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林熬到极限的眼皮像烂肉一样耷拉下来,抬手,指着火化场的方向:“直接拖进去烧。”
“什,什么?”士兵以为自己听错了:“您不确认一下生还者,就……全部拉去烧掉吗?”
旁边另一位男医生失去耐心,狠狠“啧”了声。
他一边推搡着一边将士兵送回车里,大手一挥,周围其他医护人员纷纷上前抬尸。
有些裹尸袋拉链被提前打开,为了节省他们辨认死者的时间,卑微的士兵们小心翼翼到如此地步,大部分尸体的面容已经被炸毁,蓝擎的军火制造主要便集中于重火力武器,化学燃烧剂含量极高,留个全尸都是战场侥幸。
年轻的士兵瞪大双眼,一时喃喃着不知该说什么,第一监区的医生们非富即贵,司林贵为监狱掌权人之一的儿子,其余小护士们也都家世显赫,家中有人从商从政。
帕森监狱这个地方,从另一角度来说,不过是权贵子弟们磨练事业的游戏场。
彭庭献又试探着向前一步,却紧接着被看守拿枪抵住胸膛。
他淡笑着缓缓举起双手,高过头顶,说:“我好像看到我一位故人了。”
“那你去火化场看,后门,能绕进去。”看守冷漠地给他指了下旁边一扇小门,接着一勾唇角:“进去吓死你。”
这人阴测测的笑让彭庭献感到不舒服,摆明了一副热衷于看人跳火坑的嘴脸。
彭庭献目光从他胸前名牌掠过,昂起头,好整以暇地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管你是谁。”他笑得更阴恶:“来了帕森,你就是一条狗。”
这话听着很是耳熟。
彭庭献晦暗不明的笑容留给他一秒,没有向他道明上次说这话的人已经死了。
他微笑着转身,毫不犹豫地向火化场走去。
小门畅通无阻,火化场之所以不设限,是因为这里早就挤满了做苦工的囚犯,彭庭献看到几个熟悉面孔,他们被迫焚尸,累得满头大汗。
混乱的尸山尸海中,没有人注意到他。
彭庭献跟随那些抬尸的医生走到焚化炉,有一位男护士拉开了所有裹尸袋,抬头时恰好和他对上视线,皱眉质问:“谁让你进来的。”
彭庭献正装作把玩旁边一丛狗尾巴草,他指尖绕了绕草根,揪下一根。
有点儿怅然,他说:“我看看裴周驭在不在这儿。”
“在你也找不出来。”
男护士冷哼一声,依然警惕地盯着他。
只见彭庭献的双眼一一扫过地上男尸,虽然大多面孔毁烂残缺,但他还是一眼从乱葬岗里找出了身材最标志的那个。
裴周驭宽肩窄腰的骨架实在太好认了,彭庭献自认不愿接触生死亡魂之事,在这样的场所里不免感到晦气。
他有预感自己今晚要做噩梦,但顶着失眠的代价,他也想来认一认裴周驭。
在男护士惊愕的注视下,彭庭献抓着一根狗尾巴草,蹲在了他深信不疑的那具尸体前面。
轻轻的,他将手中狗尾巴草放在了尸体手边,看到了熟悉的古铜色指尖,有些五味杂陈地叹了口气。
“睡吧睡吧。”
撑着膝盖缓缓站起来,彭庭献一时对自己接下来的监狱生活感到无望。
程阎和陆砚雪有了自己的社交圈,八监的钢琴也被搬走。裴周驭战死,没有人能再让他无聊的日子变得开心。
他设计的武器难道就这么不好使?
心中涌上一股怪异的感觉,彭庭献莫名感到鼻头酸,第一时间将这归咎为对自己设计才能的质疑。
他不愿细想为何这份酸涩在脑海回荡“裴周驭”三个字时愈演愈烈,浑身像被抽干力气,空洞洞的,没有人陪他玩了。
转身欲走,忽地,彭庭献又想起什么,面无表情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玩具球。
蓝色的,有些旧了,但是他和裴周驭之间唯一的“信物”。
球被安安稳稳地放在裹尸袋旁边,彭庭献最后看了一眼这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转身,漠然离去。
“你说他会不会死了。”
微弱火光的营帐中,独眼、刀疤一行人围地而坐,他们重新搭起了煮锅,鲜美牛羊肉正咕噜咕噜地蒸腾。
一顿惬意安详的夜宵,却迟迟不见裴周驭身影。
“这都半夜两点了,他准是回不来了。”
“我是最后一个翻墙走的,驿站爆炸了,火势很大,不知道裴将军最后有没有逃出来。”
“你们说,有没有可能……”一道细微的声音小心翼翼插进来:“他当逃兵了。”
蚊子一样的音量,却让整个军营的人安静下来。
独眼皱着眉回头看去,发现说这句话的人竟是那个死刑犯。
刀疤第一个怼了回去:“滚你妈的,这窝囊事也就你干的出来,刚才裴周驭多猛你没看见?冲上去跟不要命似的,人是指挥官,谁都跟你似的,一臭死刑犯?”
“裴周驭也是死刑犯好不好!”
“他在H星球都查无此人了,跟你们外边说是表现良好,死刑改判无期了,实际在帕森当狗呢!”
死刑犯大声嚷嚷道。
刀疤在众目睽睽下直接拔刀而起,眼看两人又要干起来,独眼冷喝一声,打断二人。
他站出来中止了这个话题:“裴周驭不会逃跑,他想跑也跑不掉,咱们在农河边界,这四周地形都是断崖和深海,他不可能跑掉的,蓝仪云又不是吃素的。”
他手一指右前方:“那边,逃兵营门口坐着那个,自己摸瞎跑了三天又回来了,不知道碰上什么脏东西,吓得神志都没了。”
众人循声望去,一处最小的营帐前正坐着一位逃兵,他衣服上被印了“死”字标识,因出逃被判处死刑,嘴里却还在不停呢喃:“鬼…鬼……有鬼……树林。”
周遭都安静下来,陷入一片诡异的猜忌,独眼低下头,用铁勺搅拌了一下锅里的汤。
上面浮着一片雪花,荒无人烟的雪夜高原,一切都在悄悄消融。
“裴周驭,大概率是被敌军围截了。”
雪在破晓时分终于停歇,天还未亮,边陲便被一声惊雷炸醒,防空警报一刹那响彻天际,轰隆隆———!
蓝擎的军队突然袭击,骑兵压境,直抵军营。
以刀疤、独眼为首的营帐率先出兵,他们离爆炸点非常近,蓝擎的重火力武器像不要钱一样飞射过来,庞大的机甲从天而降,伞兵偷袭,燎原的火陨石“砰”“砰”砸向地面。
轰———!
火势像巨龙一样蜿蜒而来,数十公里处全是火海。
刀疤大骂一声,哆嗦着手穿上防护服,担一身笨重的盔甲,拎刀而出。
其他幸存士兵们也都没有退缩,顶着残缺的身体出营奋战,他们大部分人早在上一战便被炸瞎了眼,空洞洞的眼眶深似黑潭,火星飞溅,在脸上噼里啪啦地烧出血红焦坑。
最豪华的一架移动机甲上站着个男人,蓝擎身穿墨蓝将帅礼袍,腰间挂着佩刀,神采奕奕,满面春风。
他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士兵们在为自己冲锋陷阵,然而一片刀光剑影之间,却没有搜寻到裴周驭的身影。
蓝仪云战书下达那天,他便命人开始研究针对裴周驭的战术,蓝仪云手中的这座帕森监狱不过是防卫监守场所,不具备火力冲突的军事经验,但他的好妹妹有钱,一边让监狱里卧虎藏龙的犯人们效力,一边花大价钱雇佣了战争兵。
投入消耗到这个份上,才勉强与他抗衡到现在。
他对传闻中那位大名鼎鼎的指挥官很感兴趣,眼下,却看不到人在何处。
抬头望向城楼,他们营地的瞭望塔上正站着另一个男人。
精致剪裁的白色西装裹在身上,蓝擎与孟涧对上视线,发现孟涧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
他向他轻轻耸了下肩,微微摇头一笑,手一摊,一副“我也没看到人”的无奈模样。
蓝擎向他隔空比了个手势,孟涧作为他这场战役的最大投资商,在近一个月的频繁合作中早已和他建立了默契。他深深笑着,根据他的手势下达战术。
顷刻间,十几辆火石投掷机甲奔涌而出。
重达百吨的大型武器却同时兼备速度,飞快移动中,转眼便逼近独眼那边的军营。
刀疤率先发应过来,瞳孔倏然放大,大喝一声:“跑!!”
“分散!分散!分散两边!不要直线跑!!”
随着他一声怒吼发令,裹着岩浆的炽热巨石猛地砸来。
投掷机甲的角度已经耸入云端,从至高点疯狂降落,陨石一样不断重击在他们的军营。
“砰———”
昨晚休息的营帐瞬间被火海吞灭,躲在里面的残兵败将们发出了一声声嘶吼,浑身烧焦的剧痛让他们痛不欲生。
有人眼睁睁看着自己双腿融化,像滚烫的岩浆慢慢流开,他们浑身颤抖着嘶吼,两只手虚虚拢在自己大腿边,手足无措,想触碰又恐惧得疯狂发抖。
“砰——”,更加清脆的闷响贯穿头颅,有人无法接受亲眼看自己融化,拔出手枪,一枪结束了自己生命。
密密麻麻的人像蚂蚁迁移一样逃出,蓝仪云军队的战营十分分散,为的就是断了蓝擎用重火力武器一锅端的念头。
他用金钱砸武器,蓝仪云便用人海填战争。
谁也杀不完。
蓝擎看着反而越来越多的士兵,眉毛难耐地皱起,蓝仪云聘请的雇佣兵虽然不团结,但胜在人多,且作战经验相当丰富。
一颗又一颗投石砸下去,蚂蚁们却愈发密集。
蓝擎眼尖地看到几位雇佣兵身手敏捷,滚地躲过攻击,反而顺手掩护了几位伤兵撤退———
刹那间,蓝擎心情便不好了。
他又回头看向孟涧,竖起另一个手势,示意他换新的武器上场。
孟涧舒展的眉眼中闪过一丝鄙夷,他和蓝擎之前有过节,看不上这种人,但并不妨碍他乐于看到眼前这副局面。
蓝擎对战争胜利越是冲动上头,他就越能通过大量武器消耗赚得盆满钵满。
回以一记微笑,孟涧满足了他的要求,他抬起手,向后方操控室的人比了个手令。
佩戴着戒指的无名指举在上空,指骨弯了下,摆摆手,将要撤回,猛地———血液瞬间喷溅。
孟涧感受到一股从未有过的惨烈剧痛,他笑眼惊惧瞪大,只听“咔嚓”一声轻响,两根手指直接腰斩,戒指也被喷涌的鲜血冲击落地。
毫无征兆的,一枚黑箭贯穿了他的无名指和中指,箭头精准穿过戒指圆环,像冰冷的刽子手,向他的指挥和身份宣战。
操控室的人手令只接收到一半,愣住,孟涧也僵硬地转过头,很慢、很慢地看向箭矢射来的方向。
离暸望塔相隔不远的一栋废弃炮楼,裴周驭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他在他看过来时缓缓降下了手中弓箭,单手执弓,神色平静地望着他。
对上这份视线,孟涧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停滞,目光下意识移向他手中那把弓箭。
准确来说,是一把精心设计的、世上独有的长弩。
弩机的弯弧设计很眼熟。
孟涧忽然看到裴周驭动了一下,他抬起手,向自己勾勾手指,那是一个宣战的手势。
动作无声,但明显在说:
钻心疼痛从指根蔓延,孟涧感觉有什么比弓箭更痛的东西扎进了心里。
他阴沉一张脸,倒抽冷气咬紧后槽牙,一边捂住血流不止的手指,一边紧急从暸望塔撤下。
后方操控室立刻跟进掩护,将投石机甲调头,把火力集中到了炮楼方向。
裴周驭身形迅速,撑着残破砖墙,翻身腾空,一把抓住降落绳后极速下坠。
在他落地的同一时间,炮楼被投石击中。
“轰”一声巨响,碎裂的砖块暴冲而起,火药裹挟冲击力,以致命的痛感射向四面八方。
裴周驭躲闪迅速,但仍被几块碎石击中,他逃亡一夜的褴褛衣衫在火浪中破灭,胳膊、后背被灼烧。
几道深红张开血盆大口,鲜血像瀑布断了崖一样喷涌失控。
过于惨重的出血量引起周边注意,一位骑兵像是闻到血腥味的狗,目露凶光激动奔来———这是裴周驭!
眼前这个受了重伤的人是裴周驭!大名鼎鼎的天才指挥官,如果被一位小小骑兵斩于马下,那么……
骑兵挥鞭的力度更重,恨不得胯下战马展翅,在第一时间夺下人头。
他只顾冲锋,完全没给自己勒马悬停的后路,电光火石间,一枚箭矢破风而来。
嗖———
裹挟着化学药物的箭头射中他左肩,骑兵错过掌控战马的时机,眼睁睁看着战马驮着自己往前冲。
他被箭头贯穿的肩膀开始发乌,彭庭献在箭槽设计了液流管,里面装满毒素。
蓝仪云在八监的所有生化武器,对外界都是惨无人道的致命一击。
战马嘶鸣,失控下一头撞进了炮楼废墟,骑兵麻痹的胳膊瞬间脱落,血肉横飞,随着乱石一齐陷入蘑菇云。
支离破碎的身体组织飞满各处,人像化成了血雾,在混乱和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扬洒生命最后一幕。
蓝擎发现这边情况不对,暸望塔上没有孟涧身影,他“朝思暮想”的裴周驭却现身在那里。
操控室失去孟涧指挥,眼看裴周驭手上也多了件闻所未闻的武器。
只一秒,撤退哨音响彻,像只压着怒的雄鹰徘徊在天际,张开庞大羽翼,保护士兵们紧急撤退。
刀疤一脚踹开了挡在自己面前的敌军,他脸上被刮花了口子,血流得到处都是,但当阻碍视线的敌军闪开,他看到百米之外的裴周驭时。
刹那间,身上每一处刀伤都凝固了。
裴周驭比他更失去人样,只靠五官已经彻底辨认不出他的脸,肉眼可见的地方全部挂满了血。有的是昨夜在敌军追杀下留的伤,有的是炮楼灼伤、还有石块爆炸冲击。
刚刚一波接一波生死瞬间,裴周驭衣衫俱损,人还能站在那里,已是战场上最大的奇迹。
刀疤本能地想冲上去,独眼却比他更快一步。
他冒着生命危险闪躲投石,在流星不断的火海里狂奔,一把跪地拉住裴周驭,掩护他撤离火力重攻区。
刀疤看到裴周驭那把长弩是绑在胳膊上的,在频繁爆炸中,他随时有脱力的危险,像死死护住一件珍宝,将自己保命的压箱底和身体紧缠在一起。
不断有士兵冲上去支援,刀疤紧随其后,一群人在后面火力输出,另一群人拥上去掩护。
蓝擎的机甲也护着士兵们撤退,同时不断投石,留下战火未息的示威。
“你怎么样裴将军,没事吧,能不能睁眼。”
“止血绷带!绷带!不够!全都拿来啊快点,快点!”
“这儿也有伤,石块卡在肉里了,军医在哪里!!支援啊——!”
临时搭建的营帐中,场面无比混乱,仅有的几位军医忙得不可开交,久久散不开的火药味和血腥交织,呻吟、惨叫、濒死前颤颤巍巍的哭泣。
前线真正的残酷,比第一监区有过之无不及。
裴周驭抓着长弩的手收缩了一下,粗粝的指根发抖,像是神志朦胧,但仍下意识确认怀里还护着这件武器。
他涣散中看到一位军医赶来,身上却印着雇佣兵的字样,这人身材瘦弱,只是以医疗后勤的身份留在这里。
视线恍然清晰了一瞬,裴周驭瞳孔骤缩,用尽全力猛然一下子把自己撑起来。
他眼中充斥肃杀之意,鹰一样的目光燃烧炬火,气场森寒,周围人都被吓了一跳。
独眼第一时间追问他怎么了,裴周驭不语,但被他盯住的军医却心中明了,他停下脚步,抿着嘴一点点低头。
怀着五味杂陈的心情,他看向自己胸口挂坠。
这正是裴周驭视线落脚的地方。
十年前,裴周驭亲手赐予他父亲这枚挂坠,打了一辈子仗的父亲选择将生命结束在帕森门前,为了营救自己心中神圣的将军,甘愿忍受身体碳化,在电网中被烧得焦黑,尸骨无存。
正因这件信物保存完好,所以,他替父亲站在了这里。
“久违了,裴将军。”
叮铃铃——叮铃铃———
监狱长办公室的电话响动,蓝仪云悠哉地从椅子上转了个身,面朝彭庭献,笑着挑一下眉:“接啊。”
她话里全是戏谑,因为此刻显示的电话号码对彭庭献来说无比眼熟,他甚至一眼条件反射地看向末尾。
0812,他的生日。
办公室里寂静无声,沈娉婷也在,同样挂起了看好戏的嘴脸。
彭庭献在她们的注视下不动如山地站了好一会儿,站到蓝仪云目光转阴,惩罚的气息风雨欲来。
嘟,按下接听,彭庭献冲蓝仪云回以微笑安抚,一根手指竖抵在唇边,示意只要她安静,自己就接。
蓝仪云不屑勾唇,冷然哼笑了声。
“喂,庭献,是你吗。”
一道温润的男声从听筒响起,孟涧音色清澈,如同一汪清泉,缱绻平和的尾音习惯性带笑。
彭庭献虽然脸上同样挂笑,但捏着电话的手指不自觉掐紧,白色显现在皮肤边缘。
他强撑着吐出一口浊气,用尽量平静的语调说:“是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
孟涧尾音似乎又上扬一点,带着股不明不白的愉悦,他显得松弛极了:“好久不见,刚才我让蓝小姐帮我转接,你拒绝了好多次,抱歉,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彭庭献指尖那片白始终没化开,但他心理素质堪称强悍,控制住了自己所有情绪冲动,没应声,抬头向蓝仪云看过去一眼。
要她作出指令的意思。
蓝仪云小小诧异了一下,她没想到彭庭献并不上套,本以为在这样滔天的屈辱和挑衅中,彭庭献会大发雷霆。
她早做好了吃瓜看戏的准备,打算利用两人这份旧情从孟涧那里打听一些情报,顺便再狠狠压榨彭庭献一笔。
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蓝仪云计从心起,故意忽视彭庭献的视线,装作不在意地低下头抠着指甲玩。
彭庭献下唇似乎嗫嚅了一秒,用唇形无声骂了她句什么。
沈娉婷看到后眉头一皱,刚要出声喝斥,却听到彭庭献张嘴回了过去。
“蓝擎给你多少好处?”
那头传来一声笑:“九位数,差不多,不是什么值钱的买卖,早知道蓝小姐这边卧虎藏龙,我怎么也不会这么草率就选择阵营,蓝小姐,失敬了。”
蓝仪云低头抠指甲的动作一凝,悄无声息的,红唇扬起一抹讥笑。
她这时候才作声,幽幽道:“——是吗。”
“是的,蓝小姐,”孟涧轻笑,坦然地向她重复这份示好:“我和蓝擎先生早年有过不愉快,当时庭献和我刚刚创立公司,蓝擎先生对我出言不逊,庭献才中止了那次合作。”
他话锋一转,带着惋惜的态度叹了口气:“可惜我们是商人,不讲究情分往来,只争利润,是吧,庭献?”
彭庭献静默三秒,忽地,笑出了声。
他胸腔频频震动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滑稽至极的东西,笑起来时腔调优雅,高高在上的韵味无比熟悉。
孟涧在那头听得逐渐没了声,他感到手指一痛,沉默下来,检查了一眼自己伤口。
两人的对峙在这时候来到冰点,彭庭献笑够之后眯眼弯弯,莫名陷入一种沉思。
蓝仪云视线从他脸上掠过,不知为何,直觉告诉她,彭庭献又要不老实。
他面对这通电话的冷静程度超出自己预期,为了杜绝他又说出什么意想不到的话,干脆利落的,蓝仪云一把从他手中夺走电话。
“打那么多次,九位数,喂不饱你,想来我这儿讨口子?”
孟涧这才又打开话筒收音,他声线温和,像聊家常一样淡淡跟她说:“九位数不过是正常购买价格,蓝擎先生预算有限,等火药耗空,这场仗谁赢谁输,可就真不一定了。”
沈娉婷在一旁听得眉头搐动,这是个聪明人,每句话都踩在了蓝仪云真正关心的点上。
她和蓝仪云刚刚都收到了前线捷报,裴周驭断了孟涧两根手指,孟涧通过蓝擎,电话紧接着打到办公室来。
蓝仪云听完便不再出声,她想知道的情报就这么些,不用怀疑,孟涧接下来一定会自己主动开口。
“听说贵监的武器是一位犯人设计的,庭献,真厉害啊,你还是老样子,在哪里都这么引人注目。”
彭庭献顺势微笑:“是比你强,对吗?”
孟涧又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回他:“是。”
“那就抽空见一面吧?这场战争结束,我去帕森探监,好好看看你。”
军营里乱成一锅粥,在裴周驭认出那位军医之后,所有的医疗条件均向他倾斜。
军医调动了未经允许拆封的物资,能腾出空的医生们都聚集过来,合力、优先救治裴周驭。
甚至有几位濒死士兵,主动推开了自己面前犹豫不决的医生,说:“我还能撑,我还能撑。”
就这样,营帐里千百条生命将裴周驭托举,刚才那场突袭,如果不是裴周驭从天而降,他们所有人都早已牺牲在凶猛的火石之中。
裴周驭陷入深度昏迷,石块陷进了他的肉里,大量硫化物在爆炸的巨浪中冲击入肺,他伤得不轻,但意志还在。
那位军医在为他手术清创时,发现了一个令人感到诧异的现象。
当麻药注射进裴周驭身体时,他依然反映出清晰的疼痛感受力。
他对麻药免疫。
经过改造的身体,对任何一种疼痛,都本能放大,无限地刺激感官神经,以便八监人员获得更精准的数据。
在手忙脚乱的术中,军医快速地抹掉了裴周驭脸颊一行湿润。
这个动作没有让第三人察觉,他像他的父亲一样,试图保留裴周驭身为将军的任何一刻尊严。
但实际于他,也无法分清这行湿润究竟是汗,还是泪。
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清创,正常人早已痛得死去活来的程度,裴周驭却依然在本能地克制表达。
压抑自己,成为了他入狱这些年,唯一被驯化的习惯。
夜晚,篝火旁。
独眼再次架起了火炉,他们偷袭粮仓得来的物资仍保留了一部分,挥去上面的硝烟和火烬,一行人围坐在一起,沉默地喝着酒。
方才傍晚时,蓝仪云的支援物资抵达,她像是拿裴周驭做了次试探,验证彭庭献的武器表现良好,在重火力战场上仍能占据一席之地,于是果断分发,将工厂里早就备好的样品大批大批送达。
战士们一人一份,握在手里,却觉得讽刺极了。
如果没有裴周驭力挽狂澜,这些武器大概率不会被“浪费”,蓝仪云宁愿它们压箱底,也不愿意施舍给他们这群胜算渺茫的残兵。
有了赢的几率,才会重新投入。
几个人将目光投向裴周驭,比起蓝仪云谨慎算计的态度,裴周驭才更像一个真正想赢的人,他的额头、胸口缠满厚纱,深红色的血凝固在上面,表情麻木,但仍迟钝而努力地、一点点夹起筷子吃饭。
他从手术醒来后便没再说过一句话,安静得十分肃穆,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以为他意识还没完全恢复清醒,大家一边悄悄打量,一边咀嚼自己嘴里的饭。
刀疤打开了第二瓶红酒,他借酒消愁,恨不得一个人把掠夺来的美酒喝光。
陈酿醇厚的红酒香丝丝缕缕,飘散进在场每个人的鼻尖。
裴周驭捧着碗的动作明显停了下,他脸色更寒,后颈隐隐作痛的腺体让他感到身体温热。
催化剂彻底生效,他一边感到四肢痛,一边因血液沸腾而指尖发抖。
这股熟悉的、该死的味道。
身旁那位军医体贴地给他夹了一块羊肉,咬在嘴里,却感受不到一丝腥咸。
易感期失灵的嗅觉再度来袭,闻不到血腥,品不出食物滋味,从头到脚,他只能捕捉那一股红酒香。
突如其来的,裴周驭撂下了手里的碗。
筷子被克制着压回桌面,但依然掩盖不住他起身时转瞬即黑的脸。
周遭气氛骤寒,大家目瞪口呆地看向彼此,张张茫然的脸,没人知道裴周驭为何脾气说来就来。
他不是经过改造,善于控制情绪吗?
裴周驭转身离去,独眼看了他一眼,留下来安抚众人,说了句:“行了,吃饭,管好你们自己。”
军医擦擦嘴,迅速起身,跟上了裴周驭。
一处无人问津的拐角,裴周驭孤身站在这里,手里捏着一根尚未点燃的烟。
这是他从八监唯一带出来的东西,那天蓝仪云所谓的遗物,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张张废纸,她试图让他在面对曾经功勋时痛心疾首,但很遗憾,他后来真正带上战场的,只有这根烟。
后颈的痛感愈发强烈,他感到指根不可控,那股想捏碎点什么的冲动更加严重。
抬起头,深深闭上了眼,裴周驭为自己接下来的情况感到绝望。
催化剂强行提前了易感期,没有嘴笼,没有八监监控,更没有解药———种种失控的可能性叠加,蓝仪云放他自由,倒是大方,正是因为断定了他会死。
在这样全然放开的条件下,他明天一定会在战场上失控,杀到失去理智,却仍然能在催化剂加持下一次次站起,成为这场战役真正最具杀伤力的武器。
是蓝仪云想看到的局面。
掌心攥着的烟被捏碎,裴周驭没有将它点燃,而是化成粉末从指缝中流出。
他忍不住磨了一下后槽牙,獠牙发痒,喉咙里弥散出彭庭献后颈温暖的味道。
仰着头,喉结滚动一遭,裴周驭沉浸在强行压抑的痛苦中,忽地听到脚步声。
年轻的军医缓缓走来,停在他身旁,黑暗中,悄无声息地向他递过来一根针管。
“少将,”他哑着嗓子,低低地说:“我给你留了一支抑制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