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所谓的“用”,也只是训训警犬,帮助监狱做一些站岗工作。
他安逸温顺的模样太久,如果不是蓝仪云打算物尽其用,他们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可能看到裴周驭这一面。
最真实的他。
最本来的他。
整个星际最前途无量的指挥官,年仅21岁,坐拥战士无数,此刻像被拔掉牙的老虎一样配合他们玩射箭游戏。
裴周驭又接连射了几箭,他麻木不仁,像在完成一件毫无技术含量的任务,不断重复上弦拉弓的动作。
直到最后一根黑箭见底,箭槽内空空如也,他才又把长弩丢回地上,径直走向彭庭献拿水喝。
至于为什么要喝他手里的水———
彭庭献被泼了一脸后怀恨在心,连喝带倒地解决了所有瓶装水,他坐在椅子上偷偷将水瓶倒空时,裴周驭全都看见了。
最后一瓶水此刻就在他手里,裴周驭没什么表情地走过来,彭庭献却浑身拉响警报,将拿水的手背向身后。
他快速拧开瓶盖,在裴周驭来到自己身前的前一秒,悉数洒向了身后。
他的脚边蔓延开一片水渍,在阳光下刺眼极了,裴周驭在此时停步,站在离他只有一尺的地方,忽然把双手撑在膝盖上,弯膝,蹲下盯着他看。
他眼神几乎要把彭庭献盯穿,但彭庭献心理素质更不一般,被这样自下而上逼视着,他笑着歪头问:“我不是好心给过你水喝吗,裴警官?”
裴周驭一动不动,目光落在他锁骨和胸口的交界处,那里被衣服遮挡,晒出明显的红白分界线。
“你这儿,”他抬手指了下他胸口:“又长红疹了知道吗。”
彭庭献没有顺着他的指示看过去,坦然一笑:“所以呢。”
“又打算晕在这儿么。”裴周驭轻声说。
他紧接着似乎骂了句什么,彭庭献没有听清,音量很轻,他也无法相信裴周驭会用这么粗俗直白的字眼表达情绪。
正沉默着,裴周驭又冷言冷语地开口:“水倒了,我喝什么。”
“喝你的吗。”
轰———天空中如同劈下一道雷,彭庭献诧异地瞪着裴周驭,他这次不仅口齿清晰,而且故意放大了音量。
旁边那两位闻声看过来,但更离谱的是,裴周驭眼下明明还戴着监测颈环,他的情绪控制能力又攀升一个级别,现在不仅能面无表情地冲他说荤话,甚至还能反过来激他。
彭庭献安静下来一会儿,半晌,他才挑眉虚伪一笑:“可以,裴警官想,我就满足。”
裴周驭盯着他这张脸,不语,缓缓撑膝起身,恢复成和他平视的高度。
夜色彻底降下来时,霍云偃悄悄来了一次,他在今天一早被蓝仪云暂停了长官职位,用脚也能猜到,是沈娉婷又在她耳旁吹了“枕边风”。
让裴周驭来试用武器这件事,蓝仪云决定得突然,并且沈娉婷也没有提前告知他,他只是日复一日地来送琴谱,按照组织原定的计划,在八监这段时间尽可能地给裴周驭传递信号。
但沈娉婷这个女人明显有自己的计划,她擅作主张,以试用武器为理由让蓝仪云把裴周驭继续留在八监,虽然这一招确实有利于获取情报,却根本不顾裴周驭的死活。
一旦武器适应下来,裴周驭真的要替蓝仪云上战场。
在蓝擎来势汹汹的攻势下,蓝仪云恨不得用最节省的成本,“物尽其用”,榨干裴周驭身为战士的最后一丝价值。
抱着稀薄的希望,霍云偃敲响了八监的门。
扫描仪中倒映出他的脸,三秒后,门边闪烁红光。
如今早下达的命令一样,蓝仪云彻底除去了他在八监的出入权。
头顶一只乌鸦恰好飞过,落在铁门上方的电网,发出滋啦一声,惨叫着扑棱翅膀上的电流。
乌鸦狼狈飞走,霍云偃也被堵在了门外。
裴周驭训练的速度有些超出蓝仪云意料。
那把长弩像是为他量身打造,仅用两天一夜,裴周驭便能熟练操纵。
彭庭献作为武器的设计师,从始至终,躲在阴凉处观赏裴周驭表演,烈日炎炎,他露在外面的胳膊被暴晒,大臂和小臂之间长出了分界线。
青筋虬结的臂膀上,热汗滚滚而流,裴周驭这两天因为不断重复拉弓,手心被磨掉了一层皮,肌肉收窄,线条也更加紧实有力。
彭庭献贪婪的目光在他身上游走,虽然裴周驭粗俗无礼又讨人厌,但他愿意承认这个事实:
裴周驭的身材在做情人方面,完全符合他的理想型。
一枚箭矢破风而出,箭头高速旋转,以贯穿的力度射中靶心,裴周驭在十米外的白线上收弓,今天射箭的距离缩短了四十米,是因为换上了移动靶。
在裴周驭对面,有十个不断轮换的靶子,他眼睛上蒙了一条黑布,看不见任何指向标,只能通过靶子的移动速度,还有心中默数,来决定射出时间。
弓箭自动补给,裴周驭将注意力集中在靶心。
彭庭献双手环胸,站在一旁有些无聊,那位狱警和研究员寸步不离,他有些话想当面质问裴周驭,却不方便上前。
昨晚他又被热到失眠,想了想自己生病那晚,裴周驭似乎一早便站在了小门前,抽了一地烟,还破天荒地走到窗前关心了他两句。
“如果听到害怕的动静,就弹那个——”
尽管那晚头痛不已,这句话,彭庭献却至今记得。
裴周驭的手在那晚指向了钢琴方向,他感到诧异,还打趣像他这样的人居然懂音律。
现在结合对霍云偃的怀疑,彭庭献有种直觉———他在被人当枪使。
他甚至有理由认为,从一开始被安排这间玻璃房,就是有人别有用心。
想到这里,彭庭献的心情更不好了,他低头抠了抠自己指甲,指尖从中指内侧的戒指印划过,压着心底躁动等了一会儿,太阳升到最东方,狱警和研究员回去休息。
那位狱警大概率和裴周驭相识多年,彭庭献看到他热情地招呼了裴周驭一下,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吃午饭。
裴周驭不为所动,连个眼神都没施舍给他,拉开长弩又是一阵猛练。
狱警摇头离去。
彭庭献是这时候走上来的,他凑到裴周驭身边,视线掠过他脸上的黑布,本以为他没察觉自己,却不料下一秒便听到他冷声问。
“凑这么近干什么。”
彭庭献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发现他没有反应,便收起了淡笑的表情,耷拉着眼哼哼:“你能看到我?”
“能闻到。”
裴周驭言简意赅地说。
“呵,”彭庭献轻声笑了笑:“还说你对我的信息素不感兴趣吗,裴警官,这几天憋坏了吧。”
“嗡———”,长弩将箭发射,弓弦发出一声嗡鸣,上好的牛皮回弹震颤,在裴周驭手底下抖成了筛子。
不说话,他只将目标放在前方。
“裴警官,休息一会儿吧,劳逸结合,”彭庭献又开了口,似笑非笑地问:“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份荣幸,能邀请裴警官今晚去我的房间,弹一首钢琴曲?”
裴周驭将最后一枚箭射出,听到一声“十环”,才不紧不慢抬手,摘下了眼上的黑布。
他先看到的便是彭庭献喋喋不休的嘴,有这么一瞬间,裴周驭想把这团布塞进他嘴里。
堵的他话都说不出来,剥夺声音,气愤的眼泪又会从眼睛里流出来。
淡淡移开目光,裴周驭回答:“我不会。”
“你不会?”彭庭献拖长音,故意扬起他平静的声调,又咬重了一遍这三个字:“你懂音律,听得明白琴声,但跟我说你不会弹。”
“———是这样吗,裴警官?”
裴周驭“嗯”了声。
他敷衍完后便转身要走,彭庭献却紧跟上来,脚步声凶残,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
胳膊上滚烫的体温几乎要烫穿手心,彭庭献咬牙忍下去,不肯松开他,皮笑肉不笑地质问:“你和霍云偃是什么关系?”
这名字听着半生不熟。
裴周驭诚实地说:“不认识。”
“你再?”彭庭献用力一拽,将他整个人转了过来,回头面向自己,脚下也逼近一步:“怎么,在实验楼里面是个聪明人,一出来既不懂琴谱,也不认识人了?”
他紧贴上去靠近裴周驭,笑得阴沉沉:“你不乖哦,裴警官。”
裴周驭丝毫不后退地定在那儿,对彭庭献胸口贴胸口的示威姿态反应平平,他深知自己此刻身上烫得很,一上午暴晒加上这身紧身衣,彭庭献这么细皮嫩肉的人过不了一会就又得矫情。
“你身上怎么跟起火了似的。”
彭庭献有些嫌弃地退了回去,裴周驭胸口心跳咚咚,体温热得像内脏器官起了火,脸上却平静无波。
他脖子上的颈环也不叫,整个人如同气定神闲的一座深山,屹立在他的冷嘲热讽下,怎么都无法撼动。
握在手里的胳膊是这时候抽出去的,裴周驭一个字没有多说,切断了和他的肢体接触,径自向休息室走去。
休息室也是餐饮室,刚才那位狱警和研究员已经坐进这里,边交谈边一起吃午饭。
裴周驭进来时,狱警又伸手向他打招呼,裴周驭没理,直接钻进了淋浴室。
“这小子。”狱警有点尴尬地收回手,笑着骂了声。
研究员木讷的脸蠕动了一下,不甚在意:“吃饭吧。”
“哎,你知道我这饭吃得多愁人不。”狱警难以下咽,又自顾自说起来:“蓝姐把我从老家调回来,让我看管这小子,我明明都退休了,还让我这老胳膊老腿的站在他旁边,关键他手里还拿着武器……”
“妈的,是真不怕他把我杀了啊?”
研究员抬头看了看他忿忿的脸,平静道:“他不会失控。”
“你确定?”狱警露出狐疑:“他以前可杀人不少,最近情绪波动也……”
“我们比他杀的人更多。”研究员冷淡打断他,不允许他产生一丁点质疑,话题到这里被截停,他没有了再自证下去的欲望。
端着盘子起身,研究员冷漠离去。
狱警在座位上呆呆叹了口气,他目送年轻的研究员离去,对着他最后那句话摇了摇头。
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总轻易断定未来。
“我真是老了。”
他又操起筷子吃饭,鼻尖弥漫着八监消毒液的气味,让他不禁回想起十年前那场惨烈的屠杀。
作为围剿裴周驭的所有狱警中,至今唯一存活下来的一位,他……蓦地,回忆戛然而止。
狱警冷不丁感到后背一寒,一股熟悉的危机感涌上全身,他条件反射地掏枪而起,转身,以射击的姿态防备后方。
淋浴室门口的帘子随风而起,热气飘散出来,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人经过。
武器训练来到第五天,天气凉爽了些,空气通透,时不时能听见远处鸟群振翅而飞。
彭庭献偶尔有几次听到什么东西爆开,声音巨大,伴随着鸟群受惊的扑棱声,但那动静相隔百里之外,他以为自己在玻璃房闷出了幻觉,训练间隙,他还问过裴周驭一次。
某人反应冷淡,语气平平地说:“没听见。”
“不会是哪里在打仗吧,”彭庭献故意咧嘴一笑,低下头反问裴周驭:“你害怕吗,裴警官?”
裴周驭眼尾冷冷扫过来,那意思在说:怕什么。
彭庭献于是笑笑不再说,盯了他一上午,他还是像刚开始那样,一刻不停地拉弓射箭,勤奋得异常执着。
上午十点时,那位老狱警突然被叫走,说是应急处理一批东西,他走得匆匆,没过两小时,传话的人又来了。
这次,他们点名要裴周驭。
研究员面色淡然,仿佛早已预知到什么,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有彭庭献开了口。
“带他去哪里?”他友好一笑:“裴警官在试用我的武器,可以让他先完成今天的训练吗?”
“去去就回。”
狱警冷漠地说。
于是裴周驭就这样被带走,在来到八监门口时,铁门随着轰隆隆的沙响徐徐打开,远处似乎又“砰”的炸开一声,声音听不真切,与铁门腐朽的摩擦声融为一体。
裴周驭听力好,出来时,确信自己捕捉到了一瞬间鸣笛。
哀转悠长,那是军营中最沉重的熄灯号。
前来带领他的狱警身上飘来一股血腥味,虽着装整齐,外面还套着白大褂,但显然不是第一监区医务室的人。
一路上默然不语,裴周驭攥了攥被弦磨痛的手,怀着无法言说的心情,跟随狱警来到第一监区。
与平时不同,一向安静的监区门口被设立了岗哨,扛着真枪实弹的狱警伫立在那里,神情锐利如刀,裹挟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霾。
“嘀”,入口处响,狱警全身检查过两人后,裴周驭被放进。
他心底那股莫名的直觉越来越笃定,带路的狱警脚步未停,径直将他带入一监最深处,裴周驭堪堪与医务室擦肩而过,他略过一眼,那里空无一人。
贺莲寒不在。
眼前的装修越来越白,越往里走,越能闻到浓重的消毒水和腐臭味,可这刺鼻的气味并不能掩盖什么,他们在监区最深处停下,一扇隔离门缓缓拉开白幕。
里面的景象就这样映入眼帘,裴周驭呼吸一窒,霎时僵立当场。
这里被划成了一片隔离区,冷白色的灯光下,肉眼所及之处全是裹尸袋,拉链统统敞开,司林正在中间忙得晕头转向。
他洁白的大褂上溅满了血,捧着人名册来回走,通过面目全非的尸容判断身份。
裴周驭一时竟感到反胃,空气里成分复杂,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尸臭、排泄物和汗味交杂在一起,死亡气息冲天,连他这样的指挥官都难以消化。
司林猛一抬头看到他,刚要朝他走来,脚腕毫无防备地被一只手握住,离他最近的裹尸袋里伸出一条惨白胳膊,三根手指丝丝缕缕地断在上面,简陋的绷带已经被血浸黑,试图向他求救。
里面的人还没死。
他依然想活。
司林一下子收回目光,将注意力放在了生还者身上,他赶忙向周边召来几人,帮他一起将士兵抬出,放上急救担架。
裴周驭注意到这些帮他打下手的人都是熟面孔,他们甚至连衣服都没脱,穿着犯人囚服,在后勤人手严重不足的此刻被征调,个个惶恐不已。
奄奄一息的士兵从他身边经过,他腐烂的身体暴露在外,有些地方已经引来苍蝇,裴周驭面色冷凝地掠过他的脸,他喋喋不休,一直在无意识呓语。
“……怪物,跑,快跑……陷阱,他们就是魔鬼…蓝擎…魔鬼……”
抬着他的一位犯人似乎手抖了下,裴周驭看到他痛苦地闭上眼,全身打颤,生怕下一个被征调战场的就是自己。
周围混乱极了。
在这样一个临时医疗转运站里,护士们忙得焦头烂额,伤兵不停发出呻吟和惨叫,他们意识到自己濒临死亡,试图在稀缺的医护人员中得到优先救治。
然而无论战死与否,所有人都像破布娃娃一样被随意堆叠,生者身上压着尸体,尸体下又是一处处流血的伤口。
急救效率低下,入目一片哀鸿遍野。
裴周驭眉头深深皱起,肌肉因寒意紧绷成一根弦,他多次尝试握拳,不停深呼吸,却还是扛不住心底一股浓浓的挫败。
他猜到了蓝仪云让他试用武器的真实目的,她惹上了什么麻烦,有场硬仗要打,所以打算献祭自己,而他也以为只要这些天训练足够努力,他就能在战场上搏得一线生机。
但现在,摆在眼前的这一切,充分说明了蓝仪云战术失误,只会不停地把人送进绞肉机。
忽地,旁边传来一声哭嚎,裴周驭这才发现管教自己的那位老狱警就跪在对面,他被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士兵遮挡,那位士兵手里,握着印了他名字的战衣。
“不不不,我求求你,你一定是搞错什么了,你帮我联系蓝姐,你带我去见蓝姐行不行?”
老狱警形象全无,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给他磕头:“我已经六十二岁了,我六十二岁了,我还有家人,我不是已经退休了吗?你收回命令吧军官,军官我求你了 ———”
战衣被无情丢下,轻飘飘落地,宛若一张宣判死亡的召令。
那位老狱警明显浑身僵硬了下,难以置信地缓缓抬起头,浑浊泪水从眼眶夺出。
披着白大褂的军官转过身,一眼便看到裴周驭站在那里,他向他走过来,面无表情地说:“在这站好,等着,司林一会给你打催化剂。”
他用力拍拍裴周驭肩膀,什么都没有多说,拂袖离去。
———催化剂。
裴周驭在心底默念了一遍这三个字,这个药品对他来说很陌生,他一向在易感期被注射抑制剂,而催化,站在了自控的另一面。
蓝仪云要想扳回战况,毫无疑问,他才是那件最具杀伤力的武器。
一片死寂中,裴周驭慢慢低下了头,他看着自己这些天晒黑的手臂,平日训练时身上那股滚烫好像一下子就散没了,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冷,站在这间停尸房,他不过是下一个牺牲品。
头顶吊灯昏暗,带着消杀辐射的冷光打在了他身上,周围的安静与嘈杂融为一体,护士忙乱的脚步声、尸体的沉默———统统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了。
裴周驭仿佛陷进了一片冷湖里,他隐约听到角落几个指挥官在低语,他们说:“全填进去了。”
“一个不剩,第六波全员牺牲,蓝擎手底下这帮火攻太猛,还有信息素干扰器,我们…”
“他妈的,她就知道催命一样要人,哪还有人?死刑犯都偷偷送上去了,这不就是拿人命填吗?”
“熄灯号都吹了,填得完吗?”
“……”
涣散的意识一瞬间聚焦,突然,裴周驭感到一阵刺痛,司林残忍地将一针催化剂扎进了他后颈,完全没打算给予他准备。
他甚至怕他反抗,另一只手悄然握住了枪。
腺体剧烈的痛感袭来,裴周驭头晕,咬牙闷哼了下。
“放轻松,不会有太大反应,这是我和八监一起研发的,他们最了解你。”
司林安抚似的拍拍他,语速有些快:“你的易感期会被提前催化,利用好你的腺体,希望你能活着回来。”
他匆匆撂下一句“保重”,没再多言,转头继续处理工作。
裴周驭后脑的晕眩感过了一会儿才消散,他身体晃了晃,那股被冷湖包裹的寒凉感又涌了上来,他手脚冰得发麻,就在感觉自己身体快要结冰时,“啪——”一声,冰忽地碎了。
平静的湖面被一道女声打破,沈娉婷不知何时站在了他旁边,鞠躬一行礼,笑着说:
“裴警官,随我来办公室,蓝小姐召见。”
“蓝小姐很满意你最近的表现,最近公务繁忙,她特地抽空见你。”
一路上,沈娉婷在不断重复这个事实,她看上去步伐轻快,好似一件大事终于有了眉头,她也终于可以休息。
裴周驭始终沉默不语,强行注射的催化剂让他心跳有些快,中途沈娉婷回头看了他一次,好奇问:“你不想知道她为什么见你吗?”
“带路。”
裴周驭说。
沈娉婷冷不丁被这语气泼了盆冷水,她晦暗不明地笑笑,低声说:“有种。”
两人呈压抑的气氛来到办公室,沈娉婷鞠躬告退,屋里只留下裴周驭,蓝仪云一个人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他。
她正在俯瞰窗外风景,以她的视角望去,可以轻松包揽整座监狱,脚下密密麻麻的狱警和犯人们都在走动,熙熙攘攘,井然有序,俨然构成了一副出自她手的宏伟蓝图。
裴周驭面无表情地站在办公桌前,蓝仪云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他,竟破天荒笑着冲他招了招手:“你过来看。”
裴周驭没动。
蓝仪云早已习惯他这幅模样,哼哼笑着,感叹道:“十年了,你怎么一点没变?”
“还不够么。”
蓝仪云笑容凝固了一瞬,过会儿,她又无所谓地耸下肩,从落地窗前坐回了椅子里,双手交叠,然后支着脑袋审视他。
裴周驭下巴微昂,后颈的酸痛让他忍不住转了下,他身上显露出一股和彭庭献相似的淡定,但蓝仪云知道,如果谈判对手是他,那先开口的人必须是自己。
指甲叩响桌面,蓝仪云问:“我叫你来是为了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清楚吗。”
“嗯。”
“我也没想到,你上手武器的速度会这么快,”蓝仪云有点可惜地“啧啧”了声:“这么多年天赋还是没变,要是不再上场打仗,确实太可惜了。”
裴周驭缓慢眯了眯眼睛,她这番说辞,和自己做心理建设时如出一辙。
猜都猜得到的话术。
“真是非常可惜,裴警官,不过我保证,我会为你提前购置最好的墓园,用你们H星球最高的丧葬礼仪,风风光光地送你走。”
“哦,差点忘了,”她悠悠顿了下:“你是我们整个星际最年轻的指挥官,你的遗体如果完整,会被最高军事法庭保留,送进观摩厅,英雄的面容啊———就应该被后人多欣赏才是。”
她说完,深感满意地自顾自笑起来,笑声如银铃般清脆,美人开怀,心肠却扭曲得像淬了毒。
裴周驭安静地看着她,看她在办公桌后笑得死去活来,胜利者骄傲的眉眼与十年前重合,刚来帕森那天,她也是像这样对他大笑。
他甚至都忘记了自己入狱那天是星期几,但六月三十一号,这个普普通通的日期,他记得比蓝仪云本人还要清楚。
蓝仪云十八岁生日在这一天,她上午刚刚结束继任大典,风光无限地成为了帕森第一位女监狱长,同天下午,他作为蓝戎送给自己女儿的成年礼物,正式来到帕森。
那天他被上百位狱警包围,人人都可以上来踹他一脚,他四肢被麻绳捆绑,像条失控的疯狗一样四处狂咬,这是他唯一能作出的反击动作,却换来狱警们笑成一团。
他们说,什么千年难遇的指挥官,不就是个毛头小子?
能成为蓝仪云上任后的第一份礼物,第一位由她亲自接手的犯人,俨然成了他锒铛入狱后的最大价值。
六月三十一号这天,他的前途和未来彻底断送,而农河星球冉冉升起的帕森新星———“百年来第一位女监狱长”,就这样踩着他的尊严上位。
时至今日,裴周驭已经不太愿意去回想这些往事了,他看向蓝仪云的眼睛里,没有恨,更没有同情,作为比她处世经验更多的人,从认识蓝仪云的第一天,裴周驭就无比断定,这个所谓的“天才少女”,结局并不会比自己好到哪儿去。
她让自己为她出征,上阵杀敌,恨不得将他身上所有价值利用干净,但无论战胜与否,裴周驭只坚定了自己当初的那个想法。
这场仗,不过是蓝仪云人生危机的开始。
不动声色地敛下眼神,裴周驭没有选择挑明任何,蓝仪云笑够了也发泄够了,捧着笑泪纵横的一张脸,又笑容凝固,恨不得生吞活剥一样紧紧盯视着他。
裴周驭强行忍受这份打量,但直到过去十分钟,蓝仪云还是这样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这次终于轮到他失去耐心,裴周驭语气森寒:“疯够了没,说完了,现在送我回八监训练。”
“你这么想活命啊?”
蓝仪云拉长音,故意阴阳怪气地笑话他:“不打算写遗书吗?我给你准备了一个好地方,你去那里整理物品,五天后送你上战场见蓝擎。”
“蓝擎”这个名字又一次响起,这次不再是士兵,而是从她口中亲自得到验证。
裴周驭表情难得讽刺下来,明晃晃的,仿佛一眼就将她的卑劣看穿。
蓝家家族内讧,男尊女卑,蓝仪云这个受尽性别歧视的女监狱长,果然逃不过被同辈讨伐的命运。
他脸上的变化太刺眼了,正因为蓝仪云还盯着他,所以没有错过一分一秒的表情波动。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像十年前初识那样,裴周驭明明跪在犯人堆里,而她站在权力最高台,却依然能一眼望见他眼中鄙夷。
无关男女,那是真正天赋卓绝的强者,对像她这样的人感到不屑。
一种彻头彻尾的、令人绝望的霸凌。
办公桌后的椅子忽然弹动,蓝仪云站了起来,踩着高跟鞋来到他身边,笑得不明不白:“走,我带你一起过去。”
穿过办公室的连廊,蓝仪云挥走了要跟上来的沈娉婷,独自带着裴周驭抵达一处监舍。
这里是十年前的“第一监区”,如今已经废弃,成为了办公室后方的一处储物间,监区小的可怜,是裴周驭当年身为犯人居住的地方。
他的监舍正对监区入口,方便狱警观察,铁门上已经贴满封条,黄纸尘埃遍布,诡异而死寂,牢牢扒在门栏上。
从缝隙中望去,狭窄的监舍里能见度很低,电灯早已老化,墙角布满蜘蛛网,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从漆黑中传来。
蓝仪云亲手撕下了封条,将锁链腐朽的铁门拽了拽,使劲一用力,一层灰尘从头顶“唰”地降落,门被打开,异味更加刺鼻。
“嘭——”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紧接着从门顶掉落。
不知道谁把东西塞进了那里,蓝仪云低下头看,发现是一把榔头。
榔头的整个手柄被血染透,即使过去那么多年,锈迹斑斑的血痕还是凝固在上面,覆盖了榔头原本的颜色。
蓝仪云冷不丁笑了一声。
她嫌恶心,用脚尖的高跟往上面踹了一脚,口气轻松得仿佛谈论天气:“还记得这个吗?你打伤程阎的凶器。”
“他为什么颅脑受损,嗜睡这么严重,你这些年总该反省过吧?”
裴周驭平静的视线从榔头上掠过,蓝仪云比他率先走了进去,踩在潮湿昏暗的木地板上,脚底感到一片黏腻,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蓝仪云却显得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