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庭献仰躺在卧室的床上,床还算干净,但外面消毒液的气味穿过门缝,一个劲儿地往他鼻子里钻。
他这间废弃的实验室明显也被划入了第八监区,和旁边那栋神秘的白色建筑一样,每天都要用化学药液消杀。
太难闻了,太难闻了。
彭庭献第三次发出这样感叹,他无法想象裴周驭是如何在这样的药液中被洗来洗去,整整两天,二十多次,换做他碰一下就被熏到当场去世。
他无法打开任何一扇窗,气味排不出去,屋里又热,过了会儿窗外忽然砸下一道雷,帕森的雨季绵延不绝,暑期的雨,说下就下。
窗外一棵参天古树在雨中狂舞,风沙裹挟着枝叶,在不远处马棚传来的嘶鸣中席卷一切,不一会儿,啪嗒啪嗒的雨滴便砸到窗户上,方圆百里,只有彭庭献这一处亮着灯。
他热得实在受不了,皮肤被湿热的空气闷得发痒,黑着脸从床上起来,光脚在屋里转,忽然的,看到十米外有什么东西在动。
那是从那栋灰白色建筑里开出的小门,因为被古树遮挡大半,看不清全貌,只能辨认出是一排白色物体在动,彭庭献眯起眼,定睛往那个方向看,发现物体下面有人。
哪里是什么白色物体在动,分明是一具具尸体,被研究员们抬着,运上焚尸车。
彭庭献没由来地感到一阵晦气,他不想沾染上这些生死亡魂之事,于是抗拒着后退一步,正打算转身走向另一扇窗,突然,身后传来“咚”的一声微响。
一下子浑身警惕,彭庭献慢慢转过身去,有直觉什么东西砸到了窗户上,但绝不是雨。
他抬起脚试探了下,往前一迈,没有任何动静,外面的雨反而越下越大,抱着一股彻查到底的好奇,彭庭献屏住呼吸,一步步走到了刚才那扇窗户前。
几片树叶被雨打在了玻璃上,他看不清,伸手抹了下窗户,夜空在这时“轰”地劈裂一道雷,闪电在窗上闪过白光,一张人脸猛地贴在了窗户上。
“砰———砰砰砰———”
“救我,救命救命救命救救我,求你……”
彭庭献吓得心脏停拍,整个人狼狈地连连后退,他震惊地瞪着窗外这个“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已经根本不能称之为“人”。
他身上的皮肤全部脱落,血肉流露在外,能看见好几处白色骨头,而且全身贴满了人造皮肤,却仿佛一次次失败,通过不断更换来维持基本生命。
彭庭献甚至不敢细细去看他的脸,五官血肉模糊,每一处皮肤都被辐射和化学药品侵蚀,只会用人类最本能的求生意识,不断拍窗,苦苦哀求他:“救我,救我,救救我……”
他被震慑得无法作出反应,很快,那边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们发现动静,赶到窗前将这位逃跑的“实验品”拉走。
“实验品”仍在苦苦挣扎,被拖行一路,流下一地蜿蜒血红的人体组织。
彭庭献不受控制地干呕起来,他感到头晕目眩,屋里的温度似乎更燥热了,像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一样将他紧紧包裹,恨不得榨干他身体里最后一滴水分。
而在他头顶正上方,那扇排气窗旁边正闪烁红光,整间实验室均被监控覆盖,毫无死角地传入办公室。
蓝仪云正品尝一根雪茄,她翘着二郎腿转椅子,将画面中彭庭献狼狈的样子收入眼底,轻轻笑了一声。
身后沈娉婷默然而立,随她一起欣赏监控,那位“逃跑成功”的实验品不过是有意安排,作为八监周围唯一一处光源,失败的实验品逃向那里,是她和蓝仪云的意料之中。
彭庭献那间实验室虽密不透风,却四面采光,每一扇窗户都广阔,足以让他在设计武器期间,清楚看到隔壁发生了什么。
这是一种比任何方式都要有效的督促,一个活生生的人,每天被困在玻璃罩里,目睹同类一个接一个死去,惨绝人寰,无人知晓。
换个角度来说,彭庭献又何尝不是那栋灰白建筑里的“实验品”。
沈娉婷诡异地扬起一笑,肩膀松下来一点,替蓝仪云切换画面。
监控来到灰白建筑内部,三个研究员正埋头写报告,旁边坐着个身材健硕的男人。
裴周驭浑身被防护衣裹挟,白得和旁边研究员如出一辙,但他骨架摆在那儿,即使瘦了不少,身材也十分容易辨认。
和刚才彭庭献的惊魂未定相比,裴周驭明显要淡然得多。
他还戴着颈环,却一整天心情平静,即使看到那几个实验品被拉上焚尸车,却如同司空见惯,没有产生丝毫情绪波动。
蓝仪云正沉思着,沈娉婷在身后出了声。
“蓝小姐,需要我这几天去八监监管彭庭献吗?”
“不用,”蓝仪云淡淡地说:“让他所属长官去,霍云偃和你同一批录入,今年新来的人里,我放心你俩。”
沈娉婷沉默了一下,说:“不需要我再往返八监了吗?”
“怎么,你很想去那种地方?”蓝仪云懒懒掀起眼,一记眼神飘过来,反问:“不觉得那里对女生身体不好?你每次去都要防辐射,一不小心,落下后遗症。”
沈娉婷愣神,连声称是:“是我太急着立功了,不好意思蓝小姐,谢谢您关心我。”
蓝仪云笑了声:“贺医生最近在干嘛?她今晚值班吗?”
“贺医生今晚休息。”沈娉婷有点尴尬地说。
蓝仪云果然安静了一秒,最近手头的事忙完,是该去见见自己心心念念的女人了。
办公椅被一把推开,沈娉婷弯腰恭送蓝仪云离去,闭着眼也能猜到今晚贺医生凶多吉少,她慢慢抬起了头,将视线定格在监控上。
画面中裴周驭屈着长腿,无所事事地坐在那里,而在他隔壁的彭庭献却挪回了床,看上去脸色极差。
两个人可以说是邻居,却又像困在两只牢笼的狗。
帕森监狱,没有人可以真正自由。
雨后的晨晖从窗外照进,露水在滴,唤醒了整片第八监区。
彭庭献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那位临死前还要吓他一跳的“人”成功让他失眠,他天没亮时便醒过来几次,起床后头痛,让前来送早饭的狱警上报蓝仪云。
消息传输到蓝仪云手环中时,她正在厨灶前做早饭,贺莲寒昨晚被她折腾得不轻,软硬皆施,至今躺在床上不肯接受事实。
蓝仪云心情大好,哼着歌看了眼手环讯息,这狗日的彭庭献果然心生不满,说屋子太闷,风水也不吉利,向她申请换一处住所。
蓝仪云讥笑着嗤了声,懒得理,手环却接着响了一下。
狱警替彭庭献传来第二句话:或者给我一架钢琴。
蓝仪云眼中讥讽更盛,她可不惯着彭庭献这一身上流社会的臭毛病,还指望用乐器解闷,真这么闲的无聊,她扔几条疯狗进去陪他玩玩。
端着做好的早餐转身,蓝仪云唤了声床上的人:“吃饭了。”
与此同时,监狱里的犯人们相继起床,在狱警带领下跑操,彭庭献在屋里囫囵解决了几口,还未消食,便有一批狱警将设计武器的用品拿来。
图纸、计算工具、微型实验用品,还有一叠厚厚的外界资料,山一样堆满了彭庭献的实验台。
“嘀”,门又被锁死,彭庭献孤零零一人。
他又想像昨天那样踢地上的石子,却踢了个空,地面被人打扫得干干净净,他连泄愤都无处可施。
无话可说,彭庭献阴沉沉一张脸,坐到了实验台前。
他抽出一张空白图纸,将画笔削尖,思考着尝试画出一片轮廓———“咔嚓”,略显生疏的画笔应声而断,在彭庭献手中夭折。
彭庭献停笔,看着眼前杂乱无章的图纸,一时间有些迷茫。
不知是许久不工作的原因,还是这里离隔壁灰白建筑太近,他每每操纵画笔涂鸦,每一道灰色跃然纸上,脑海中总不经意闪过昨晚的那幕。
那栋建筑在黑色的夜雨里也灰蒙蒙一片,像他手中的笔,重影交织,融合于一份法庭供词。
“被告彭庭献,因非法设计、制造武器,以高额价格出口C星,大发战争财,泯灭人性,加剧战争伤亡,经最高法庭确认其罪名成立,判处无期徒刑。”
“庭献,你太让爸爸妈妈失望了。”
“彭总,你……唉。”
眼前灰白色的图纸猛然间放大,占据了彭庭献整双瞳孔,他面无表情,脑海中回忆的画面停留在一辆灰色轿车。
孟涧穿着那身心爱的白色西装,从轿车里优雅走下,无视媒体和多方公司势力,他像真的感到可惜一般,穿过人群紧紧抱住了他。
周围闪光灯拍摄不停,孟涧抱着一身囚服的他紧紧用力,眼泪从英俊的脸上滑落,他吻了吻他耳朵,轻声说:“我等你出狱。”
我等你出狱。
彭庭献无声地用嘴唇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他在四周无孔不入的拍摄下发起了抖,情绪激动到难以自控,但最终,只是低下头颅,化为一声深深的笑着的叹息。
二十九年相知相守,他把孟涧视作和家人一样重要的知己,孟涧却亲手将他送进监狱。
“嘀”,门外的锁被打开,彭庭献难堪的回忆就此打住,他抬头看去,发现霍云偃走了进来。
作为他目前的直系长官,霍云偃会在处理完五监之后,抽空来照看他。
男人踩踏地面的皮靴声步步逼近,彭庭献收起所有表情,慢慢站起来,迎上他目光。
一只手环被递到嘴边,霍云偃冲他笑笑,示意:“接。”
彭庭献按下接听,蓝仪云的声音便响起:“今天进度怎么样啊。”
彭庭献抬眸睨了霍云偃一眼,说:“我没有设计灵感。”
手环那头沉默了几秒。
“呵。”
蓝仪云蓦地发出一声笑,接着又不留情面地冷笑几声,笑够了,才阴测测地说:“你找死呢?”
彭庭献语气未变:“蓝小姐,这里环境不好,我早晨就向你申报了,你不方便给我换地方我能理解,但起码,要给我安排点什么消遣的东西吧?”
“闭门造车……恐怕换任何一个设计师都无法做到。”
手环那头再度沉默,彭庭献说完后发现霍云偃一直在打量自己,果断抬眼,冲他挑起一边眉,用口型无声问:“看什么?”
“你真好看。”
霍云偃也无声对他说,嘴唇轻微张启,口腔里两颗獠牙蠢蠢欲动。
彭庭献按住他手腕,将手环移得离他近了些,这一次开口发出了声音:“你再说一遍,霍警官。”
他微笑着挑眉,眼神移动,示意他当着蓝仪云的面坦坦荡荡说出来。
于是两头沉默。
蓝仪云和霍云偃都双双不语,彭庭献也不着急,又拿起旁边桌上的笔,转了一会儿打发时间,等过了好一阵,蓝仪云才切断通话。
她结束得猝不及防,彭庭献却已经心里有底,他把注意力放回了霍云偃身上,因为这位警官正悄无声息地朝自己靠近。
彭庭献的后腰退到了桌边,被无声抵住,他保持着对峙的姿态,眉目高昂,微微下垂的眼色像在看一头饥不择食的畜生。
也正是在眼神下移的这一刻,他注意到霍云偃放在自己腰上的手,虎口那处,有一层厚厚的青灰色的茧。
虽然已经无法辨别图案,但很明显,这里曾烙印纹身。
霍云偃前倾的身体已经止住,彭庭献在打量他时同步伸出了手,一根手指勾了下他下巴,居高临下地命令:“滚开,我不喜欢你信息素的味道。”
霍云偃愣了下,继而笑着低下了头,他好像忍得很无奈,头顶张扬的红发一耸一耸,感觉有意思极了。
点到为止地收回身子,霍云偃和他拉开距离,说:“商量个事儿呗。”
彭庭献微笑不作声。
“你想要钢琴,对不对?”他忽然问。
彭庭献倒是反讽一声:“你在八监有人脉啊?”
明明通过早晨那位狱警传的话,怎么就越过办公室,直接传到霍云偃一个监区长官耳里了。
霍云偃低低一笑:“想要吗?”
“你能帮我弄来,我就要。”彭庭献悠哉哼哼道,又坐回实验台前,尝试拿起画笔。
霍云偃点了下头:“没问题,谱子我也给你准备好。”
“尽管弹,弹个够。”
他不明不白地低笑了声,不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去。
彭庭献又被独自留下,偌大而空旷的实验室,只剩凌乱的实验台和他。
一上午的时光转瞬即逝,彭庭献在一张又一张草图被否决下,终于大体画出了自己最满意的一张。
他在工作上是个随性又斤斤计较的人,要么当甩手掌柜让孟涧去管理公司,要么亲力亲为,细节必须力求完美。
下午三点多钟,一架钢琴果然被送到,蓝仪云亲自到访,先过来看了眼他的工作进度,发现差强人意,便一同将手里喝剩的半瓶红酒施舍给了他。
她喝得醉醺醺,脸上却晕染开笑意,那仿佛胜券在握的赢家提前举办了庆功宴,这瓶红酒,无异于战场上象征胜利的冲锋号。
彭庭献在她走后才拿起酒瓶看了一眼,这酒度数不高,对他来说只能算是开胃菜,没什么品尝的欲望。
蓝仪云背影一消失,他便麻木着脸“砰”地扔进了垃圾桶里。
手边图纸被风吹起一角,毫无疑问,彭庭献敢肯定如果这张纸在刚才是空白,蓝仪云这瓶红酒一开始就会砸上他脑袋。
转身向钢琴走去,彭庭献站在琴边试了下音,发现琴键老化,回馈的音色也浑浊不堪。
但有一丝耳熟。
他指间右移,滑到最右边的尽头,这里是最高音区的最后一个白键,C8,象征着这架钢琴的音调极限。
按下去,琴声昂扬,以时光穿梭的威力带他来到十天之前。
操场烈日炎炎,训犬声鼎沸,他却按下了一架钢琴。
“哇哦。”
彭庭献不自觉展露微笑,发出了从来到这间实验室开始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他此刻无心计较蓝仪云是否小气,故意把操场这架老化的、废弃的钢琴扔给他。
他只满意于这场十天后的相逢,在帕森监狱这样枯燥而没有人性的地方,碰到令自己愉悦的钢琴,已经足以纳入彭庭献入狱以来的最美妙瞬间。
实验台的图纸被抛之脑后,今晚天气还算凉爽,琴上的谱子正冲排气扇,在扇叶下翻动翩翩,彭庭献坐到了琴凳前,调整琴距,然后用手按平了谱子。
谱子在他手中安静下来,不出意外这是霍云偃安排的曲谱,彭庭献快速略览,发现大部分都是他闻所未闻的民歌。
他对底层阶级的民间小调并不了解,心想,霍云偃大概出身平凡,混迹于R星三教九流,没什么艺术细胞。
本着不弹白不弹的原则,彭庭献放下偏见,用自己高贵的手指,就着破旧的钢琴,弹奏起了自己曾经最看不上的底层民歌。
琴声断断续续,老化的琴键屡次失灵,让跳动的音符更加艰难,彭庭献却面色如常,一边识谱,一边娴熟地将手指在琴上游移,闭上眼,默背着用指间描摹速记的曲谱。
琴声悠扬飘远,穿过密封的窗户,来到旁边灰白色的实验楼。
这栋建筑里人员不多,但个个来历不凡,农河星球最顶级的科研专家聚集在这里,准时上班,准时离去。
这个时间,研究员们大都散场,实验室里只剩下裴周驭和三个数据员。
这三个人听到琴声后没有任何反应,正围着一圈巨大的培养皿,观察里面被浸泡的“十号”实验体。
裴周驭冷淡的目光从“十号”脸上掠过,他已经接受了在这里看到这张脸的事实,且完全符合他对蓝仪云的认知。
此时,时断时续的琴声传入耳,声音在舱体隔绝下并不真切,裴周驭安静着聆听了一会儿,一曲终结,他才敢确认,真的有人在弹他军营里的民歌。
意识恍惚间有些涣散,裴周驭正出神,第二首曲子接着开了个头,弹琴的人对这首曲子手生,明显并不来自H星球。
这样流传军营的民歌,除了他和几位早已阵亡的指挥官,耳熟能详的也只有下属。
头痛了起来。
裴周驭皱着眉捂了下额头,想尽力回忆些什么,比如曾经部下的名字,却怎么也抵抗不过脑袋里那阵眩晕。
“嘀——”,他脖子上的颈环响了一声,前方三位数据员立刻转头,神色凝重地紧盯着他。
裴周驭摆了下手,哑声:“没事。”
“要不要回隔离舱,”一位数据员冷漠地说:“蓝小姐安排了一位犯人住在隔壁,如果引起你情绪波动,建议你先回隔离舱。”
裴周驭张了张嘴还没说些什么,另外两个数据员便走过来,完全与“建议”的口气背道而驰,果决地将他拖到了隔离舱。
舱体的门被缓缓关闭,裴周驭整个过程极其配合,颈环没有再发出警报,隔离舱的气液冷冰冰的,他虽然穿着防护服,却依然感到一丝寒气。
忍不住蜷缩拳头,裴周驭将手抵在嘴边,一下下哈气,试图让自己冻得不那么发抖。
他铁定是睡不着了,今晚,在这样寒冷而刺鼻的环境里,他无法还自己一个睡眠。
不过还好,那么多年,都这样过来了。
四周隔绝的寂静下,裴周驭慢慢、轻轻闭上眼,在寒气中休息,虽然刚才那位数据员没有提及姓名,但他十有八九,能猜到是哪个闯祸精被蓝仪云扔到了隔壁。
还弹起了操场那架老化的钢琴。
裴周驭小幅度扬了扬嘴角,一为彭庭献的毫不知情,二为钢琴声隐隐传递的暗号。
在短暂的琴声慰藉中,余音不绝,裴周驭终于在十年后的今晚———闻到了一丝自由的味道。
第47章
隔壁的琴声就这样悠扬到半夜,彭庭献弹了个爽,不管方圆百里值班人员的死活,沉浸在自己的艺术世界里无法自拔。
隔天一早,前来送早饭的人是霍云偃,他提着早饭打开门,被屋内站着的人惊了一下。
彭庭献没有像他想象那般赖床,他起的很早,而且准时,给自己制作了一杯简易咖啡后便欣赏晨景,听到他进来,在窗前转身,心情愉悦地冲他点头一笑:“早,霍警官。”
“……”
霍云偃把早饭扔到了桌上,一边用纸巾擦手,一边慢悠悠地说:“弹爽了。”
“您给我的谱子很简单,霍警官,”彭庭献一点不谦虚地说:“虽然这架钢琴老化,但托您的福,那点小菜一碟的谱子上手还是蛮容易的。”
霍云偃就笑出了声:“你知道那是什么歌吗?”
“我不需要知道。”彭庭献笑着说。
他脸上恨不得明着写出“掉价”二字,霍云偃无奈一耸肩,摊手,说:“好吧,本来想再给你准备一些其他乐谱的。”
“看来彭先生上手很快,那就先消遣那些,我帮不上什么忙了,回见。”
他说完便转身,撂了话就要走,指纹解锁的过程中故意放慢速度,按下了“3”“2”两个数。
“1”时指尖悬空,果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你有意思吗。”
霍云偃这次胸腔震动的闷响更加明显,他嘴一扬,转过身来直截了当地问:“你需要什么?”
“多特农夫人的F大调交响曲,还有你家乡的一些民歌。”彭庭献优雅一笑。
这回答很有技术含量,霍云偃了然地点点头,说:“可以。”
他用指纹解锁了门,笑着朝他挥了下手,低头离去。
下午太阳正毒辣的时候,蓝仪云亲自来了一趟,她身后跟着沈娉婷,对屋里的钢琴和曲谱见怪不怪,蓝仪云和他面对面商讨图纸时,她围着屋子转起来,检查有没有违禁物品。
彭庭献一边低头向蓝仪云汇报,一边用余光扫了眼沈娉婷,她不知在打量什么,总是在那扇最靠近八监的窗户边徘徊,看样子,像是在测量……间距?
头顶传来一声咳,彭庭献短暂的走神被发觉,蓝仪云眼色立刻寒下来一个度:“在想什么?”
“没有。”彭庭献默默收眼,重新向她挂满微笑:“只是这房间太闷了,总觉得自己该出去走走。”
蓝仪云不说话。
他无言了一会儿,发现蓝仪云脸色越来越差,恨不得把“毛病”两个字骂他脸上,这才抱歉笑笑:“不好意思,我有点贪得无厌了,蓝小姐。”
蓝仪云将检查完的图纸放了回去,彭庭献这一上午的进度确实慢,慢得让她心烦,明明是被关在这里的一只笼中鸟,怎么就成了反过来拿捏自己的人了?
“一周之后稿子定不下来,你去隔壁。”她伸手指了下那扇窗户,指尖越过玻璃,直指灰白建筑方向。
“消消气,蓝小姐。”彭庭献还是耐心地说。
蓝仪云忽地沉默下来,盯着他这副有恃无恐的样子看了一会儿,毫无征兆地说:“送你去见孟涧怎么样?”
彭庭献刹那间安静。
“你也知道我不找孟涧设计武器的原因吧?他和蓝擎有过节,连你说起这件事都有意遮掩,你不想提起他名字啊?”
蓝仪云环着胸,凑热闹似的歪头冲他一笑:“如果我跟你说,他现在和蓝擎又重新合作了呢?”
彭庭献面容平静:“我能想到的,蓝小姐。”
毕竟放着外面大名鼎鼎的泊林武器公司副董事长不用,把重任交到一个锒铛入狱的犯人身上,要不是孟涧和蓝擎合作正旺,怎么也说不通。
“你知道就好。”蓝仪云近距离欣赏完他脸色的变化,抽回身子,冲沈娉婷招了下手,示意跟自己走。
两人有说有笑地离去,沈娉婷临走前还看了一眼琴上的曲谱,那是霍云偃不久前刚送回来的,但她眼神中没表露什么,猜不出心中所想,便率然离去。
一个人住在这样宽大的实验室里,时间莫名变得有些慢,彭庭献熬了一下午,设计进度依然有限。
日暮时分他又坐到了钢琴边,沉浸式弹奏了那首钦点的F大调交响曲,明朗欢快的音调在指尖流淌,曲到尽了,又隐约染上一份戏谑的悲伤。
彭庭献双手一起一抬,像个独奏的钢琴家一样,在空旷的玻璃房里慢慢起身,朝各个方向风度翩翩地鞠了一躬,然后抬起头,望着夕阳垂暮,天际边最后一缕暖橙色的光落下帷幕,黑夜降临。
沈娉婷口中“有意思的夜晚”,又一次要来临了。
今夜宁静无雨,彭庭献的皮肤状况还算良好,他在卧室的隔间里洗了个澡,摸到自己后背仍在昨天闷出了不少小红疹。
实验室唯一一面落地镜在屋外,窗户没窗帘,但考虑到这里是荒郊野岭的第八监区,彭庭献也无心顾忌那么多,只穿着一件浴袍便来到了屋外。
一架钢琴孤零零地立在这里,越过他,彭庭献站到镜子前,把浴袍腰带解开,对着镜子数自己背上的红疹。
一颗,两颗,三颗……
他有点儿心情郁闷地皱起眉,思考要不要向蓝仪云再申请一支过敏药膏。
但那样会经过贺莲寒,众所周知,这是蓝仪云的底线。
他又在镜前转了个身,试图看到自己另一边后背的情况,余光却无意间掠过昨晚那扇门,那栋灰白建筑下被古树掩盖的小门,昨晚用来运尸,今晚也不例外。
几个身材魁梧的研究员将仪器搬出,悄无声息地运到卡车上,中途还扔上去一个裹尸袋,但大概率已经被分成碎片,作为人体实验的样本被随手丢弃。
在这几个研究员忙碌时,旁边还坐着个明显身材出众的男人,彭庭献甚至不需要他脱去防护服,光看肩宽和腰围,还有臂膀那块撑起来的肌肉轮廓,他就知道衣服下是谁。
他怎么又被送回八监了?
彭庭献诧异地挑起眉,一心只想着裴周驭会不会危害到自己,还下意识估量了下窗户到那扇小门的间距,完全没有注意到裴周驭手里的烟。
烟嘴燃着,但朝下,手的主人正眯着眼看他。
彭庭献和镜子都是呈侧面出现在窗户边,以裴周驭的视角望去,他一动不动地侧身看着自己,身前、身后一个倒映在镜子里,一个轻松落入眼底。
团团白烟从脚下逸上来,裴周驭蹲在卡车边,无视身后数据员搭把手的要求,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盯着彭庭献的身体看。
彭庭献察觉到他注意力放在哪儿时已经晚了,他清晰看到裴周驭碾了碾烟头,用无名指和食指,将烟身碾碎,零零星星的烟叶卷着碎纸落下,他插兜站了起来。
同一时间,彭庭献捡起了落在脚边的浴袍。
他所处的玻璃房灯光大亮,很难让人不注意到这里的景象,他的身体、表情都无所遁形,彭庭献的自尊不允许他把头低下去,大大方方,他当着裴周驭的面将浴袍穿好。
但他虽然反应还算得体,裴周驭却将他隐隐颤抖的手掌看在眼里。
连手背骨头都气得根根绷紧。
像条件反射一样,一看到他就浑身警惕。
跟个什么似的。
裴周驭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轻而浅,没有让颈环和旁边的人察觉,他最后的目光停留在那架钢琴,如他所料,昨晚那阵熟悉的音色出自这个老伙计。
十年前,还未荒废的操场小礼台,他也曾坐在这架钢琴前方。
只不过台下观众是清一色的狱警。
这不是表演,而更像一种实验改造后的羞辱测试。
裴周驭抬脚压了压地上的烟头,不发一词,转头跟随数据员离去。
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小门前,短暂如同尼古丁上头时浮现眼前的假象,彭庭献的手从腰带上落下,收束系紧,怀着被邻居偷看洗澡一般的复杂心情,脸沉沉地走回卧室。
来到这间实验室第三天,上午,彭庭献完成了第一份手稿。
他的实验台上堆满资料,蓝仪云命人送来的外界新闻都被他通览一遍,蓝擎最近的发展重心、生意往来,还有自己手下泊林武器公司的近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