,车身漆黑,每一扇窗户都装了防护栏,彭庭献被关进后座,这里有一面挡板,能与驾驶室完全隔绝开来。
公检人员被安排在副驾,他没有和他交流的机会。
一路上,对面的两位狱警一直在互相窥视,彭庭献发觉他们暗暗比了几个手势,以为是执勤沟通,并没有往心里去。
他靠在一扇车窗边透气,窗户可以推开一点点,借着缝隙,他又点燃一根烟。
程阎临别时赠送的烟,成了他缓解情绪的抑制剂。
对面两位正在交流,蓦地闻到烟味,朝他看了过来。
其中一人眼球四下转动,铺开诡谲的注视,另一人也紧盯他这根烟,不阻止,但也不作声。
彭庭献注意到异常,反问:“有什么问题吗,警官?”
他脸上笑容平和,狱警眼神闪躲了下,将目光从烟上移开。
而就在两人交流的这一刻,押送车突然颠簸了下。
幅度非常剧烈,彭庭献猝不及防,拿烟的手一抖,烟灰直接掉在了脚尖,他被烫得吸气,频频皱眉“嘶”声。
押送车急停,前方驾驶室有人打开了门,似乎轮胎出现问题,他们下车检查。
彭庭献抽空扫了眼对面这两个狱警,发现他们还是反应平平,没有一点要下去帮忙的意思,反而还在嘀嘀咕咕,时不时抬腕看表,或者比那些奇怪的手势。
后座内鸦雀无声,渐渐的,彭庭献逐渐眯起了眼。
他直觉有股不对劲。
下一秒,突如其来的,他们双双抱头蜷缩了起来。
车窗猛然撞上一团浓烟。
“砰———!”
昨夜的雨席卷而来,水流如瀑,注入百里之外的军事法庭,今天电闪雷鸣,但法庭仍准时拉开了重审一幕。
星际最高军事法庭,坐落于雪山之巅。
它是一处独立于任何星球的建筑,旁边瀑布飞下三尺,起落间皆是雪原凝结的霜花,法庭正门由白色巨石构成,一推开,气息古朴而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