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光有及by独山凡鸟
独山凡鸟  发于:2025年11月17日

关灯
护眼

可不知怎的,今日再听,也觉味同嚼蜡。
山水看尽,珍宝寻遍,连那初至南地时令我心神荡漾的一草一木,如今也不觉稀奇了。
我长叹了一声,半闭着眼,懒懒地道:“唉。”
风驰凑过来,眼睛里带着几分调皮,似也有几分心疼:“那爷给我讲讲京里的事吧?我还没去过京城呢,京里是不是金碧辉煌,处处都是穿金戴银的贵人?”
京城于我而言,早已如雾中花、水中月,一日日远去,形销影灭。
“今年冬天进贡,你随我去便是。”我随口道。
风驰一听,眼睛瞪得溜圆:“爷今年要亲自去?说好了得带上我。”
我看他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撇了撇嘴:“你当京城多好玩?冬天冷得像要把骨头冻裂,像你这样的南蛮子,小心冻死街头。”
风驰却不以为意,嘿嘿笑着:“我才不怕。人都说京中十步一官,遍地权贵,富贵奢华,奴才可要开开眼界。”
我垂眸不语。
脑海中浮现的却不是金玉满堂,而是血流成河的画面。
那才是真正的京城。
风驰忽地压低声音问:“爷可听说了?朝廷要剿海匪,已派人南下,只是旨意还未传到南地,不知来的是谁。”
我打了个哈欠,语气淡淡:“来谁都一样。没水师,他们连海面都迈不出一步。”
风驰点头:“那自然少不了咱家的水师。”
我掀起帘子,望向船外两侧。
卫家的水师正列阵护航,黑甲银戟、神色森然。船行水破,浪花飞溅如练,稳沉如山。
“只怕到时全被朝廷收编了去,咱家白白养了这些年。”我低声喃喃。
这是如今父亲最大的顾虑。
这两年,朝局暗涌。
太子与三皇子争储愈烈,圣上又有意以军功定鼎,欲借剿匪与平边之机树立新权。
水师,便成了兵家必争之地。
而我卫家,坐拥南洋航道、兵船千艘,不可不入局,不得不表态。
父亲欲我进京,明是进贡,实是观势选边。
这一局,不能避。
我曾以为,只要离了京,便能与过往一刀两断,再不与权贵为伍。
可世事无常。
如今,我竟也能执舟执舵、行于波涛之上,左右风浪。
我正沉思,外头却有护卫疾步而来,在门前禀道:“少爷,前方水道来船一艘,打着官旗,自称李将军座舰,欲与我方船队接洽,是否停船相迎?”
我一愣,唇畔轻声念出那名字:“李将军?”
“是。”护卫应道。
“李”字一出口,心口竟怦然一跳。
片刻迟疑,我脑中飞快掠过各种李姓将领的名号,却想不出具体的人。
我指尖微紧,面上却仍不显异色,语气平缓:“问清他们来意,若非无礼之举,凡事能应就应。只说爷偶感风寒,不便出舱待客。”

护卫领命退下,脚步声渐远。
风驰看着我的脸色,凑近低声道:“要不爷让我去瞧瞧?底下人不识情势,若惹了不该惹的人,可就不好了。”
我略一沉吟,轻轻点头:“也好,你去仔细些,莫要怠慢了人。”
“少爷放心。”
屋内只剩偶有冰块融化的细碎响声。
不过片刻,风驰便折返回来。
“少爷,李将军仍执意想见您一面。”
我微顿片刻,问他:“你打听清楚是哪位李将军了吗?”
“是李昀,李重熙。”
话音未落,我已猛地坐直了身子:“是他!”
风驰脸色微变,连忙低声问:“怎么了,少爷?可是有何不妥?”
心脏有如狂击般,强烈到我能听到它撞击的声音。
顿时,那张我以为早已忘却的面孔,此刻如同寒光入骨般,清晰地浮现眼前。
我下意识回绝:“不见。”
短暂沉默几秒,风驰试探着开口:“这位李将军刚被册封羽林大将军,深受圣上倚重。此次他来,剿海寇恐怕只是名义。他既主动求见,爷真的不打算亲自接见?”
我闭眼缓了缓心跳,知道他说得没错。
此刻的我,应当整衣端坐,风度从容,与那执掌生杀予夺的大将军平等而谈。
可脑中浮现起那双寒潭般冷冽的眼,我本能地想要退避。
片刻,我低声道:“把屏风搬来。”
徐小山可以退缩,但卫岑不可以。
风驰立即照做,将屏风摆在榻前。
我吩咐:“去请李昀进来,语气要恭敬。”
“是。”
我强迫自己镇定。
起身在室内踱步几圈,抬手仰头饮下一盏凉茶,直到胸口躁意稍平。
重新归坐榻上,我的目光落在屏风上那只凌空欲飞的鹤羽之上。
是的,我不再是那个被人驱使的小厮。
如今,我是卫家的少主,是卫岑。
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在甲板上,沉稳而有节奏。
我扬声道:“快请李将军入内。”
下一瞬,便有一道沉静的声音自外响起:“有礼了。”
紧随其后,是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落在地板上,落地不重,却顷刻间将我的心跳敲漏了半拍。
屏风后,浮现出一道身影,修长挺拔。
若不是这六扇高及丈余的松鹤屏将他拦在外头,我几乎怀疑李昀那双眼,早已穿透屏风,将我望个通透。
“实在抱歉,我近日染风寒,不便见客,只得以屏风遮陋。望将军莫怪。”
我低声开口,因紧张,这声音甚至不需刻意便带了些微虚弱。
“卫公子不必客气,是我唐突打扰了。”李昀低沉的声音落在室内,语调未有起伏,可能是年岁更长,变得更加沉稳。
他继续道,“久闻卫家声名,今有缘一见,纵然少主不便接客,也总该来一礼。”
我不由想要轻笑,忍不住微微仰颈,想从屏风缝隙中一窥他的神情。
李昀的语气温和,礼数周全,不再是昔日那般高高在上,目无下人。
哪怕我明知这不是对我这个人,而是对卫家的少主,依然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我心口迸发出异样的情绪,这情绪甚至让我呼吸紊乱,声音都带了丝不易察觉的颤意:“将军何必如此客气?不知此次前来,所为何事?若卫家能效一臂之力,还请将军明言。”
“奉命剿除阔罗一带海寇。”李昀淡然作答,“新兵水土不服,若不仰赖贵府水师,恐难推进。”
果不其然是为此而来。
我毫不迟疑答道:“卫家早闻朝廷有意清剿海寇,一直严阵以待。只是未曾接旨,故不敢擅动兵船。现既有圣命,卫家自然全力配合。”
说到此处,我才意识到失了待客之礼,忙唤人添座,“快请将军入座。”
屏风上,李昀落座的身影依旧挺拔。
那团身影仿若一簇沉燃不熄的烈焰,灼得我心头发烫。
我缓缓平复心绪,再开口时声音已无颤意,反而稳重从容。
原来,与他并坐而谈的感觉……竟是如此畅快。
李昀微微颔首,似在沉思,那映在屏风上的影子微不可察地一动,仿佛被轻风拂过,带起无声涟漪。
“若今日未能碰上卫公子,接下来,我也需持旨登门。”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海寇凶猛,新兵尚未成形,又水土不服,病倒了不少。不借助熟悉水势的卫家,只怕难以进展。”
我答道:“将军实不必客套。我这就命人,将此次随航的水师交予将军调遣。”
李昀拱手致谢。
我转头吩咐风驰:“你传令下去,即刻起,随行水师归李将军节制。命雷霄和雪独也一同去。”
风驰微怔,眼底隐有一丝不安:“少爷,要不留下一个……以防……”
“快去。”我语气转冷,截断他未尽之言,“还要我再说一遍?”
风驰顿了顿,低头应道:“是,属下遵命。”
风驰退下,我对李昀解释:“雷霄和雪独是我贴身护卫,武功精悍。”
李昀见状,承诺道:“卫公子不必忧虑,我既在此,必不容你有半分闪失。”
他语气平和真挚,那般理所当然,竟让我心头一颤。
那个曾将我视若草芥、不屑一顾、连看一眼都嫌弃的人,如今却收敛锋芒。
如此强烈的反差,恍若惊涛拍岸,一波一波将我拍得血脉偾张。
要说一刻之前,我对他还有些惧怕,此刻却全然不同了。
那种压迫不再是恐惧,反倒带了种难以言喻的刺激与颤栗。
我忽忆起,昔日唯一一次近距离注视李昀容颜时的情景。
那日我失神,将茶盏灌得满满,连一旁令我胆寒至极的二公子也被我抛诸脑后。
世人都道美色误人,我亦不能免俗。
彼时我虽跪伏尘泥,心惊胆颤,却也在那一眼之间,被牢牢摄住魂魄。
那震撼心神的一瞬,此刻如细流般在脑海中反复回漾。
眉眼如画,唇若削竹,黑发垂墨,整个人宛如寒玉精铸,天成神工。
如此人物,竟真能在血雨腥风中披甲破敌?我又是如何曾将他,当作冰冷无情的杀神?
屏风挡住了我,也同样将他隔于其外。
他如今的容颜,是否仍旧冷峻若昔?抑或,已有所不同?
我兀自沉浸在那一刻,任由思绪翻涌,心头火热,连面颊都灼得发烫。
下意识咽了口水,竟呛了个正着,止不住地咳了起来。
我按住胸口,试图压下咳意,怎料越咳越凶,仿佛连肺腑都要咳出来。
屋中无人,风驰也被我吩咐出去,四下寂静,只有我一声声咳喘,在空荡中回荡。
咳到眼角都泛出泪意时,“吱呀”一声,是椅子被推开的轻响。
我抬眼,透过屏风的缝隙,看见李昀起了身。那道身影愈发靠近,落在屏风上的投影也变得更高更阔。
“卫公子,你还好吗?”
他的声音在我听来如此悦耳,因那里面藏了丝关切。
我慌忙摆手,想让他知晓我无事,又担心他看不见而起身绕入屏风之内,幸而这阵咳意终于缓了下去。
我喘着气,勉强出声:“无事……无妨。多谢将军挂念。”
我不敢再放任自己沉溺于妄想。
这一场咳嗽,仿佛是老天给我的惩戒,罚我刚才心思浮动,失了分寸。
回过神来,只觉方才的自己简直像着了魔一般,哪还像一个华贵自矜的贵公子?
我不愿再出什么岔子,尤其是在李昀面前。此刻我还未准备好与他真正正面对坐、对话如流。
恰在此时,风驰回来了,我立刻吩咐他将李将军送出去。
李昀未多言,只微一颔首,便转身离去。
本该四五日便能归家的行程,因李昀的到来与那道旨意而延宕。
商船在一处小岛前抛锚靠岸,我倚在舷窗前望去,只听得远处传来“轰轰”炮响,海天交界处烟火翻腾。那战船于我眼中极小,不细看,便似浮于海面的一粒墨点。
雷霄和风驰最后还是被留下,他们不放心我身边无人照料。我拗不过,只得应允。
我举起望远镜,视线穿透海雾,迅速捕捉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高大挺拔,神情冷峻,纵使隔着重重波涛,也一眼就认得出。
战局已要结束,卫家的水师果然如父亲所言,皆是百战之兵,一敌十人不在话下,根本无须担忧。
我于是下令返航。
船行渐稳,归途在望。
而那些混杂难言的心绪,也随着离家愈近,愈被我抛之脑后。
直到彻底消失于心海之中。

京兆府的冬天,寒意凛冽,城墙上覆着厚厚一层积雪。
大雪连降七日,今日方停,正是冷到极致的时候。
风驰跺着脚自外疾步奔进屋来,一边哈着热气,一边用手捂住耳朵,哀叫道:“少爷,少爷,快看看我耳朵是不是要掉了,冻死我了……”
我站在案几后面,招呼他过来:“我看看。”
等他凑到跟前,我稍稍用力弹了他耳朵一下,他疼得呜呜直叫,惹得门边站着的雷霄和雪独笑出声。
雷霄故意嘲笑他:“早说你不中用,非磨着少爷带你来京城,这下好了。”
雪独在一旁附和:“就是。少爷若有差遣,以后让我们去就成了,省得这小子整日唉声叹气,吵死人。”
风驰不叫了:“你们少在这挑拨离间,爷可不像你们这么无情,最知道我的好。”
几个爷们儿叽叽喳喳闹起来,活像一群野牛在叫,吵得我头痛。
这时雨微提着裙角踏进来,冷眼一扫:“吵什么吵?一个两个的,像三岁娃儿一样,也不嫌丢人。吵着爷了,有你们好果子吃!”
果然,屋中登时安静了。
我无奈摇头,这屋里,说话比我好使的,怕就只有雨微了。
她转头点着风驰的鼻子:“爷让你办的事呢?自进门起一句正经话没说,净在这鬼叫。”
风驰不敢回嘴,垂头丧气地跑过来,从怀里掏出一叠请帖,双手奉上:“门房刚收上来的,全在这了……”
我随手拈起案上请柬翻了翻,果不其然,尽是京兆府一带达官显贵的名帖。
自南地至京兆府,不过数日光景,案上的请柬却已堆叠如山。
我人尚未进宫谒圣,这些权贵勋臣却早已坐不住,纷纷递帖探风。
怀璧其罪,此理再明白不过。
临行前,父亲已数次叮嘱,要我谨言慎行,切莫鲁莽张扬。
我落座案前,静默思忖。
这些帖中之人,无一是易与之辈。
卫家纵然在南地声势滔天,船队千帆、水师林立,可一入京城,也不过是翻不起浪花的地方小侯罢了。
若在这龙潭虎穴中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晓。
在局势未明之前,最稳妥之策唯有按兵不动。未得圣颜,不可轻言。
世上最容易打听的消息,往往也最无用。
我如今需要的,是一个熟悉宫廷与朝局、既不牵涉政争,又能探得实情的人物。
我脑中浮现出一人,永昌伯世子,沈凌。
官职为六品宗正寺丞,在朝中掌皇族谱牒之事,说是当差,实则清闲得很。
一介纨绔,整日游手好闲,却因其姊为宫中沈贵人,虽无子嗣,却颇得圣宠,因此无人敢轻视他。
这样的人,身份虽浮,地位却稳,消息灵通而又无甚牵挂,最适合打头阵试水。
我从那堆叠如山的请柬中,挑出永昌伯世子的一封,略一审视,便亲自落笔写下回帖。
字迹洒落如玉,措辞不卑不亢,既不显急切,又足够重视。
写毕,将信封好,递与风驰:“着人送去永昌伯府。”
宴席设在琼台阁,看来这两年京城也并非全无更迭。
昔日冠绝一时的金樽坊,被对面的琼台阁夺了风头,已不复旧日京城酒楼之首的声势了。
马车稳稳停在琼台阁门前,门口候着的伙计眼疾手快,飞快迎上来,还未等人将马凳送上,他已屈膝跪地,躬身作人凳。
我掀帘下望,眉心微拢,尚未开口,风驰便已上前一步将那伙计扶起,打赏了点银子,低声道了句“退下”,将人送开。
看来,这所谓的“变化”,终究只是换汤不换药。
京中这等吃人不吐骨、奴仆如草芥的风气,依旧一成不变,丝毫未减。
不管是那金玉堆砌、穷奢极侈的金樽坊,还是灯光如昼、声色犬马的琼台阁,都无甚分别。
我未等侍从上前,便自车中跃下。
登上二楼,甫一踏入包间,便见屋中已有数人落座。
我将珠帘轻挑,帘下玉影微晃,那几人闻声回首,皆是一身锦衣貂裘,眼光落到我身上时,神色微异。
一人率先起身,眉梢高挑,笑意肆意,拱手朗声道:“早闻卫家少主风姿出众,今日一见,果然是神仙人物,教我懊悔不已。如此人物,怎叫我今日才得结识。”
他言语夸张,颇为张扬,语气却并无恶意。
他旁边一人亦随之起身,眉眼清俊,唇角带笑,显得温雅从容。
他轻轻摇头:“子宥,你莫要一开口便惊着人。”随即朝我拱手为礼,温声道,“卫公子勿怪,子宥性子跳脱,言语轻浮了些,莫让他坏了我们这些人的体面。”
我含笑还礼,语气不卑不亢,道:“大人言重,在下不过一介商贾之后,蒙诸位抬爱,已是惶恐。”
几句调笑闲语之后,我被请入上座,落座后,方才细细看清在座诸人。
最先开口者,正是永昌伯府世子沈凌,字子宥。倒也不似传言中那般轻浮无行,反而颇有几分真性情。
那位替他说话之人,名许致,出身寒门。其师为前任国子祭酒韩大人,年仅十八便中进士。现任礼部主事,专掌贡士选录之事,可谓才名在外。
其余数人,皆是朝中权贵之后,个个锦衣玉食,身居要职,眉眼之间皆自有一份不容忽视的傲气。
“京城这天与南地不同吧?卫公子可还习惯?”沈子宥坐在我旁边,热情地望着我。
“确实清寒刺骨,与南地湿暖迥然不同。不过这般雪压京瓦、千里冰封的景致,于南地却是难得一见,倒也别有一番滋味。”我微笑作答。
说话间,几名侍女鱼贯而入,香气伴着寒气氤氲而来,桌上渐次摆满了热气腾腾的菜肴。
许致笑着接口:“一入冬,京中多是家禽野味,温补为先。倒不及南地那般海味纷陈、调料丰繁。卫公子可还吃得惯?”
我回道:“许大人这话折煞我了。京中饮馔讲究清和平顺、滋味有度,形色兼备,自是极好,怎敢言‘不惯’二字。”
许致含笑摆手:“我字惟清,卫公子不若唤我一声惟清,便是朋友。”
我略顿:“惟清兄既不嫌弃,那便也不要唤我卫公子了。”
许致回道:“自然,卫兄。”
沈子宥在旁不甘寂寞地插话:“你们都改了称呼,岂有我独自拘谨之理?卫兄也莫唤我世子,那名头听得耳朵都起茧了。叫我表字,子宥便是。”
我举杯略抿,言语柔和而有分寸:“好,那便恭敬不如从命,子宥兄。”
一番推杯换盏,酒过三巡,话题终于慢悠悠绕进了正题。
“卫兄可曾亲自出过海?”一人饶有兴致地问,“听说南洋那些人长得古怪,竟有人生来红发黑肤,像异兽一般。”
我将酒盏轻轻搁下:“确实如此。南洋不止红发,还有金发碧眼之人,鼻梁高挺,眼眶深凹,言语难通,与我中原大不相同。”
“我倒是在京里见过一回,”另一人摇了摇头,啧了一声,“是被人买来当奴,站在街口供人观赏。”
许致轻抿了口酒,忽地接话:“阔罗一带出香,有奇楠一种,千金难求,一缕燃尽,半月香气不散。世间诸多奇珍异宝,尽出其地。”
我点头:“奇楠香。香未起火,气已穿帘透榻。”
众人纷纷嘶了口气,有人作势拱手:“此等物事,怕也只有宫中娘娘们享得起。”
沈子宥倚着椅背,语气一转:“听闻南洋海寇甚嚣,卫家如何保得这些珍物周全?”
“据说卫家水师护航,所至诸港皆开关设税,自成一系。前阵子李重熙将军平了海寇,立下重功,是否也借了卫家水师一用?”许致目光透亮,望着我。
我心道终于到了重点。
在心里酝酿一番,我笑而不答,反问道:“朝廷有命,卫家自当听从,何来借与不借之说?”
许致也笑了,姿态不动声色:“说得是。若朝中亦有这般水师,怕是早扫尽海寇,不劳民力。”
我斟酌着语气:“卫家的水师,本就是为朝廷所养。若天子欲起兵,自当倾囊以助。兵船人马,皆听调遣。”
话一出口,席间气氛微顿,笑语稍歇。
沈子宥却在此时挑眉一笑,举壶为我满酒,语带揶揄:“卫兄说得是。只是这次的功劳都被李重熙抢了去,让他在圣前立了铁功,把我们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子弟,更衬得一无是处。”
沈子宥话音未落,门前珠帘“哗啦”,又是一声轻响,似是有人掀帘入内。
我未抬头,以为是侍女添酒,只垂眸抿了一口盏中微凉的清酿。
却听一声低沉含笑、略带慵懒的嗓音响起。
“沈子宥,怎的又在背后编排人坏话?”
我举着酒杯的手停顿,猛然抬头。
帘外身影高大挺拔,逆光而立,衣袂随风微动。
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就在珠帘掀起间,毫无预兆地撞入我的眼底。
我登时愣在原地。
“李重熙?”沈子宥微愣半瞬,旋即哈哈大笑,语气亲昵,“你怎么来了?平时请你赴宴难如登天,今日竟肯不请自来,算我走运。”
他一句话,原是想缓和气氛,谁料话音落下,室内气息反倒更为凝滞了些。
我微侧目,发现在座诸人皆不约而同看向许致,仿佛在等他的反应。
许致神情只迟疑了半息,便起身拱手行礼:“李将军。”
众人见状,纷纷起身,齐声见礼。
我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仍坐在原地,顿觉失礼。
我忙不迭放下酒盏,低头起身,声音细若蚊蚋:“李将军安。”
“这般见礼,倒显得是我扫了众人兴致。”李昀淡淡一笑,说罢,作势要转身离去。
沈子宥一惊,连忙上前拽住李昀。
可惜他文弱书生一个,扯住李昀那只袖子后,脸都憋红了:“你干嘛去!重熙,来了还想走?”
他说罢,回头便招呼众人,“别拘着了,重熙他只是面上冷,其实心极热。”
我低着头,藏住自己的神色,指节微微用力扣着衣摆。
却还是忍不住抬眼,恰好撞上李昀下垂的视线。
他正睨着我看。
“来,我给你引荐。”沈子宥热情地招呼,“这是南地海商卫家的少主,卫岑,卫兄。”
“两位早都熟识了吧?”许致突然说道。
许致在一旁依旧笑得温和,我却看出几分不同。
这才想起,我和李昀之前在海上的境遇。
可那时我们隔着屏风,他并没有见过我的长相。
我不仅是卫岑,我还是徐小山。
李昀会不会认出我。他会突然发难吗。
我刚想说点什么,李昀缓声开口,语气里似有似无的意味:“是啊,别来无恙,卫公子。”
【??作者有话说】
小山内心: (?﹏??) 我警告你补药过来啊!!!!

灯火的光晕自李昀的方向照过来,晃在我颈侧。
我仿若也和这灯火一样,被琉璃灯罩扣住,感到滚烫灼热,喘不过气。
我不确定地看向李昀,他已经移开了目光。
众人相继落座,李昀不偏不倚,坐在我的正对面。
“二位既已识面,怎么卫兄还未缓过神来?”许致笑问,似无意,却把话抛得极准。
“可不是,”沈子宥接道,“你们也算并肩作战的袍泽了,如今又在京中重逢,倒像是命里注定。”
众人随声附和,话语交错,笑声重起,席间热闹如初。
我亦笑着应和,举杯与他们周旋,心下却如热锅翻滚,强撑着一分镇定。
暗里,我却瞟向李昀。
见他执杯而坐,身子斜倚在椅背上,姿态是我从未见过的样子,有点慵懒,嘴角噙着一抹不甚明朗的笑意。
他侧着脸,与沈子宥交谈。
于是我慢慢抬眼,看似在听沈子宥说话,实则将目光落在李昀脸上。
目光所及,就是那笔挺的鼻梁,侧影斑驳,在烛火下投下一抹淡淡的阴影,下颌的弧度冷峻,棱角分明
我看了一眼,又一眼。
直到那张脸似要转过来,我才垂下眼帘,抿了一口杯中酒,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余光,仍不肯离他半寸。
“上次一别已有数月,卫公子身体可大好了?”
李昀忽然开口,声音不疾不徐,听不出情绪。
他似乎总是这般,骤然开口,从不预兆,总叫我一惊。
几次为数不多的相见,他总恰在我心绪稍松之刻,声如钧雷,叫人猝不及防。
我轻咳一声,原本装得从容的姿态裂了缝隙。
许致眼尖,顺势笑道:“果真没缓过来?莫不是见了李将军,心头太激动?”
我轻压喉间的痒意:“惟清兄这是冤枉我了。说来惭愧,我与李将军,今日才是第一次真正见面。”
“哦?”
席间众人一齐疑惑,露出几分诧异。
我下意识抬眸望向李昀,见他并没有反驳,眉间淡然如水,唇边的那股似笑非笑的意味倒是渐浓。
我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实是那时我身子不争气,恰逢感染风寒,久治未愈。与李将军相见时,怕将病气传染旁人,便命人以屏风相隔,未敢真容示人。”
“哎呀,那李将军可不是和我们一样,今日才得见卫公子容颜?”
沈子宥旧话重提,语气里带了几分促狭,直看着李昀笑:“这才公平些,怎能叫你一人独占好事?”
说罢,又转向我,笑意盈盈,眼里却颇有赞叹:“卫兄此等姿容,当真是难得一见。肤胜脂玉,神采清隽,怕是寻遍满京,也难得有这等标致人物。”
这番话一出,众人俱笑。
我也只能随之轻笑,却能感到肩背一寸寸绷紧。
李昀随着他的话,将目光缓缓落在我身上。
那一眼,不带笑意,却如品鉴珍藏多年之名器,带着某种让人无处遁形的审视意味,自上而下,毫不避讳地打量着我。
沈子宥尚在旁调笑,将我形容得宛若红楼玉人,丹唇皓齿,星眸剪水。
每落一句,李昀的目光便随之移动一寸。
直到——他视线终于落在我唇上,然后极缓极慢地,移向我眼中。
我几乎屏息,只觉一股难言的酥麻感自脊背蔓延开来。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