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哒哒,缓缓停在我的面前,声音从上而下:“抬起头回话。”
我应声抬头,撞进了李昀的目光,似乎瞧见他眼底闪过一丝惊艳,但转瞬即逝,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
“是你。”李昀的声音缓了几分,不似之前那样严厉了,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不在二公子身前伺候,却在这里躲懒?”
我几乎本能地脱口而出:“小山,我叫徐小山。是二公子嫌我碍眼,命我在此等候。”
话脱口而出后,我有点后悔。这段日子我满脑子都是靠世子爷脱身的念头,天天想美事,以至自己都信以为这事已经发生,变成真的,说话也不知忌讳起来。
“哦?你听起来好像有话要说。”李昀声音仿似带着淡淡的好奇。
我一时心情激荡,不由自主地踏出一步,仰头彻底看清他的神色。
他高坐马上,居高临下,神情冷淡却不高傲,给了我一点勇气。
我试探着观察他的表情,终于咬紧牙关,下定决心,低声道:“小人……求世子爷为我做主。”
李昀似乎没想到我会这样说,眉头微微一挑,示意我继续。
我不敢再多犹豫,只怕拖延久了引起二公子的注意,于是言简意赅地恳求李昀帮我讨回卖身契,二公子实在是绮面蛇心,外表嫣然巧笑,实则裹着剧毒。
一番剖心掏肺的实言,让我越说越觉得委屈,最后忍不住跪在地上,眼泪落下,近乎哀告。
待我终于停了口,在这初夏毒烈的日光下,我却蓦地感到一阵透骨的寒意,从头到脚,凉彻心扉。
远处还有小舟飘在湖中,是下人们在捞莲籽,几声鸟鸣划过头顶后,万籁俱寂。
后知后觉,我才惊觉到自己像是失了声,喉咙干哑,开始微微颤抖。头顶带来的压迫感,将我的背越压越低。
我听到李昀“呵”了一声,类似讥笑:“你可知道,在军中,叛逃的士兵,会如何处置?”
我惶恐不敢答话。
李昀也并不在意,接着说:“黥面割舌,都是轻的。斩首示众是最痛快的死法。若要真论军规,先杖八十,剁去双趾,使其知痛。再割舌,然后凌迟,剐到断气才算完。”
他顿了顿,声音慢了下来,像是故意一字一顿地将这份凉意刻入我骨髓,“徐小山,你,想要哪一种?”
我浑身开始止不住地剧烈颤抖,耳边轰鸣。
四下的阳光照得我几乎站不住。但惊惧到极点后,血液反而沸腾起来,生出一种破釜沉舟的胆气。
我猛地抬起头,死死直视着他。
“我没说谎!”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说着,我扯开衣襟,胸腹间大片青紫、红肿在日光下暴露无遗,它们触目惊心,如同一张张印证的口供。
我站在那里,浑身发抖,却努力让声音不失控:“我是个奴仆,是个贱命,可我也是个活着的人。你是救百姓于水火的少年将军,是行走宫中皇帝亲封的中郎将,是人们口中的忠勇贵胄。难道你连真假都分不出来了吗?”
可李昀的面色越来越漠然,他的目光在我裸露的肌肤上扫过,忽然像是想通了什么,冷冰冰地从上到下打量我,唇角勾出不屑和鄙薄。
“真脏,”他低声开口,语气仿佛在自语,“诺哥儿怎么会看上你?”
他说,我这双眼里藏着祸心。
说我是背主的奴才,是贱命的娈宠。
我怔住了,脑中空白,直到片刻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听懂了这话里的意思。
那一瞬间,心口像是被刀剜了一下,奔涌的热血倏然冷透,退成冰渣子一般散落四肢百骸。
李昀手中一抖,拉紧马绳。
马儿高高扬起前蹄,铁蹄直朝我额上踏来。
我闭紧双眼,只觉一阵劲风掠过耳侧,马嘶长鸣而去,蹄声滚滚,逐渐远去。
我缓缓睁开眼,呆跪在烈阳下。
热辣的阳光像是要将我体内残存的寒意悉数逼出,我冷汗淋漓。
过了许久,我才缓缓回头,早没了李昀的身影。
我又转回目光,呆呆地目视前方。
湖岸边的柳条随风轻摆,一派柔软空灵,仿佛世上所有东西都可以随风而动,自在无拘。
连一棵树,都活得这样自由。
我撑着手从地上站起来,掌心被石子硌出一道道细碎的凹痕。
走至湖边,我将手在水边扑了扑,洗净尘土,又弯腰一寸寸地将被扯开的衣襟整好,扣紧每一颗扣子,直到看上去不露一丝破绽。
湖面倒映出我精致的眉眼,随着微波轻轻荡漾。
马车缓缓在侯府门前停下。
我先一步下了马车,身形有些摇晃不稳,刚刚被鞭打的地方似火灼烧一般刺痛。
我勉强立在车前,等着二公子掀开帘子,预备上前搀扶。
阿初看了我一眼,在二公子要下车时不着痕迹地先我一步,将他稳稳扶下马车。
二公子目不斜视,迈入侯府大门。
阿初落在他身后半步,神情自若地给我递了个眼色。
我心头一松,脚下也缓了几分,朝他投去谢意。
直待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二道门后,我才慢慢转身,拖着微微晃动的步子,往仆役房方向走去。
路上,我突然听到有人在轻声唤我。
“小山,小山。”
我顿住,四下张望,却不见人影。
那人用气声继续唤道:“这儿呢!这儿!左边!往左边看。”
我顺着声音转向左边,看见一角粉素手帕在盆梅后轻轻晃动,上下摆动,人藏在后面看不见。
我快速用碎步走过去,小声道:“白桃,你躲在这儿干嘛啊?”
白桃是我在侯府里唯一的好友。
她比我小两岁,是二公子院子里的三等丫鬟。平日的活计就是负责外屋洒扫,以及给大丫鬟们端茶倒水。
她和其他人不一样。
她从不对我冷眼相待,甚至常常为我的遭遇抱不平,只是话未说出几句,便咽了下去。
我能理解她,毕竟我们都一样,一纸卖身契,签进去便一生是侯府的奴才。
她偶尔会趁空闲来花圃看我,一来二去,便熟了,我们就成了好友。
白桃一把将我拽到盆梅后面,我顿时疼得龇牙咧嘴。
还没等说话,她就往我手里塞了个东西。
我低头定睛一看,是一瓶药膏。小小的髹漆药盒,颜色乌黑,触感光滑。
“小山,你又挨打了吧?我今天休息,正好去回春堂抓药,给你带了药膏回来。”她郑重其事地说,“大夫新配的,说是抹了睡一觉,伤便都好了,连痕都不留。”
“这般神?”我有些将信将疑。
她点头:“很厉害的,是最新出的方子!”
我看了她一眼,有些为难地问:“你确定是在回春堂买的?”
不是我故意质疑她,只是这世间哪有这么神奇的药膏。而且……结合之前白桃被骗次数,很难让我不多加怀疑。
白桃眨了眨眼睛:“是啊。”
“确定吗?”我又加重语气问她。
果然,她开始把手中的手帕揪来揪去,讷讷开口:“是吧……就是在回春堂门口啊,有个人塞给我的。”她说着像是找回了自信,“就是回春堂卖药的伙计!他说这是独家配方,等过段时间正式售卖了,想抢都抢不到。”
“……”
我仰头望了望天,叹息一声,“你花了多少钱?”
白桃摇头不语。
于是,我心里大概有了数,她怕是把大半的月俸都搭进去了。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一半好笑,一半发热。
我低声道:“我知道了……谢谢你,白桃。”
她见我信了,立马眉开眼笑:“那你快回屋抹药吧,我也要赶紧回去了。”
我目送她走远,手中摩擦着光滑的盒身,心里想着,下次若能出府,得去绣坊挑条好些的手帕送她。
当晚,就着天光,我将药膏细细抹在伤处,冰凉入肤,一股淡淡的药香扑鼻,看来那卖药的伙计可能真的没骗人。
第二日醒来,天已大亮,我竟一觉睡到天明。
这是多年未有的事。
真是神药!
我开心地将药盒拿出来,坐在炕头来回把玩。
最后将它收进怀里,贴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身体轻快,我的心情自然好了起来。
我早早去了花圃,看着自己亲手培育的另一盆绿牡丹,姿态端雅,色泽温润。
收拾停当后,准备将它送去大夫人房中。
再过半旬,便是二公子的弱冠之礼。
府中上下早已动了气象,各处都紧绷着弦,人人提起十二分精神,各守其责,不敢稍有松懈。
听说要来给二公子行加冠礼的,是曾任尚书令的一品老臣沈从晟,乃是侯爷昔年的授业恩师。虽已隐退多年,但门生遍布朝堂,至今仍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此次侯府能将他请来,必然耗费了极大心力。而且此事一出,亦意味着荣庆侯府今后在朝中更加稳固的地位。
这样看来,二公子加冠之后,便会入朝为官,正式步入仕途了。
如此背景之下,这场冠礼虽是喜事,却不比平常热闹,反而处处透着紧张。府中上至当家主母,下至洒扫小厮,皆被耳提面命,不得有丝毫差错。
这一次,我万分谨慎,心里头一遍遍告诫自己,绝不能再犯半点错。
只求老老实实守好本分,也盼着二公子事务缠身,无暇再来教训我。
我小心翼翼捧着绿牡丹,因为身上伤势已缓,脚下也稳了几分,将它送至大夫人房中。
其余各色牡丹由其他人用小推车一并送来,一团团、一簇簇,盛放得极是热闹。
大夫人立于花前,指尖轻拈花瓣,目光和缓,低声感叹:“真是想不到,咱们侯府竟还能出个养花的大家。”
她素手如玉,轻轻翻着花叶,语气中难掩几分欣然,“好极了,有赏。”
我心里欣喜,正欲俯身行礼,旁边那位大丫鬟却轻巧一步,将我身影挡在身后。
她笑盈盈地凑近大夫人,开口便是吉祥话。
“这都是托了二爷的福气。二爷乃是金童转世,连这十年难养一株的绿牡丹,如今也一口气出了两盆,还都出在二爷院里。”
她回头斜了我一眼,我不甚分明是何意,她又笑着转回去:“哪是这小仆人养得出来的,分明是借了二爷的气运。”
我听得目瞪口呆,原来话竟然可以说得这样黑白颠倒。
可大夫人却笑了,眼角细纹微颤,语气温柔:“你这张嘴,倒真是会说话。”
她看似埋怨,但那话里和面上的欢喜作不了假,正是认同了大丫鬟的话。
她拿手指虚虚点在大丫鬟的额头前,似嗔似宠,旋即随口道:“罢了。若随意赏了他,反倒冲了诺哥儿的福气。”
大夫人语气轻淡,连个眼神都未分给我,吩咐道:“退下吧。”
大丫鬟这回不再掩饰地笑了,朝我挥了挥手,手腕翻飞,带着十足的得意。
我只能低头应声:“是,小的告退。”
出了大夫人的院子,我不敢停歇往回走。心里倒是没什么难过,这样的事对我来说已是稀松平常。
还没等走回花圃,就见阿初急匆匆从二公子院里奔出。
一眼瞧见我,他几步冲上前来,语气压得极低:“小山,你上哪去了?二爷到处找你。”
“我刚去大夫人那里送花去了。”我缩了缩脖子,讷讷问,“二公子找我,是有什么要事吗?”
天可怜见,眼下府里忙得人仰马翻,二公子竟还惦记着我,实在是天命不饶人。
阿初脸一沉,抬手就拎住我后领,轻而易举将我提离地面:“主子叫你,哪由得你多嘴问缘由?”
他眉峰紧锁,一副凶神恶煞模样。
但我也不是头一日受他训了,自知挣扎无用,便乖乖任他拎着,甚至还暗暗用力收起膝盖,免得让他拎得太辛苦。
快到屋前时,阿初忽地叹了口气,将我放下,手上顺了顺我皱巴巴的衣襟,语气低缓了些:“小山,不该问的别问。主子说什么,就做什么。”
我点点头,小声应道:“我知道的,只是问问你罢了。”
阿初却没再和我多废话,抬手在我背后轻轻一推:“进去吧,别让二爷等急了。”
屋内,丫鬟正低头研墨,二公子身着素衣,单手支颐,神色似喜非喜,眉眼间却藏着一缕缱绻不明的忧色。
我怔了怔,脚步顿在门侧,不敢随意出声,免得扰了他的兴致。
许久,二公子才放下笔,吹干纸页,动作极轻极缓,仿佛其中承载的是不容折损的密语。
他将信折妥,收入信封之内,末了又细细抚平封面上微不可察的褶痕。
随后,他挥手,让丫鬟退下。
“小山,来。”
我低头向前,不敢走得太急,怕身上暑气未褪,冲撞了他的鼻息。
“二爷。”我低声回答。
二公子并不抬眼,只缓缓将那信封递与我,语气柔中带冷:“这封信,你亲自送到镇国公府,务必亲手交给世子爷。”
我惊愕地抬头,这信看起来如此重要,竟要我去送吗。
二公子眼底盛着不容置疑,厉声道:“一定要规规整整地送去。记住没有?”
“是,二爷。”我连忙弯腰应声,双手恭敬托起。
“恩。若世子爷不在,你便等到他回来。”
“是。”我低头,再不敢多问半句。
“好了,去吧。”
【??作者有话说】
小山(???)?:你把这事交给我去办,说白了你也没当回事啊
第5章 我为信使
荣庆侯府位在南城下坊,而镇国公府则傲居西城主街,乃是皇上亲笔御赐的勋贵宅邸。
步行过去,大约需半个时辰。
我将信小心地用素帕包裹,贴身藏于怀中,怕被体汗浸湿。
从角门出去,我一路疾行。
远远地,我望见镇国公府的高墙。
飞檐如翼,隐隐压住天色,宛如横卧在西城的一头沉睡猛兽。
走近,门额上金漆“镇国公府”四字遒劲有力,霸气迫人。
两名披甲侍卫肃立门侧,目不斜视。
我腿脚如飞从正门路过,悄悄绕到西角小门。
见到门丁,我迈上前一步,通报来意。
门丁看清我手中的通帖,说道:“不巧,世子爷不在,怕是要晚些时候才回来。”
我点头:“无妨,二公子吩咐我要将信亲手交予世子。”说着,我指了指角门一侧可远望正门的台阶处,“我在这里等候即可。”
门丁瞧我身形单薄,话语恭谨,便没再阻拦,顺手递了张旧小马扎给我,我连声道谢,坐了下来。
这一等,就等到暮色沉沉,天边浮云如烧灼,半空被夕阳镀上一层流金。
李昀正是在这时策马而归。
马蹄踏碎晚光,他身上披着一层金色祥云,英姿勃发,巍如山岳,像从画里走出来一般,让人不敢直视。
我怔忪一瞬,来不及再感叹了,眼看着他就要进府。
我连忙自角门奔出,大声喊:“世子爷且慢!”
霎时,一杆长戟杵在我的胸膛。
守门侍卫厉声呵斥:“干什么的!”
我唰地冒出一身冷汗。
李昀勒马在前,停下,看了过来。
看清是我,他命令道:“住手。”接着问我,“你来做什么。”
我迅速将怀里的信件拿出,拨开帕子,双手呈上:“二公子遣小的来送信。”
“送信?”
李昀深深看了我一眼,翻身下马,曲起两根手指将信夹走。
见信封上的字迹果然是二公子的,他才淡漠开口:“信送到了,你回去吧。”
我弯腰低首,恭声应道:“是,世子爷。”
转过身,背脊还来不及松下。
“等等。”
我脚步一顿,再次回身。
只见李昀神情莫测,目光幽冷如潭:“我再写一封信,你送回给你家二爷。”
府内景致极好,花木疏朗,砖石有纹,檐下悬灯皆是上等工匠手笔。
李昀走在最前面,步子看着不疾不徐,走得闲庭雅致般,但我几次险些跟不上。
抬眼,看到春生大哥与另一名侍卫并肩而行,皆是沉稳挺拔的身形,面无表情,显出府中骨血气派的威仪。
我越发感到拘束,加快脚步,悄声随行。
到了院门,李昀径直踏入主屋,春生则领我去了旁边的耳房。
屋内清凉雅净。
不一会儿,便有一名穿着利落的小厮上前,放下一盏茶与一碟点心,就退了出去。
我直到这时才觉出饥肠辘辘,肚腹不争气地“咕咕”作响。
低头将两块点心匆匆吞下,又就了几口茶压住,才终于缓过气来。
然后,双手叠在腿上,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等待。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春生推门而入,手中捏着一封信。
“这是世子爷的回信,叫你交给二公子,千万别丢了。”
我急忙站起,先在袍子上擦干净手,才双手接过:“是,我记下了。”
“恩。天快黑了,我骑马送你回去。”
我惊喜地抬头看春生,又本能地想起李昀,忙低声回绝:“不必了,春生大哥,我脚程快,赶着天黑前一定能回去,免得劳烦。”
春生打断我:“是世子爷吩咐的。”
“这样啊,那劳烦了。”
我轻声道谢,在心里窃喜,实在是长到十六岁了,还没骑过一次大马。
镇国公府侍卫们骑的马皆是军中调来的精驹。
高大骠悍,颈上青筋起伏,一看便知力大无穷,连春生站在身边都略显狭小几分。
他一手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如行云流水。
随即踩住马镫弯下腰,一只手臂揽住我的腰,微微用力,我便已经坐上马背。
我猝不及防,惊呼一声,急急抓住马鞍,不敢乱动,心脏怦怦直跳。
可在那飞速攒动的心跳之中,更多的是久违的新奇与雀跃。
春生垂眸瞥了我一眼:“坐好了?走了。”
我小声嗯,点头如捣蒜。
府墙与行人飞掠而过,耳边风声猎猎。
一路风驰电掣般,感觉不过眨眼间,就到了侯府门前。
春生勒马停下,伸手将我从马背上扶下。
我两脚一触地,顿觉酥麻,膝盖直发软。
心中暗叹,看来这项技能只有心脏强壮的人才能习得。
我努力让语调平稳些:“多谢你了,春生大哥。我这就回去,将信交给二爷。”
许是我的脸色实在不堪,春生脸上浮现笑意:“你还是歇一歇,省得吓着二爷。”
我伸手摸了摸脸,果然冰凉,又有些发胀,尴尬地笑了笑,说好。
春生不再多言,重新翻身上马。
一提缰绳,马儿长嘶一声,踏风而去,转瞬便没入城中暮色里。
我稳稳心神,加快脚步来到书房门前。
立定身形,还未来得及请大丫鬟通传,书房里就已经传来二公子的声音:“快点进来!”
我一惊,忙不迭应声推门而入。
二公子的面上有一丝难得的急切,几步迎上来:“信呢?”
我紧忙从怀里取出信件,仍裹在素帕中,只是二公子性急,等不及我把手帕拨开,直接从我手中夺了过去。
手帕掉落,我赶紧俯身去捡。这可是我花了不少铜板买的,平日里绝舍不得用。
我这边小心翼翼将手帕叠好放在袖子里,二公子那边也小心翼翼展开信笺。
我觑着他的眼色。
他几乎一目十行。
只是不知信中写了什么,二公子的面色越来越白。
起初还只是眉眼紧蹙,到后来连唇色都褪了干净,仿佛血都被那一纸信抽走了似的。
我吓了一大跳,一股不安从脊背一路蔓延开来,心里直发毛,暗道不好,想要立刻退下。
可没有主子的吩咐,又不敢擅自离去。
“出去。”二公子的声音有气无力,好像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这二字在我听来犹如圣旨。
我立刻弯身应是,正欲随大丫鬟一同退下,却听他说:“小山,你留下。”
顷刻间,圣旨变成了死亡宣告。
我低着头,闭了闭眼睛,停下脚步,默默转过身来。
大丫鬟已经麻利地离开,并细致地掩上门,只剩下我和二公子在房中。
二公子看着我,声线低沉压抑,问:“世子爷看到信时,是什么神情?”
我老实地回答:“回二爷,世子爷未在小的面前拆信,只命我在耳房稍候。”
二公子点了点头,又问:“那你自然也没看到他回信时是什么神情了?”
我心头隐隐觉得不妙,却也只得硬着头皮应是。
二公子的沉默越拉越长,空气都变得沉重。
他低垂着眼,眼睫掩住了目光,唯有鼻息渐重,一呼一吸。
这是动了大怒。
“那我问你,世子爷把回信交给你时,是什么样子?”
我开始害怕,小心翼翼地摇头,回答:“是……是春生,把信递给我的。”
话音未落,一巴掌毫无征兆地落下来,打得我眼前发黑,跪倒在地。
我连忙叩头,哑声求饶:“二爷息怒……”
二公子一把将我的头发攥住,向上一拽,迫使我仰起脸。
我垂下睫毛,不敢直视,将目光停留在他剧烈起伏的胸膛上。
“他说,侯府门楣之重,诺哥儿贵体,不宜亲近不洁之人……”
二公子轻声念道,眼神却如寒刃般扫过来,“小山,你告诉我,他说的是谁?那日在湖边,你究竟是如何哭着,跪着求他?”
旧事重提,我更不敢言语,多说多错。
自从两年前求过李昀,被他得知之后,每次便少不了这样的追问。
二公子继续道:“他说我该亲疏当慎,勿因一念误己。”
屋内一时寂静。
二公子眼里像淬了冰。
“我筹谋了这么久,小心翼翼,步步为营。”他声音发颤,像是在咬牙,又像是笑,“竟不敌你个奴才一番哭求。”
我屏息,心跳如雷。
“我故意把你带到他眼前,叫他误会,叫他生疑,就是想看他有没有一点……哪怕一点点在意。”
他低头,像是自嘲一般轻声说,“我以为,他若是皱皱眉,问一句,那便够了。”
“可他没有。”
二公子眼里已泛了红,他弯下身,几乎贴着我,“他只回我‘亲疏当慎’。”
“你说,他疏的是谁?”
“我?还是你?”
我一震,这一瞬间,才猛然明白,二公子把亲疏当慎这四字,当成了羞辱。
当成李昀将他,与我,一并剔除在“亲近”之外。
连带着他的情意,他的多年谋算,他的自持与压抑,一起碾进泥地。
下一瞬,我被甩了出去,撞在书案角上,后背发麻。
我倒在地上,瞪大眼睛,疼痛都觉不清,只觉得心头嗡嗡作响。
二公子要我送的竟然是情书吗?
这年头,喜好男风并不稀奇。
可若是两个世子,两门勋贵,那便不是风月,而是祸乱,是倾府之险。
他却偏偏要我送。
而且要我亲手送。
我想起他让我走正门,他要我等着,要我见着世子。
不是怕信出不了手,而是,他要李昀亲眼看到我。
看到这封信,是由我这个低贱奴才,双手奉上的。
他等着李昀露出一点怒色,一点不快,一点嫉妒。
可李昀只回了一句‘亲疏当慎’。
我顾不上疼痛,心中惊惧,竭力辩解:“二爷,小的万不敢坏您大事。那日只是,心中太苦,才一时失言冲撞了世子爷。小的绝无他意。”
我几乎跪着爬近,想看看那封信。到底,李昀回了什么?
可我说得再多,二公子都听不见了。
他静静地望着我,仿佛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你当然没有,”他低声咀嚼,“你哪来的心思?你不过是条狗。可这条狗却让他觉得,我不干净。”
我如坠冰窟。
他是将李昀那句“贵体不宜亲近不洁之人”,句句都当成写给我的。
写给我的,却像一根根钉子,全钉在他身上。
天色渐沉,屋内没点灯,唯有窗棂缝隙透进一点残光,将他整张脸都浸在阴影里,仿佛隐藏在昏暗里的鬼魅。
二公子仿若泄了力,跌坐在椅中。
我打了个寒噤,冷汗簌簌。
二公子敛下目光,眼尾红得可怖。
他声音轻极了:“徐小山,我以为你蠢,所以养着你。现在才发现,你是贱,贱到骨子里。”
暮色四合。
那苍白的脸色在暮色中越来越可怖:“等加冠礼过后,再说你这条命该怎么处理。滚。”
我不敢言语,只能低头跪叩,身似沉泥。
一步三叩着退出门外,头仍在轰鸣。
二公子为何偏挑加冠礼前这个时辰?信中到底写了什么?要我去送信的理由,是否就是我猜测的那般?
世子爷的那封信,写的又是什么?
我的膝盖微颤,心头满是猜不透的惶惑与惊惧。
我在心里默念。
无妄之灾这些年受得不少,也没真缺胳膊断腿。说不定二公子过几天心情好,又晾着我不管了呢。
我强迫自己,不去回想那日自书房中退出来时,脸色苍白如纸、身形踉跄的模样。
也不去细思,若顺利熬过二公子的加冠礼,我是否仍要如无骨的人一般,继续奴颜婢膝。
抑或这一生仅此一遭,能挺直了脊梁,站着赴死。
……只怕连站着的机会都没有。
若腿骨被打断,不跪也得跪。
我想得入神,不知不觉便过了正午。
原来人在思考死亡时,比思考如何活着,还要沉浸其中。
索性趁今日歇息,去绣坊给白桃买方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